《0号病人》作者:[美] 塔娜那利弗·杜(2 / 2)

“有多少家庭呢?”我又问。我极力去想我能想到的最大数字,“一百万?”

玛里格特小十姐像本博士一样耸肩,大概表示同意吧。

我难以想像一百万个家庭是多少。于是我问玛里格特小十姐她的家里有没有人感染上,”她可能有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他们都病了。但她否定了我的想法,她还没结婚呢。我想那应该是真的,因为她看上去并不老。她没告诉过我她的年纪,我想该有二十多岁。她冲我微笑,可她的眼神并不快乐。

“我父母在迈阿密。他们刚刚被感染上时,”玛里格特小十姐说,“我姐姐和外甥从海地去看他们,于是也感染上了。当时我在外面工作,这也是我现在还能留在这儿的原因。”

玛里格特小十姐以前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我家就住在迈阿密的海边。爸爸说我家房子太小了,我不得不和哥哥挤一间屋子,但十妈十十妈十喜欢我们住的地方:离大海只有六条街的距离。十妈十十妈十说海能治愈一切病痛,但那不是真的,不是吗?

十妈十十妈十不会喜欢我现在住的地方,既没有大海也没有窗户。我想知道玛里格特小十姐的父母是不是也认识什么在油田工作的人,不过不太可能。大概他们是被我和爸爸传染上的吧。

“玛里格特小十姐,”我说,“也许你可以跟本博士和其他人一样,不用进到我房间里面啊。”

“噢,杰伊。”玛里格特小十姐强装着笑脸,“小老头,要是我害怕的话,我干吗要站在这儿教你呢?”

她说在我还不知道她的时候她就申请做我的老师了。我还以为是她老板下的命令呢,她没有老板,没有人指使她,她自愿来这里。

“就为了我?”我问道。

“是啊。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的脸了。我看你像是那一类孩子。”她以前是护十士,和本博士一起在他亚特兰大的工作室里上班,他们为CDC①工作,那是个疾病研究中心。他们因此相识,所以本博士会答应她来教我。

【①CDC,英文全称centersforDiseasecontrolandPrevention,美国疾病控制预防中心。】

“你是那类需要教育的孩子,需要知道该如何应对外面的生活。”

玛里格特小十姐就是这么有趣。

有时候她会甩开传统的关于总统、十诫什么的教程,转而教我一些诸如怎样识别可以吃的植物之类的事情。比方说,我记得有一次她带来了一篮子真正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她说她在外面住的地方有个花园,离这儿很近。她说她不想搬进来的原因之一就是她太喜欢那花园了,舍不得离开它。

她带来的那些东西看上去并不怎么有趣。她给我看了木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东西像根又长又弯的树枝。她说那很好吃,只是非得煮熟不可。它的根和叶都有毒。她还带了些“阿开”①,据说是长在树上的,她在海地就吃过,它还有个对我来说复杂难拼的海地名字,不过吃起来倒是不错。但她又说阿开果要是没开——也就是没熟,人绝不能吃,不然脑子就会不停地长大,人就死了。她还带了各种蘑菇,告诉我什么是能吃的什么是有毒的,可在我看来它们都一个样儿。她答应再带些蔬菜和水果给我看,那样我可以弄清楚什么可以吃什么不能吃,我有太多关于在外面生活的知识要学十习十,她这样说。

【①一种非洲西部的热带常青树,结有坚韧的红色和黄色的果实。已被引种和移植到热带地区和佛罗里达地区,也称作西非荔枝。】

当然,我不愿意玛里格特小十姐觉得我在十浪十费她的时间,但是我知道一个事实——我不用出去生活。本博士说我大概要十多岁才能离开这里,或者更大些的时候,再或者成年以后。

那也好,我想,不必去想离开这儿会怎样。我到这里六个月后,他们给了我现在这个房间,相当大,是特别为我造的,比我五岁时全家去奥兰多太空中心那会儿爸十妈十在宾馆为我们订的房间大四倍,搞不好更大些。

