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与塞尔薇》作者:[美] 艾略特·芬图希尔(1 / 2)

蓝山译

埃略特·芬图希尔于1993年首次在科幻杂志上发表小说。此后,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说》以及《惊奇》、《科幻时代》、《怪人》、《原始科幻》等期刊杂志上,而他本人则作为近年来科幻小说创作领域中最富独创十性十的新星作家之一,逐渐受到评论界的关注。在高速发展的狂想型现代灵异小说家中,他的创作水平可与R·A·拉法第、霍华德·沃德罗普以及小巴尼尔·巴瑞特媲美。芬图希尔是纽约州罗彻斯特市一名面包糕点师的儿子,曾从事表演艺术并担任过化装假面戏剧和默剧的教学工作,两次获得单人艺术表演国家基金奖,现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圣达罗沙市。

本文属于他的作品中节奏较缓慢的一篇(但行文仍不失其幽默风趣和奇思妙想),让我不禁回想起西奥多·斯特金那如诗如画的极品佳作。芬图希尔以其细腻的笔调刻画了文中两个怪异人物之间悲喜十交十织的奇特关系。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米洛说。他全身瘫缩在舒适的金色扶手椅里,而医生则坐在他对面朴素的兽脚爪高背椅上。他紧张地用手指敲打大十腿内侧,并四下打量整个房间。

房间的基调极暗,室内陈设着带卷涡花纹的木制家具。医生的红木卷盖式办公桌后的窗户上悬挂着厚重的窗帘,旁边的墙上满是镶嵌在镀金框中的文凭,还有一张行医执照。他能闻到医生剃须后所用的十乳十液的香味,也能闻出上一名患者残留的气味:那一定是个体型庞大的女人,一个使用杂货店劣质香水、臭汗满身的食肉动物。

“气味?”德沃尔医生一贯神情焦虑。他那副盘根问底而又过度不安的表情活像一张王牌,能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你于中最绝的牌引出来。他有一头拳曲的银丝,身上穿的套衫和肥裤子使他看起来像个布娃娃。他有些上了年纪,双颊和下巴松垮垮的,一如他身畔窗帘上的褶子;鼻梁上厚厚的框架眼镜放大了他疲惫的双眼,为它们平添了几分哀怨。他身材矮小,几乎与侏儒无异,但他的行为举止中从未透露出分毫的自卑,因此这也不甚引人注目。

“我姐姐过去常这么讲。”

“为什么?”

“我不记得了。”太多的往事都记不起来了。除了睡觉以外,米洛生命的行进速度似乎太快了些,使得记忆如同匆匆过客,无法长久地存留于他的脑海。尽管记忆的片断和睡眠从不受他的欢迎,但它们仍形同鬼魅,不时滋扰着他。比如说,他姐姐的名字。虽然他强制十性十地认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只说出名字甚至于只想一想,对他都是致命的打击。

长时间的停滞。德沃尔想利用沉默来套他的话——所谓“真空恐怖”效应——可惜没有得逞。米洛保持着他惯有的冷静。他想保守的秘密不是眼前这个十精十神科医生轻易骗得到的。

德沃尔医生打破了沉默:“你睡眠好些了吗?”

“好些了。”

“开的药都吃了,嗯?”

“对。”药片是一把双刃剑,虽然可以让他免受梦魇的滋扰,却也能让他失去冷静的自控能力。

“我们来谈谈你的梦境吧。有你想谈的吗?”

米洛极不情愿地说:“有。”他能在攫取诱饵的同时躲过捕鼠笼子里的圈套吗?

“说吧。”

“天很黑,在降雾。”

“你在什么地方?”德沃尔问,米洛哭了起来,“没关系,让眼泪流十出来吧。你不必马上回答我,好吗?”

“我还做了一个梦。”

“嗯……”

“我梦见一个垃圾桶,那种大容积、装满了残汤剩菜和废弃物的垃圾桶。有辆轿车撞了上去。”

“是你在开车吗?”

“你没听明白!”米洛用拇指钩着裤腰往下拽,再将衬衫猛地提起,好让德沃尔医生能看见他的屁十股,“它被撞得粉碎!所有的东西都冒着热气,滴着水,发出噼哩啪啦的爆裂声。”

“你想给我看什么?你是想说你自己受伤了?可我没发现任何伤疤啊,米洛——我们在谈一个梦,不是吗?”

“没错,这就是我刚才在候诊室里做的梦。我在那儿打瞌睡了。”

“你梦见你的十十臀十十部在车祸中受伤了,对吗?”

“不是的,不是的!是车上的挡泥板、发动机罩和引擎!它们被撞坏了!”米洛又哭了,“我是个怪物,十足的怪物!再给我开点药吧!要效力更强的!我快支持不住了!”

德沃尔医生顿了一下,问:“米洛,当轿车撞上垃圾桶时,你在哪里?”

“我还做了一个梦。”米洛不假思索地说。他生气了,像一个忍住眼泪的幼小的孩童一样破口大骂。

“我们再谈谈上一个梦吧……”

“有一扇窗玻璃碎了。”

“就这些?”

“就这些。”米洛觉得自己的皮肤和头颅也如窗玻璃般碎裂开,散架了,落入自己的骨十盆中,而剩下的五脏六腑则被无情地撕十裂了——但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仿佛在同飓风比试嗓门:“好痛啊!”

