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真译
(2004年雨果奖中短篇奖)
埃莉诺·维格特的工作比她所有的熟人都要怪上三分。她每天在一间不办公的办公室里工作八小时,只需要坐在办公桌边,盯着小套间的门。如果有人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她就得摁一下桌上的按钮。墙上挂着一只大钟,每天正午时分她都会准时走到门边,用雇主给的钥匙将门打开。门内是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没有暗门或隐秘的控制板——她早就察看过了,那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套间而已。
一旦发觉任何异样,她就得立刻走回办公桌,摁一下按钮。
“您指的异样是什么啊?”当初被录用的时候,她曾经问过,“我不太明白,我需要注意什么异样?”
“等你看见的时候就明白了。”塔布雷克先生用他那奇怪的口音说。他正是她的雇主,有点像外国人,古怪得超乎你的想像:肤色惨白,头项几乎是-片不十毛十之地。他将帽子摘掉后看上去就像一只大蘑菇。他的耳朵很小,还非常尖。埃莉觉得他定是患有某种怪病。但他给的时薪是两美元,对于埃莉这年纪的女人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
每天接替她当班的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年轻人,他曾无意中对埃莉说,他是一名诗人。而值夜班的则是个体态臃肿的黑女人,每天早上一见到埃莉,她就会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从架子上取下衣帽,缓慢而庄重地挪动庞大的身躯离开。
埃莉就这么坐在办公桌后,终日无所事事。她不可以看书,雇主怕她会沉迷于书中的内容,而忽略套间那头的动静。玩纵横字谜倒是无关紧要——那玩意儿实在不怎么有趣。于是她便拿了些十毛十线活儿,还准备自己创造些新花样出来。
时间久了,她开始关注那扇门,幻想自己在正午以外的违禁时间内将它打开,看见……会看见什么?她无从想像。她的想像力再丰富,也只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些很平常的事物:笤帚、拖布、体育器械、胶鞋、旧衣物之类的。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东西会放在套间里呢?还能有什么呢?
由于过于沉迷于这样的幻想,她有时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有时则会朝那扇门走去。有一次她甚至将手搭到了门扭锁上,最后被害怕失去工作的念头所阻止。
这一切真让人几欲发狂。
在她当班期间,塔布雷克先生曾到过办公室两次,每一次都穿同一套黑色西装,系同一条黑色窄领带。“你戴手表了吗?”他问。
“戴了,先生。”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还把手腕抬起来好让他看看,但对方竟傲慢地对此视而不见。此后她便不再重复这一动作了。
“那你走吧,四十分钟后再回来。”
她去了附近一间小茶室。其实办公桌的午餐袋里放着一块夹十着香肠和蛋黄酱的三明治和一只苹果,但一时的慌乱使她忘记将午餐袋拿出来了,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却又没敢再回去取。她没有心情享受一顿美味的“女士午餐”,只是给女招待留下一十毛十钱的小费走了。整整三十八分钟后,她回到了办公室门前。
四十分钟后,她一秒不差地推开了门。
塔布雷克先生像是等她推开门似的站在门后,看到她后立马戴上帽子,风一般地走了,他没有留意到埃莉诺的守时,甚至没有留意她的存在。他只是步履轻快地从她身边经过,好像她是个透明人。
埃莉讶异地走回办公室关上门,坐回桌边去。
她这才意识到塔布雷克先生真的富可敌国,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傲慢到不可一世的地步,因为所有的琐碎小事自会有人打理。像他这种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感激,也不会礼貌地待人接物,因为他们永远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她越想越生气。虽然自己不是信奉绝对平等主义的人,但她认为,维护某些基本的人权还是必要的,其中包括受到一定程度上的礼遇。被人当作家具摆设一样来对待是一种耻辱,而接受这种耻辱的人更加可耻。
六个月后。
门开了,塔布雷克先生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就像刚离开没多久似的。“你戴表了吗?”