我至今还记得那房间是因为当时我哥哥凯文不停地问爸爸:“这儿很贵吧?这儿很贵吧?”每次爸爸给我们买T恤或别的什么时,凯文都要问问价钱。我叫凯文别问了,搞不好爸爸一生气就不给我们买东西了。后来我们俩坐在金刚列车上时,凯文告诉我:“傻瓜,爸爸失业了。你不想去领救济餐吧?”我等着爸十妈十自己告诉我这件事,但是他们没有。凯文告诉我以后,我没再找他们要东西了。我对那间华丽宽敞的宾馆深感不安,我怕我们到时候付不出房钱。不过我们到底还是付了账。爸爸随后找到了油田的工作,我们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我敢打赌,我的房间占了半层楼,不管是从这头跑到那头,还是从墙前面的隔离玻璃到后面,都会跑得我气喘吁吁。我挺喜欢这样子跑来跑去,有时我会一直跑到肋骨都要断掉的样子,胃痛得像被切开一样,然后不得不坐下休息。这里还有个篮网,除非是我成心投高一点,球才能碰到天花板。我还有些画,我把自己、家里人、玛里格特小十姐和本博士都画下来。因为现在看不成影碟了,我把很多时间都拿来写这本日记。现在已经写了一个小时啦。当我记录着自己的思想时,我把什么都忘了。

我已经决定了,将来要做一名医生,我要帮助人们,让大家过得更幸福。

11月29日

感恩节真棒!玛里格特小十姐做了真正的面包,热好了拿给我。除了面包和木薯,我所吃的其他所有的食物都是从罐头里面拿出来的。那两样实在比我平时吃的东西强太多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面包了呢。因为要戴呼吸面罩,玛里格特小十姐在进来前就吃过饭了,但她还是坐下来看我吃。雷内也进来了,她拥抱我,让我吃了一惊,以前她可没这样做过。最后本博士也进来了一会儿,他也拥抱了我,但他说他太忙了,不能待太久。以前本博士不怎么进来的,现在我可以看到他留起了络腮十胡十子,而且几乎都白了。

他在外面时我看到过他,那会儿他没穿隔离服,他的发须是棕色的,没有白。我问他的十胡十子是怎么白的,他说十精十神太疲惫就会那样。

我喜欢人家进我房间。以前:我刚来的时候,几乎没人进来,甚至包括玛里格特小十姐。她坐在隔离玻璃外的椅子上,用对讲机给我上课。当他们进来时我觉得真是太棒了。

我记得以前感恩节是怎么过的,那时全家人都围坐在餐厅的桌子旁。我把这些讲给玛里格特小十姐听,她说是啊,虽然海地不过感恩节,但圣诞节时她也和父母、姐姐一起围坐在桌子旁的。她说今天,她,雷内,还有本博士进来看我,是因为如今我们已经是彼此的家人了,我们并不孤独。我以前可没这么想过。

12月1日

没人告诉我,玛里格特小十姐也没有,但是我猜本博士可能已经病了,我有整整五天没有见到他了。

这儿好安静。我想再过一次感恩节。

1月23日

我以前并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了解到应该保持平和的心态,记录下自己的感想。在我没有动笔的日子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那个有着法国名字的医生现在走了,我挺高兴的。他和本博士完全不一样,我很难相信他是个真正的医生,他的衣服实在太脏了,这是他脱掉隔离服时我亲眼看见的。他待我一点都不好——我问他的问题他从来不回答,而且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有一次他无缘无故打我耳光,他那厚重的手套打起人来真疼,我的耳朵发红,痛了一整天。他没道歉,但我也没哭。我猜他就是想看我哭。

对了,他还给我挂上四个袋子,十抽十了好多好多血,十抽十得我几乎站不起来。我怕他会抓我去动手术。玛里格特小十姐也有大概一周没来,她来的时候我告诉她那个医生十抽十了我太多的血,她真是气坏了。于是我知道她那些天没来的原因——他不让她来!她说他想要把她和我“隔绝”开。她用了“隔绝”这个词,听起来就像这是个监狱一样。