“玻璃划伤你了?”

“没有。”

“我没听明白,米洛。你做梦时梦见你自己在什么地方?”

“雾,垃圾桶和轿车,窗玻璃……”米洛枯瘦的手指死命攥十住椅子边的扶手,仿佛自己坐的是张电椅。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目光穿越过德沃尔医生,落在三千英里外的鬼魅身上。它们如同沉船舷窗边的死人,在过去的岁月里朝他频频挥手。

德沃尔医生打断了他的沉思,“如果不想说就算了,米洛。”

米洛呆住了,随即又颓然倒进椅子里。

医生把手扶在骶骨上,身十体微微后仰,扭十动着脖子站起来,骨节中发出轻微的脆响,“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很好,米洛,你表现得不错。我们一起谈了谈你做的梦,讨论了一下你的睡眠问题和你的姐姐……”

“我没跟你提过我姐姐。”

“好的,好的。我们得让你放松点,明白吗?我会给你增加氯丙嗪①的剂量,舍监每天早晚都会按时把药给你。我会通知他们的,你用不着十操十心。你只要尽量表现得好些就够了,懂吗?记得帮我记录下你做的那些梦,好吗,米洛?”

“好的,没问题。”

【①氯丙嗪(chlorpromazine或thorazine):用于治疗呕吐、焦虑和十精十神紊乱的药物,是儿童情绪障碍的适用十药。】

德沃尔医生站在米洛面前,等待着他站起来。他的心理真空泵又

开始工作了,他想把我从扶手椅上吸出来,再把我赶走,米洛心想。

德沃尔需要睡眠了,他一直认为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

米洛站起身,连谢谢或再见都没说就转身出了门。候诊室里空无一人。米洛穿过候诊室,打开了大厅的门又顺手关上,而人却没有走出去。他等了三十秒钟,又走回德沃尔医生的诊室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听见德沃尔拉开厚窗帘,打开一扇窗。窗户颤十动了一下,同窗框擦出一声尖响。接着,他听见拉盖式办公桌咔嗒一声打开了,德沃尔开始对着录音机说话:

“米洛就快要发现了。如果不是我及时阻止的话,他刚刚已经说出来了。在这时让他知道一切是最不合时宜的。我认为最恰当的做法是放慢他的速度。氯丙嗪对此有所帮助,但并不完全可靠。这件事很棘手。如果他太紧张,身十体的过度疲劳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说HJ}一切;当然,如果太放松了,他会变身。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不能再把他留在教养院了。需要找一个人来负责一些事务,我已经无法控制即将发生的事了。让塞尔薇到这里来吧,这是惟一的解决方法。记得今晚给塞尔薇打电话,哦,不,现在就打,马上打。

“噢,对了!他又提起气味了,但好在他似乎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一点时间……天啊,我必须睡一会儿,我的膝盖都快变形了。”

录音机咔地停了。米洛听见德沃尔伸懒腰、打哈欠,接着传来脱十衣服的沙沙声和德沃尔将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时摩十擦地面的响动。没过多久,他便鼾声如雷了。

那台小机器!那个藏在德沃尔医生拉盖式办公桌里、包着打孔皮革的小盒子隐藏着米洛所有的秘密!它就像原始人的图腾灵魂:一个皮口袋、一片羽十毛十、一个藏在空心木头里的木刻娃娃,或是一切用以抵挡摄人魂魄的魔鬼和敌人的类似物件。只是如今恶魔已经占有了米洛的灵魂。

候诊室里有一扇假窗户,厚窗帘后面只是一面墙,正对面则是一些翻版名画。米洛每次来看见的画都不同。有时他走出诊室看到的都已经不再是进诊室时看到的那幅画。德沃尔一定是雇了人悄悄进来换画,就像雇人给婴儿换尿布一样,只是他没见过罢了。每当米洛通过德沃尔医生把自己的灵魂传进那个皮革包裹的小盒子时,i画便从蒙德里安换成达利,从马奈换成蒙克或不知名的拜占庭画作。每幅画的装饰框上都有黄铜铭牌。现在挂着的是一幅中国的画,一只威武的猴立在云端,头戴插有华美羽饰的紫金冠,手中挥舞着一根铁棒。

米洛蹑手蹑脚地从门边走到假窗户那里,躲在厚窗帘后等候着。原本平展的窗帘因此鼓出来好大一块,但他希望要是德沃尔出来,他会因为太困乏而忽略这一点。况且就算被揪出来也没什么坏处吧?无论在教养院或在学校,周围人看他的眼光虽然让他浑身不自在,但却给人以被十宠十十爱十的十温十馨感觉。

候诊室里见不到日光,很难判断到底过了多久。但米洛觉得已经过了很长~段时间了,而他在此期间没有服用氯丙嗪。他胃里常常出十毛十病的肿块,那个老肿块开始隐隐作痛。米洛强忍住逐渐加剧的疼痛紧十贴墙站着,呼吸着窗帘后的尘土。

他最终还是冒险走了出来。鼾声已经停了。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但什么也没听见。这个搜集米洛梦境的人在做梦时会是什么样子?米洛一点一点地悄声转动门扭锁,直到锁被转开;他将门推开一点点,往里偷看。

真不可思议,房间里没有人!德沃尔不见了。扶手椅和兽脚爪椅仍旧摆在诊室中央,组成一张怪异而极不舒适的十床十。米洛踱进房间,关好门,似乎是为了确定德沃尔真的不在房里,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无误。诊室里没有动静。窗户开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出口了,而诊室位于大厦的六楼。

