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个人!》作者:[英] 迈克尔·莫考克(1 / 2)

诸葛恒译

时间机器是一个球形的容器,充满了十乳十白色的液体。旅行者就浮在这液体中,全身紧裹在橡胶制十服里。有一根管子从机器的侧壁上伸出,末端是一个面罩。里面的乘客就通过这个面罩呼吸。这个球体在着陆的时候撞坏了,液体倾泻到地面上,被尘土吸了去。在球体里的液面下降的时候,格罗高尔本能地把身十子蜷曲成一十十团十十,沉到了球体内十壁的柔软塑料壳上。那些古怪的加了密①的仪器,此刻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当最后一点液体从这个球体一侧的裂缝滴出的时候,整个球身漂起来,滚十动了一下。

这时格罗高尔的眼晴张开,然后又闭上了。然后他的嘴撅十起来,像是打呵欠一样。他的舌头掸动了几下,吐出一声呻十吟,好像啼哭似的。

他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声音。舌头的声音②。他想。这是一种无意识下的语言,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身十子变得迟钝。他颤十抖着。这次跨越时间的旅行并不轻松,那些浓十稠的液体虽然无疑是救了他的命,可是却也没有完全保护好他。有几根肋骨肯定断了。他忍着疼痛伸开他的四肢,在光滑的塑料壳上向时间机器的裂缝爬去。他看见十陽十光是如此刺眼,天空就像一块反光的钢板。他刚费力地让半个身十子钻出裂缝,十陽十光便竭尽全力地狠狠向他刺去。他闭上了眼睛。他昏了过去。

基督纪元,1949年。卡尔·格罗高尔九岁。他出生的两年前,他的父亲刚从奥地利移民英格兰。

在运动场的砾石地面上,别的孩子们在又笑又叫。游戏早就开始了,所有孩子都在认真地玩着,甚至认真得有些紧张。卡尔也是同样认真而紧张。他大叫着:“放我下来吧。莫尔文,快停下来!”

他们把他双臂展开,绑到了运动场的铁丝网编的护栏上。护栏被他身十子的重量拉得向外凸,一根柱子快要从土里拉出来了。莫尔文·威廉斯——那个提出这游戏创意的孩子——开始摇晃这根柱子,让卡尔在护栏上像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

“快别晃了!”他发现自己的叫喊只能让他们更兴奋。于是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把身十子没力地耷十拉下来,假装昏了过去。绑他用的书包带深深地勒进他的手腕中。他听见孩子们在议论纷纷。

“他没事吧?”莫莉·特纳小声问道。

“他在骗我们吧。”威廉斯迟疑地回答她。

他感到他们给他松了绑,他们的手指在摸索带子的结。等书包带全解十开时,他故意跌下来,又跪了下去,膝盖碰在砾石地面上,然后把身十子面朝下地倒在地上。

他不能肯定他这骗术是不是得逞。不过他听见了孩子们焦急的声音。

威廉斯晃了晃他的身十子:“醒醒,卡尔。别十胡十闹了。”

他就这么一直装昏,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听到四周的喧闹声中出现了马森老师的声音。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威廉斯?”

“我们在玩游戏,老师,玩耶稣游戏。卡尔当耶稣。我们把他绑到了护栏上。这是他的主意。这只是一个游戏,老师。”

这话让卡尔的身十子一阵僵直。不过他总算没出声,大气也不敢出。

“他可不像你那么强壮呢,威廉斯。你该比我更清楚的。”

“我错了,老师。我很抱歉。”威廉斯的声音中带了哭腔。

卡尔感到他被抬了起来。他感到了一阵胜利的喜悦。

他被抬着往前走。他的头和肋部十分疼痛,使他觉得难受极了。他一直没有机会弄清楚时间机器究竟把他带到了什么地方,但是现在他扭了扭头,看见了他右边的一个人。这个人的衣着说明至少他是在中东。

他原本想回到公元29年,在一片耶路撒冷城外、靠近伯利恒的旷野上着陆。他们现在会带他去耶路撒冷吗?

他躺在一个大概是兽皮做的担架上,这说明他很可能真的来到了古代。有两个人肩扛着担架,其他人在两边走。他闻到了一种汗和动物脂肪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他分辨不出来的霉味。

他们在向着远方的山脉走去。

担架突然歪斜了一下,他的身十子便一缩,肋部的疼痛也弥漫开来。他第二次失去了知觉。

不过他很快又醒过来,听见有人在说话,听上去很明显是阿拉米语的一种方言。现在大概是晚上了吧,四周看上去很暗。他们已经不再走了。

有稻草铺在他的身下。他感到舒服多了。他睡了过去。

“那时,有施洗的约翰出来,在犹太的旷野传道,说:‘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这人就是先知以赛亚所说的,他说:‘在旷野有人声喊着说:“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这约翰身穿骆驼十毛十的衣服,腰束皮带,吃的是蝗虫、野蜜。那时,耶路撒冷和犹太全地,并约旦河一带地方的人,都出去到约翰那里,承认他们的罪,在约旦河里受他的洗。”(《马太福音》第3章,1-6节)

他们在用水冲他的身十子。他感到凉水流过了他赤十十裸十的身十体。他们已经替他脱掉了那件防护制十服。他的右肋部已经被厚厚的布包了起来,几根皮带把它们缚紧在他的身上。

他感到很虚弱,而且很热。但是已经不怎么痛了。

四周是如此黑暗,他躺在饱浸了水的稻草上,弄不清自己是身在一座楼里,还是一个窑洞里。在他身十子上方,有两个人继续从他们的陶罐中把水倒在他身上。他们有着严肃的脸孔,大十胡十子,穿着棉布长袍。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说几句他们听得懂的话。他能够不费力地看懂书面的阿拉米文,但是他拿不准它们的发音。

他清了清嗓子:“这是哪儿?”

他们皱了皱眉头,摇着头,放下了手中的水罐。

“我在找一个拿撒勒人,他叫耶稣……”

“拿撒勒人。耶稣。”一个人重复了这两个词,可是好像并不明白它们的意思,只是耸了耸肩。

但是另一个人,只念叨了“拿撒勒人”这一个词。他念叨得很慢,好像这个词对他特别重要似的。他对前一个人咕哝了几句,走出了房间。

卡尔·格罗高尔打算继续说点什么,好让剩下的那个人听懂:“罗马皇帝是哪一年登基的?”