埃莉拉开一只十抽十屉,将织针和十毛十线扔进去,然后从另一只十抽十屉中拿出午餐袋。“戴了。”
“那你走吧,四十分钟后再回来。”
她转身离开了。时值五月,中央公园近在咫尺,她便走到公园的小池塘边吃饭。一群小孩子正在池塘边兴致勃勃地玩小帆船,而她却一直闷闷不乐。她是一名称职的雇员——此乃千真万确的事实!她很有责任心,从不迟到、早退,也从不请病假。塔布雷克先生应该很赞赏她才对,他实在不应该漠视她的存在。
她很想延长午餐时间,但最终没躲过职业道德的约束。在离开办公室三十九分三十秒后,她回到了那里,并故意堵在门口。这样一来,塔布雷克先生离开的时候就不得不面对她了。当然,她很有可能会因此被解雇,但是……嗯,解雇就解雇吧,她可管不了这么多。
三十秒钟后,门开了,塔布雷克先生步履轻快地走了出来,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毫不犹豫地抱住她的双臂,面无表情地又毫不费力地将她挪到一旁。
接着,埃莉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大厅中。
这太可气了!这男人是个绝对的、还没有开化的野蛮人!
埃莉火冒三丈地走进办公室,根本无法安心坐在办公桌边。她在办公室中来回踱着步子,反复念叨着她一直想说的话。要是塔布雷克先生能停下脚步,她肯定已经一吐为快了。像那样被人抱起来挪到一边……嗯,的确太让人生气了,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最令人烦恼的是,她居然无法发泄自己的不满。
但她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冷静到能清醒地想事情的程度后,她这才发现自己并非没有法子发泄不满。实际上,她还是有办法的,一种稍微不那么直接的办法。
她可以将那扇门打开。
埃莉没有心血来十潮说干就干。她是个头脑清醉的女人,在行动前会深思熟虑。塔布雷克先生很少在办公室出现——在她上班这一年间只来过两次。而且他在刚离开后又立即返回的几率几乎为零。他没留下任何物品——只要扫一眼就能看出来了,简朴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再说,这里也没什么工作等着他回来完成。
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将椅子抵在门后。这样即使有人有钥匙也无法进来了。她将耳朵贴在门上探听大厅里的动静。
一片寂静。
当她决定行动时,时间仿佛一下子慢了半拍,办公室也突然变得宽敞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走到套间的门前。她缓缓将手伸向门扭锁,空气似乎也凝成了黏十稠的蜜糖。她的手指逐一放到扭锁上,脑海中同时又进行了无数回合的思想斗争。隐约中,她听见了……一阵轻轻的哼鸣。是机械运作的声音吗?
她将钥匙插十进门锁,门开了。
塔布雷克先生就站在眼前。
埃莉尖十叫着踉踉跄跄地往后退,脚后跟崴了一下,膝盖一弯,差点摔倒在地。她的心一阵狂跳,几乎就要撞破胸腔了。
塔布雷克先生站在套间中,对她怒目而视,脸色苍白如纸。“这份工作只有一项规定,”他冷冰冰地说,“你都没有遵守。”他从套间中走了出来,“你是个很糟糕的十奴十仆。”
“我、我、我,”埃莉惊讶地喘着气说,“我根本就不是十奴十仆!”
“那你就错了,埃莉诺·维格特,你简直大错特错。”塔布雷克先生说,“把窗户打开。”
埃莉走到窗边拉起窗帘,将摆放在窗台上的小仙人掌挪到办公桌上,试着打开窗户。户枢有点紧,她只好竭力将它抬起。下方的窗格稍微松动了一下,猛地收了上去。一阵清新的风迎面袭来。
“爬到窗台上去。”
“我才——”不会,她想说。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不由自主地爬了上去,仿佛自己的意志已经失控了。
“双脚向外坐到窗台上。”
这就像一场噩梦,一场明知不现实但又无从摆脱的噩梦。她的身十体已完全听命于塔布雷克先生。
“在我命令你跳下去之前不要动。”
“您要命令我跳下去吗?”她颤十抖着说,“哦,求您了,塔布雷克先生……”
“向下看。”
办公室位于九楼。埃莉是个土生土长的纽约人,这样的高楼对她而言早就十习十以为常了。但现在这里却似乎高得惊人。人行道上的路人看起来像一只只小蚂蚁,街道上的公共汽车和小轿车则只有火柴盒大小。喇叭声、引擎声和小鸟的鸣啭就像城市春天里的背景音乐在她耳畔飘荡。地面竟然如此遥远!她的手指死命地抓住窗框,好让自己逃脱死亡的魔掌!