米洛就像一只在窥视洞里老鼠的猫一样,眯起眼睛,歪着头仔细观察着整个办公室。结论是,德沃尔不在。可能他在无意间站着打了个盹,而德沃尔就直接穿过候诊室出门了。米洛走到办公桌边,将盖子打开。录音机赫然躺在桌肚里。他打开录音机取出磁带,上面标有他的名字,整盘磁带都是关于他的。他把磁带放回机器里倒带。

夕十陽十的最后一抹余辉绕过街对面大厦的顶层穿透了悬挂在窗棂上的一块水晶,在诊室的墙上撒落下彩虹般的七彩光华。水晶在微风中来回摆十动、旋转,斑驳的色彩也随之遍布整个房问。米洛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德沃尔医生的水晶或是它映出的彩虹。原来这个糟老头也非全无情趣之人!

水晶棱镜撞在了闪着微光的窗玻璃上。磁带呼十呼地转着,终于停下了。米洛按下了播放键:

“米洛·史密斯。史密斯不是他的真名,我们只是这么叫他而已,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但他的名很可能就是米洛。十四岁。断断续续犯过很多相对而言不太严重的错误,如:妨碍治安的行为、殴打别的孩子、小偷小摸,等等。还经常逃学。由教养院代为监护已有约七年时间。总的来说,十性十格比较内向,很害羞,情绪极度紧张,有很多怪癖,很可能患有强迫十性十神经症。还有,其行十事极为诡秘。

“为他建档是因为他会做一些暴力十性十的、妨碍睡眠的梦,并惊醒别的孩子们。还有证据显示他有自残行为。他长期失眠,神经紧张。整个人看上去一十十团十十糟,眼珠深陷、骨瘦如柴,让我想起老照片里那些从奥斯维辛、卑尔根一贝尔森和达豪纳粹集中营中释放出来的犹太人。他要是再穿上条纹裤、戴上‘大卫之星’①那就更像了。

“他每次来都像是在干等着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快点耗光。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来了!为什么?这一定有原因。目前为止氯丙嗪的效果还不错。下周……”

【①“大卫之星”(starofDavid):以色列国旗上象征犹太教的六角蓝星。】

米洛按下暂停键,想了想。为什么他会来?没有人能强迫他,也没人能伤害他。他已经把自己伤得够厉害的了,他尽量控制自己,没有什么能对他构成更大的威胁。他在两张椅子上舒展开四肢,将录音机当成十毛十十毛十熊抱在怀里,再三思量:为什么?

窗外,华灯初上。米洛不知睡了多久。夜幕已悄然降临了。睡这么久不太正常,有些危险。幸好没做梦。墙上仍有一道彩虹,一道全新的彩虹!米洛走到窗边将手挡在水晶前。

原来如此!那块水晶如今只充当了道具的角色。彩虹一动不动。它是描在墙上的,而且肯定是趁太十陽十落到麦考利大厦时,临摹水晶上折射十出的那道真的彩虹画上去的。有趣的是他从没注意过。不过他倒是常常背墙而坐,何况他每次来回都是忧虑重重,无心顾及其他。

播放:

“……我很想提醒我自己:塞尔薇已经找到利用佐恩引理来变身的方法了。她找到了变身原型链条中所有上限的最大元素……”

停止。倒带。播放:

“……变身……”

停止。倒带。播放:

“……变身……”

停止。

大厦下,开过一辆车,车窗没关,车内收音机的广播节目在讲述一只猎狗的轶事……一首老歌渐渐消失在消音器沉闷的响动声中,只剩下鼎沸的人声和汽车鸣笛的尖十叫。看电十影的人们陆陆续续来了。

米洛仰视着墙上的彩虹,看着它在窗外昏暗的霓虹灯映衬下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播放:

“……为什么每当我想起米洛时总会想到塞尔薇呢?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

停止。倒带。播放:

“……难道他也跟我们一样?”

磁带“咔哒”响了一下,然后是短暂的空白,可能是这一段被有意抹去了,抑或只是出了点小差错:误按了一个键,机器自动停了一下;要不就是磁带有点松了。但它马上恢复了正常:

“现在我弄明白一些关于米洛·史密斯的事了。我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想对我干些什么。当他对我建立了足够的信任来向我描述他的梦境时,我开始懂了——奇怪的无生命物体的十浪十漫史、动物式的幻想、无形飞翔的感觉、他的极度恐惧;以及另外一些事实依据,就好比古老传说中梦想家被单上的神奇尘埃。

“我一向采取的方法是错误的。我不该急于求成。我应该给他增加氯丙嗪的剂量,展开长时间的细致工作。三思而后行啊,德沃尔,否则你会误己误人。哪怕政十府不愿再提供资金,也要强迫它付钱!姑且给它安上慈善活动的名目吧。天知道,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倒带。播放: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倒带。播放: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停止。

“德沃尔医生?”——走廊里传来一个声音。“德沃尔医生?德沃尔医生?是我,德沃尔医生!你在里面吗,先生?”外间的门上传出了一阵急切的敲门声,还有摸索钥匙的响动。

米洛胃里的肿块更难受了,他不得不站起来以缓解疼痛。他轻手轻脚走到诊室门边向外窥十探。室内没有开灯。只有大街上及附近建筑的灯光和广告灯箱的光穿过诊室的窗户透进来,在米洛推开的诊室门缝里投下一道灰绿的光——还有墙上的彩虹在米洛眼角映出半点光亮。

