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最后他迟疑地说道。这似乎不像是回答,倒像是一种请求的口吻。
“听起来像是个罗马人的名字。”一个士兵说。
“你是个罗马公民吗?”军官问。
可是很明显的,这个疯子不知正在想些什么,他把脸别过去不看他们,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突然,他又望向他们,说:“拿撒勒?”
“在这个方向。”军官指一指远处穿山而去的大道,“你是个犹太人吗?”这句话似乎吓到了这个疯子。他一跃而起,拼命推开身边的士兵。他们大笑着放他去了。这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
他们一直望着他在路上渐跑渐远。
“也许,是他们的一个先知。”军官一边说,一边向他的马走去。在乡下到处是这种人,每一个你碰到的都说他在传播神的旨意。不过他们倒不会惹乱子,他们的宗教让他们想不到要叛乱。我们应该感谢这一点。那个军官想。
他的士兵还在大笑不已。
他们继续沿着大道,向和那个疯子相反的方向前进。
现在这个疯子终于到了拿撒勒。镇民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在他蹒跚着向集市广场靠近时,又多了一丝怀疑。也许他是一个流十浪十的先知,但也许是属于魔鬼的。这实在很难说,只有拉比们知道。
在他穿着围在商人的货摊前的人群时,他们就安静下来,直到他走过。女人们拉起穿在她们丰满身材上的厚重的羊十毛十披肩,男人们则把他们的棉袍卷起,以免被他碰到。通常情况下,他们会本能地想到要按他在这镇子里从事的职业向他征税,但是他的目光中有一种热切,他的脸上有一种急迫和活力,虽然他看上去面黄肌瘦。这使他们对他多少有了一点敬意,都和他拉开一段距离站着。
当他到达集市的中心,他便停下来,环顾四周。他似乎对周围的人反应迟钝。他眨着眼,十舔十了一下嘴唇。
一名妇女经过他身边,警惕地望着他。他于是对她说话。他的声音很柔和,每个词都小心翼翼地蹦出唇边:“这里是拿撒勒吗?”
“是的。”她点点头,加快了步伐。
一位男子也经过广场。他穿着一件红色的羊十毛十袍子,上面有棕色的条纹。他卷曲的黑色头发上戴着一顶红色的薄帽。他有一张圆胖的脸,露出兴奋的神色。这个疯子拦住他的去路,说:“我要找一个木匠。”
“拿撒勒到处都是木匠。这个镇子就是个有名的木匠城。我自己就是个木匠。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这个人幽默而殷勤地说道。
“你认识一个叫约瑟的木匠吗?他是大卫王的后代。他有一个妻子叫马丽亚,还有七个孩子,其中一个叫耶稣。”
那个表情愉快的人讽刺般地皱了皱眉,抓了抓后脖颈:“我认识好几个约瑟,有一个很穷的家伙是住在那边的巷子里的。”他用手指了指,“他有一个妻子叫马利亚。去看看吧。你很快就会找到他的。去找一个从来不笑的人就行了。”
疯子望了望这个人指的那个方向。他一看到了那巷子,就不顾一切向那儿大步流星走去。
在狭窄的巷子里他闻到伐倒的木材的气味更加浓烈了。他走在齐踝深的刨花里。
每间屋子都传来锤子的敲击声和锯子的刮削声。每家的栅栏里面都靠放着各种尺寸的厚木板,高得把房子的墙都要遮住了,而且排列紧密,两两之间几乎没什么落脚的地方。许多木匠就坐在院门外的长凳上工作。他们在木头上刨坑,使用着简单的车十床十,把木头弄成各种各样可以弄成的形状。他们抬起头便看见疯子走进了巷子,向一个老木匠走去。这个老木匠围着一件皮围裙,坐在长凳上,正在刻一个小雕像。他有灰色的头发,似乎有点近视。他凝望着这个疯子。
“你要干吗?”
“我找一个叫约瑟的木匠。他妻子叫马利亚。”
那个老人用他那只拿着刻了一半的雕像的手做了个手势:“沿这条巷子走,再过去两家人,路那边。”
这个疯子要找的房子门前只靠放着很少的木板,木材的质量也比他见过的其他木头都要差。门口的长凳一边翘十起,那个木匠驼着背坐在它上面,正在修理一个看上去同样畸形的板凳。
他挺十直身,这时疯子拍了他的肩膀。
他的脸上满是皱纹,饱浸了贫困。他的眼睛充满疲态,稀疏的十胡十子中过早地点缀了灰色。他轻微咳嗽了一下,也许是奇怪有人打搅自己。
“你是约瑟吗?”疯子问。
“我没钱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问点事。”
“我是约瑟。你想知道什么?”
“你有儿子吗?”
“有几个,还有几个女儿。”
“你妻子叫马利亚,对吧?你是大卫王的后代。”
那男人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是的,是我干了什么好事吗……”
“我想见你的一个儿子,耶稣。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这就不好了。他干了什么事?”
“他在哪儿?”
约瑟盯着这个疯子,眼睛里出现一种盘算的神情:“你难不成是个先知吗?是来给我儿子治病的吗?”
