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十爱十咪姨十妈十在炉边说,“就不会有新东西了。迟早所有的东西都会给找出来。老天啊,那真是太糟糕了。”
“十爱十咪!”
“嗯……”她苍白的眼珠没什么神采,还傻愣愣的,她一发呆就这样子,“太可怕了……没有新东西……”
“别讨论这个,”十妈十十妈十颤十抖道,“十爱十咪,闭嘴!”
“没事儿,”爸爸用亲切和希望被偷十听到的语气说,“这样聊天挺好。没事的,宝贝,不明白吗?十爱十咪能畅所欲言是好的。她感觉糟糕是好的。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应该是好的。”
安东尼的母亲脸色煞白。十爱十咪姨十妈十也一样。这会儿,危险忽然穿透了她思维四周的壁垒。有时候,遣词造句的难度太大,大家干脆不表达负面意思。你永远无法预测。有无数的事情最好不要说,或是想——但克制说和想的结果也许一样糟糕,如果安东尼听见了,并且决定为之做些什么。你永远无法预测安东尼会做什么。
一切都应该是好的。和它们平时一样好,就算根本不好。总是这样。因为任何改变都可能很糟糕。
“噢,我的老天,当然,当然很好,“十妈十十妈十说,“你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十爱十咪,都很好。当然,记住有些话永远比另外一些好。”
十爱十咪姨十妈十搅拌着花生,她苍白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噢,当然,”她说,“但是我现在不想说了。我不说话不知道好不好。”
爸爸疲倦地笑笑:“我出去洗洗。”
八点左右,大家陆续到达。这时候,十妈十十妈十和十爱十咪姨十妈十已经收拾好了餐厅中的大桌子,旁边又拼上了两张桌子。蜡烛亮起,椅子就位,爸爸把壁炉烧得很旺。
先来的是斯必奇家,约翰和玛丽。约翰穿了他最好的西装,洗刷得干干净净,麦金太尔家牧场的一天劳作把他的脸晒得红扑扑的。西装熨得整整齐齐,不过肘底和袖口都磨出了线头。
老麦金太尔正在琢磨织布机怎么造,照着课本设计,不过进展很是缓慢。麦金太尔对木头和工具很拿手,但找不到金属部件的时候,织布机的难度委实过大。麦金太尔曾经和许多人一样,开始的时候,妄图让安东尼弄出村子需要的东西,比方说衣服、罐头食物、医药补给和汽油。然后,他觉得泰伦斯家和乔·金尼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他的错,所以尽量工作以满足剩下的人们。然后,没人再想让安东尼做事情了。
玛丽·斯必奇是个小个子的快活女人,衣着简朴。她马上开始帮十妈十十妈十和十爱十咪姨十妈十摆放餐具。
接着到来的是史密斯家和十邓十恩家。他们两家都住在路下面,距离虚空只有几码之遥。他们驾着史密斯家的马车来,拉车的是他们的老马。
然后轮到雷利家出场,他们穿过黑黢黢的麦地来。
夜晚正式开始。帕特·雷利坐到前厅里的立式钢琴边,开始照着谱架上的散页弹起来。曲声十温十柔,他弹得很煽情——但没人唱歌。安东尼喜欢听钢琴演奏,不喜欢有人唱歌;他总是从地下室上来,或是从顶楼下来,或是就这么出现。坐在钢琴上。当帕特弹奏“十爱十人”或是“碎梦大道”或是“夜与昼”时,他便点着脑袋。他似乎更喜欢柔和、甜美的歌曲——但是,有一次,某人开始唱歌,安东尼从钢琴顶上看过去,做了些令众人再也不敢唱歌的事情。后来,大家猜想安东尼最先听到的是钢琴独奏,当时没人伴唱,当其他东西加进去之后,听起来不太对头,因而搅扰了他的享受。
所以,每个电视之夜,帕特都会弹奏钢琴,这是晚会的开幕式。无论安东尼在哪儿,这音乐都能让他开心,让他拥有一个好情绪,他就会知道大家已经集合起来等着看电视,大家正在静候他的光临。
八点三十分左右,大家到齐了,只差那十七个孩子和索密斯太太,今天轮到她呆在镇子那头的校舍里看护孩子们。山峰镇的孩子们被绝对禁止靠近佛利蒙特家宅——自打小佛雷德·史密斯竟敢挑衅安东尼之后,绝对禁止。甚至没人告诉小点儿的孩子们有安东尼这个人。其他的基本上都忘了他,或是被人教导说他是个好……好妖怪,不过绝对绝对不能靠近。
丹和埃塞尔·霍利斯迟到了,丹进来时没料到任何事情。帕特·雷利弹钢琴一直到手痛为止——今天的劳作够辛苦了,这会儿刚刚站起来,所有人都围过来,祝愿丹·霍利斯生日快乐。
“啊,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丹开心地笑着,“这太贴心了。我没想到……老天啊,真是太贴心了!”