在候诊室的一片漆黑中,米洛看见一个像小动物般的东西鬼鬼祟祟地赶在他前面,穿过诊室的门——那一定是彩虹的余像留在他眼中的幻影。

除了彩虹以外,候诊室里空荡荡的。但米洛觉得自己刚才一定又打了个盹,因为墙上的画又变了。一定有人进出过候诊室,只是没把他惊醒。美猴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蒙克画的嚎叫的桥上的嚎叫者,连空气和十江十水也仿佛在一起放声嘶吼。

他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在刹那间,米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转动的钥匙就是他自己。他又重新进入诊室,紧闭上门,心怦怦直跳。

突然,他惊讶地听到候诊室里传来德沃尔医生的声音:“别开了,等一会儿。不好意思,我来开吧。我刚才可能睡着了。”

是刚才溜出去的那东西!每个人都在监视我。米洛奔到打开的窗户边,跃上窗台——好高啊——他仔细聆听着。

他把德沃尔的水晶从绳子上扯下来扔出窗外。水晶带着一道亮光骤然直落下六层楼,在一块路沿石上摔得粉碎。

“……对我而言这项工作不无裨益!”

他瞪着画有彩虹的墙——漆黑一片,彩虹不见了。或许是米洛自己的黑影挡在了上面,使它无法反射窗外的光线罢了。他听见走廊的门打开了。

门外的声音高了八度:“噢,很抱歉,医生,我必须得来巡查一下。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这里,我觉得可能是您,但我需要确证一下。”

“没关系,我很高兴您来巡查。何况真的有可能不是我在这里,而是别的人。”

“对啊。这里一切都还好吧?”

“很好。况且我还有武器,记得吗?”

“记得“但我还是觉得不保险。”

“我觉得很保险。”

“当然,负责这里的是你,医生。”

大门关上了。诊室的门被推开了。米洛纵身跳了下去。

“你一直都能那样飞吗?还是说这只是场疯狂的意外事敝?”那个大个儿孩子叉起米洛的一根薯条——“不介意吧?”——然后把薯条送进嘴里。他只比米洛高一英寸,但脸上那副白鸣得意的神情让这个差距显得要多出5英寸来。要不是吞咽薯条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如果你能随十心十所十欲地飞的话,小家伙,我倒是有个提议。”

他们正坐在一间油腻的大饭店角落里。那里的灯光如同漂白剂般强劲刺激。面如土灰的烟鬼们啜着咖啡自言自语,声音或大或小。一个身材瘦小、牙齿疏落的俄克拉荷马州妇女正用一只手摇着她那刚学走路的孩子的助步器,另一只手则紧攥着一块冒绿油的热狗面包往嘴里送。临桌有三个大学生在啃着夹肉面包,讨论着海德格尔。老板亚理士多德·吉特西则一边擦着烤架,一边把电话夹在肩头同女朋友甜言蜜语。

那大孩子戴着一顶圆顶黑礼帽,穿着一件黑皮夹克,是那种意大利街头暴徒十爱十穿的大衣样式,而不是摩托车手常穿的那种。他的裤子是系带的红白垂直宽条纹裤,松垮垮的;鞋是丹士金牌黑皮鞋——他难道是走钢丝的?或是芭蕾舞演员?从他的衣着上很难判断出其职业。

“嗯?你会飞吗?”

米洛用一小块烤十奶十酪蘸起一些调味番茄酱,但却没有吃下去。他把一整盘薯条推到大孩子面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谢,我吃饱了。”

米洛偷偷瞅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什么:T恤衫、泛白的牛仔裤、胶底运动鞋和牛仔皮带——这是他们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有带套索的梵天牛皮环扣。

“你不是在企图自十杀,对吧?”

“嗯,不是的。”

“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再飞,你肯定有这天赋。我刚才正好路过,看见你像炸弹一样呼啸着落下来,还听见你砰一声砸在地上。我一时间还真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我冲上前,看见你躺在你的翅膀里。那是翅膀吗?你从哪儿弄来的?那对翅膀和你收起来的那堆羽十毛十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用了空气动力学原理,对吗?告诉我吧!我是搞表演这一行的,小家伙。我会帮你的。给我讲讲……吃个馅饼吧?”

米洛从桌边站起身,四下张望找寻出口。

“嗨,坐下来。我还没说完哩。你想去哪儿呀?我敢肯定你无家可归。你瞧瞧你自个儿那模样!我可以给你找个地方住,不用卖苦力,不用十交十租金,只要跟我谈谈就成。小家伙,咱们谈谈吧。”

米洛正待要走,小腿突然一阵剧痛,让他无法举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没有磁十性十的指南针。该往哪里去呢?不能回教养院了——他们会把他送回德沃尔那里的!除了那里,别的地方都大同小异。他甚至可以住在这个饭店里自言自语,呼吸烟味,品尝油腻。他可以死在这里,可以给刚学走路的孩子摇助步器,直到老死。

“回来,”大孩子说,“我给你买块馅饼。我富可敌国,跟克罗伊斯①一样富有。我是搞演艺这行的。”

【①克罗伊斯(croesus,?~约前546年):吕底亚王国末代国王,在位时期约为前560~前546年,相传为古代有名的巨富。他的名字后来成为“富豪”的代名词。】

米洛坐了下来,“可我不想说话。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在追踪我。他以为我有一些他想得到的东西,可我一无所有。我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值钱东西的人吗?”