他知道这正是他一直想弄清楚的问题。他知道基督是在罗马皇帝提贝留斯在位的第十五年被钉上十字架的,所以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试着换了一种更地道的说法:

“提贝留斯已经在位多少年了?”

“提比留斯?”那人皱了皱眉。

格罗高尔聚十精十会神地分辨这人的口音,然后试着模仿:“提比留斯。罗马人的皇帝。他在位多少年啦?”

“多少年?”那人摇着头,“我不太清楚。”

格罗高尔总算可以让那人听懂他说的话了。“这是哪儿呢?”他继续问道。

“这里是马卡鲁斯城附近的旷野。”那人回答道,“你不知道吗?”

马卡鲁斯在耶路撒冷的东南方,在死海的对岸。那么,毫无疑问,他已经回到了古代,而且是提贝留斯王统治的时期,否则那人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听懂了这个皇帝的名字。

那人的同伴这时候回来了,还领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身材高大,肌肉健壮的双臂上十毛十发毵毵,胸膛宽阔得像口箱子。他的一只手中拿着一根粗十大的手杖。他穿着动物皮十毛十做的衣服,差不多有六英尺高。他有一头黝十黑卷曲的长发,和一丛黝十黑浓密的十胡十子,把他的上半胸都遮住了。他像只野兽似的走进屋来,他的巨大的富于洞穿力的棕色眼睛神情复杂地望向格罗高尔。

他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沉,速度却快得让格罗高尔无法听清。这回轮到格罗高尔摇头了。这个巨人蹲在他面前问道:“你是谁?”

格罗高尔踌躇着。他本来没打算被人发现的。现在他只好装成是一个从叙利亚来的旅行者,指望靠两地方言的迥异来解释为什么他对本地的口音如此不熟悉。他决定就这么说,希望能起到最好的效果。

“我来自北方。”他说。

“不是从埃及来的吗?”那个巨人问道。

他似乎很希望格罗高尔是从埃及来的。格罗高尔想,如果这是那人期待的,也许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比较好。

“当然,我两年前离开埃及的。”他说。

巨人点点头,看上去十分满意。“那么你就是从埃及来的一个博士了。我们也是这么猜测的。你的名字叫耶稣,你是拿撒勒人。”

“不,我在找拿撒勒的耶稣。”格罗高尔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那人显得有些失望。

格罗高尔没法告诉他自己叫卡尔,这个名字听上去太奇怪了。他忽然想到了父亲的名字。“伊玛诺尔。”他说。

那人点点头,又一次露出满意的神情。“伊玛诺尔③。”

格罗高尔这才意识到在这种气氛之下,选择这个名字可以说糟糕极了,因为“伊玛诺尔”在希伯来语中的意思是“神与我们同在”,对于这个提问者来说,这个名字无疑具有神秘的意义。

“那么,你是谁呢?”他问道。

那人站直身,狠狠地望着格罗高尔。“你不知道我吗?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施洗约翰吗?”

格罗高尔试图掩饰自己的惊讶,可是施洗约翰还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出自己的名字是家喻户晓的。他点点头,浓密的头发跟着抖动。“我想你一定是知道我的。那么,博士阁下,我想我该做一个判断了,不是吗?”

“什么判断?”格罗高尔紧张地问。

“你究竟是一个真正的先知,还是一个假的。我们已经得到了‘阿多奈’的谕示,罗马人会把我十交十到我的敌人,也就是希律王的子孙手中。”

“为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一直反对罗马人十奴十役犹太人,我还反对希律王干的那些不义的坏事。我预言将来会有一天,所有的不义之人都会被毁灭,阿多奈的国度会在大地上重建,就像古代的先知们预言过的。我对大家说:‘做好准备吧,有一天你们会拿起剑来,为了阿多奈的意志而战!’那些不义之人知道他们会在那天被统统消灭,所以他们要先来杀了我。”尽管用词激烈,约翰的声音听上去却十分平和。他的脸上完全没有狂十热的神情,他就像是一个英国国教的牧师,在宣读那些宣读了无数次、已经使他不再激动的教义。

卡尔·格罗高尔听懂了他所说的大意。原来这个人想要唤醒苦难中的民众摆脱罗马人和他们的傀儡希律王的统治,建立一个更“正义”的王国。不过他却把这个计划归功于“阿多奈”(这是“耶和华”的另一个称呼,意思就是上帝),这听上去给这个计划增加了额外的份量,就像二十世纪许多学者猜测的那样。在一个政治和宗教紧紧纠缠的世界——特别是西方,给这样的计划安排一个超自然的来源是很有必要的。

格罗高尔还想到,不光是约翰相信他的主意出自神启,在地中海另一边的希腊人也在激烈地争论这样的念头究竟是源于人自己的头脑还是神的赐予。

而且约翰把他当成来自埃及的博士——也就是魔法师了。不过这并没有使格罗高尔特别地惊讶。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奇迹,更何况,他出现的时间又恰恰合于古训。对于艾赛尼人这样的教派来说,这些事情更不寻常。艾赛尼人常常禁欲,辟谷,而且十习十惯于在旷野中见到异象。所以不必怀疑了,现在他周围这些人正是艾赛尼人,他们的仪式十性十的洗礼和禁欲体现了他们心理上的失落,也正合乎他们那种偏执狂般的神秘主义教义——正是这种教义使他们发明了许多神秘兮兮的词汇。所有这些想法都飞也似地在格罗高尔脑子里面闪现。他曾经想要当一名十精十神病学家,结果一直没有成功。然而现在格罗高尔却深深地困惑了,他的思绪在纯粹理十性十和渴望被神秘主义本身说服的想法之间游走着。

“我必须考虑考虑。”约翰一边说,一边回身走向窑洞的门口。“我必须祈祷。你先待在这里,直到我有了主意。”他离开了窑洞,很快大步走得没影了。

格罗高尔把身十子缩回,陷进潮十湿的稻草里。现在他无疑是在一个石灰岩的窑洞里,四周的空气无比潮十湿。外面一定很热。他感到了困意渐渐浸过了他的全身。

自注:

①原文为Theinstruments,cryptographic,unconventional,疑现译有不妥。

②原文为TheVoiceofTongues,疑有出典。

③原文为Emmanuel,在《圣经》中译为“以马内利”,现在通译“伊玛诺尔”。

他想起了五年前,不,应该是差不多两千年以后的事情。

他和莫尼卡躺在被汗水溻湿的闷热的十床十上。他想和她来一次正常的做十爱十的企图又一次失败了,蜕化成为一种轻微十精十神失常的表演,这似乎比别的事情更给她以快十感。

他们还没有正式谈恋十爱十,更不说结婚。这些都只是说说罢了。通常,在他因为和她争论而发起火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他正十爱十着她呢。

“我想,你又要和我说你不满意了。”在黑暗中,她接过了他递给他的点着的香烟。

“没有啊。”他说。

他们吸烟的时候,屋子里出现了暂时的安静。

接着,他知道下面的话可能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可他还是不禁说道:

“这很有讽刺意味,不是吗?”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不过她迟疑了一会儿。

“你说什么很有讽刺意味?”她终于说道。

“这一切啊。你把你的时间几乎都用来帮助十性十恐慌患者恢复正常,可是每天晚上你都和他们一样。”

“这可不一样。你知道我帮助他们只是为了拿到学位。”

“好吧。”他扭头借着窗外的星光看着她的脸。她有一头红发,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又有着十精十神病学社会工作者特有的那种冷静、专业的充满诱十惑力的嗓音。这嗓音柔和而平易近人,听上去却很虚假。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当她明显激动起来的时候,她的声音听上去才符合她的真实十性十格。这种真实十性十格从不曾在她安静的时候表露出来,特别是在她睡觉的时候。她的眼睛永远充满了警觉,她的行动绝大多数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她整个人上十上十下十下都被严密地遮盖着,这或许就是她从一般的做十爱十得不到什么快十感的原因吧。

“但你总是没法让自己放轻松,对吧?”他说。

“喔,别说了,卡尔。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想得到快十感都想得要发疯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业余的十精十神病学家。她是一个十精十神病学社会工作者;他却只是一个读者,一个浅涉这一领域的门外汉,虽然以前他曾打算当一名真正的十精十神病学家,为此修了一年的课程。他们可以游刃有余地运用十精十神病学的术语。如果能够给什么症状下个结论,他们就更得意了。

他从她身上滚下来,在十床十头小桌上摸索到烟灰缸,匆匆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穿衣镜里面反照的自己。他是一个犹太书商,有一张病也似的蜡黄的脸,热情而忧郁。他有满脑子的幻想和未决的困惑,和满身十子的奔放的情感。在和莫尼卡的争论中他总是占下风,换句话说,她总是压过他。这种角色的十交十换常常让他觉得比他们的做十爱十还不正常——起码在他们做十爱十时,他还是扮演雄十性十的角色的。

他发现他本质上是一个十性十受虐狂者,总是被动,被他人所左右。他虽然常常发怒,可是这怒火也像十陽十痿一样软弱无力。莫尼卡比他大十岁——这真是让人痛苦的事情。做为一个人来说,她自然是比他更加十精十力充沛,不过做为一个十精十神病学社会工作者,她和他一样经受了不少失败。她对此缄默不语,表面上看起来越来越愤世嫉俗,可实际上她一直在期待她在她的病人身上能取得重大的突破。他们总是想越俎代庖,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他想。有牧师在忏悔室中安慰人还不够,他们两个业余的十精十神病学家也总在试着治愈他们的病人。不过至少他们尝试过了,他想。敢于尝试,说不定正是一种美德呢。

“我正看着我自己呢。”他说。

她睡着了吗?他转过身。她那双警觉的眼睛还张着,正望向窗外。

“我正看着我自己呢。”他重复道。“荣格①也是这么做的。‘如果我自己就喜怒无常,说不定也正在遭受神经衰弱这种恶疾的折磨,我又怎么能帮助我的病人呢?’荣格这么问他自己……”

“这个只凭感觉的老家伙。这个只知道向自己的谬论妥协的老家伙。不管怎样,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十精十神病学家。”

“本来我可以做得更好的。这和荣格无关……”

“别说这些烦我了。”

“你自己也亲口告诉我,你也觉得你干的那些是没用的呀……”

“刚刚忙了一整个星期,我当然有可能那么说了。再给我一支烟。”他打开十床十头小桌上的烟盒,取出两支烟叼在嘴里,点着,然后把其中一支递给她。

他发现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了②。和往常一样,这种争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过争论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它只是他们两个人真实关系的一种简单的表现罢了。他想不管怎样,他们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你没说实话。”尽管争吵已经达到高十潮了,他还是止不住要说。

“我说的是彻头彻尾的实话。我并不想放弃我的工作。我从不希望自己弄到最后只是一个失败者……”

“失败者?你可比我夸张多了。”

“你太投入了,卡尔。你在逃避你自己。”

他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是你,莫尼卡,我早就不干了。”

“你又不像我,你是不合适干这个的。”她耸耸肩,“你是个小傻瓜。”

“你觉得我在嫉妒你?才不是。你不明白我在追求什么。”

她的笑容僵住了:“一个现代人想找到自己的灵魂,对吧?或许我该说,一个现代人想找到一支心灵的拐杖。”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我们正在揭去这世界一直死抓住不放的神秘面纱,可你现在却说:‘那我们用什么来替代它呢?’你真是又迂又笨,卡尔。你从来就没理十性十地认识周围的一切,包括你自己。”

“那又怎么样?你老说神话本身并不重要。”

“产生神话的真实世界才是重要的。”

“荣格说了,神话也可以产生真实。”

“这恰恰说明他是一个笨得不能再笨的老笨蛋。”

他把腿舒展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腿,马上又缩了回来。他搔了搔头。她还在那里躺着十抽十烟,不过她正在微笑着。

“算了,”她说,“咱们聊聊基督吧。”

他一言不发。她把十抽十剩的烟头递给他,他把它丢进了烟灰缸。他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

“干吗要聊这个?”他说。

“因为我们有必要聊聊啊。”她把手伸到他脑后,把他的头拉到她的双十乳十上。“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聊什么?”