他们送上的礼物多数是手工做的,不过也有一些是人们的所有物,现在给了他。约翰·斯必奇送的是一个腕饰,用山十胡十桃手工雕琢而成。丹的手表大概一年前坏了。村子里没人知道怎么修理,但他还是一直戴着,因为它曾是他祖父的,是块很不错的金银铸物。他把腕饰挂在表链上,人人欢声笑语,恭维约翰说他手艺真好。接着是玛丽·斯必奇的针织领带,丹解下原先系着的,换上这条。
雷利家送的是个自家做的小盒子,用来储物。他们没说储什么物,但是丹说他会把家传珠宝放在里面。雷利家是用一个雪茄盒造的这盒子,仔细剥去包装纸和天鹅绒衬里,外壳被用心打磨过,帕特雕琢的手艺虽然不算专业,但至少也很细致——不过,他的雕琢也获得了不少掌声。丹·霍利斯还收到许多其他礼物——一个烟斗、一双鞋带、一个领带别针、一双针织袜、几块软糖和一副用背带改的袖带。
他带着极大的乐趣打开每一件礼物,尽可能多地当场穿戴起来,甚至是袖带。他点起烟斗,说十抽十烟从来没这么爽。其实并不是真的,因为烟斗都还没开过口。皮特·曼诺斯是四年前从一个乡下亲戚接过这礼物,亲戚不知道他已经戒了烟,打那儿之后,烟斗就被放着积灰尘。
丹小心翼翼地将烟草压进烟斗。烟草是珍物。出于纯粹的幸运,帕特·雷利恰在山峰镇出事之前把它种到自家后院。它长得并不好,大家还得晒叶子、撕叶子,等等等等,但它依然是非常珍贵的东西。镇子里的烟民都用老麦金太尔做的烟嘴来节省烟草。
最后,塞尔玛送上她觅到的唱片。
还没打开包装,丹的眼中已经雾气朦胧。他知道这是唱片。
“老天,”他轻声说,“是哪张?我都不敢看了……”
“你没有这张,亲十爱十的,”埃塞尔·霍利斯微笑着说,“不记得了吗,我打听过《你是我的十陽十光》?”
“哦,老天。”丹说不出别的。他轻轻地除去包装,站在那儿十爱十抚十着唱片,他的大手抚过磨损了的纹路,还有那些小小的、暗淡的划痕。他环顾周围,眼中噙着泪水,大家报以笑容,知道他有多开心。
“生日快乐,亲十爱十的!”埃塞尔说着搂住他,吻了上去。
丹用双手抓着唱片,她抱着他的时候,他把唱片捧到旁边。“嘿,”他笑着仰起头,“当心啊——我拿的是无价之宝!”他又看看四周,在他妻子的怀中,她的胳膊还搂着他的脖子。他的眼中露出饥十渴的表情。“我说……你们觉得能不能放来听听?上帝啊,我愿意拿什么十交十换没听过的音乐!就听个开头,乐队前奏,科莫不唱歌的部分?”