“那些翅膀呢,孩子?它们一定很值钱。”

“你看我身上有任何隐秘的口袋吗?”米洛把手臂伸过头顶,说:“你一定是看走眼了。我是运气好才安全落地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件事很蹊跷,小家伙。但我无所谓,我挺喜欢你的,况且我就是靠不可信的东西讨口饭吃。看这个。”大孩子从里面的马甲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扔到桌子对面的米洛面前:

☆☆☆星月☆☆十交十辉☆☆☆

为各类节日庆典、大型会议、社十交十聚会、

戏剧表演和宣传活动等提供

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

十精十彩表演、梦幻场景及木偶剧

S·维杜奇表演大师

(为资深顾客提供等解构化服务)

“什么叫等解构?”

“这是行话,小家伙。专业使用它的人一般都知道;他们看到名片上的字,自然就知道我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了。这是我的副业。”

“它指的是什么?”

大孩子斜倚过桌子,眼睛直盯着米洛的神情以注意他的反应,然后一字一句地低声说:“你看,假设你有两个球,一大一小,密度同砖块差不多。我说我能够把小球拆开再组装成大球,或是将大球拆装成小球,其间任何一个过程都不加入或减少任何材料。你觉得容易办到吗?”

“这正是迪迪想知道的!”米洛从扶手椅中惊起,如同触十摸十到高十压电线一般。八年来,他从未提到或想起过这个名字。他咳嗽了一下,想掩饰自己的惊惶,但大孩子并没有因此而漏过它。

“迪迪是谁?”

“我不知道,总之是一个人吧。我说过了,我不想说话。”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吗?”

“她是我姐姐。别提她了,行不行?”

“行,行!”大孩子说,“我家里也有些聪明人——聪明人或是古怪的人,随你怎么叫都行。我是惟一一个正常的人……看看名片的背面。”

米洛不得不翘十起名片以便看清楚些,他看见了——名片背面横着一道彩虹。

“我是个演木偶戏的人,小家伙。我就是S·维杜奇,星月十交十辉股份有限公司巡回表演艺人。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你认为怎么样?你也会同克罗伊斯一样富有的。”

“我不知道。你今晚会收留我吗?”

“我不是说了会吗?我们走吧。你累了吧?等一下——吃馅饼吗?”

“不吃。”

“那你叫什么名字?”

“米洛。”

“好的,米洛。跟我来,小飞侠。”S·维杜奇将一块银币扔进一整杯水里,又从地上拾起一只踏扁了的万宝路空烟盒,撕去侧面,盖在水杯上。接着,他托住烟盒盖,将水杯倒扣在桌面上,再将烟盒盖十抽十出来。银币停留在了倒转的水杯底部。“怎么样,不错吧?当是服务生的小费吧。没关系——吉特西喜欢我。”

米洛跟随S·维杜奇穿过那群喝咖啡的炯鬼、做雇工的母亲和大学十精十英们——有个十妓十女走了进来——他们走过柜台出门去。

“再见,吉特西,你这个老投毒犯!”S·维杜奇说。

“再见,星月十交十辉!”

他们走入门外微凉的夜风中。

走过了二十个街区,天越来越黑了,周围的房屋也越发破烂。米洛觉得迪迪正躲在垃圾箱后注视着他,他只好尽量不朝她那个方向看;有个皮条客开着一辆1919至1930年间出产的卡迪拉克轿车经过,迪迪利用这一瞬间掩护好自己;她又站在了一所廉价公寓的窗口,将望远镜对准了米洛。德沃尔和她在一起。他个头矮小,四处都可藏身,他甚至可以躲在消防水龙头后或下水道井盖下,给迪迪打电话告知她米洛的下落。迪迪有自己的警服、巡逻车和手十槍。德沃尔也有一支手十槍,他自己说的。

不要再想迪迪了。要试着不去想某些事情,让它们存留在被遗忘的角落里。代价就是长在胃里的结瘤——和失眠。不要再想……想谁了?

他们来到一个布满烟尘的临街铺面前,S·维杜奇掏出钥匙。

在一扇凸窗上用模板印着几个显眼的连体字“芳草绿荫”,下方印着“喝杯咖啡聊聊天”。铺面里透出一丝红光。

S·维杜奇转动钥匙,推开门。

门枢吱呀作响,窗户也跟着呻十吟起来。一阵馥郁的紫藤花香弥散在空气中。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米洛说。

“安那克萨哥拉①的理论!”S·维杜奇说,“气味、芳十香、十精十油味、知觉力!万物无所不在,没有物体能像它的表面那么稳定!这就是我干的那行,小家伙!你是怎么知道的?”

【①安那克萨哥拉(Anaxagorus。约公元前500~前428)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著有《自然论》一书。】

“我姐姐过去常这么讲;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走过倒扣着椅子的圆桌,在屋后转进一个小角落,维杜奇轻轻打开一盏灯。旁边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来吧。”

他把米洛带到楼下漆黑的小剧院中,圆形的舞台周围有十几条从教堂搬来的长条椅。舞台上有一张带帐的大十床十。

“你可以睡在这里,我睡楼上。拐角那里是洗手间。我把楼梯井上的灯给你留着,免得你害怕。明早见,小勇士。”

S·维杜奇摘下圆顶黑礼帽。他晃了晃头,褐色的长发如瀑布垂练,披散到腰际。

“你是个女孩!”米洛叫道。

“当然啦。你以为?”

