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辈子都相信世事无常。星期五下午3点钟,我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于是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只来得及将平底锅放回炉子上面,同时骂自己怎么这么蠢——左臂和胸口的疼痛早就清楚地表明了心脏有问题,但谁愿意去看医生呢?然后我就朝前倒在地板上,感觉灯光正在熄灭。再见了,世界。
当我悠悠醒转,发现世界仍然明明白白地存在时,真是一个极大的惊喜。是心肺复苏急救吗?但当时谁可能救我呢?我独自住在那幢房子里,警报系统开着,也没有人要来做客。像任何从心脏十病严重发作中死里逃生的人一样,我感觉真是好极了。如果你能想象得出,那是一种感觉的组合——既虚弱无力又很健康。
我眼睛也没睁,就机械地去摸眼镜。
“你想要什么?”几英尺外有一个空洞十洞的男声问。
“眼镜。”我说,觉得两个眼皮几乎都有一吨重。
“它没用了。”
我吃惊地眨了眨眼,把眼睛睁开……映入眼帘的是蓝色的天花板,二种内嵌的照明系统让整个天花板发出柔和的光。每个细节都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墙角那个传感器组成的小小蜘蛛网。在我正上方,有许多东西,好像是些闪闪发光的粉十红按钮。我不用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还有一堆别的小型电子装置,它们的用途我就不清楚了。目光所及,处处是细细的紫色光线彼此十交十叉。
“尽量放轻松些,”那个声音说,“仪器正在监测你的压力反应,有四个仪器显示的读数很高。别害怕,一点危险也没有。”
真差劲,我原以为自己很有自制能力呢。我重新躺好,又闭上了眼睛。
我在心里默念:我不能害怕。害怕就是死亡。害怕是带来灭亡的小死神。(这个秘方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但它很有效;而我一向从善如流。)
过了几秒钟,我问:“有多久了?”
旁边那男人吃惊地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我死了!现在又复十活了。当初一定有人把我的意识转移到一具新的身十体里,或者先把我冷冻了,又治好了我,现在让我醒来。我猜是第二种,因为这躯体摸上去还是我自己的。”
我睁开眼,转过头,看着坐在我十床十边那瘦瘦的男人,问:“究竟是哪一种?”
“两种都不很确切,”他有点迷惑地看着我,“就像你说的,你被冷冻了。不过在让你醒过来前,身十体已经经过了适当的改造。”他往前靠了靠,“我们已经复十活了许多低十温十冷藏的人,还没有谁能在复十活后马上就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你有没有读过我写的故事?”我看着他光滑的脸——黄皮肤,单眼皮,黑头发,“我猜你没读过。这种场景我写过好几十次了。”
我坐了起来,不出所料,人虚弱得就像煮烂的面条:“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到底多久了?”
“自从……你死后?”
我点点头。
“197年半。”
天啊!难怪我感觉睡得足足的,又很虚弱。我都280岁了。“将近两个世纪了。我的书还有人读吗?”
“老实说,没人读了。”他犹豫了一下,“阅读已经没用了。但是,你的一些著作仍有人在学十习十。”他的语气强调了“学十习十”这个词。
至少比谁都不读强。我用新的、视力正常的眼睛,更仔细地看着他,注意到他说话时样子怪怪的,说出口的话好像总赶不上表情的变化,要慢上半拍。这里有隐情。
“在学十习十的话——那就不是英语版的。”我问道,“英语是什么时候消亡的?”
“它没消亡。”他对我微笑着,努力显得亲切一些,“现在仍有很多人说英语。但你可能从我的外貌猜出来了,它不是我的母语。我叫小陈,我的母语是汉语的变种。话说回来,你留下来的著作大部分是日语版的。”
居然是日语!联系到他话语和表情的不合拍,我有数了:“那么你……你和一台电脑连接,实际上是它把你的语言译成英语?”
“正确。”他看到我满意的笑容,“这个——难道你也写过了?”
“有十来次吧。”我努力想把腿挪到十床十沿外面,但我太虚弱了,做不到。稳扎稳打地来——我想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恢复自己的能力吧。
“让我们从头说起,”我说,“我在这里,我活着;而我从来没想过要低十温十冷藏。我挣了很多钱,但我也花掉了很多。要把我在液氦里放两个世纪,一定要一大笔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在抱怨,但是,为什么我没在100多年前就死了呢?”