“我是个先知。我可以预知未来。”
约瑟着叹息着站起身:“你可以见他,来吧。”他领着疯子穿过院门,走进房前狭窄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碎木头,坏了的家具和农具,和一袋袋用烂麻袋装的刨花。
他们走进了黑暗的房子里。第一个房间显然是厨房,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巨大的土炉旁。她是个高个子,肚子胖得浑十圆。她又长又黑的头发乱糟糟地满是油污,垂下来遮住她的一双有光泽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发出和她身份年龄不相称的十十婬十十荡目光,正望着这疯子。
“家里可没什么吃的能给要饭的。”她咕哝道,“他就吃得够多的了。”她用一把木勺指指坐在屋角十陰十影里的一尊瘦小的人像。她说话的时候,那人像动了一下。
“他在找我们的耶稣。”约瑟对那女人说,“也许他来可以减轻我们的负担。”
那女人给了这疯子一个深长的眼神,耸了耸肩。她用胖舌头十舔十了十舔十她的红嘴唇:“耶稣!”那角落里的人像站了起来。
“就是他。”那女人说,脸上有一种满足的表情。
这疯子皱皱眉头,迅速地摇着头:“不。”这人像看上去是个畸形,背驼得厉害,左眼里有块白翳。它的脸是木然而愚蠢的。它的唇上沾着些唾沫。那女人第二次叫他的名字时,他傻笑起来,歪歪斜斜地向前走。“耶稣。”它说。它的声音含混不清,粗里粗气。“耶稣。”
“他只会说这些。”女人冷笑了一下,“他一直都是这样。”
“神的旨意。”约瑟苦涩地说。
“他怎么了?”疯子的话音带着一种痛苦和绝望的语调。
“他一直都是这样。”女人转身重新面对着土炉,“你想要他的话就带他走吧。他里里外外都是个废物。我爸十妈十把我嫁给这个没能力的男人时我正怀着他……”
“你这个不要脸的!”那女人一瞪约瑟,他马上闭了嘴,对这疯子说:“你找我们的儿子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他聊聊,我……”
“他不是圣人,他也不是先知,虽然我们以前总觉得他是。以前这拿撒勒镇上别的人也来给他治过病,或者让他给他们预言未来,可是他只会对他们傻笑,一遍又一遍念自己的名字……”
“你确信他身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还没有发现的吗?”
“当然了!”马利亚嘲笑地用鼻子哼了一下,“我们太需要钱了。如果他有什么法力的话,我们早该知道了。”耶稣又傻笑了几声,踉踉跄跄走进另一间屋子。
“这不可能。”疯子嘟囔着。难道历史本来可以改变吗?难道他到了时间的另一个维度,这里从来就没有基督吗?
约瑟看到,这个疯子的眼神中呈现了极大的苦恼。“怎么样?”他说,“你看到了什么?你说你能预言未来,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发家吧。”
“现在不,”这个先知一边说一边转身,“现在不。”他从屋子里跑出来,一直跑到巷子里,又闻到了刨平的橡木、雪松木和柏木的气味。他跑回集市,停下来,疯狂打量四周。他看见犹太人的会堂正在他面前。于是他向那里走去。
先前他曾与之搭茬的那个人也还在集市上,正在选购煮饭锅,好给他女儿当结婚礼物。这个怪人走进会堂时,那人向他点点头。“他是约瑟那个木匠的亲戚。”那人对身边的一个人说,“一个先知,我想这不用问。”这个疯子,先知,卡尔·格罗高尔,时间旅行者,业余十精十神病学家,生活的意义的追寻者,十性十受虐狂,一个有对死亡的企盼的人,一个人与救世主的混合十体,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的人,气喘吁吁地走进了会堂。他已经见过耶稣——也就是约瑟和马利亚的儿子。他已经见过了那个毫无疑问是天生的弱智的人。
“所有人都是人与救世主的混合十体,卡尔。”莫尼卡说过。
现在他的记忆已经不怎么完整了。他对时间和身份的感觉已经混乱了。
“那时候加利利有上百的救世主。耶稣本来只是那个神话和哲学的传播者,这件事情仅仅是历史的巧合。”
“事实肯定比这要复杂得多,莫尼卡。”
每个星期二,在冥玄书店上的一个房间里,荣格讨论组的成员总要为了群体分析和治疗的目的而会面。格罗高尔不是讨论组的组织者,不过他乐于给他们提供场所,而且热切地加入了讨论组。每个星期和这群想法相同的人在一起讨论是对他苦闷心情的极大抚十慰。他买下冥玄书店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想能时常碰到像这些荣格讨论组成员一样有趣的人。
对荣格的痴迷使他们聚在了一起,不过每个人又有各自痴迷的东西。丽塔·布伦太太绘出了飞碟运行的轨迹,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相信这玩意儿;休·乔伊斯相信所有荣格学派的人都是生存在几千年前突然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大十陆上的原始种族的后代;阿兰·切达,最年轻的组员,对印度神秘主义很感兴趣;还有桑德拉·彼德逊,讨论组的组织者,是一个巫术的专家。
詹姆斯·海丁顿对时间很感兴趣。他是讨论组的骄傲,因为他是一位爵士,詹姆斯·海丁顿爵士,二战时的发明家,非常富有,因为对盟军最后的胜利有贡献,获得了各式各样的荣誉。在战时,他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即兴演说家,但是在战后,他却成了军部里的多余人。他们觉得他是一个狂人,更糟的是,他总在公共场合炫耀自己的这种狂十热。
詹姆斯·海丁顿爵士常常向组员谈起他的时间机器,每个人他都讲了很多次。他们都迁就他。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喜欢夸张地讲述和他们各自感兴趣的事有关的经历。
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在所有其他人都离开以后,海丁顿告诉格罗高尔他的机器已经研制成功了。
“我无法相信。”格罗高尔老老实实地说。
“你是我告诉的第一个人。”
“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你和你的书店。”
“你可没告诉政十府。”
海丁顿呵呵地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实验没成功前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替他们工作的结局就是被劝退。”
“你还不知道机器是不是能正常运转?”
“我可以肯定它能。不想来见识一下吗?”
“一台时间机器。”格罗高尔微笑了一下。
“来看看吧。”
“为什么是我?”
“我想你该会感兴趣的。我知道你对科学的观点可不那么正统……”
格罗高尔同情地看着他。
“来看看吧。”海丁顿说。
于是第二天他来到了班布里。就是这一天他离开了1956年,来到了公元28年。
犹太会堂里面凉爽而安静,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燎香气味。拉比们领他进了院子。他们像镇民一样,不知道他的本质如何,不过他们确信他并没有被魔鬼占有。
给现在在加利利到处都是的流十浪十的先知提供庇护所是他们的传统,不过这一个实在异于他人。他的表情像凝固一般,他的身十子是僵硬的,有泪水流过他肮脏的脸颊。
“科幻可以告诉我们如何做,却从不问为什么。”他曾对莫尼卡说,“它是不能回答的。”
“谁想知道为什么呢?”她回答道。
“我想。”
“嗯,你是永远无法知道的,不是吗?”
“坐下,孩子。”拉比说,“你想问我们什么?”
“基督在哪里?”他说,“基督在哪里?”
他们听不懂他的语言。“是希腊语吗?”一个人问,但另一个人摇了摇头。
居里奥:“神”的意思。
阿多奈:“神”的意思。
神在哪里?