我们这些新教徒迟早会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究竟该把“效法基督”理解为是我们应该完全仿效他的生活——或者我可以使用这么一种说法:移植他的钉痕,还是更深层次地按它的全部内涵理解为,正如基督在过他自己的适当的生活,我们也应该过自己的适当的生活呢?效法基督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想要像基督那样过自己的真实的生活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所有这样做的人,无一不被误解,被嘲笑,被拷打,被钉上十字架……神经衰弱的人,他们的人格已经分裂了。

(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

有一个月时间,施洗约翰都没有再出现,而格罗高尔已经和艾赛尼人一起生活了。他发现这样的生活其实很轻松,而且他的肋骨骨折已经长好了。艾赛尼人的镇子里既有一些用石灰岩和粘土砖盖成的平房,又有窑洞,开凿在坡势平缓的河谷两侧。艾赛尼人的财物都是共享的,他们这一教派是允许有妻子的,虽然大多数艾赛尼人还过着单身生活。艾赛尼人还是和平主义者,平时从不愿拥有或制造任何武器,虽然他们很坦然地接受了施洗约翰的好战理论。或许他们对罗马人的仇恨胜过了他们的本十性十吧,又或许他们还不清楚约翰的整个意图。不管怎么解释他们的这种坦然接受,施洗约翰无疑是他们的十精十神领袖。

艾赛尼人的日常生活包括仪式十性十的一天三次的沐浴,祈祷,和农活。农活很简单。有时两个艾赛尼人拉着犁,格罗高尔在前面引着他们走;有时他负责照顾山羊,带它们到山坡上放牧。这是一种安宁而规律的生活,尽管一些不健康的念头还常常在格罗高尔的头脑里闪现,但是他很快就把它们全忘掉了。

放牧的时候,他常常躺在山顶上,俯视四周的旷野。这旷野不是沙漠,而是一片多石的灌木丛地带,足以养活像山羊和绵羊这样的牲畜。这些低伏的灌木不时从多石的地面向上突起,只有在河边才零星长着一些小乔木。这河无疑是注入死海的。地面是如此崎岖不平,远远看上去,就像风暴中的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呈现出茫茫一片黄褐色。耶路撒冷就在死海的那一边。显然,基督还没有最后一次进入耶路撒冷城,因为在这之前,施洗约翰就死了。

艾赛尼人的生活因为简朴而恬适。他们给了他一条山羊皮的腰带,一根手杖。除了白天黑夜都有人在监视着他以外,他这样一个异教徒差不多已经完全被接受了。

有时他们会漫不经心地向他问起他的“战车”——时间机器。他们正打算把它从沙漠里搬出来。他告诉他们正是这个东西把他从埃及带到叙利亚,又从叙利亚带到这里。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奇迹。

正如他猜想的,他们对奇迹已经十习十以为常了。

比起他的时间机器来,艾赛尼人见到的更神奇的东西多了。他们见过人站在水里,而天使自天而降;他们听过上帝和祂的天使长的声音,也听过撒旦和他的十奴十才的声音。他们把这一切都记载在羊皮纸制的卷轴上了。这时他们只是超自然现象的记录者。而另一些卷轴则记录了他们自己的日常生活,以及自己教派的人旅行归来讲述的传闻。

他们认真地禁欲,禁食,在犹太地的烈日下唱着祈祷的赞歌,同时他们不时看到上帝的灵光,听到上帝的声音,提问被上帝所回答。

卡尔·格罗高尔留了长头发,蓄了十胡十须。他像他们一样禁欲,禁食,在烈日下唱着祈祷的赞歌。但他却几乎没听到过上帝的声音,而且只有一次看到了长着火翼的天使长。

尽管格罗高尔乐于体会艾赛尼人的这种幻觉,可是他却有些失望,因为他惊讶于自己在不得不禁受这些自发的修行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反而很舒服。而且一想到他身边的男男十女女都虔诚到了愚蠢的地步,他就觉得好笑,心里一阵轻松。

也许因为他和也他们差不多愚蠢,很快他就停止了这样的想法。

一天傍晚,施洗约翰回来了。他后面跟着大约二十个最亲近的门徒,也跟他一起越过了山岭回来了。格罗高尔是在把羊群赶回它们的窠十穴十时看见他的。他等待着约翰走近。

施洗者的脸色很严肃,但看到格罗高尔的时候就放轻松了。他笑着,像罗马人一样抓住了格罗高尔的前臂。

“嗯,伊玛诺尔,正如我一直想的,你果然是我们的朋友。你是神派来帮助我们完成祂的旨意的。明天我就会受你的洗,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与神同在了。”

格罗高尔感到有些疲倦。他还没吃什么东西,一整天都在烈日下面炙晒,照顾羊群。他打个了呵欠,觉得不知该怎么回答。不过有一点他放心了,那就是约翰很明显刚去过耶路撒冷城,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罗马人派来的密探。现在约翰已经打消了这种疑虑,完全信任他了。

可是他也实在高兴不起来。施洗者太迷信他的力量了。

“约翰,”他说道,“我可不是先知……”

施洗者的脸色一霎间有些黯淡,但他马上笨拙地大笑起来:“什么也别说了,今晚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准备了蝗虫和野蜜。”格罗高尔从没吃过这些东西;它们都是旅行者们带吃的,他们出发时都不带干粮,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在旅途上能够找到的食物。据说,味道好极了。

他很快就坐到了约翰家里,吃到了这些东西。约翰的家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饭厅,一个是卧室。他觉得野蜜和蝗虫都太甜了,不过,吃惯了大麦面包和山羊肉,这些也算是口味的一种调济。

他两十腿十交十叉地坐在施洗约翰对面,后者正就着调料大吃特吃。夜幕降临了,外面传来了祈祷者的呢喃、呻十吟和喊叫十声。

格罗高尔又拿了一只蝗虫,在摆在他们中间的一碗蜜中蘸了蘸。“你打算领导全犹太的人民推翻罗马人的统治吗?”他问。

施洗者看来被这个问题弄得相当尴尬。格罗高尔还是第一次问他这么直接的问题。

“如果这是神意的话。”他说。他的身十子向蜜碗斜了斜,但没有抬头。

“罗马人知道吗?”

“我不清楚,伊玛诺尔。但那个乱十伦的希律王肯定和人说过我正在谴责这些人的不义。”

“可是罗马人居然没有逮捕你。”

“自从我们给提贝留斯皇帝递了申诉书之后,彼拉多就不敢了。”

“申诉书?”