新来的医生和玛里格特小十姐说不到一块儿去,虽然他们都说法语。我隔着玻璃看见他们挥着手互相指责、争吵,但听不见他们到底在吵什么。我担心他会借机让玛里格特小十姐离开,不过昨天她告诉我走的人是他!我很高兴,但我担心他会接替本博士的位置。

不会的,她说,没有人会接替本博士的位置。她告诉我那个法国医生是自己跑来研究我的。当初我刚来这儿,本博士十抽十取、寄出了我的血样,他是第一批收到血样的医生中的一个。但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病得很厉害了,而且还在恶化,所以现在不得不离开了。看来我是他最后的希望——她说。这听起来不像真的,因为他的言行并不像是想和我在一起的样子。

我问玛里格特小十姐他是不是回法国了,她觉得不可能,他大概已经没有家了,就算有,要去法国也太难了,大海隔断了他回家的路。

玛里格特小十姐说这些话时显得很疲倦。她说她决定跟雷内一样搬进来住了,以保证我能得到好的照顾。她很怀念她的花园。她告诉我,现在这里已经完全崩溃了,我要是能保持自己的房间卫生的话就是件大好事,我是这么做的,因为我有自己的拖把、水桶和消毒剂。但是走廊上的确很脏,因为有时我可以看见大量的水从隔离玻璃外的墙上淌下来,弄得地板到处污浊不堪。那水很脏,水面泛着各种颜色,以前爸爸刷过车后,我家的车道就淌着那样的水迹。玛里格特小十姐说那水闻起来臭极了。

“太荒唐了!要是他们还要把你关在这儿,不好好照顾你,那就真该去死!”玛里格特小十姐一定真的发火了,她从来没这么骂过谁。

我告诉她关于洛很晚的时候跑来打开对讲机的事情,那时我已经睡着了,周围也没有别人。他说话好大声,就像影片里人们喝醉酒时一样。他在外面,瞪着我,敲打着隔离玻璃。我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凶狠的样子。我觉得他大概是要进我房间,不过那不可能,我想起他没有隔离服。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他说的话:“他们真该让你像狗一样睡在牲口圈里!”

我极力不去回想那一十夜,它给我带来无尽的梦魇。那时我还小,差不多八岁。有时候我想也许那只是场梦,因为后来他再过来时的举止和平时没两样,甚至还对我笑。从那之后到他不再来为止,洛每天对我都不错。

玛里格特小十姐听到这些时一点都不吃惊。“是这样的,杰伊。”她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外面都有人认为我们不该再照顾你了。”

我以前都不知道。

记得很早以前,我那时还很小,得了肺炎,十妈十十妈十害怕把我一个人留在医院里。“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照顾杰伊。”她对爸爸说,当然她不知道我听到她说的话了。因为听到十妈十十妈十的话,我睡不着了,不得不独自熬过整个黑夜。我害怕医院里的所有人都忘记我的存在,或者是有什么厄运要降临到我头上。

现在看来灯不会亮了。我知道大家一定很想念洛,脏水漫过外面的地板,却没有一个人去打扫。

2月14日

6-4-6-7-2-9-4-3

6-4-6-7-2-9-4-3

6-4-6-7-2-9-4-3

我已经把这些数字背下来了!我在心里念了一次又一次,好让自己不会忘记。不过我还是想把它们按正确的排列写下来,确定一下。我希望即使不看也可以想起它们。

嗯,这得从头说起。昨天包括玛里格特小十姐在内,没有任何人送晚餐给我。她今天早上进来时带了一大碗燕麦粥,向我道歉。她说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点食物,把她折腾死了。燕麦粥已经凉了,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埋头就吃,她看着我吃下去。

她没和我待太长时间,因为她不再给我上课了。那个法国医生走了以后,我们谈到了《独立宣言》和马丁·路德·金,但是她今天没有接着讲下去。她不停地叹息,昨天她实在太累了,一整天都躺在十床十上,她为忘记带饭给我表示歉意。她叫我不要指望雷内带饭给我了,因为她也不知道雷内在哪里。今天我听她说话很费劲,她隔离服的面罩都变形了,麦克风偏离了她嘴唇的位置。

