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地攥着毯子,挤身穿过了人群。
“托尼!”威塔克高声呼喊道,但是乐队声音太响了,托尼已经在门外头了。一个女孩扭过头看了眼威塔克,威塔克绊了一下,几乎失足摔倒,这是因为,有段时刻——就仿佛张面具滑落——那张凝视着他的脸孔不是人类的面孔。
这甚至根本不能称之为脸孔。一对硕十大的眼睛、绿颜色中泛着金色,在一堆像小孩子的魔力拼图玩具般的枝枝丫丫里燃十烧着火焰。一排密集丛生的牙齿,似乎要一切东西都咬得粉碎,再吞进胃里,而那只搁在托尼手臂上的手也渐渐变成一只锐爪。
威塔克早已适应于见到一些虚幻的事物。即便如此,这副嘴脸还是吓得他往后退了一大步,在烟气的叮刺下猛眨眼睛。这东西在冲着他微笑,同时随着它的上肢热切的一挥,那东西带着托尼走出酒吧,踏进黑夜与酷寒之中。
寒冷隔着脸部皮肤击进托尼的身十体,劲头大得令他畏步不前。他浑身瑟瑟作抖,肌肉十紧缩做一十十团十十,冻得发疼,托尼的右手不时地敲击着怀表,左手则紧曲成一块,手指指甲刻进手掌中。“车在那儿,”托尼朝着泊着的一辆淡蓝色AMC康克得硬顶越野车点了点脑袋,同时讲道。那辆车在停车坪远远的另一头,远得让他不想走过去。然而塔玛拉与格雷琴没有迟疑。她们一人挽起托尼的一条胳膊肘,拉得他往前走去,他的皮靴底下,洒满盐粒的冰屑感觉粗糙而又滑十溜。“你们俩女孩子住哪儿啊?”托尼从战战作抖的齿间发声问道。
“别担心,”格雷琴说道。“到了我们会指给你看的。”
“这么说,托尼,”塔玛拉说道,“有没有什么如果你愿意,可以让它改变的事?”
“改变?”
“就是。”塔玛拉停顿了下。“就好像你有台时间机器。然后你能够回到过去、改变一些事情。它会是什么呢?”
托尼全身紧绷,双手收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塔玛拉抵着他的手臂耸了耸肩。“就像我会重新读一次高中。拿到更优秀的成绩,接着去念大学。就像是那样。”
“哦,”托尼说道,接着嗓子吞咽了下,强迫自己松开手中的怀表。她们根本没法子知道,也根本不会知道。
“我会阻止我母亲的死亡,”他说道。“我会避免让她生病。医生说她如今随时都会死去。”托尼又咽了口口水,在心底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随时。甚至是明天。无论如何会是在三月里。她会在三月里死去。”
当他们走到托尼的汽车边上时,格雷琴抚向托尼的手臂。托尼依次从两人的手中摆脱开去,开始摸索自己的钥匙。“你现在不该跟你的十妈十十妈十在一起么?”塔玛拉问道。
随后的片刻,托尼双目紧闭。酷寒使得眼睛刺生生的痛。“她今晚上不会死的。”
“托尼,这就是你做那些事的原因吗?”格雷琴问道。女孩们往后退却,给托尼让出地方,以便于他打开车门。
“我做哪些事的原因?”
托尼听见有人从停车坪另一侧朝着他们走近,脚步声显得沉重而又匆忙,接着开始转变了方向。车钥匙在托尼的手中喀哒作响。
“为什么你要让冬季停滞不走,”塔玛拉说道。托尼几乎没在听她讲话。
他只顾着对视他父亲的双眼。
“托尼,”克里斯汀。威塔克开口说道,同时伸出一只手来。他的声音十分的镇静、平和、严肃,不是以前那个托尼所畏惧憎恨的醉鬼的咆哮轰鸣的嗓音。但他的气息中直冒酒味,托尼由此朝后却步,远远地避开他的父亲。远离那些假冒伪装的女孩子们。
威塔克感觉好比自己肚子上挨了一拳。那些女孩们趾高气扬,仿佛随时都会亮出她们的尖牙利爪。他朝前迫去,纵使托尼恰在那时后退到他的车边上。
“托尼——”
“不,”托尼回答说。他扭身面对着一个女孩。“你刚才说了什么?”
在一瞬间,她的眼睛被光照到,闪现出橘黄的色泽。“这就是你之所以让冬季停滞不去的原因吗?这样你就不必眼睁睁的看着你母亲死去?托尼,你到底是怎么干的?”