“哦,就是在彼拉多巡抚把陶盾搬进了耶路撒冷宫殿,而且差一点亵渎了圣殿的时候③,由希律王和法利赛人签了名的那一份。然后提贝留斯就狠狠斥责了彼拉多,然后虽然彼拉多还是很讨厌犹太人,但他对我们也不敢再恣意妄为了。”

“告诉我,约翰,提贝留斯在罗马统治了多久了?”他一直没有再问这个问题的机会,现在来了。

“十四年了。”

原来现在是公元28年,比耶稣被钉十字架早了一年。可是他的时间机器已经撞坏了。

而现在,施洗约翰正在计划着发动对罗马侵略者的武装暴动,可是如果福音书上的记载可信的话,他马上就会被希律王斩首。这个时候并没有大规模的叛乱发生,即使是那些认为耶稣和他的门徒进入耶路撒冷和圣殿其实是武装叛乱的学者们,也拿不出证据显示在这个时候约翰发动了一场同样的暴动。

格罗高尔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施洗者。这个人很明显是一个坚韧不拔的革命者,多年以来一直计划推翻罗马人的统治,已经慢慢地募集到了许多支持者,足够让起义成功了。他使格罗高尔马上就想到了二战时期的反法西斯领袖。他有和他们相同的坚毅,和对自己职责的深刻理解。他知道他只有一个机会来打败戍守在这里的罗马军十十团十十。如果起义被推迟的话,罗马人就会有足够的时间派遣更多的军队进驻耶路撒冷。

“你觉得什么时候神会打算借助你来毁灭所有的邪恶呢?”格罗高尔巧妙地问。

约翰欣喜地望了他一眼。他笑了。

“逾越节。那时人们会心神不定,对侵略者的怨恨也最厉害。”他说。

“下一个逾越节是什么时候?”

“快了。没几个月了。”

“我该怎么帮你呢?”

“你是一个圣人。”

“我可制造不了什么奇迹。”

约翰把他十胡十子上的蜜擦掉:“我不相信,伊玛诺尔。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艾赛尼人不知道你究竟是一个魔鬼,还是神的一个信使。”

“我哪个也不是。”

“为什么你要让我如此困惑呢,伊玛诺尔?我知道你是神的信使。你就是艾赛尼人一直寻找的标志。时间已经到了,天国马上就要在大地上建立起来了。跟我来吧。告诉所有人,你在用神的声音讲话,你要创造奇迹。”

“你的权力已经衰退了,是这样吗?”格罗高尔目光尖锐地望着约翰,“你需要我来重新实现你叛变的计划?”

“你这话怎么说得像个罗马人,一点婉转都不讲?”约翰发怒了。显然,就像和他一起生活的艾赛尼人一样,他是不喜欢这么直接的说话方式的。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格罗高尔想,因为约翰和他的手下一直都害怕内部有人背叛。即使是艾赛尼人的史书,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秘密难懂的。他们往往使用一个很平常的词或成语,结果却是表达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含意。

“对不起,约翰。可是,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格声高尔嗄声说道。

“难道你不是坐着那辆战车突然出现的圣人吗?”施洗者摆了摆头,耸耸肩,“我的人都看见你了!他们看见那个闪亮的东西在空中变着形状,跌落,让你从里面走了出来。这难道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吗?你身上穿的难道是这世界上有的衣服吗?战车里面的那些法宝难道不代表任何无边的法术吗?先知说有一个圣人会从埃及来,名唤伊玛诺尔,这些都是记载在《弥迦书》里的啊!难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吗?”

“大部分是真的,但是这些都是有别的……”他突然停住了,想不起来哪个词能够表达“合理的解释”这个意思。“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像你一样。我不会任何法术!我只是一个人!”

约翰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是说,你拒绝帮助我们?”

“我很感谢你,还有那些艾赛尼人。是你们救了我的命。如果我能报答的话……”

约翰故意点了点头:“你当然能报答,伊玛诺尔?”

“怎么报答?”

“当我需要的圣人吧。让我把你带到所有那些对神意半信半疑甚至完全厌恶的人面前。让我给他们讲述你到来时的情景。然后你就可以说,这些都是神意,然后所有这些人都会愿意实现它了。”约翰深情地望着他。“你愿意吗?伊玛诺尔?”

“好吧,约翰。可是反过来,你能不能马上带我去看看我的战车?我想看看我能不能修好它。”

“没问题。”

格罗高尔感到一阵兴奋,他大笑起来。施洗者有点困惑地望着他,然后也跟着大笑起来。

格罗高尔不停地大笑。历史从来没有记载过这件事,可是现在,他,还有施洗约翰,居然在干着基督该干的事情。

基督还没出生呢。在他被钉十字架的前一年,格罗高尔想到了,可能基督还没出生呢。

“道成了肉十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约翰为他作见证,喊着说:‘这就是我曾说,“那在我以后来的,反成了在我以前的,因他本来在我以前。”’”(《约翰福音》第1章,14-15节)

自注:

①CarlGustav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和十精十神分析医师。下文中有一段文字摘自他的《寻求灵魂的现代人》,因找不到其中译本,只好自己翻译,可能有不妥之处。

②原文为Almostabstractedly,henoticedthatthetensionwasincreasing.疑现译有不妥。

③陶盾,原文为votiveshields,是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一种圆形陶制盾状物,做建筑物的装饰用。

他第一次认识莫尼卡的时候两人就争论了很长时间。那时他的父亲还没有去世,还没有留给他遗产让他买下大罗素街上大英博物馆对面的冥玄书店。那时他干过各种临时工,整天垂头丧气。是莫尼卡帮了他的大忙,把他从漫浸全身的黑暗心情中带了出来。他俩都住得离荷兰公园不远,在1962年的夏天,他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去那儿散步。那时他二十二岁,已经完全沉迷于荣格宣扬的那种基督教神秘主义的古怪流派。

她则看不起荣格,很快就开始贬低他的所有想法。她从来没能说服他,但她很快就让他头脑混乱了——又过了六个月,他们就同十居了。

那天天气真是闷热得要命。

他们坐在自助餐厅的十陰十凉处,远远地看着一场板球比赛。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用塑料杯喝着橙汁。一个女孩膝上放了一把吉他。她放下杯子,开始弹奏,一边用一种高曼的声音唱起一支民谣。格罗高尔便试着想听清歌词。在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他一直喜十爱十传统的乡村音乐。

“基督死了。”莫尼卡呷了一口茶,“宗教死了。1945年,上帝也被杀死了。”

“祂还会复十活的。”他说。

“别这么想了。宗教是恐惧的产物。知识可以消除恐惧。人们不再恐惧的时候,宗教也就消亡了。”

“你是说,这些天来人们不再恐惧了吗?”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卡尔。”

“那你认为基督这个形象是怎么创造出来的?”他换个话题问她,“这又对基督徒意味着什么?”