大家的情绪都冷静下来。过了一分钟,约翰·斯必奇说:“我觉得还是不要了,丹。我们毕竟不知道歌手啥时候开腔——太冒险了。等你回家自己听吧。”
丹·霍利斯不情愿地把唱片放在餐具柜上,和其他的礼物一起。“真好啊,”他不由自主地说,但也是失望地说,“不能在这儿播。”
“哦,没错,”斯必奇说,“真是太好了。”为了弥补丹失望的语气,他又说一遍,“真是好极了。”
他们吃着晚餐,烛光照亮大家的笑容,他们一路吃下去,吃净最后一滴美味之极的肉汤。他们恭维十妈十十妈十和十爱十咪姨十妈十的牛肉烤得棒,花生和十胡十萝卜做得妙,玉米真是嫩极了。玉米并不是从佛利蒙特家的玉米地里长出来的,当然了——因为大家都知道那里有什么,那儿已经成了杂草丛生的地方。饭后上的是甜点——自家做的冰激凌和饼干。然后大家在椅子上放松,烛火闪烁,他们聊着天,等待电视开始。
电视之夜里大家不怎么嘟囔。大家来佛利蒙特吃顿好饭,这是好事,饭后还有电视看,其实大家并不很期待那个——这只是件不得不忍受的事情。聚会是挺让人开心的,除去你得注意所想所说,不过反正到了哪儿都差不多。要是一个危险的念头出现在脑子里,你得马上开始嘟囔,即便是说话正说到一半。当你这样做的时候,其他人只是假装没看见,直到你觉得好些,停止嘟囔。
安东尼喜欢电视之夜。去年的电视之夜上他只做了两三件变十态事。
十妈十十妈十把一瓶白兰地搁在桌上,每个人都喝了很小很小的一杯。酒比烟草更珍贵。村民们可以酿葡萄酒,但葡萄不太对头,技术当然不怎样,所以酿出的也不是好酒。镇子里一共只剩下几瓶真正的酒——四瓶黑麦威士忌,三瓶苏格兰威士忌,三瓶白兰地,九瓶真正的葡萄酒,还有半瓶归老麦金太尔管的利口酒(仅供婚礼使用)——等这些喝完,存货就告罄了。
后来,所有人都希望白兰地没有被拿出来过。因为丹·霍利斯喝的比他该得的多,还把分到的白兰地和许多土制红酒混在一起喝下去。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儿,因为他基本上没有表现出来,更何况这是个生日晚会,人人都开心。安东尼喜欢这样的聚会,就算他正在监听,也没理由反对这样的举动。但丹·霍利斯却酒十精十上头,做了件蠢事。要是大家能预见未来,定会将他带出去呼吸些新鲜空气。
人们惊讶地发现,丹忽然停了笑声,故事正讲到一半,塞尔玛·十邓十恩如何找到佩里·科莫的唱片,如何失手却没跌破,因为她动得比这辈子任何一次都要快,准准地接住了唱片。丹又开始十爱十抚唱片,眼中流露出渴求的神色,盯着佛利蒙特家放在角落的留声机。他忽然停了笑声,吊长了脸,事情变得糟糕,他说:“噢,基督啊!”
屋内陡然寂静一片。是那样的寂静,以至于外面大厅里祖父遗下的钟表的声音都清晰可辨。帕特·雷利正在轻声弹奏钢琴。他停下了,手悬在发黄的琴键上方。
冷风从凸窗上的网织窗帘间吹进来,餐桌上烛火闪耀。
“别停下,帕特。”安东尼的父亲轻声说。
帕特继续弹奏。他弹的是《夜与昼》,但他的眼睛不时瞥向丹·霍利斯,他弹错了不少音符。
丹立在房间正中,拿着唱片,另一只手紧紧十握着装了白兰地的酒杯,用力很大,手在颤十抖。
大家都在看他。
“基督啊!”他又说,说话的口气让人觉得这是个脏字。杨格牧师,他正在餐厅门边跟十妈十十妈十和十爱十咪姨十妈十聊天,跟着也说了句“基督啊”,他闭上眼睛。
约翰·斯必奇上前说道:“别,丹。这样说话对你不错,但你不想说太多,你知道的。”
丹把斯必奇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晃开。
“连放唱片都不行。”他大声说。他低头看着唱片,然后环顾四周。“哦,天哪…”他把酒泼到墙上,酒顺着墙壁流下。
几个女人倒吸一口凉气。
“丹,”斯必奇轻声说道,“丹,够了。”
帕特,雷利更大声地弹奏《夜与昼》,想盖过讲话的声音。虽说这并不真的有用,如果安东尼正在听。
丹·霍利斯走向钢琴边,站在帕特的肩膀边,微微地摇摆身十体。“帕特,”他说,“别弹了。来这个吧。”他开始唱歌,十温十柔地,嘶哑地,悲伤地:“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丹!”埃塞尔大叫道。她想跑过房间去他身边。玛丽·斯必奇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回来。
“丹,”埃塞尔又大叫一声,“别……”
“我的上帝,安静!”玛丽·斯必奇哑着喉咙说,把她推向一位男士,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一边死死抱住她。
“生日快乐,亲十爱十的丹尼,”丹唱道,“祝我生日快乐!”他停下,低头看着帕特·雷利,“弹啊,帕特。给我弹啊,要不我老走调。你知道我五音不全,离不开伴奏!”