埃莉感到重力正将她往地面拉动,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胃里难受得翻十江十倒海,让她直想马上放手,飞向空中。她双目紧闭,任凭热泪滚滚而下。
她能从塔布雷克先生的声音判断出,他就站在她身后,“如果我让你跳下去,你会照办吗,埃莉·维格特?”
“会。”她高声叫道。
“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别人的命令下坠楼自十杀呢?”
“一名……一名十奴十仆!”
“那你是什么人呢?”
“一名十奴十仆!一名十奴十仆!我是一名十奴十仆!”她又羞又怕,放声大哭起来,“我不想死!我愿意成为您的十奴十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你是一名十奴十仆,那你应该成为什么样的十奴十仆呢?”
“一名……一名……一名听话的十奴十仆。”
“回来吧。”
她感激地转身爬回办公室。她试图站起来,但双膝发软,只有扶着窗棂才勉强没有摔倒在地。塔布雷克先生直盯着她看,眼神严厉,态度坚定。
“这是对你的惟一一次警告。”他说,“如果你再不守规矩——或者想辞职——我就会命令你跳下去。”
他走进套间,将门关上。
当班的时间只剩下两个小时了,她勉强镇静了下来。当邋里邋遢的年轻诗人出现时,她将钥匙放进皮包,目不斜视地走出办公室。随后,她来到最近的一家饭店的酒吧,点了一杯奎宁杜松子酒。
她需要思考很多事情。埃莉诺·维格特不是个没有头脑的人。在遇见她已经过世的丈夫前,她曾担任过行政秘书。众所周知,一名优秀的行政秘书最擅长的就是高效率地完成老板所有的要求。在公司破产前,她家中曾同时雇用三名仆人,也曾大宴宾客。家里举行的一些舞会甚至需要好几周的筹备时间。要不是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她肯定早就升职加薪了。
那样也就不会沦为十奴十仆。
但在脱离困境前,她必须完全弄清自己面临怎样的困境。第一个问题出在套间上:塔布雷克先生已经离开办公室了,但没过几分钟又出现在套间里。难道有密道之类的东西存在?不,挖密道未免太过复杂,而整件事情也不会如此简单。就在开门前,她曾听见机械运作的声响。那……一定是某种十交十通工具,心灵感应瞬间远程移位机或是时间机器之类。要是换在昨天,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种东西的存在。
她越想越觉得那是台时间机器。心灵感应瞬间远程移位机更像周日笑谈和巴克·罗杰斯系列诙谐剧的素材,而《时间机器》则是H·G·威尔斯先生的著作;更重要的是,心灵感应瞬间远程移位机需要有一对双胞胎的默契合作,而塔布雷克先生甚至连离开大厦的时间都没有。
时间机器能解释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她的雇主长期不在办公室里;机器未被使用期间需要有人看守,以免他人使用;塔布雷克先生今天突然出现;他有一种地球人所没有的威十逼十利诱人的能力。
她再也无法将塔布雷克先生当作人类来看待了。
点的酒几乎还没碰过,她就已经没有耐十性十喝下去了。于是,她将一元钱的票子重重地往吧台上一拍,没等找零就转身离开了。
埃莉走过一个半街区,搭电梯来到九楼,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她轻快地穿过大厅,连门都没敲就走进了办公室。那个邋里邋遢的年轻人正在纸上十胡十乱写着什么。他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埃莉。
“你戴表了吗?”