“这跟拖拉机和马克思主义者的关系是一样的。”她答道。

“但是什么是先出现的呢?是人们要创造一种宗教的念头,还是基督这个人的真实存在?”

她耸耸肩:“非要我说,那就是基督的真实存在。耶稣只不过是一个组织反抗罗马人的犹太捣乱者罢了。后来他就获罪,钉在十字架上。我知道的就这些——我想这也够了。”

“一个伟大的宗教的来历不可能这么简简单单。”

“如果人们需要这种宗教的话,他们就一定会给它安一个靠不住的开头。”

“这恰恰是我的观点,莫尼卡。”他双手一摊,伸到她面前,她的身十子略微欠了欠,“基督形象的创造是在基督这个人之前的。”

“喔,卡尔,别说了。基督是在基督形象的创造之前的。”

有一对情侣走过他们身边,在他们争论的时候瞥了他们一眼。

莫尼卡注意到了他们,她沉默不语了。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不过她摇摇头:“我要回家了,卡尔,你待在这儿吧。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于是他看着她沿着通往公园门口的宽阔的甬道渐行渐远。

第二天,他在下班回家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她写的,她一定是在昨天和他分别之后写的,写完又马上投了出去。

亲十爱十的卡尔:

或许你也看出来了,我们的十交十谈对你几乎没起什么用。你好像只听见了我的声调和说话的节奏,却没有留意我倒底是想和你十交十流什么东西。你太敏十感,没法弄懂谈话的内容,却能看出说话人的心情,是愉快,或者愤怒,或者别的什么心情。所以我只好给你写信,试着让你明白我的观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反应那么强烈。

你犯了一个错误。你认为基督教是在耶稣死后到福音书写成之间的几年里发展起来的。可是基督教的观点并不是新的,只有这个名字是新的。基督教只不过是西方逻辑学和东方神秘主义汇合和十交十配之后的变形。看看过了这么多世纪,基督教是怎么变化的吧,它不断修正自己以适应新的时代。基督教只不过是古老的神话和哲学的混和体。所有的福音书都只是重复了关于太十陽十的神话,又断章取义地混进去一些希腊人和罗马人的观点。即使是在二世纪,还有犹太学者在揭露指责它的这种混杂!他们指出了基督的神话和各种太十陽十神话的惊人相似之处。那些神奇的事情,并不是基督徒们自己编造的,只是从这些神话中东抄一件西抄一件罢了。

还记得吗,维多利亚女王时代有许多年老的作家都说过,柏拉图也是一个基督徒,因为他更早表述了基督教的思想?基督教的思想!基督教只是装载了公元前诸世纪里早已流行的一些观点。马可·奥勒利乌斯又岂不是个基督徒?他写的东西可都是属于西方哲学的传统流派的。这就是为什么基督教能在西方——而不是东方——流行的原因啊。你本来就该是个坚持自己偏见的空头理论家,不该是个十精十神病学家。你的同道中人荣格也一样。

想办法抛弃所有这些病态的无稽之谈吧,让你的脑子干净一点,这样你才能更胜任你的工作。

莫尼卡

他把信十十揉十十成一十十团十十,扔到一边。后来,那天晚上他不禁想再看一遍,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约翰在河水中直起身十子。许多艾赛尼人站在岸上望着他。格罗高尔也低头看着他。

“不,约翰,我不能这样做。”

施洗者咕哝道:“你必须这样做。”

格罗高尔浑身颤十抖着走进了河水中,站到施洗者的身边。他感到有些头晕。他站在那里还是不住地颤十抖,不能动弹。

他的脚突然在河底岩石上滑了一下。约翰赶紧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站稳身十子。

澄彻的天空中,太十陽十升到了最高点,正灼烧着他的头。

“伊玛诺尔!”约翰突然大喝道,“神的灵就在你身上!”

格罗高尔动了动嘴,没说什么。他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头正在作痛,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自从他到这儿之后,他的偏头痛第一次发作了。

他难受得想吐。约翰的声音听来是那么茫远。他的身十子在水中晃晃悠悠。在他快要跌倒在施洗者脚边时,眼前的一切都绕着他旋转起来。他感觉约翰又一次抓住他,又听见他自己竭尽全力地说:“约翰,给我施洗吧!”然后有水流进了他的嘴和喉咙。他咳嗽起来。

听约翰的声音,他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不管在说什么,他们引起了两岸上的人的回应。

他耳朵里的轰鸣声更大了,而且变了声调。他在水中不住地打颤,然后感到两脚像是被抬离了河底。

艾赛尼人正在一边唱祷一边摇晃身十子。每张脸都渐渐抬高,望向灼灼日轮。

格罗高尔终于忍不住在水里呕吐起来,约翰的手狠狠箝进他的胳膊里,带着他回到岸时,他还在不住地颤十抖。

一种奇异而有节奏的吟哦从摇晃着身十子的艾赛尼人的喉咙里发出来。他们晃向一边时声音变高,晃向另一边时声音又复低沉。

约翰松手的时候,格罗高尔正紧紧捂着耳朵。他还止不住地想干哕,可是现在他的身十子被晒干了,这让他更加难受。

他开始踉踉跄跄地往远处跑,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身十体的平衡。他一边跑一边仍然捂着耳朵。他一直跑过崎岖的稀灌木丛林地。太十陽十在太空中悸十动,热度像重物一样狠狠砸在他的头上。可他还是一直地跑,跑远了。

“约翰想要拦住他,说:‘我当受你的洗,你反倒上我这里来吗?’耶稣回答说:‘你暂且许我,因为我们理当这样尽诸般的义。’于是约翰许了他。耶稣受了洗,随即从水里上来。天忽然为他开了,他就看见神的灵仿佛鸽子降下,落在他身上。从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十爱十子,我所喜悦的。’”(《马太福音》,第3章第14-17节)

他十五岁的时候,是中学里的好学生。

他从报纸上获知连南伦敦都有特迪哥儿①了。他见过这些穿着仿十爱十德华七世时代衣服的古怪青年,他觉得他们又傻又无聊。

他刚从布里克斯顿山的电十影院出来,打算步行回他在斯特里哈姆的家,因为他把乘公共汽车的钱大部分用来买一支冰激凌了。他们是和他一同走出电十影院的。直到他们跟着他下了山,他才注意到他们。

然后,很快他们就包围了他。这是一群面色苍白、双颊瘦削的少年,大多只比他大一到两岁。他好像模模糊糊认识其中两个。他们都是和他就读的中学在一条街上的比较大的郡立中学的学生,他和他们共用一个足球场。

“你们好。”他小声问候。

“你好哇,小子。”他们中最大的那个特迪哥儿说。他很明显是他们的头儿,一边嚼着口香糖,一只膝盖弯曲着站着,冲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回家。”

“肥家。”头儿模仿着他的口音,“肥了家准备干嘛啊?”

