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迪克》作者:[英] 保罗·麦考利(2 / 2)

他沮丧地想:也许我才是个机器人,梦想着成为真正的人,哪怕几天时问也好。然后像机场里的流十浪十汉那样出现幻觉,看见不存在的东西。直到他们来找我,把我带到修理店;或者就像对待一台坏掉的面包机一样,把我当废物处理掉。

似乎连流十浪十汉都比他真实,那些流十浪十汉仿佛来自比目前更具活力的现实。假设真有另一个现实存在:另一种历史,真实的历史。也许这段历史已经被政十府或者企业或者其他什么的抹去了,目的就是要把所有人变成麻木的机器,把世界纳入灰色的全面控制。他们回到过去,把那些可能扰乱他们计划的个人行为全部抹杀了。

在他大量创作科幻小说的日子里,他常常冒出类似想法。但就算这样,这种想法仍然可能真实地反映了现实。也许在以前,他曾下意识地把一些更伟大的真相融人到了科幻创作中,他应该把真相告诉总统,也许这就是他的使命。菲尔突然涌起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读一读自己的小说的盗版,但是小说不在他的夹克口袋里,也不在房里。

“我把书扔了。”埃米特在早餐后告诉他。

“你把书给扔了?”

“我当然扔了。你难道想把它吃了,菲尔?”

“我喜欢加拿大烤肉,我喜欢槭糖浆,我喜欢煎饼。”

“我只关心你的血压。”埃米特说,他正在剥一颗柚子,动作一丝不苟。

“别吃那些柑橘了,果酸对你没好处。”

“可以洁齿啊,”埃米特平静地说,“我替你叫了一杯橙汁,你至少应该喝一些。”

“我只喜欢喝咖啡。”菲尔不屑地说。他走到桌旁,看见桌面上那一大杯果汁似乎在散发着有毒的光芒——辐射一般的光芒。

埃米特耸了耸肩:“我们的早餐都吃完了吧?我去帮你整理整理,你这身衣服根本没法见总统。”

菲尔却破天荒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他就要这么穿,他穿这些衣服是因为它们很合身。就这样争执了十多分钟,他们终于达成了协议:菲尔系上了埃米特在旅馆商店买的那条领带。

他们走出旅馆,等着来接他们的人。这时,菲尔听见一阵音乐传来,他像受到未知的动力驱使一样,迈开步子往前走。他也懒得分析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想跟着这声音走,别因为胆怯而产生什么古怪的联想,只会自己吓自己。相信自己一回。

埃米特气呼十呼地跟在后面,责问菲尔去十字路口到底想干吗。十字路口处站着一个流十浪十汉,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吉他,唱着一位民歌手的歌曲——在列尼·布鲁斯去世的同一天晚上,这位歌手因为药物过量而亡。歌词里说的是个改变时代的故事。

流十浪十汉脚下放着一个纸杯,菲尔想都没想就投进去一把钞票,埃米特气坏了,又把它们抢了回来。

“滚开。”他对流十浪十汉说,然后推搡着菲尔,像对付赖在糖果店的橱窗前不肯走的小孩一样拖着他走。他问菲尔:“你到底想干什么!”

“天气太冷了。”菲尔说,“像他这样的街头艺人应该吃点热的东西。”

“他算什么人,”埃米特说,“不过是个流十浪十汉——废物罢了。天气冷是当然的,现在才三月,瞧瞧你,穿成这样,你自己都在发十抖。”

他是在发十抖,但不是因为冷。

菲尔现在正待在总统办公室的接待室里,思索着:三月——春分时节,正是万物苏醒的时候。尽管接待室光线很充足,但是两张桌子上堆满了电话,整个房间还是显得很沉闷,他的全身又再次颤十抖着。埃米特正在跟两个人闲聊——H·R·哈尔德曼和艾吉尔·克洛赫。埃米特抓着哈尔德曼的手臂,凑近他的耳朵边窃窃私语着什么,大概跟管理有关吧。他们彼此都很熟,菲尔很想知道埃米特到华盛顿到底谈的是什么生意。

电话终于响了,一个秘书向他们点了点头,于是他们进到总统办公室里——这个办公室还是个椭圆形的呢。平日里只是在电视里才能看到总统,没想到总统阁下比在电视里看上去矮小得多,不过比电视里十精十神多了。总统从桌子后面大步跨出来,脸上带着微笑,但当他和菲尔轻轻地握手时,他那松垂的眼睛却往旁边瞟去。

“您的信写得非常好。”总统说。

“哦,我并不这样认为。”菲尔开口道,但是总统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

“相当不错,真的,我们需要您这样的人,迪克先生,事实上,我们为有您这样的人而骄傲。您在年轻人中更有说服力,这很重要,不是吗?”