帕特·雷利的手伸向琴键,开始弹奏《十爱十人》——舒缓的华尔兹节拍,安东尼最喜欢了。帕特的脸色惨白,手指僵直。
丹·霍利斯的眼神望着餐厅门,望着安东尼的母亲、安东尼的父亲,他过去站在她身旁。“你们养了他,”他说,眼眶中的泪水在烛光中闪闪发亮,“你们给我去找他……”他闭上眼睛,泪水汩十汩而下。他大声唱道:“你是我的十陽十光……我唯一的十陽十光……你让我开怀……当我感到忧伤……”
安东尼进了房间。
帕特停了演奏,他没法动弹。所有人都没法动弹。微风吹拂窗帘。埃塞尔·霍利斯不再挣扎喊叫——她晕了过去。
“……请不要带走我的……十陽十光……”丹的歌声颤十抖着走向结束。他大张双眼。他用双手挡在面前,一只手里是空杯子,另一只手里是唱片。他打了个嗝,说道:“不……”
“坏人,”安东尼说,一念之后,丹·霍利斯成了某种谁都无法想象的东西;又一念,这东西进了玉米地极深处的坟墓。
杯子和唱片落在地毯上,都没有破碎。
安东尼紫色的眼光环视屋内。
有些人开始嘟囔。大家都扮出笑容。充斥屋内的嘟囔听起来仿佛在表达赞同。某个声音说出了一两个清晰的句子。
“哦,真是件好事。”约翰·斯必奇说。
“一件好事,”安东尼的父亲笑着说,他的笑容练得比大多数人好,“棒极了的事情。”
“都没法说了……真叫妙。”帕特·雷利说。泪水从他的眼睛和鼻孔漏出来,他继续弹奏钢琴,柔柔地弹奏,他颤十抖的双手试着弹奏《夜与昼》。
安东尼爬上钢琴,帕特一弹就是两个小时。
然后,他们看电视。他们都进了前厅,只点起几根蜡烛,把椅子拉到电视旁边。这台电视的屏幕很小,他们没法全坐在能看清的地方,不过反正无所谓。他们甚至不用打开电视,反正它也没法正常工作,因为山峰镇没有电。
他们只是静静坐着,望着屏幕上扭十动翻腾的形状,听着扬声器中传出的响动,没有哪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从来不知道。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真是好极了,”十爱十咪姨十妈十有次说,她苍白的眼睛盯着毫无意义的亮块和暗影。“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画面有城市的时候,我们能看见真正的……”
“别,十爱十咪!”十妈十十妈十说,“你说这样的话是可以的。非常好。但你怎么能真的这样想呢?老天,这节目比咱们以前看的不知道好多少!”
“没错,”约翰·斯必奇帮腔道,“太好了。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节目!”
他和另外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把埃塞尔·霍利斯放平了压在垫子上,抓紧她的胳膊和手臂,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免得她又开始尖十叫。
“真是好极了!”他重复一遍。
十妈十十妈十从前窗望出去,望过黑暗中的道路,望过亨德森家黑黢黢的麦田,望向广袤无垠的灰色虚空。小小的山峰镇如同孤魂般漂浮其中——巨大的虚空到了晚上特别显眼,当安东尼黄铜色的白天过去之后。
琢磨他们在哪儿毫无好处——根本没用。山峰镇只是存在于某处。某个远离世界的地方。不管它在何方,总之事情开始于三年之前,当安东尼从子十宫里爬出来,老医生贝茨一愿上帝让他安息——尖十叫着想摔死他的时候,安东尼哼哼两声,做了这事情。他把村子弄到某处。或是摧毁了整个世界只留下村子,没人知道究竟是哪样。
最好别琢磨这个。一切反正没用——尽量延续他们的生活就是了。尽量,尽量活下去,如果安东尼允许的话。
这些想法很危险,她想。
她开始嘟唾,其他人也开始嘟囔。显然,他们都在想这些。
沙发上的男人对埃塞尔·霍利斯低声说话,当他们松开手之后,她也开始嘟囔。
安东尼坐在电视机上面,制作着电视。他们坐在四周,嘟囔着观看毫无意义的形状在电视里跃动,直到深夜。
第二天下雪了,半数庄稼被毁,但依然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