“上十床十睡觉。”卡尔想逃出包围圈,可是他们不放他走。他们他他十逼十到一个商店的门口。他们身后,汽车在主干道上呼啸而过。在路灯和商店的霓虹灯照耀下,街道反射十出暗淡的光。几个行人走过他们身边,没有一个停下来。

卡尔开始害怕了。

“不写作业吗,小子?”头儿旁边的另一个少年说。他有一头红发,满脸雀斑,眼睛是深灰色。

“想和我们打一架吗?”又一个人说。这个他认识。

“不,我不想打架,让我走吧。”

“你怕了,小子?”头儿一边说一边冷笑。他洋洋得意地从嘴里面把口香糖拉出一根长丝,又放回嘴里继续嚼起来。

“没有,可是为什么我要和你们打架?”

“你觉得你比我们厉害,不是吗,小子?”

“不,”他的身十子开始颤十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然不。”

“‘当然不’,小子。”

他又一次试着向前挪动身十子,可是他们一把把他推回了店门前。

“你是个有德国佬名字的笨蛋,对吗?”另一个他认识的少年说。“好像叫什么‘割了十睾十丸②’。”

“格罗高尔。让我走吧。”

“你十妈十十妈十不喜欢你晚一点回家吗?”

“比起德国佬的名字,这名字更像一个犹太佬的名字呢。”

“你是个犹太佬,小子?”

“他长的就像犹太佬。”

“你是个犹太佬,小子?”

“你是个犹太人的孩子,小子?”

“你是个犹太佬,小子?”

“够了!”卡尔尖十叫起来。他推他们想冲出去,可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给了他肚了一拳。他痛得哼了起来。

另一个人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跄跄差点站不稳。

便道上的行人仍然匆匆而过。他们路过时都只是瞥了这群孩子一眼。有一个人停下了,可是他的妻子却把他拉走了。“只是些疯玩的孩子。”她说。

“把他裤子扒下来。”一个特迪哥儿大笑着提议,“这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了③。”

卡尔终于推开他们。这一回他们没有拦。

他开始跑,一直跑下山。

“让他先跑吧。”他听见他们中有人说。

他继续不停地跑。他们嘻嘻哈哈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一直没追上他,让他拐进了一条大街。他家就住在那里。他回到他家的院子里,穿过黑暗的过道,打开后门进了家。他的继母正在厨房做饭。

“怎么回来这么晚?”她说。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神经质得近乎歇斯底里。她的黑头发又松又乱。

他走过她的身边,走进饭厅。

“你没事吧,卡尔?”她提高了声音。

“没事。”他说。他不想和母亲吵架。

他醒来的时候天气很冷。天色仿佛像破晓时的样子,呈一种暗灰色。四面望去,除了贫瘠的旷野,他再看不到别的任何东西。

前一天的事情他几乎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跑啊跑,不停地跑。

露水凝结在他的腰带上。他十舔十十舔十嘴唇,用手擦擦脸上的皮肤。像往常那样,偏头痛过去之后,他总是感到身十体衰弱,身十体的活力好像都被耗尽了。他望望自己赤十十裸十的身十体,才发现已经变得多么瘦骨嶙峋。和艾赛尼人在一起生活,很自然就成了这样。

他在想为什么约翰让他给自己施洗时他怕成那样。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诚实让他不忍心再欺骗那些艾赛尼人,不想让他们还认为自己是个先知吗?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用山羊皮裹十住自己的十十臀十十部,把它紧紧地绑在自己左大十腿的上方。他想也许他最好还是回到艾赛尼人那里,找到约翰,向他道歉,看看是不是能够做个弥补。

而且时间机器也还在那儿。他们光用生牛皮做的绳索就把它从运到了他们那里。

如果能找到一个好铁匠,或者别的什么金工,或许还有修复的希望。

可是归程变得充满了危险啊。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马上回到自己的时代,还是到一个离钉十字架更近的时刻去。他倒并不是为了见证耶稣被钉十字架而来,而是想在耶稣理应进入耶路撒冷城的那天,也就是逾越节的时候,感受一下耶路撒冷城里的气氛。莫尼卡一直认为耶稣是率领一支武装部队冲进这个城市的。

她说过,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他却怎么也不肯相信。他始终觉得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如果只有他能见到耶稣呢?约翰显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虽然他告诉过格罗高尔确实有个预言说过救世主会是个拿撒勒人。可是这样的预言太多了,彼此都在矛盾着。

他开始往回走,冲着艾赛尼人村落的大概方向。他应该还没走远,他应该马上就能认出他们住的那些山。

天气很快变得非常炎热了,地面也越来越荒芜。空气在他的眼前翻滚着。他醒来时就感觉到的那种十精十疲力尽的感觉,现在更加强烈了。他的嘴发干,他的腿疲乏无力。他感到很饿,周围却找不到任何吃的。还是一点也看不到那些艾赛尼人住的山。

只有南方两英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座山丘。

他决定向那里走去。也许到了那里他就弄清楚自己的所在了。也许在那里正有一个村镇,他们会给他食物。

他的脚所触之处,沙土在他四周荡起变成浮尘。偶然有一些枝枒疏落的灌木和突兀而起的岩石阻挡住他的去路。

攀爬那座山的时候,他开始流血,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到山顶的路(山顶比他一开始想的要远多了)非常艰难。他常常在山坡松动的石头上滑倒,跌得鼻青脸肿,靠他的溃烂的双手和双脚的支撑才能阻止自己一直滑十到山脚。有时他被到处丛生青草和苔藓粘住,有时他不得不抱住突起的大岩石。他常常停下来歇息,意识和身十体都被疼痛和疲劳弄得迟钝不堪。

被烈日烤着,他出汗了。尘土粘在他半十裸十的身十体上,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结成一层硬壳。他赖以裹身的山羊皮也成了碎布条。

这个不十毛十的世界开始在他的身边旋转,天空不知为什么和大地、棕黄色的岩石和白云混在一起分不清了。所有的东西都在躁动不休。

他终于攀到了顶峰,躺在那里喘气。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了。

他听见了莫尼卡的声音,他好像正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

——别太较真了,卡尔……

这话她已经说过许多遍了。现在他自己的声音在重复着。

——我生错了时代,莫尼卡。这么理十性十的时代不适合我。这个时代最后会杀了我。

她的声音回答道:

——你愧疚了,你害怕了,你是个受虐狂。你本来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十精十神病学家,可是你却完全屈服于你脑子的一切十精十神衰弱的幻觉了。

“住口!”他翻了个身十子。太十陽十照着他衣衫褴褛的身十体,“住口!”