他朝房间里的其他人笑着,好像在寻求他们的赞同:“您真是一个天才!我想您应该带了一本书过来,是不是?”

菲尔拿出《来自街头的声音》,这是富兰克林图书馆的藏本,绿色的皮革封面,封面上书名的下方是他的烫金签名。这本书是刚才来的时候办公室的助手给他的,现在他又将书转送给总统。总统捧着书仔细研究起来。

“您应该签上您的名字,”总统像对待祭品一样,将书摊开放在桌上,边上放着红色、白色的电话机,“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应该签上您的名字吗?”

菲尔说:“我今天来是想——”

埃米特走上前说:“他当然会签的,先生,这是无上的荣誉。”

埃米特递给菲尔一支笔,菲尔签了,手心里的汗都滴落在了书页上。他说:“先生,我今天来是想向您陈述一下我能为美国做点什么。一天前,我获得了一次体验,今天我终于开始明白其中的意义了。”

但是总统似乎并没听他说,好像初次见到他一样,只是看着菲尔。最后他眨着眼说:“孩子,你穿得真有点野呀。”

菲尔穿着自己那件幸运夹克,里面是一件黄色衬衫,明亮的紫色软裤子盖住了他的沙色小山羊皮沙漠靴。埃米特为他买的领带跟总统的一样,都是佩斯利螺旋花纹,系在脖子上像套了个绳索。

他说:“先生,我是来……”但是总统又继续他刚才的评论:“您穿得确实有点野十性十,不过我想作家的风格就是这样吧,对吗?我是指个人风格。”

总统的眼睛一直在厚重的眼袋中间收缩着,在菲尔的脸上急切地搜索,就像囚犯通过地下秘牢的天井栅栏仰望天空。

“个人风格,是的,”菲尔说道。他已经发现了一个切入口,准备说出他想问∞问题,这些问题是从昨晚的几张便条和散乱思考中提炼出的,“个人主义,先生,就是这个原因,不是吗?即使每个男人都穿西装打领带,但他们仍有办法展十露自己的个十性十。”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领带和总统的完全一样,但是他仍然继续往下说,“我体会到美国的许多事物正在发生改变,我想谈的就是这个问题——”

“您想要一枚证章,”哈尔德曼突然打断他的话,很唐突地说,“一枚联邦探员的徽章,对不对?有助于您的道德改革运动?”

埃米特、哈尔德曼和克洛赫咧开嘴笑了,好像刚刚开了个私人玩笑。

“证章并不重要,”菲尔说,“事实上,就像我说的,问题就出在这里。”

总统眨着眼睛说:“奖章?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可以找找看,当然——”

“你没有证章。”哈尔德曼很肯定地说。

“我没有?”总统弯下腰在桌子十抽十屉里找着,眼睛一眨一眨的。

“但是我们可以订做一枚,”哈尔德曼告诉埃米特,“是的,我们专门去订做一枚。”

他们之间彼此十交十换了某种信息,菲尔对这一点很有把握。空气闷热而沉重,他觉得像被裹在十床十垫填料里似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他感到咽喉不舒服。

哈尔德曼对总统说:“你记得那个创意吗?关于那本书的创意?”