突然地,她看起来健壮了许多,不再那么像个纤瘦的女孩,线条变得直来直去,曲线消失了。
“他十妈十的,”托尼咒骂了一句。他的手掌猛地插十进口袋,接着攫着某件东西挪了出来。他看向塔玛拉,见到她早已又后退了两步,现在正半蹲着,从她尖尖的下巴流淌下口水。“他十妈十的,真是像头大丹狗,要不然也是之类的东西。”
但是一道光在它的纠缠不清的躯体内一闪而过。格雷琴扑到塔玛拉的旁边,绕着威塔克与托尼兜着个大圈子,将二人十逼十退到汽车边上。饥十渴,塔玛拉在蹲伏下来时嘶叫道,它悲嗥着,十舔十十着自己的满是老茧的脚爪。威塔克和托尼听到它们的脑壳骨里发出一道厚重而又空洞的声音。
家,格雷琴应道。不要反抗,那只会让你们更受伤。
“他十妈十的,”托尼一边摸索着手中的那件东西,一边咒骂道。
威塔克现在能看见那是何物了;那是托尼的祖父传下的古董怀表,托尼正在试图撬开表的背壳,圆弧状的面板上有把插销,隐藏着某种小密盒。威塔克一步上前,挡在了他儿子的前面。
“没关系的,”威塔克说。“只要——它们要些什么,就给它们。”
“她们要的是我。”托尼说道。威塔克没能分出神来瞄他儿子一眼:除了那两只紧紧盯着他们的神秘猎犬,他没工夫照料到别的任何东西。它们的骨瘦如柴的巨硕身十体上肋骨紧绷、瘦瘠不堪,像慢慢潜进的猫眯般犹豫不决。“它们只想要——”
给我们那个怀表,一只猎犬嘶叫道。
“把表给它们。”威塔克说道。他用没有拿百衲被的那只手点了点,接着就等待托尼把怀表给十交十过去。
“它们不想要那只表。”托尼说道。
给我们怀表,接着我们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另一只猎犬蹲伏了身十子,准备一跃而起。威塔克在绝望下就像是驱赶蚊虫那般,朝着它挥动那条婴儿被。
猎犬在一惊之下,往后退却,口中发出一声愤怒的吠叫;威塔克吃惊地朝下望着那条黄色的被毯。
“魔力。”托尼仿佛觉得还不够荒谬,补上了一句。
哎,自从遇见那个巴士司机后,所碰到事就没几件讲得通的。在那之前,坦白说也是那样子的——该从他决定偷窃那辆汽车开始算起。
威塔克转过身,背对着猎犬,同时将被毯抛到托尼头上。“蹲下来,”他用一种父亲才有的嗓音轻声说道。“不要动。”
托尼在父亲的佑护下,蹲伏十在地,十十臀十十部紧紧地抵在车门上,冻得就快结冰,他的整个身十体覆盖在那条小小的被毯下面,毯子的四角恰好能碰及地面。
第一头猎犬吠叫着,另一只则大声呼号。它们使劲地撞向拖尼,将威塔克晾在一旁,就仿佛他引不起它们的一丝兴趣,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垂涎三尺、猛然扑上,它们触及被毯,将它轻轻松松地撕扯。威塔克狠狠地往地上撞去,在嘣地一声中他的屁十股撞得欲裂,手肘处皮肤擦伤。他忘记了戴上手套;现在手掌在冰屑与盐粒上如灼烧般疼痛。
“嗨!”他大声喊道,同时勉强地站直身来。“嗨,你们这群婊十子!到这边来!”
它们对他毫不理睬。它们互相叠起身十体,使劲想够着托尼,但它们失败了。威塔克屏住了呼吸,朝前爬去,在膝盖处磨破了裤子。猎犬们把他推到一边,又长又古怪的爪子抓挠着他的手臂和手掌,留下一道道流血的伤口。
拖尼拱起背脊,瑟瑟发十抖,明白得知道不该抬起头颅。他挤作一十十团十十,紧缩到膝盖和手肘处,紧紧地弯曲身十体,直到被毯下的人形像只海龟模样才告罢休。威塔克在猎犬们的咆哮声中甚至都可听到儿子的呼吸声、又长又抖的十抽十泣声。猎犬们再一次地往前冲十刺,企图叠起身十体,但又失败了。
“朝我来啊。”威塔克叫道。他立起脚来,握紧挡泥板,将自己拉了起来。从他的手掌直到弧线状的车身,鲜血凝结。他将血痂扯下。“该死的,朝我来吧!”