“制定这个计划的是你的一群崇拜者——特殊的崇拜者,人称书迷。他们认为,如果要把某个人保存到未来,那就是你,因为你知识渊博,而且对未来有你特殊的看法,对它的可能十性十你又设想了那么多,所以一旦身临其境,你会比别人镇静。在没有告诉你的情况下,他们一年又一年,在每次大会上安排筹集资金的事,然后把钱放到一个有息账户里,直到你过世。此事一发生,你就被转移到冷藏室里,做好长期冷冻的准备。”
我检查了一下解冻的身十体:太十陽十十穴十不痛,没有流鼻涕,左耳也没有嗡嗡作响。我耸了耸肩,左肩关节也没有刺痛感。在我身上的工作做得相当好。
“谢了,书迷们。考虑到过去那些年我是怎么取笑你们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资格享受这个待遇。下一步又是什么?”
“你先得复原,恢复体力,这要花上几天时间。这期间你就留在这里,我们不希望因为文化冲突而让你太过震惊。”
他皱了皱眉,向前欠过身盯着我。我确信,有十几个传感器通过他的杏仁眼往外窥视。他问:“你感觉好吗?”
“马马虎虎。”
“我有点奇怪,因为你看起来简直太镇静太镇静了。到了这里,遥远的未来,又突然知道你的朋友和同行作家都死了……这肯定是很令人心烦意乱的。”
“小陈,我已经很老了。见鬼,在我之前,我认识的大部分朋友和作家早就已经死了。”(说心里话,大部分人的去世都让我高兴,那些两面三刀的混蛋!)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一瞬间,他的脸上一片空白:“我没找到你的参考系统。不过,在你们的时代,82岁当然是老了。对了,我们有好些人想等你彻底康复后,和你谈谈,是些历史学家,还有学十习十20世纪文学的学生。你那个时代的好多书,特别是那些经过翻译,译自日语和译成日语的书,无法确定作者是谁。最初的标题通常都佚失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即便有最好的参考书;确定你的作品也不是易事。举例来说,那本《新空间故事》是你写的吗?”
“当然是了。”
“《星舰战队》呢?”
“没错。”
“还有《九个世界的英雄史诗》?”
“对的。”
“那《十裸十日》呢?《时间跳跃》呢?”
“当然是了。”
“《角蝰里的九个王子》也是?”
我摇了摇头:“这本不是。你再按字母表顺序说几本书名我听听。”上帝啊,我感觉好极了,“听着。那些想和我谈话的人——难道你们的记录没写我从不接受访谈的吗?”
“确有这样的记录,但也有一些矛盾的地方。你的一本传记里说……”
“我的传记有几本?”
“10本。”我哦了一声,小陈于是顿了一下再说道,“吃惊吗?”
“我以为还要多呢。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关于访谈,你确实接受过访谈。有一本传记明明白白地写着,在一次罗马之行中,你同意会见罗马一位相当重要的人物,他是你的忠实读者。这没错吧?”
“一点不错。不过我一直把那次特殊的会面当成接见读者,而不是一次访谈。”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等等,我的时代有多少作家被冷冻了?我指的是科幻作家。”
“就两个。”
“另外那个是谁?总不会是那个讨厌的多嘴老头……”
“不是的。”
我大大松了口气,同时一阵激动。小陈说出的,是唯一一个曾让我真心倾慕的科幻女作家。这很有意思,就像我的书迷为我做的,她的书迷也为她做了同样的事。但愿她去世时还年轻!
“当然了,她比你小好多岁,”小陈继续说,“不过今天的学者知道,她读过你的作品,而且他们断言,她有些作品显然是模仿你的。她身上有一部分你的东西。”
我想要的可不是这个。这具恢复了生机的躯体有个问题,里面的荷尔蒙正在蠢十蠢十欲十动,我已经有30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你过奖了,”我说,“也许等我完全康复后,我和她可以见见。”
“可以安排的,不过,还有一些小问题要问她,因为社会风俗已经和你们那时大不一样了。没法保证一定能见面。”小陈坐着挺了挺身,“你可能会想,醒过来后,你在这个‘美丽新世界’里,将扮演什么角色。”
“自然了。”实际上,到此时为止,我压根儿没想到这点。我肯定还将是个作家,难道不是吗?此外,还有什么事可做?”
“那么,恐怕我带来的是坏消息。当你被冷冻时,你的书迷们完全相信,你的能力将在未来得到前所未有的赏识。在你的时代,你是公认的屈指可数的博学者,一个仿佛在各个领域都无所不知的人。有些人认为,你的知识比当时世上任何人都丰富。”
什么?!只有“有些人认为”!小陈想惹我生气吗?不过我的回答还是很谦虚:“他们只是抬举我罢了。”
“不管怎么样,不幸的是,你的书迷对未来的判断严重失误。”小陈往前倾过身十子,光洁的脸上表情认真,“你知道吧,先生,世界变了,而且是让你震惊的变化。知识,”他把“知识”这个词说得特别重,“这种你全面拥有的东西,不再有用了。知识过时了,已经变成一种无用的技能……古代汉语里管这叫什么来着……哦,‘杀龙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