他蹙起眉头,茫然望向四周。
“我必须休息了。”他用他们的语言说。
“你从哪儿来?”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从哪儿来?”一个拉比重复道。
“哈-俄拉姆·哈巴……”最后他喃喃说道。他们面面相觑。“哈-俄拉姆·哈巴。”他们重复道。
哈-俄拉姆·哈巴,哈-俄拉姆·哈塞:将来的世界,存在的世界。
“你有什么口信要告诉我们吗?”一个拉比问。
他们对先知已是司空见惯,但他们都不像这个人。
“口信?我不知道。”先知嘶哑地说,“我要休息。我饿了。”
“来吧。我们会给你安排吃的和睡觉的地方。”
面对丰盛的食物,他只吃了很少一点就吃不下去了。十床十上有草垫,让他觉得太过柔软。他甚至有点不十习十惯。
他睡得糟糕极了,在梦中大喊大叫,还梦游到了屋外。拉比们听到了他的梦话,却全然不懂是什么意思。
卡尔·格罗高尔在会堂里呆了几个星期。他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在图书馆里看书,在长长的卷轴上寻找能解决他的疑惑的答案。旧约里的很多话都可以有几种解释,这反而让他更糊涂了。
他没发现任何东西可以告诉他是哪儿出了问题。
像大多数人一样,拉比们都不去接近他。他们把他看成一个圣人。他们以会堂里住着这样的人而骄傲。他们确信他一定是神特别挑选的人中的一个,他们耐心地等待他向他们开口的一天。
但是先知很少说话,只是小声地自言自语,一会儿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一会儿用那种他常常讲的无法理解的语言,即使是在他和他们讲话时也是这样。
在拿撒勒,镇民们除了住在会堂中的神秘先知外几乎不再谈别的话题,不过拉比总是拒绝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他们总是让镇民管好自己的事情,因为有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就像传教士们一样,他们用这种办法来回避那些他们无法解答的问题,以显得他们懂的东西要比实际上懂得的要多。
后来,一个安息日,他出现在会堂的公共场所,站到了其他来向神膜拜的人的队伍里。
他左边那个正在朗诵卷轴上的经文的人用他眼角的余光瞥了先知一眼。先知正坐着听他朗诵,带着深邃的神情。
大拉比奇怪地看着他,用手势示意该把卷轴传递给这个先知了。一个男孩迟疑地把卷轴递到了先知的手里。
先知久久凝望上面的字句,然后开始念。一开始先知并不明白他所念的段落的意思。那是以塞亚书的一章。
“‘主的灵在我身上,
因为他用膏膏我,
叫我传福音给贫穷的人;
差遣我报告:
被掳的得释放,
瞎眼的得看见,
叫那受压制的得自十由,
报告神悦纳人的禧年。’
于是把书卷起来,十交十还执事,就坐下。会堂里的人都定睛看他。”(《路加福音》第4章,第18-20节)
五
在他离开拿撒勒前往加利利海的时候,他们都跟随着他。他穿着他们给他的亚麻布制的白袍。虽然他们觉得是他在领导他们,事实上,却是在他们前面驱赶着他走。
“他是我们的救世主。”他们向来问询的人说。
这时也便有了各种奇迹的传闻。
当他遇见病人时,他怜悯他们。他们渴求他的帮助,这使他竭自己全力救治他们。大部分人的病他是无能为力的,但也有一些人明显仅是心理上的障碍,他是能够帮助他们的。比起自己的病来,他们更笃信他的力量。
于是他便治愈了他们。
当他来到伽百农时,有差不多五十个人跟随他踏上了这城市的街巷。他和施洗约翰有十交十往,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施洗约翰在加利利一向享有崇高的威望,连许多法利赛人都认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先知。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这个人有比约翰更高的神力。他不像施洗者那样是个雄辩家,但是他会创造奇迹。
伽百农是展卧在水晶般的加利利海边的一座城镇,房屋之间都有很大的集市园圃把它们隔开。在白色的码头周围正停泊着渔船,也停停泊着定期驶来这座湖边城镇的商船。尽管在湖的四周都座落着苍翠的群山,伽百农城却是建在平城上的,正好位于群山的庇护中。这是一个静谧的市镇,像加利利大多数的城镇一样,居住着许多非犹太人。来自希腊、罗马和埃及的商人在它的街道上来来住住,许多人就在这里永久定居下来。城里有一个发达的中产阶级阶层,就是由这些商人和工匠、船主,还有医生、律师和学者所组成的。这都是因为伽百农位于加利利、特拉可尼和叙利亚三省的十交十界处,虽然城的规模并不大,却是一个方便贸易和旅行的驻足点。
这个古怪而疯癫的先知穿着他皱巴巴的麻布袍,被来自各族的人群簇拥着前进,涌十入了伽百农。这些人几乎都是贫苦之士,其间偶然也混杂着一些看上去和他们不同的人。这个人能预知未来的消息这时便流传开来,比如他预言了施洗约翰被希律·安提巴逮捕,很快又转押到了佩雷拉。他从不用普通的话语预言,而是像别的先知那样,使用模棱两可的语句。他只谈论近期内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他把这些事描述得细致入微。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是被简单地叫做“拿撒勒的先知”,或者“拿撒勒人”。有些人说他是拿撒勒一个木匠的亲戚,也可能就是那木匠的儿子,但这是因为“木匠的儿子”和“博士”这两个词的拼写非常相似,于是混淆就这么传下来了。还有一个不那么广泛的传闻说他的名字叫耶稣。这个名字被叫了一两次,但是当他们问他这是不是他的真名姓时,他不是否认,就是摆出他那种惯常的漠然的神情,拒绝回答。
他的布道看来缺乏约翰的激十情。他说话总是很文雅,很暧十昧,他常常微笑。不过他也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称呼神。很明显,他确实像约翰一样是艾赛尼人一派的,因为他在宣教中像他们素所主张的那样,反对积聚私财,宣扬全人类皆是兄弟。