——完完全全的基督徒综合征,卡尔。我毫不怀疑接下来你要皈依天主教。你自己思维的能力哪儿去了?

“住口!快滚开,莫尼卡。”

——恐惧已经攫取了你的思想。你并不是在寻求灵魂,或者一种生活方式。你在寻求安慰。

“让我一个人静一会,莫尼卡!”

他用肮脏的手遮着耳朵。他的头发和十胡十须都和尘土纠缠在一起。他已是遍体鳞伤,血在每个伤口上凝成血块。头上,太十陽十仿佛和他自己的心跳一起在“砰,砰”跳动。

——你要走下坡路了,卡尔。你没发现吗?下坡路。赶快振作起来吧。你还没有完全丧失理十性十……

“天哪,莫尼卡,住嘴!”他嘶哑的声音无比刺耳。几只大乌鸦正在他头顶的天空中盘旋。他听见它们的叫十声了,它们好像正在用一种和他不同的声音在他身后呼唤他。

——1945年,上帝死了……

“现在不是1945年,现在是公元28年。上帝还活着!”

——你看看你拼命想弄清楚的是怎样一个拼凑出来的基督教。它混杂了希伯莱犹太教,混杂了斯多噶伦理学,混杂了希腊神秘主义教派,混杂了东方的礼仪,混杂了……

“这无所谓!”

——这可不是你现在所想的④。

“我需要上帝!”

——这不就得了,你还是承认了!好吧,卡尔,给自己找个寄托吧。如果你要向自己妥协,就好好想想你究竟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格罗高尔支起他伤痕累累的身十体,站在山的顶峰上,大声呼喊起来。乌鸦都被吓了一跳,在天空中盘旋着飞远了。

天空正慢慢暗下来。

“当时,耶稣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他禁食四十昼夜,后来就饿了。”(《马太福音》第4章,第1-2节)

自注:

①TeddyBoy:20世纪50年代英国的一群反叛社会的无赖青年,喜好穿着仿英王十爱十德华七世时期(1901-1910)的衣服。

②这个特迪哥儿故意把Glogauer念成谐音的Glow-worm(萤火虫)。译文据汉语谐音译出。

③犹太人在出生之后都要割包十皮。

④原文为Nottoyouinyourpresentstateofmind.疑现译有不妥。

这个疯子跌跌绊绊地走进了镇子。他的脚把尘土搅得舞动起来。他木然地行走时,狗在他周围冲他吠着。他抬起头来望望太十陽十,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十子两边,他的嘴唇在翕动。

镇民们听见他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着什么。不过他说得如此热烈,如此坚定,好像上帝就是派他这样一个瘦弱、赤十十裸十着上身的人来当祂的代表似的。

他们想知道这个疯子是从哪里来的。

小镇是白色的,几乎都是由两层或一层的用石头和粘土砖盖的房子组成。这些房子建在一个集市四周,集市正对着一所古老简陋的犹太人会堂。会堂外面,老人们穿着深色的长袍,在坐着谈话。

这个镇子繁华而整洁,是靠和罗马的贸易发迹的。街上只有一两个乞丐,也都得到了人们很好的救济。街道都建在山坡上,随着山坡起伏。它们弯弯曲曲,被树荫遮着,充满祥和的气氛:这正是乡村的路。空气中到处飘着新伐的木材的气味,和木工活的声响,因为这个镇子是个木匠城,远近闻名。镇子座落在杰兹利尔河畔,离从大马士革到埃及的贸易大道很近,每每有运货马车满载着木匠们的成品离开镇子向远方驶去。这个镇子叫做拿撒勒。

这个疯子向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询问,终于来到了这里。他沿着罗马人修的大道,不停地用他很重的外地口音向人问同一个问题:“拿撒勒怎么走?”这些他就经过了其他的一些村镇,比如费拉达尔菲亚,杰拉萨,佩拉和居索波利斯。在路上,有人分给他一些食物;有人求他为他们赐福,他便把手放在他们头顶,用那种古怪的口音说着什么;也有人用石子扔他,把他赶走了。

他从罗马式的高架桥上穿越约旦河,继续往北,向拿撒勒走去。

找到这个镇子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竭力抵达。路上他流了很多血,却只吃了很少的东西。他不停地走,直到体力不支倒下。躺到体力恢复了一些时,便又继续。不过,他也越来越常常被人发现,他们便给他一些酸酒或面包,让他苏醒过来。

有一次,他被一些罗马军人拦住了,他们粗十鲁地要他说出在镇中可有亲戚,好让他们带他去。他们以为他是土著的阿拉米人,但听到他用一种比他们自己讲的还纯正的口音奇怪的拉丁语来答复他们时,不免大吃一惊。

他们问他是不是一位拉比,或一个学者。他说他都不是。军十十团十十的长官给了他一些干肉和酒。这些军人是巡逻队的,每个月在这条路上来回一次。他们身材结实,肤色呈棕色,都有一张十胡十须刮得干干净净的刚硬的脸。

他们穿着有污迹的皮短裙,胸甲,系带鞋,头上戴着铁制的头盔,腰间别着带鞘的短剑。在夕十陽十下,他们那么多人把他一个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围住,个个却还都神色紧张。军官的打扮和他的士兵近似,不过他的胸甲是金属制的,还穿着一件长斗篷。他用比他的手下十温十和的声音问这个疯子的名字。

有一阵功夫这个疯子停住不说话,只有嘴唇张了又闭,好像不知道他们在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