“戴、戴了,但是……塔布雷克先生……”
“那你走吧,四十分钟后再回来。”
她板着脸,满意地看着年轻人将钥匙和纸分别塞十进两只衣兜中走了。真是个好十奴十仆,她心想,他很可能也早已十习十惯塔布雷克先生经常打的哑谜。毫无疑问,只有这样才能让每一位员工都像十奴十仆一样服服帖帖。十奴十仆们是不能采取主动的……至少不能代表主人命令其他的十奴十仆。
埃莉打开皮包取出钥匙,向套间走过去。
她稍稍有些犹豫。是否真的要以身犯险?但冒险的理由十分充足:除了现在,她再没有第二次机会;要是塔布雷克先生预料到她将再次打开套间的门,刚才他肯定会命令她跳下窗台了。也就是说,他没料到埃莉会如此胆大妄为。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门打开。
门内另有乾坤。
埃莉怔怔地望着这座同纽约市完全不同的灰暗的大城市。城市里的建筑比她平生所见的任何建筑都还要高——估计有好几英里高!建筑之间,人行天桥纵横十交十错,跟《大都会》①中错综复杂的天桥相差无几。但《大都会》中的情景堪称震撼人心,而眼前这一切则完全丑陋不堪:所有的建筑都灰蒙蒙的,没有窗户,墙面布满污迹,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每条街道上都点着刺眼而单调的街灯,灯光下来回穿梭着如同机器人般毫无生气、呆板木讷的男男十女女。埃莉的办公室外是美丽明亮的纽约街景,可这套间中竟隐藏着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这个世界甚至还在下雪。
她小心翼翼地踏进套间。就在双脚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地面似乎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奇怪的地方,周围一圈紧闭的门,只有两扇门例外——身后一扇通往她办公室的门,另一扇通往那个雪片纷飞的世界的门。每扇门旁都有挂钩,上面悬挂着几百种不同文化、不同时期的服饰。她似乎认出了古罗马男人穿的托加袍、维多利亚时期的歌剧服装、日本和服……但大多数服饰看起来并不眼熟。
通往下雪的世界的门旁边挂着长长的披风。埃莉拿下披风,裹十住自己,这才发现门上还有一把扭锁。她将扭锁向右旋转,披风突然开始发烫;她迅速将扭锁向左旋转,披风凉了下来。她左右调节扭锁,直到披风的十温十度恰到好处为止。然后,她站直了身十子,深吸一口气,抬腿走入禁城。
一阵咝咝的电流声后,她站在了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埃莉转过身看看身后有什么东西:一块玻璃状的黑色长方形物体。她用手指关节敞了敲,硬十邦十邦的。但当她将钥匙靠近玻璃物体表面时,它微微一闪,打开了,露出位于两个世界之间的圆柱形怪异空间。
这是一条回家的路。
长方形两侧有很多几乎一模一样的玻璃状物体,看上去像是宽大的广场中央某个巨大的亭子或是一座低矮的建筑的外围。她一路走过去仔细观察,用钥匙依次轻敲,但只能打开头一扇长方形的门。
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出自己在什么地方——应该说处于哪个时代。埃莉走到一名弓着背慢慢前行的人面前。“不好意思,先生,您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那人仰起脸——那是一张完全绝望又十陰十沉的脸庞,脖子上闪烁着一条灰白的金属链子。“霍扎特达格提克鲁特?”他问道。
埃莉吓得后退几步,那样子像是个正在前进的发条玩具突然撞上了障碍物。那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她暗暗咒骂着自己。笨蛋,如今自己身处无数个世纪后的将来,人类使用的语言肯定早已经改变了。嗯……这么一来,要收集信息就越发困难了。但她早已十习十惯面对生活中的挑战了。在詹姆斯自十杀的那天晚上,是她将墙面和地板擦十拭干净的。在那以后她就知道,只要自己下定决心就一定能成功。
最重要的是不能迷路。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中央有玻璃门的广场——在脑海中将它当作时代广场,然后随意选择了一条从广场延伸出去的宽阔大道,决定将它当作百老汇大街。