但是在他被带到伽百农那所典雅的会堂后,他们亲眼目睹了他是如何行使奇迹的。在他之前,没有一个先知懂得治病,或是熟知那些人们很少提起的心理问题。恰恰是他的这种慈悲,比他的布道更能引起人们的反响。
在他生命中,卡尔·格罗高尔第一次忘掉了卡尔·格罗高尔。他也第一次真正当了一名十精十神病学家,这正是他一直追求的。
但这却不是他人生的全部。他用一个神话,救助了这个神话产生之前的人类。他完成了一个人类十精十神上的周而复始。他并没有改变历史,但历史却因他而愈显厚重。
他无论如何不愿相信耶稣只是一个神话。是他靠自己的力量让耶稣成为一个真切存在的实体,而不是神话在起源时所虚构的人物。
所以他在会堂中宣教。他鼓吹一个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以前听到的更慈悲的神,凡是在可以提醒他们的地方,他都用寓言启迪他们。
渐渐的,对他的所作所为的怀疑消散了。他的身份转换也一点一点完成着,终于,完全变成了那个他选择要饰演的角色,他给这角色塑造了越来越多的生平。这是一个原型式的角色,一个让荣格的信仰者深感兴趣的角色,一个远不是简单模仿的角色,一个他必须连最微小的细节都十逼十真地表演的角色。卡尔·格罗高尔终于发现了他一直在追求的真谛。
“在会堂里有一个人被污鬼的十精十报附着,大声喊叫说:‘唉!拿撒勒的耶稣,我们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来灭我们吗?我知道你是谁,乃是神的圣者。’耶稣责备他说:‘不要作声,从这人身上出来吧!’鬼把那人摔倒在众人中间,就出来了,却也没有害他。众人都惊讶,彼此对问说:‘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他用权十柄十能力吩咐污鬼,污鬼就出来。’于是耶稣的名声传遍了周围地方。(《路加福音》第4章,第33-37节)
“集体幻觉,奇迹,飞碟,鬼,都是一回事。”莫尼卡说过。
“确实很像,”他回答道,“但为什么他们就都看见了那些东西呢?”
“因为他们想看见。”
“为什么他们想看见?”
“因为他们心里害怕。”
“你认为这就足以解释了吗?”
“这还不够吗?”
当他第一次离开伽百农时,更多的人都跟随着他。继续留在这城里已经不太现实了,因为城里的人都争先恐后来看他行使那简单的奇迹,弄得全城的生产生活都陷于停顿了。
在城镇间的空城上,他和他们讲话。他和那些和他的想法有共通之处的睿智而博学的人讲话。这些人中包括渔船队的主人西蒙,以及雅各和约翰。还有一个是医生,还有一个在伽百农才第一次听到他的布道的仆人。
“必须够十二个人。”有一个人他对他们说。“必须合于黄道十二宫。”不过他没怎么在意自己说的这些。他的很多想法是十分奇怪的,有时他讲给他们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很陌生。一些法利赛人认为他在亵渎神明。
一天,他遇见了一个人。他认出他是一个艾赛尼人,就是马卡鲁斯附近的那群艾赛尼人中的一个。
“约翰有话想和你说。”那艾赛尼人说。
“约翰还没死吗?”他问那人。
“他被软禁在佩雷拉。我想希律王还不敢杀他。他让约翰在王宫的城墙里和花园里散步,让他和他的手下说话。可是约翰害怕希律王很快就会鼓起勇气把他乱石砸死或是斩首。他需要您的帮助。”
“我怎么能帮得了他呢?他是必死的,没什么希望了。”
艾赛尼人困惑地盯着先知的眼睛:“但是,先生,没别人可以帮他了。”
“他让我干的事情,我都干了。”先知说,“我为人治病,我向穷人传道。”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希望这样,但他现在需要帮助,先生。你能救他。”
先知把那艾赛尼人从人群中拽了出来:“他的命没人能救。”
“可是,如果没人救他,不义之人便又会滋生,天国就无法重建了。”
“他的命没人能救。”
“这是神的旨意吗?”
“如果我是神,这就是神的旨意。”
在绝望中,那艾赛尼人转身从人群中离去了。
施洗约翰本来就是要死的。格罗高尔无意改变历史,只能加固它本有的步伐。
他和他的追随者穿过了加利利境。他挑选了十二个受过教育的人,剩下的追随者仍然绝大多数都是些贫民。他只让他们对好运充满希望。许多人本来是追随约翰想要起来反抗罗马人的,但是现在约翰被关押起来了,也许现在这个人可以领导他们反抗,洗劫耶路撒冷、耶利哥和凯撒利亚的财宝。他们又累又饿,他们的眼睛被热十辣辣的太十陽十刺得发花,他们就这样跟随着那个穿白袍的人。
他们需要希望,他们给他们的希望找到了理由。
他们看见他行使了更大的奇迹。有一次他十习十惯十性十地在船上向他们传道,当他涉浅滩从水里走回岸边时,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在水面上行走似的。
所有在秋天辗转穿越加利利境的人们都彼此听说了约翰被斩首的消息。对施洗者的死讯感到沮丧的人们又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和约翰有十交十情的新先知身上。
在凯撒里亚,他们被罗马卫兵驱逐出来。这些卫兵常常这样对待那些在乡村流十浪十的狂十热的人们,以及他们的先知。
在另一些城镇,这个先知的名声渐长,而他们却屡被惩罚。不光是罗马统治者,连犹太人似乎都不愿意像原先容忍约翰那样,再容忍这个新先知了。政治气氛正在发生变化。
食物也变得很难找到了。他们像饥饿的动物一样,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他教他们怎样假装是在吃东西,并且不去想自己肚子饿。
卡尔·格罗高尔,一个巫医,一个十精十神病学家,一个催眠术士,一个救世主。
有时,他的心也对自己饰演的角色发生了动摇,当他干出一些自相矛盾的事情时,他的信徒都不免感到困惑。现在,他们已经常常用那个他们听过的名字称呼他了:拿撒勒的耶稣。大部分时候他默许他们使用这个名字,但有时他却会发怒,狂喊一个奇特的、满是喉音的名字:
“卡尔·格罗高尔!卡尔·格罗高尔!”