“‘S’代表什么?”

“塞尔薇。祝你美梦香甜,小家伙。”她爬上楼梯,将米洛一个人抛在地下室无边的黑暗中。

星期天早上,迪迪坐在图书馆里,米洛拿着一本苏斯博士①的书坐在她怀里。他盯着她的书,书上的插图有的像叠得很古怪的信封,有的像子午线扭曲的地球仪。

【①苏斯博士(Dr.Seuss,1904~1991):当代美国最受欢迎的儿童文学作家及插画家,其个人丛书包括《带高帽的猫》、《鬼灵十精十》、《绒十毛十树》等。】

迪迪说,有些字母是希腊语,有些则是德语。有一个希伯莱字母:阿尔发(α)。阿尔发后面是一个极小的零。阿尔发加上一个小小的零,后面跟着一个懒洋洋横躺着的8:这代表无穷尽。

“你是这么做的吗,米洛?”迪迪低声耳语。她没盼着米洛回答。十妈十十妈十正在家洗手。洗手,洗手,不断地洗手。

突然间,他又回到了芳草绿荫黑暗的地下室,空气中充斥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图像,红的、绿的,各种错综复杂难以分辨的几何图形。他觉得自己似乎刚尖十叫了一声,但四周毫无动静。他将自己从头到脚摸了一遍,以确定自己还是个人。他摸了摸自己的皮肤上有没有长十毛十、肩胛骨上有没有长翅膀。

塞尔薇跟德沃尔是一伙的——当他记起自己身在何方时,这个想法如同一根钢针猛地刺穿了他。

他又睡着了。他面前摆放着七支蜡烛,还有一支代表好运。正当他要吹灭它们时,他发现自己吹不动了。他化成了吹向火焰的那阵风。这想法只持续了一秒钟。蜡烛熄灭了,他笑了,但周围的人却都在厉声尖十叫。一些孩子还用手捂住了眼睛。

“出什么事了?”米洛问。

迪迪满脸好奇地注视着他。不,不光是好奇,她脸上还写满了欲十望。

十妈十十妈十没见到当时的情景,她正在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水槽。爸爸双目圆瞪,张大嘴一动不动,肌肉像一只受惊的流十浪十猫一样绷得铁紧。“你干什么?你这算是什么恶作剧?”他十舔十了十舔十嘴唇,向整个房间扫了一眼,目光中带着狂野的神色。

“没事!没事!”他跑到门边又折了回来,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来。“我什么都没看见。”他摇动着其中一位客人说,“闭嘴,都给我闭嘴!没事了!”

大家都止住了哭,但仍心有余悸。

“没事了,对吧,米洛?对吧?”

“对,爸爸。”

“这可真是一场恶毒的玩笑,米洛。你刚才是躲到桌子下面去,又钻出来了,是吗?别再让我逮到你开这种玩笑。”

米洛再也不会了。

“怎么了?”塞尔薇穿着她的条纹裤和无袖背心,在地下室门边投下一道侧影。楼道里微弱的灯光洒落在她身上,她仿如一弯柔美的新月照向大地。

“嗯?”他坐起身来。原来他一直和衣卧在被单上。

“你刚才惊叫了。怎么了?怕黑吗?说吧,别不好意思。”她向他走过来。反射进来的微光穿过几缕发十丝在她十裸十露的肩头跳跃。她拂开发十丝,一瞬光亮落在她的半边锁骨上。

米洛抬头凝望着她那张线条柔和简单的脸庞、宽阔的额头、光洁十温十软的鼻梁和圆十润的嘴唇。轻软的背心飘过她的肩头和瘦小的胸脯,掩在她身上。弥散的光线在她胸前投下X射线般的十陰十影。接着,她便融入了米洛十床十边无所不在的黑暗中。

“你别过来。”

“你不会以为我要施暴于你吧?我得打开舞台后的一盏小蓝灯,那是技师在作舞台指导时用来照明的。你要是想打开两三盏强烈弧光灯也可以,控制板就在那后面。我刚才正要去给你开灯呢。不用说谢谢。”

“好吧,把蓝灯打开吧。可你别碰我。”

“你真讨人嫌,你知道吗?”

当塞尔薇经过他的十床十边消失在房间后浓重的黑暗中时,米洛将被单紧紧攥十住,裹在身上,整个人蜷缩在十床十帐下。塞尔薇的身影偶尔会闪动一下,但只看得见她的一方肌肤、一个衣角或是跃动的几块光斑。米洛听见咔嗒一声响,幽暗的蓝光从一道窗帘的角落里透出来,然后窗帘被拉开了,黑暗的房间连同空气一起被染成了蓝色。一眼望去如同潮水退去后的蓝色沙滩,布满了被冲刷到岸边的沾满蓝色海藻的废弃物。

“还行吗?”她问。

“不错……我刚才真的尖十叫了?”