“当然记得,”总统说,“就是那本书的创意嘛。”

他的眼睛似乎还在不由自主地眨动,就像有点轻微失调的机械一样。

“那是个巧妙的创意。”哈尔德曼指出,好像对一个顽固而害羞的孩子说话似的。菲尔现在明白了,他完全确信总统已经不再是总统了,即使他还是总统本人,却早已被变成了一个傀儡,一个躯壳,一个机械的木偶。菲尔想:直到那道白光之前我还和总统一样,也许这种事情还会发生在我身上,除非我让事情发生改变。

“不错的创意,”总统说,他的嘴巴微微翘十起来,看似一个微笑,却更像脸部肌肉痉十挛,“是的,你可以为孩子们,为你所认识的年轻人写作,主题就是,就是——”

“让生命更十精十彩。”哈尔德曼说。

“对,让生命更十精十彩!”总统说,“就是这样。”然后他就开始了滔十滔十不十绝的演说:真实的和持久的天才是自励和自律的结果。他也许是迪斯尼乐园的机械木偶中的一个,只顾喋喋不休地演说,却不管台下有没有听众。

“好了,”总统终于停止演讲(说他表演累了可能更合适一些吧),哈尔德曼长舒了一口气,“我想今天就这样吧。”

“等等,还有礼物!”总统叫住他,然后弯腰拉开十抽十屉,在里面翻找着,“没有人可以批评我迪克·尼克松待客不周。”他把东西一个接一个放在桌上:包括一张还泛着光泽的照片,还有几颗纽扣、一个烟灰缸和一只蚀刻着白宫图案的高脚玻璃杯。

埃米特走上前说:“谢谢你,总统先生,迪克先生和我真的非常荣幸能够见到您。”

但是总统似乎没有听见,他仍然在桌子十抽十屉里找着,嘴里还在嘀咕:“这里还有一些小巧的别针和翻领针,非常十精十致。”

哈尔德曼和埃米特十交十换了下眼神,哈尔德曼说:“我们的时间就要到了,总统先生。”

“别针,就是这个。”总统说着,一面还抚十摸十着他的外套的翻领,“再配上美国国旗,我确实有一些——”

“好了,总统先生,我们会找到的。”哈尔德曼的声音又恢复了严厉,他把总统从桌旁拉开,走到菲尔身边。

总统和菲尔站在缀着白星边饰的蓝色地毯上握手,身后是卷成一束的国旗,艾吉尔·克洛赫给他们拍照的时候,照相机的闪光灯不断闪烁,让人很不舒服。菲尔的眼睛受了闪光灯的刺激,一直眨个不停。埃米特带着他穿过一间间办公室,通过空旷的走廊,一直走到白宫外面。空气里充满了寒意,天色灰蒙蒙的,他们的车早就恭候在此了。

“一切顺利。”埃米特很兴奋,然后开着这辆菲尔租来的车回到旅馆。

菲尔说:“你到底是谁?你想怎么样?”

“我是你的经纪人啊,菲尔!照顾你就是我的工作。”

“而那个家伙——你的朋友哈尔德曼,他的任务就是照顾总统先生?”

“总统?他可是件艺术品,不是吗?他会赢得第三次选举,接着又是下一任。这样的人十大有用处,我们绝不能把他放走了。不像你,菲尔,他还能帮助我们。”

“1960年,”菲尔说,“他在选举中被肯尼迪打败;1962年竞选加州州长又再次失败,于是他宣布不再涉足政坛。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回来了,或者应该说他被带回来了,就像……就像……”菲尔说,觉得心里空虚得跟空壳一样,“希腊人带给特洛伊人的木马。”

“他再也不会被打败了。”埃米特说,“你可以算算,1976年、1980年和1984年,他都胜出了,不是吗?你也获得了成功!”他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们应该邀请你参加这样的聚会,也许你的创作完成之后,又将是一部伟大的畅销书。”

“你不会让我完成的,”菲尔说,他觉得呼吸不畅,拉扯着领结,“就是这么回事,无论我想干什么——你都不肯让我做。”

“菲尔,菲尔,菲尔,”埃米特说,“你那疯狂的十陰十谋论又来了,这次又是什么?在音乐会上用衣服勒死你这样的人物?好了,听着伙计,哪儿有什么十陰十谋!只有一帮老实人为了让世界更美好而勤勤恳恳地工作,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你觉得我们很危险吗?好的,看看你自己,菲尔,你获得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你还在街头流十浪十,而且只能住在冰冷的简陋公寓里,卖命地拼凑色情小说或者科幻垃圾,赚的钱只够让电力公司不断你的电,而你只会一天到晚发牢十騷十。现实点,菲尔,我给你开了个好价钱,最好的价钱。.”