他们便也跟着叫。他们说,看哪,他在用神的声音说话。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他却又总是咆哮道。他们便又困惑不已,让他独自一人待着,直到怒气消散为止。
天气变冷,冬天来临了。他们返回伽百农,那里已经成了他的信徒的一个根据地。
在伽百农,他一直挨过了整个冬天,不断地预言。许多这些预言是关于他自己,以及信徒们的命运的。
“当下,耶稣吩咐门徒,不可对人说他是基督。从此,耶稣才指示门徒,他必须上耶路撒冷去,受长老、祭司长、文士许多的苦,并且被杀,第三日复十活。”(《马太福音》,第16章,第20-21节)
他们正在她的公寓里看电视。莫尼卡在吃苹果。这是一个暖和的星期天晚上,大约六七点钟。莫尼卡用那个啃了一半的苹果在屏幕前比划着。
“瞧瞧这些十胡十说八道,”她说,“你从来没老老实实地告诉我,这些对你是不是有什么意义。”电视上正在放一个有关宗教的节目,是在汉普斯泰德教堂里上演的一出流行剧。这出歌剧讲的是耶稣钉十字架的故事。
“台上是一群俗人。”她说,“多让人失望啊。”
他没说什么。在他看来,那节目也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恶心。他没法和她争论。
“神的十十尸十十体现在就要开始腐烂了。”她嘲笑道,“嗬!多臭的味道……”
“那么,把电视关了吧。”他嗄声说道。
“这出戏叫什么名字?《蛆虫》?”
“很有趣的名字。我要关电视了,怎么样?”
“别,我想看。多有意思啊。”
“喔,关了它!”
“效法基督!”她嗤之以鼻,“像是一幅该死的讽刺漫画。”电视上,一位黑人歌手饰演基督,正在和着老掉牙的伴奏歌唱,准备唱出那一大套人类皆兄弟的毫无新意的歌词。
“要是他真的那么说了,那他们把他钉了就一点不奇怪了。”莫尼卡说。
他走到电视跟前把它关了。
“我很喜欢这出戏。”她的语气中有一种嘲讽式的失望。
“那是一首美丽的绝唱。”过了一会儿,她又用一种让他郁闷的腔调说道,“你这个老笨蛋,多可惜啊。本来你可以成为约翰——约翰·卫斯理或约翰·卡尔文,或是别的什么人。这一阵子你可当不成什么救世主,至少不是你想的那种。没有人会听你的。”
六
先知住在那个叫西门的门徒家里,不过他却叫他彼得。西门对先知满怀感激,因为先知治好了他妻子的病,这病折磨他妻子有不短一段日子了。那是一种很神秘的痼疾,但先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治愈了。
这时,伽百农出现了许多陌生人,大部分都是来拜访先知的。西蒙提醒先知,他们中的一些人是罗马人或法利赛人的密探。总的来说,法利赛人并不嫌恶先知,虽然他们也不信他们听说的那些奇迹。但是,整个政治气氛是十分混乱的,罗马侵略军上到彼拉多,下到士兵,中间包括各级军官,都被蒙骗了。他们期待爆发一场战争,却看不到眼下正有一场叛乱正在酝酿中,已经有所朕兆了。
彼拉多自己希望动乱越大规模越好。这可以向皇帝提贝留斯证明,包括人像盾事件在内,他对这些犹太人实在是太宽容了。这样他彼拉多就可以为自己辩白,他役使犹太人的权力也就可以更大了。现在,他和犹太地的省份里所有的土王都关系紧张,特别是希律·安提帕,曾经看上去是他唯一的支持者。除了政治形势外,他自己的家事也让他沮丧,因为他那神经质的妻子又开始做噩梦,向他索求更多的关心十爱十护,已经超过了他所能够给予的。
也许有一种可能,他想,就是去挑十起一场事端。不过他可要小心,因为提贝留斯即位以来还从未遇过这类事情。这个新先知提供了一个下手的机会,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干什么抵触犹太人和罗马人法律的事情。有人报告说这个人管自己叫救世主,可并没有什么法律禁止这样做。而且,他几乎没有煽动信徒起来造反,而恰恰相反。
从他的屋子的窗户向外望去,彼拉多一边看着耶路撒冷的尖塔和房屋的尖顶,一边想着他的密探提供给他的情报。
在罗马人叫做农神节的节日刚过去不久,先知和他的信徒又一次离开伽百农,开始在乡间旅行。
热天来了,他行的奇迹少了。但是人们渴望他做的预言多了。他一再提醒他们将来可能会犯的错误,以及一切以他的名义犯的罪行。
他在加利利地蹀躞,经由撒马利亚,沿着整洁的罗马大道向耶路撒冷进发。
逾越节就要到了。
在耶路撒冷,罗马官员讨论了即将到来的这个节日。这一天前后总是一年中最混乱的时候。以前,在逾越节期间已经发生过好几次十騷十乱,这一年嘛,毫无疑问,各种麻烦一点也不见少。
彼拉多找来法利赛人谈话,希冀和他们合作。法利赛人说他们会尽力,不过如果民众干的事情太愚蠢,他们也无能为力。彼拉多愁眉不展地让他们离开了。
他的那些探子向他报告犹太全境的情报。有一些提到了这个新先知,不过却说他没什么危险十性十。不过彼拉多自己却觉得他现在可能没什么危害,但是如果让他在逾越节进了耶路撒冷,恐怕就不一样了。
离逾越节的盛宴只有两个星期了。先知到达了耶路撒冷附近一个叫伯大尼的城镇。他的一些来自加利利的信徒在伯大尼有朋友,他们的朋友都乐于向先知提供落脚处。他们是从其他一些要到耶路撒冷和圣殿的朝拜者口中听说他的。
他们之所以到伯大尼的原因,是先知对追随他的人数深表不安。
“人太多了。”他对西门说,“太多了,彼得。”格罗高尔的脸现在已是十分憔悴,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他很少说话。有时他会茫然地望向四周,好像不能确定他是谁一样。
有消息传到他在伯大尼的住处,罗马人的密探一直在调查有关他的情况。这并没有让他不安。相反,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很乐于听说这种事情。
一天,他和两个信徒穿过乡间,去远望耶路撒冷城。耶路撒冷的浅黄色城墙在下午的十陽十光照耀下显得富丽堂皇。很多塔和高楼都用马赛克装饰成红色、蓝色和黄色,从几里地以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先知又回到了伯法其。
“我们什么时候进耶路撒冷呢?”他的一个信徒问他。
“现在不进。”格罗高尔说。他把肩耸十起,双手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浑身发冷。
离耶路撒冷城里逾越节的盛宴只有两天时,先知带了他的门徒到橄榄山去。在耶路撒冷郊外,有一个镇子叫伯法其,是建在橄榄山山腰上的。
“给我一头驴,”他吩咐他们,“还有一头驴驹。现在我要完成预言了。”
“这样谁都会知道你是救世主了。”安德烈说。
“是的。”格罗高尔叹息道。他又一次感到害怕,但这一回不再是肉十体的觳觫了,而是一个马上就要演出最后的一幕、也是最富戏剧十性十的一幕的演员的惶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演好。
有冷汗沾在格罗高尔的上唇上。他把它擦干了。
在微弱的天光照射下,他凝视着他四周的人群。他还是不知道他们中一些人的名字。他对他们的名字不感兴趣,却只对人数念念不忘。
一共有十个人。还有两个去找驴了。
他们站在橄榄山长满草的斜坡上,望向耶路撒冷和静立其中的圣殿。天空中有一丝和煦的轻风刮过。
“犹大?”格罗高尔探询地唤道。那十个人中,有一个叫犹大。
“在,先生。”犹大应道。他是一个又高又英俊的人,有卷曲的红发和睿智而神经质的眼睛。格罗高尔确信他是一个癫痫病人。
格罗高尔仔细地打量着加略人犹大。“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他说,“在我们进入耶路撒冷之后。”
“什么事,先生?”