她看到我的笔记本,问我能否让她看看。我同意了。她从开头的地方看起。她告诉我她最喜欢我说她是我的好朋友那段。她的面罩蒙上了一层雾气,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微笑。我确信她今天没有穿好她的隔离服。

当她放下我的笔记本时,她要我牢记她告诉我的号码并复述:6-4-6-7-2-9-4-3。

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些是打开我房间门的密码,而她之所以要告诉我是因为我的呼叫器已经不管用了,要是她睡过头,别人也不过来的话,我就得离开这房间了。这密码也可以用来开电梯,厨房在三楼,那儿没人,不过我可以看看那些高高的架子上有没有食物。如果没有的话,我就要下楼去,通过一楼红色的出口到外面去。电梯已经到不了一楼了,她说。

我觉得害怕,但她像平常一样把手放在我头顶,告诉我她确信外面有很多很多的食物。“但是我可以吃吗?”我问,“万一传染给别人了呢?”

“你担心太多了,小家伙。”她说,“现在也只有你才会愁这个了,我的小幸存者。”

不过我觉得玛里格特小十姐并不是真的希望我出去。我想了好多次,玛里格特小十姐一定是太累了才会跟我说这些,大概她那时在发烧吧。我哥哥发烧时就会说十胡十话,爸爸也是。爸爸不停地叫我奥斯卡、奥斯卡,我可不知道奥斯卡是谁。爸爸曾说过他小时候有个哥哥去世了,说不定奥斯卡就是那个哥哥的名字。十妈十十妈十生病时什么都不说,她死得太快了。我希望我能找到玛里格特小十姐,给她一些水喝。发烧的时候总是特别口渴,这个我知道。可我找不到她,因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另外,我也不知道本博士把隔离服收到哪里了,我怎能在她没穿隔离服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呢?

也许那碗燕麦粥是厨房里惟一剩下的食物了,现在我已经把它吃完了。我真希望不是那样!但那大概是真的,若还有什么,玛里格特小十姐一定会找来给我的,我知道。她总是问我够不够吃。我现在又饿了。

6-4-6-7-2-9-4-3

6-4-6-7-2-9-4-3

2月15日

我在黑暗里写着日记。灯完全灭了。我想把门打开,但失败了。没有灯,看不见输入密码的键盘。我不知道玛里格特小十姐在哪里。我在拼命忍耐,不要哭出来。

要是灯再也不亮了怎么办?

2月16日

我想说的事太多了,可我现在饿得头都疼了。灯再亮的时候,我照玛里格特小十姐说的那样开了门,用密码打开电梯,找到了她提到的厨房。我想跑快点,好找到些花生油或奥利奥饼干,要不哪怕一罐头豆子也好——我可以用玛里格特小十姐感恩节留给我的罐头起子打开。

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地板上都是空罐头和包装袋,甚至还有蟑螂。我翻遍了每一个架子和每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任何吃的。

明晃晃的十陽十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那是真的十陽十光啊!我几乎忘记了太十陽十是什么样子。当我走近窗边,发现外面是一个又大又空旷的停车场。开始我看见一地闪光,还以为地上撒满了钻石,可仔细看发现那不过是许多碎玻璃罢了。我只看见一辆车在那儿,大概是玛里格特小十姐的吧。但看上去她没办法开她的车了,车轮胎已经扁了两个。

总之,我想这里没人了。我有一个计划,我现在就得离开了。

玛里格特小十姐,这是写给你的,也写给所有照顾过我的人。笔记本就放在十床十边,我知道将来一定有人会找到它的,很抱歉我走得竟如此匆忙。

我并不想出去,可要是再来个紧急状况怎么办呢?我真的实在太饿了。我要找到一些食物带回来,我敞着房间门,以后也不会关上了。玛里格特小十姐,说不定我能在你的花园里找到你给我看的那些木薯和阿开果,我知道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如果有人看见了来找我麻烦的话,我会解释说我没有东西吃。

看见这本笔记的人不要担心。我会告诉所有我见过的人:请千万千万不要靠近我。我知道本博士非常担心我把病毒传染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