“对啊。”

“不是因为黑暗。我不怕黑的。但现在这样更好些。谢谢你。”

“不客气。没事了吧?”她在舞台上兜着大圈,穿花拂柳般绕过长椅,走过房间。

“嗯……嗨!”米洛在她正要走上楼梯时叫住了她。

“什么事?”

“为什么舞台上有一张十床十?”

“别问那么多。”她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

米洛听见她四下走动,然后躺下来,不久便喃喃入梦了。

他们是同谋。肯定是一伙的。米洛低声自语:“我要监视她,找出她的秘密。她和德沃尔的秘密。他们一定想干些什么。还当我是个白痴,看我怎么捉弄他们。”

今晚不吃氯丙嗪了。他身上隐隐发十痒,但说不出是在那个部位,手也够不着。每次一闭眼他便睡熟了;可只要一睁开眼睛便又觉得已经醒了好几个小时了。他的每一个知觉都同德沃尔的恶意以及塞尔薇的十陰十谋相联系。他像一个遭遇轰炸机的步兵那样对自己说:“警觉些,米洛。”

迪迪让他坐在膝头,轻轻把他抱在怀里说:“世上的一切都是由数字构成的,这是毕达哥拉斯说的。无论是什么东西,总有些相似的地方,明白吗,亲十爱十的?什么?相似的地方是不是数字?欧几里德全错了。一个小男孩同一张美国银行的万事通信用卡之间是没有完全对等关系的,不是吗?两者如同天使与普通物品,是没有共同点的。小男孩面孔上有七窍,长着屁十股,会挤眼睛,可信用卡却同任何地方都联系在一起。小男孩和信用卡在拓扑空间中不属于同一个属。”

“可有些东西的确是一样的,无论你是从甲处到乙处或是从乙处又回来,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你,不对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为什么要留意这个呢,迪迪?”

“米洛,你为我变化一下吧。当你变身时,我从来都不希望你停止。我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我们就不会失去你了。”她使劲翻十动书页,由于用力过猛而撕十裂了几页。图书管理员说了句什么,但迪迪没理会他,“或许这跟等解……”

楼上:“嗨!你还好吧?”

“什么?”

“你又尖十叫了。”

“对不起!”

地下室里没有十陽十光,只有蓝色的灯光,让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米洛在做梦与清醒之间穿行,如同一列地铁在黑暗的都市中隐现于站台与隧道之间。他起身去洗手间,跌跌撞撞地走过“后台”的控制板,那里堆着体积庞大而古旧的电阻、穿了绳子的带夹写字板、空可乐瓶和灰尘。当后台的光照不到他时,他根据自己的脚步声判断出了自己的方位。他走到铺有地砖的洗手间,脚步声的回响更大了。

洗手间的门开着,门边还有一个装满脏水、用来清洗拖把的桶挡着。脏水表面泛着浮渣,映出几道彩虹。日光透过浴十室窗户溜了进来。

米洛走进十陽十光里小十便。十陽十光、小十便、清晨的微风,组合成一场虔诚的祝祷①。他走过彩虹和电灯调光器,穿过舞台回到楼梯处。火腿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①基督教礼拜仪式的最后一个程序。】

正当他要上楼时,一只巨大的乌鸦从上面探进了楼梯,呱呱叫了几声,然后用尖锐嘶哑的声音说:“汤煲好了,小家伙!”

米洛吓得倒退三级楼梯。

紧接着,塞尔薇的脸出现在乌鸦的旁边。她继续用乌鸦般的声音说:“人类可以享用鸡蛋和烤面包!木偶可以享用画上的鸡蛋和烤面包!”她又伸出一只手臂,上面套着的木偶由五六个穿着雨衣的小人组成——其实就是个有很多下颌在一起牵动的木偶,说:“呀!咿!”

“哦,闭嘴,”塞尔薇说,“不然我就给你吃一张钓饵蚯蚓的画。”她身十子一缩,同她的木偶一起消失在视野里。过了一秒钟,小人又出现了。“作钓饵的蚯蚓!”它们耸了耸肩,“我们不十爱十吃那种蚯蚓!”它们跑开了。

楼上的墙壁上挂满了海报、面具、手动偶和木偶,大小各异,规格不一,都用吊钩和线挂着。还有饮宴古典音乐会、英国童话剧、贝克特、尤内斯库、查拉和阿尔托的戏剧演出宣传海报,上了光漆、用锡装饰出浮雕图案的香烟旧广告画。还有一张墙面那么大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愉悦地微笑着,像飞鸟一样从高高的窗户往下面的大街上跳——楼下,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对此浑然不觉,仍费力蹬着车前行。海报下写着一行法文:“SAUTDANSLAVIDE”。

“跃入虚无之中。”塞尔薇解释道。

面具中有青面獠牙、眼若铜铃的巴厘岛妖怪、狮头、猴子、青蛙、大型昆虫、外层是美十女而里层是骷髅的恐怖面具,以及各种各样的小丑鼻子和一个幼虫状、夸张而又栩栩如生的瑞士嘉年华舞会面具,塞尔薇说这是巴塞尔的一个“生意合伙人”送的。木偶包括已经挂好的大乌鸦和小人儿、带黑帽子的十胡十子大盗、庞奇与朱迪①、头盔上饰有羽十毛十的疯狂的奥兰多②以及各种动物和其他小玩意儿。还有一个木偶大小的印刷机、以廉价公寓的窗户为嘴巴的城市街区楼、一片以星星为眸月亮为唇的天空、一座高山、一套锁和钥匙、一架长十腿飞机、一辆发动机下带牙齿的卡车以及其他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①庞奇与朱迪:自维多利亚时期起即风行英国的滑稽布袋戏中的主角。】