“你要给罗马人带个话。”
“罗马人?”加略人看上去大惑不解,“为什么?”
“对,就是罗马人。绝不能是犹太人,他们会用树桩和斧子的。到时候我会详细吩咐你的。”
这时天空暗下来了,繁星高悬在橄榄山上空。天十温十渐凉,格罗高尔一阵发十抖。
“锡安的民哪,应当大大喜乐!
耶路撒冷的民哪,应当欢呼!
看哪,你的王来到你这里,
他是公义的,并且施行拯救,
谦谦和和地骑着驴,
就是骑着驴的驹子。”(《撒迦利亚书》,第9章,第9节)
这时,所有人都看到,新先知正在完成古代的先知们的预言。大多数人都相信,他是在领导他们反抗罗马人。尽管这样,他很可能只是要去彼拉多的住处,去和这位总督当面对质。
“奥沙那!奥沙那!”
格罗高尔十精十神恍惚地环顾四周。尽管驴背上铺了他信徒的大衣,坐上去软一些了,他还是觉得不舒服。他摇摇晃晃地紧攥着这牲畜的鬃十毛十。他听到了他们喊的口号,可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奥沙那!奥沙那!”乍一听,像是“和撒那”。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是在用阿拉米语喊:“拯救我们吧!”
“拯救我们吧!拯救我们吧!”
约翰本来计划在这个逾越节用武装起义来反抗罗马人。很多人都期待着加入这场叛乱。他们坚信,他继承了约翰,现在便是他们的叛乱领袖。
“不。”他看见四周都是期盼的眼神,对他们喃喃说道。“不,我是救世主,但我不能拯救你们。”
“我不能……”
他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他们自己的呼喊中了。
卡尔·格罗高尔成了基督。基督进了耶路撒冷。
这出戏快要达到高十潮了。
“奥沙那!”这却不是这出戏的一部分。他无法帮助他们。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卖我了。’门徒们彼此对看,猜不透所说的是谁。有一个门徒,是耶稣所十爱十的,侧身挨近耶稣的怀里。西门彼得点头对他说:‘你告诉我们,主是指着谁说的。’那门徒就势靠着耶稣的胸膛,问他说:‘主啊,是谁呢?’耶稣回答说:‘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耶稣就蘸了一点饼递给加略人西门的儿子犹大。他吃了以后,撒但就入了他的心。耶稣便对他说:‘你所作的快作吧!’”(《约翰福音》,第13章,第21-27节)
在离开屋子走上拥挤的街巷时,加略人犹大不安地皱皱眉,直向政十府的宫殿走去。无疑,在这计划中,他将去当那个欺骗罗马人、让民众都在耶稣的庇护下起来叛变的人。但他觉得这计划实在是有勇无谋。在街上那些推推搡搡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中间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比往常多得多的罗马士兵在城里巡逻。
彼拉多是个胖子。他的脸上是任十性十的神情,他的眼神冷酷而浅薄。他轻蔑地看着这个犹太人。
“我们从不给提供虚假情报的探子报酬。”他提醒道。
“我不是为了钱,大人。”犹大说,作出罗马人愿意见到犹太人作出的那种谄媚相,“我是一个忠于皇帝的臣民。”
“造反的是谁?”
“是拿撒勒的耶稣,大人。他今天进了城……”
“我知道,我看到他了。不过我听说他鼓吹和平和遵守法律。”
“那是骗您的,大人。”
彼拉多皱起眉头。这确实很有可能。整件事都像是个骗局,就像他越来越强烈预感这些说话斯文的人要做的事一样。
“你有什么证据?”
“我是他的一个副手,大人。我可以为他的罪恶作证。”
彼拉多撅十起他的厚嘴唇。现在他还不能得罪法利赛人。他们已经给他制造了够多的麻烦了。特别是该亚法,如果他逮捕了这个人,这个犹大祭司长一定会马上来向他大吼特吼什么“不公”的。
“他宣称他是犹太人正义的王,是大卫王的后代。”犹大说,把他主人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吗?”彼拉多惹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至于法利赛人,大人……”
“他们又怎么啦?”
“法利赛人是不相信他的。他们希望他死。他总是对他们出言不逊。”
彼拉多点点头。他闭上眼睛,仔细琢磨起来。法利赛人可能真的厌烦这个疯子,不过他们会马上把逮捕他这件事当成一件政治资本。
“法利赛人希望他被捕,”犹大继续说道,“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听他演讲,今天,很多人在圣殿以他的名义作乱了。”
“真的?”