“什么价钱?就像应付旅馆里碰到的那个家伙,那个炸圈饼的那个价钱?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音乐家的,却被像你这样的人给毁了。”

“他本来可以改变流行音乐的历史,”埃米特说,“虽然如今只是一个圈饼店的老板,他仍然拥有一些东西,但是他又能开心到哪里去呢?我觉得他不会很开心。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菲尔,别再问了,回到你漂亮的房子里写书去吧。别添麻烦了,否则,哪天不小心,你会因为服用维生素中毒而死,或者死于药物过量的。”

“是啊,就像那个民歌手那样。”菲尔说。

“你也可能会在车祸中丧命。”埃米特说,“跟凯鲁亚克、伯勒斯和金斯伯格的死法一样。菲尔,即使你不再当作家,外面的世界仍会很残忍。有我照顾你的利益,你要感谢我才对。”

“因为你想让我对什么都不在乎。”菲尔说,他打开领结,从头上取下来,然后摇下车窗,把它扔进刺骨的寒风之中。

“你这蠢货,”埃米特说,却没有什么怒气,“那条领带可是价值50美元,纯丝的艺术品。”

“我觉得恶心。”菲尔说,他确实不舒服,但不是这个原因。

“不要吐在车里!”埃米特尖十叫。他把车靠到路边,菲尔打开车门,跑起来。

埃米特在后面大喊,但是菲尔一直往前跑,在冷风里一路狂奔,没有回头。

跑过几个街区后,他不得不停下来走一走,他快喘不过气来了,心跳得很快,腰酸背痛,一阵冷空气灌进他的肺里。他想起他跟埃米特签了合同,不过,埃米特也许并不在乎。他虽然成了作家,但是他的人生却被毁了,天分在毫无意义的书上消磨殆尽,什么都没留下。

除了《高堡中的男人》——埃米特密谋查禁的一本书,那本让菲尔恨之入骨的书。本来,它一直是他真正想写的东西,因为他写出了有价值的东西,表达了自我。

他继续走着,却不知道具体朝那个目标前行。这儿离白宫只有几个街区的距离,但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贫困之地。人们不顾寒冷坐在破旧的公寓前的台阶上,十交十谈着,分享着垃圾袋里的酒瓶。一个满头华发、白须浓密的老人直着腰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十抽十着廉价香烟,那神情好像预示着他就是世界之王。小孩子戴着针织帽,穿着格子呢夹克,把篮球往墙上扔,呼唤彼此的名字,声音清脆而嘹亮。多数人家的窗子上都挂着圣诞饰物,空气罩弥漫着晚餐的美味——菲尔想,啊,那就是家的味道,亲人的味道。收音机的乡村音乐电台演奏着一首古老的情歌,缓慢而忧伤。歌词将坟墓上的一束玫瑰和野蔷薇的故事娓娓道来。

天黑了,雪片飘飘扬扬地落下来,在黑暗的空气里凝结成水晶一般的东西,摇摇晃晃地漫天飘舞着。菲尔感受着每一片雪花触十摸十着脸庞.如同一个个冰凉的、针刺般的吻。

他在雪中一边行走一边想:我还是个作家,而且有名有姓,还能说话,我可以说出真相啊。也许上个月采访我的《华盛顿邮报》的那位记者会乐意听我说说白宫里的十陰十谋。

一个流十浪十者坐在小餐馆雾气腾腾的窗户外。这是一个老朽的胖女人,冻红的脸斑驳肮脏,灰色头发剪得跟士兵一样短,褪色的军用雨衣已经破了许多洞,而且尺寸太小了,于是她找了几张报纸裹在身上御寒。她的蓝眼睛很亮,怀着永不磨灭的希望。她看着每一个过客,手里还摇动着纸杯里的几个便士。

菲尔推门走进了这个暖意洋洋的餐馆,打了一个电话,又订了一杯热咖啡。他走到屋外,把这个滚十烫的杯子塞十进妇人手中,然后头也不回地步入那片冰天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