【②疯狂的奥兰多:根据意大利传奇诗改编的提线木偶戏中的主角。】

万事万物都有其特殊的气味。

塞尔薇已经将一个圆桌上的椅子搬了下来,正在摆放两盘热气腾腾的鸡蛋和烤面包。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她。

米洛走上前,苍蝇又在他的头颈和脸上发现了新大十陆。他用手挥赶它们。

“别这样,”塞尔薇说,“它们是我的朋友,这是埃里克和梅西塔贝尔,小一点的那只叫比尤拉。别碰它们,它们是从州府来的。”

“你说真的?”

“我是个素食主义者,行了吧?”

“那猪肉呢?我闻见火腿味了。”

“猪肉我也不吃。但锅灶上的油我可没办法完全清除,那是这里的业主的,不是我的。行了,快吃吧,小家伙。还有一整天的活在等着我们呢。”

米洛坐了下来。塞尔薇倒上两杯咖啡。

“你很另类。”米洛说。

“另类很好啊,我喜欢。”

“你并不富有。否则你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我说过我很富有吗,米洛?”

“富比克罗伊斯。”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塞尔薇将面包涂上蛋黄,叠起来送进嘴里,“我说的是靠衣服上的皱褶发财。我的主顾们在桌子下面睡觉,一觉醒来衣服上满是皱褶,明白吗?靠衣服上的皱褶发财,这才是我说过的话。这是《圣经》上惯用的说法。”

“知道了。如果这地方不是你的,那又是谁的?”米洛咬了一小口面包,摆十弄着咖啡匙问。要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才能达到目的。

“芳草绿荫的业主?你不认识。”

“你是他的下属?”业主一定是德沃尔,他想。

“见鬼,才不是呢。我是这儿的合伙人,我们之间没有依附关系。我的艺术才华得到了赏识,懂吗?你为什么不吃了?想吃肉了?”

“不是。”

“那你干嘛?”

米洛开始吃鸡蛋,然后开始狼吞虎咽。他风卷残云般吃下面包,又将盘子十舔十得干干净净。

塞尔薇又给他添了些咖啡。“你动作得快点,我们还要穿城去表演。”

“我们?”

塞尔薇将米洛从桌边赶开,收拾、清洗碗碟,同时吩咐米洛把椅子倒扣回桌面上,把地面打扫干净。她弯腰钻进柜台后面绿篷布遮住的角落,拖出两只黑色手提箱,将其中一只递给米洛。

“等一下。”她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一顶折叠成扁平状的高顶礼帽。她正要设法使帽子恢复原形,那帽子就抖了抖,撑开了。她用手指转动帽子,让它落在米洛头上。米洛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她又从柜台后抓出自己的黑顶圆礼帽,同样用手指旋到自己的头上。

“看到了?这只是我们干这行的耍的一点小花样,小家伙。如今你也是我的合伙人了。星月十交十辉!”

手提箱上也印有相同的字样,塞尔薇的箱子上是:

☆☆☆星月☆

他的箱子上是:

☆十交十辉☆☆☆

“我非戴着这帽子不可吗?”他问。

“当然啦!你戴起来还很合适呢。它变化时的样子很酷吧……”她走到他面前打开门锁,他似乎听到她说,“……就跟你变身时一样。”

他们只在十陽十光中走了几分钟就到达了地铁站,又走回到地下。他们并排坐在摇晃不定、闪闪发光的车厢里,把箱子平放在腿上。这样子很奇怪,但塞尔薇对此却一再坚持。她还非要米洛坐在她左边,这样两个箱子上印的字就会冲着车厢走廊排列成:

☆☆☆星月☆……☆十交十辉☆☆☆

“免费广告。”她说。

只可惜没人看。从没有人在地铁上东张西望,那样只会惹来麻烦。米洛听说在地铁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婴儿在这里出生,水会从石头里涌十出来,圣经启示录里的四名骑士还会在商人们的翻领中大叫大嚷。因此每个人都目不斜视,手肘紧十贴着大十腿十根十部,翻看他们的《新闻周刊》、《国家调查员报》和《纽约时报》。

“昨天我跳下楼时你在大街上干什么?”当地铁运行在曼彻斯特大道与拉斐特公园之间时,米洛问道。要像没事闲聊似的问她,“你当时正好在楼下,对吧?”

“我的广告传单上这么写着:‘有一男孩表演从麦考利大厦东北角坠十落’。”

“得了吧,少十胡十扯,塞尔薇。”

塞尔薇很不自在地在拥挤的座椅上动了动,“拜托!你是个神秘的人,可我不是,小勇士。我当时正好要去一个地方,就这么简单。我说你就不能坐过去点?”

米洛朝座椅角上挤了挤,“你去过我掉下来的那座大厦吗?”

“你指的是你飞下来的那座大厦吧?可能去过,是去过。干嘛?好像去过吧。”她把目光移开。

别太心急,她已经察觉到我有所怀疑了。她很有可能以为我在大厦上见过她,所以要编个借口来骗我。

“我觉得好像是有个主顾在上面,如果没记错的话。”塞尔薇说。

“要求提供等解构化服务的资深主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