“真的,大人。”
是真的。有六七个人在圣殿里攻击几个钱商,想要抢劫他们。他们说他们是在执行那拿撒勒人的命令。
“我没法叫人逮捕他。”彼拉多沉吟道。耶路撒冷的形势已经很危险了,但如果逮捕了这个“王”,那些人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在叛乱。提贝留斯会把一切归咎于他,而不是犹太人。法利赛人就完全得逞了。然后他们就会逮捕他的。
“你在这里等着。”他对犹大说,“我会托人给该亚法带个话。”
“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名叫客西马尼。耶稣对门徒说:‘你们坐在这里,等我祷告。’于是带着彼得、雅各、约翰同去,就惊恐起来,极其难过,对他们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你们在这里等候警醒。’”(《马可福音》,第14章,第32-34节)
格罗高尔看到暴徒越来越近了。从拿撒勒出来,他第一次感到了肉十体上的恐慌,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们要来杀他,他要死了。他接受了这一切,但他却害怕将要出现在他身上的疼痛。
他坐在山腰的地上,盯着那些人手中的火把。他们越来越近了。
“只有一些苦行僧才会有受难的想法。”莫尼卡说过,“否则,这想法就是一种病态的受虐,一种放弃最普通责任的简单途径,一种让受压迫的人被牢牢控制住的办法……”
“这可没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回事,卡尔。”
现在他可以让莫尼卡看看了。他遗憾她不太可能看到这些。他曾想把每件事都记录下来,放进时间机器里,希望它能够恢复正常工作状态。这真是奇怪的想法。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信教者,他是一个不可知论者。这种不坚定的信仰让他对宗教心怀警惕,以免像莫尼卡那样对它抱着完全冷嘲热讽式的蔑视。对于她笃信不移的想法,就是认为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想法,他也缺乏信心。他没法信仰她信仰的那些,除此之外除了宗教便再没别的东西了,虽然他也没法信仰基督教的神。那种神看上去就像是一股制造了基督教的神奇的神秘力量,而其他的大型宗教在他看来都不够有人情味。他的理智想法告诉他神不会以任何人形存在;他的下意识却告诉他对科学的信仰是不够的。
“科学从根本上是和宗教对立的,”莫尼卡有一次严厉地说道,“不管有多少耶稣会士试图调和,想让他们对科学的观点合理化。事实还是那样,宗教根本不能接受科学最基本的观点,科学也毫不迟疑地要反对宗教最基本的观点。二者唯一没有区别也不会产生冲突的地方就是终极假设问题。一个人可以认为存在一种叫做神的超自然力量,也可以不这么认为。”但是他一为自己的假设辩护,冲突又不可避免了。”
“你是在说系统化的宗教理论……”
“我是在说做为一种反信仰的宗教。当我们明明有更优越的科学理念时,谁还愿意坚持自己原先的宗教理念呢?宗教是知识的一种合理的替代品,卡尔。科学提供了一个能让我们构建思想和道德系统的更稳固的基础。当科学可以展示一切行为的结果,人们自己也能够很容易判断这些行为是对是错时,我们就不再需要什么天堂的十胡十萝卜,或是地狱的大棒了。
“我难以接受这些观点。”
“那是因为你脑子有问题。我脑子也有问题,不过至少我能看见恢复健康的希望。”
“我只能看见死亡的威胁……”
经由他们同意后,犹大在他脸颊上亲了他一下,然后由圣殿警卫和罗马士兵组成的队伍把他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包围了。
他有点困难地向罗马人说道:“我是犹太人的王。”对那些法利赛人的十奴十仆,他说:“我是救世主,要来毁灭你们的主人。”于是他被收押起来,最后的仪式要开始了。
那是一场乱七八糟的审判,罗马法律和犹太法律被随意混杂在一起,甚至不能让任何人感到满意。不过在几场会谈之后,这个目的终于实现了。参加会谈的有庞蒂乌斯·彼拉多,该亚法,以及另外三个人,他们试图委曲调和那两人各自主张的法律体系,以达成一个适合目前事态的权宜之计。双方都别有用心地想找个替罪羊,所以最后的结果是,那个疯子被宣判有罪,一方面是因为他反叛罗马,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是个犹太教的异端。
审判会上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证人都是那人的信徒,而且似乎很急切地想听到他被审判有罪。
法利赛人同意执行罗马式的死刑,他们认为对这件案子来说,这是最符合时势的。于是他们决定给他钉十字架。不过,那人还是有点威望的,所以有必要用一些罗马式的行之有效方法来羞辱他,以使他在那些朝圣者眼中呈现一种可怜而可笑的形象。彼拉多向法利赛人保证他会负责此事,不过他肯定他们会在文书上签名表示赞同他的做法的。
“兵丁把耶稣带进衙门院里,叫齐了全营的兵。他们给他穿上紫袍,又用荆棘编作冠冕给他戴上,就庆贺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拿一根苇子打他的头,吐唾沫在他脸上,屈膝拜他。戏十弄完了,就给他脱了紫袍,仍穿上他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马可福音》,第15章,第16-20节)
他的大脑现在一片昏暗,既是因为蒙受了疼痛和羞辱的仪式,也因为他完全进入了他饰演的角色。
他体力虚弱,扛不动那笨重的木制十字架,只好由一个享乐主义者拖着,他就跟在后面走。这享乐主义者是罗马人专门找来的。他们就这样向各各他前进。
在他一颠一踬地穿越拥挤而静寂的街道时,那些曾经认为他会带领他们推翻罗马统治者的人都望着他,于是有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弄得他的视线模糊一片。他忽然不小心步出路边,便有一个罗马卫兵用肘子把他推回路上。
“你太情绪化了,卡尔。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控制住你自己呢?”