猎犬朝后退步。它们围成一圈,不断地低声嗥叫。一只欺上前来,干瘪的爪垫外展在沥青地上,然后用鼻子嗅闻着威塔克的手掌,用犬齿抚拭着他的皮肉。
我们永不疲倦,她叫道。我们永不败亡。
“你放过我的孩子。”威塔克没法站直身十体,他的双肺疼得要命,胸腔像被锁紧了。他踉跄地走上前来,加快步速,将血淋淋的双手搁在大十腿股上。
主人
家
这男孩就是那扇门和钥匙
我们没法回家,两只猎犬立即叫道。我们很饥十渴。除非他遭到惩罚,不然我们就无家可回。我们就将毁灭。
“那惩罚我吧。”
我们是仆从。你不适合。主人不会满意的。
“不管怎样,”威塔克说道,同时他发现不知何故,他竟有力量挺十直腰板。“他是我的。我的血肉。”灵感向他突袭而来;他也不知何故。“我有优先主张权。”
猎犬们嘶叫着潜近。它们摇摆着皮包骨头的尾巴,竖十起它们的尖耳朵,整个躯体都紧紧地绷起。
我们没法回家,一只喊道。
我们很饥十渴,另一只应道。
“走开。”威塔克吼道,同时血淋淋的手朝外点去。
它们的眼睛内似乎有熊熊烈火在燃十烧,碰上了威塔克的眼神,变得坚定而又无情。他朝前迈上一步。而在毯子底下,托尼畏缩着。
右手边上的猎犬首先低下了头。它往后退了一步,尾巴坠十落了下来。她的姊妹咆哮着。我们不会忘记,她喊道,接着在转身追上她的姊妹前再一次地怒目瞪视了一眼。
悲嗥、退缩、不断地回头望,猎犬们走了。它们在彼此间不断的绊绊磕磕中离去了。威塔克看见它们变得越来越高、腰板越来越直,从猎犬模样又变回了妙龄女郎。当她们彼此搀扶着离去时,她们所穿的衣服从瘦弱的、不合意的躯壳上垂落下来。一个人不停地哭泣;另一个则不服气地走着步,弯着腰儿,将她的姊妹扶正。
威塔克感觉到几乎快要怜悯她们了。托尼缩得更紧了,不敢抬起头来。
威塔克闭上了眼睛。
当威塔克憋住呼吸时,寂静跟随而来,漫长的寂静。当他最终吸进一口气,他的胸部火十辣辣的痛,接着在酷寒下感觉到更加的疼痛。托尼的嘴巴不停地咒骂着,威塔克十逼十着他一次1/4英寸地舒展开他的十指,接着睁开眼睛。眼泪已经将他的睫十毛十冻结在一块;他不得不再三擦十拭,才得以睁眼。
托尼早已将毯子从他的头上扯下,正在停车场上的积冰里摸索着,试图找到他的车钥匙。他的手指摸十到了一样东西。他在胜利下欢呼起来,然后抬起头来,遇到了威塔克的双眼。“该死的,”他咒骂着站起身来。当毯子掉落下来时,他尽管一手拿着怀表,一手握着钥匙,还是一下把毯子抓住,然后把它十交十给威塔克。
威塔克接住毯子,将它叠在手臂上。“这是偷来的,”他无望地说明道。
“我应该早就知道。”托尼手里一动,重新把怀表塞回裤兜里。威塔克阻止了他,把手架在他胳膊上,血流到托尼的袖管上。托尼没有往回缩,但威塔克能感觉到他在竭力控制那股冲动。
威塔克咽下口口水,还是开口问道。“怀表里面是什么?”
当你的手没在颤十抖时,很轻松就能打开表壳。托尼没说一句话,就给他展示了里面的杰西卡的照片,而威塔克早就预料到了。杰西卡的一头鬈曲的棕褐色头发,还有那如小鸟般的双手。
“这是我的过错,”威塔克说道。“如果我早点注意到——如果我早点带她去看医生——”
“你认为我不明白这点吗?”托尼用拇指不断地摩十擦着表的转十柄十。“你认为那会让事情好转吗?”
“不,”威塔克说。“当然我也很想念她。”
“那你去看过她吗?”
威塔克摇了摇脑袋。不,不,但是他可以想象出杰西卡的模样。被由内而外地蚕食,依旧在苟延残喘,但是就如具蝉壳般毫无生机、干干瘪瘪。
托尼没有抬头,只是紧捏着怀表转十柄十。威塔克能听见表的嘀嗒音。他闭上眼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回弹,像盘簧折断发出的声音一样的尖锐。他睁开眼睛,发现托尼目视着自己的面孔。
“好吧,”威塔克说道。“我是该去——”
“爸爸,跟我回家。我们一大早就到医院去。”突乎其来,一瞬之间,就好像托尼一旦要说出心底的话,就必须要一古脑的讲出来。
威塔克叹了口气。他将一只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在自己皮厚脂肥的脑袋瓜上摩十擦着自己的手掌。“儿子,我是个酒鬼。”
托尼耸了耸肩。“明天再喝酒去。今晚就跟我回家。我有住处。”
“明天?”威塔克说道,只是为了看看他是否能说动托尼开嘴笑笑。“明天有什么事?”
“我们要去查清楚春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托尼回答道,同时打开了汽车车门。
克里斯汀·威塔克在那个星期三的晚上神智清醒地爬上了十床十。紧接着,星期四在早晨的一阵春雷之后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