他想起了这些话,但是他想不起是谁说的,也想不起卡尔是谁了。
这条通往山地的路布满乱石,他不时跌倒,于是他想起很久以前他爬过的另一座山。他总觉得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可是他的记忆好像和别人的混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他重重地喘十息着,呼吸有些困难。头顶的荆棘刺得他隐隐作痛,可是他的整个身十子都像在随在心跳悸十动,像是一面鼓。
这时是傍晚。太十陽十要落山了。刚到达山顶时,他忽又仰面跌倒,头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伤了。于是他昏过去。
“他们带耶稣到了各各他地方(各各他翻出来,就是髑髅地),拿没药调和的酒给耶稣,他却不受。”(《马可福音》,第15章,第22-23节)
他把杯子推掉在地上。那个给他酒的士兵耸耸肩,执住了他的一条胳膊。另一个士兵执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
等格罗高尔苏醒过来,他开始剧烈地颤十抖。绳子勒进他的手腕和脚踝上的肉时,他感到猛烈的疼痛。他不断地挣扎。
他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到了他的手掌。尽管那东西只碰到了他手掌心很小的区域,他却觉得它重极了。他听到了一种和他的心跳合律的声音,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他的手。
十字架这时正平放在地上,他躺在十字架上,一个士兵正抡着锤子把巨大的铁钉钉进他的手掌。他盯着那钉子,不明白为什么竟不痛。士兵把锤子举高了,因为钉尖碰到了木头。有两次他没击中钉子,却砸掉了格罗高尔的手指上。
格罗高头又望向另一边。另一个士兵也在锤打一枚钉子。显然,那士兵失手没击中钉子的次数更多,因为那只手的手指已经是血肉模糊了。
第一个士兵终于钉完了他手上钉子,开始准备钉他的脚。格罗高尔发现他是孤独的,这一天并没有其他人像他一样被钉十字架。他清楚地看到了他下方耶路撒冷的灯光。
天空还残余着一丝暮光,已经很黯淡了,很快,就完全黑了下来。有一小群人在围观。一个妇女长得很像莫尼卡。他向她呼唤:“莫尼卡?”但是他的喉咙嘶哑,他发出的声音像是一阵风声。那妇女并不看他。
他感到自己的身十子被钉子曳着,它们把他挂了起来。他想他开始感到左手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看来他已失血过多了。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他想到,居然是他被挂在这里。本来一开始他只是来见证这件事情的。不过,实在没什么可怀疑的,所有的事情都运行得安安稳稳。
他左手的疼痛加重了。
他向下瞥了一眼正在钉他的十字架脚下掷骰子的罗马卫兵。他们似乎正全神贯注于那游戏。从他现在的位置,他没法看清骰子上的记号。
他叹了一口气。他的胸部一起一伏,像是在把他手上多余的拉力释放出去。疼痛已经有些让人吃不消了。他缩起身十子,想方设法要靠紧在木头上以减轻自己的痛苦。
疼痛渐渐传遍了全身。他咬紧牙关。这真是可怕的事情。他喘十息起来,大喊大叫,他拼命挣扎着。
天空全然没有一丝光亮。厚厚的云遮住了星星和月亮。云下面传来低沉嘶哑的喊声。
“放我下来,”他喊道,“喔,放我下来吧。”疼痛完全弥漫了他的身十子。他的身十子耷十拉下来,可是没人来放他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这动作使他重又感到巨大的痛苦,于是他重新无力地把身十子耷十拉下来。
“请放我下来吧。快,快别再挂了!”他身十体的每一处,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肌腱和每一根骨头都浸十润了难以名状的剧痛。他知道他活不到第二天了,虽然他本来以为他能坚持到。他过低估计了疼痛的威力。
“申初的时候,耶稣大声喊着说:‘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翻出来就是: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马可福音》,第15章,第34节)
格罗高尔咳嗽起来。那是一种干涩的、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十字架下的士兵听到了这咳嗽声,因为这时的夜晚实在太静了。
“真有意思,”一个士兵说,“昨天他们还在向他顶礼膜拜,今天他们就好像都希望我们杀了他,甚至包括那些最亲近他的人呢。”
“哪天我们能离开这鬼地方我才高兴呢。”另一个士兵说。
他又听到了莫尼卡的声间。“是软弱和恐怖,卡尔,把你弄到了这步田地。受难是个编出来的十精十巧故事,你看不出来吗?”
软弱和恐怖。他又咳嗽了一声,疼痛又一次传遍全身,但现在已经柔和多了。
就在他临死之前,他又开始嘟囔,喃喃地说道:“这是谎话,这是谎话,这是谎话。”这样直到他咽气。之后,他的十十尸十十体被几个医生的仆人偷走了。那些医生相信他的十十尸十十体有什么特异功能。他没死的传闻也出现了。不过他的十十尸十十体终于在那些医生的解剖室里腐烂掉,很快就被毁掉了。
(全文完)
译后附记
《瞧,这个人》(BeholdtheMan)是我正经译的第一部小说。这只是试练,因为之前已有人译出(题目改为《走进灵光》)并在上海某出版社出版,我想我的译稿也不大能受哪家出版社青睐,愿与之分庭抗礼吧。
这是一部新十浪十潮小说。但我必须说,它不是最典型的新十浪十潮小说。这部小说的作者迈克尔·莫考克(MichaelMoorcock)是英国新十浪十潮运动的领袖人物,但并不是最好的小说家。《瞧,这个人》之所以引起轰动,是因为它大胆地向宗教进行挑战,颇有点异端的意味,虽然在我的一个朋友看来,希腊作家尼克拉·卡赞扎基斯的《基督的最后诱十惑》要比它深刻得多。这部小说中充斥了大量的说教,虽然是通过人物对话进行的,而且穿插在故事中,至少在翻译时,不免让人有些头痛。故事的后半部分似乎也有些草率了,倘能雕琢扩充一下,似乎会更好一些。
但它仍是一部值得推荐的小说。总的来说它还是通俗易懂的,虽然要求读者最好先有一些圣经的基本知识。抛开里面的宗教背景不说,这部小说小而言之可以认为是一部探讨理想和现实冲突的社会心理学科幻。至少对我来说,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是贯穿在我大学生活始终的,它给我留下了几乎整整三年的刻骨铭心的回忆,并在今年春夏之十交十的时候达到高十潮。我正是那时开始看并译这部小说的。我感觉主人公于我心有戚戚焉,虽然我不赞同他那种受难的情结。
译文匆草译就,前三章和后三章中间隔了两个多月。我试图把《圣经》和这部小说传承下来的新约时期犹大地旷野的苍茫贯彻进译文中,但似乎并不成功。当你阅读的时候,如果能透过我支离破碎的译笔感受到这种苍凉的气氛,则我不胜荣幸之至。
译者谨识
二零零三年八月六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