埃莉沿着“百老汇大街”走,边走边观察身边往来的人和沿途的事物。有些懒懒散散的人正拖着雪橇,雪橇上放着些构造复杂的机械;另外一些人则扛着柔软的半透明袋子,袋子中盛满了黑色液体和某种黑乎乎的生物。空气中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她对这味道并不熟悉。
大约走过三个街区后,警铃声响起了——尖利高十亢的响声在建筑物间回荡,刺激着耳鼓膜;所有的街灯都很有节奏地闪烁着。不知从何处的扬声器中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阿克刚!阿充刚!克容兹瓦博拉卡!佐位克斯特拉格!阿克刚!阿克刚……”
大街上的人们开始不慌不忙地转身,走到一扇扇毫无特征的门前,用手触十摸一下门边灰暗的金属板,消失在一栋栋建筑中。
“哦,天哪!”埃莉嘟哝道,她最好——
身后一阵十騷十乱。埃莉回过头,见到了来这里后遇见的最奇怪的事。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夏装(奇怪,居然是一条男装裤子和一件短袖印花上衣)沿着街道惊慌失措地狂奔,时不时抓住冷漠的路人求救。“求求您!”她哭喊道,“您能不能帮帮我?谁能帮帮我!求求你们了……请帮帮我!”她每说一句话,口中就冒出一阵白色水汽。有时,她冲到一扇扇大门边,徒劳地拍打着油渍斑斑的金属板。
她跑到埃莉身边,绝望地说:“求求您!”
“我会帮助你的,亲十爱十的。”埃莉说。
女孩尖十叫起来,神经质地拥抱埃莉。“哦,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她语无伦次地说。
“走在我身后,跟紧点。”埃莉大步流星地走在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后面,在他伸手拍打了金属板、还没来得及走进去之前抓住他的束腰上衣,狠狠地拽了他一把。那人转过身来。
“快跑!”埃莉用最严厉的声音说着,伸出拇指向自己身后示意。
那人顺从地转身跑开了。他或许并没有听懂埃莉的话,但她的语气和手势已足够让他明白她的意思。
埃莉拉着女孩走进了建筑,门在她们身后关闭。
“哇噻!”女孩惊讶地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个十奴十仆文化兴盛的世界,一名十奴十仆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顺从于有主人架子的人,这很简单。好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到这儿来的?”埃莉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房间十陰十暗而宽敞,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墙壁,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根柱子和一段没有栏杆的金属楼梯。
“我叫娜汀·谢帕德。我……我……我只是穿过了一扇门,然后就到了这个地方!我……”小女孩快要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
“我明白,亲十爱十的。你打哪儿来?”
“芝加哥,美国北部靠近……”
“不是问你哪个地方,亲十爱十的,哪个年代?哪一年?”
“嗯……2004年。难道现在不是2004年吗?”
“这里可不是。”到处都是行动迟缓的灰色人影,但他们全都走在水泥地面上的黄线内。四周弥漫着他们身上那种难闻的气味。但是……
埃莉直接走到一名神情哀伤的女人面前,那女人停下脚步,埃莉脱十下她的束身上衣,然后走了回来。女人不动声色地继续拖着步子前行。
“拿着。”她将束身上衣递给年轻的娜汀,说,“穿上它,亲十爱十的,你一定冻坏了吧?皮肤都冻青了。”室内的十温十度并不比室外高几分,“我叫埃莉诺·维格特,也可以叫我詹姆斯·维格特夫人。”
娜汀颤十抖着将粗糙的上衣穿上。她没有感谢埃莉,而是说:“您看起来很眼熟。”
埃莉回望着她。这是个漂亮的小女孩,但奇怪的是,她竟然完全没有化妆。她身材匀称,一脸聪明相——“你看起来也很眼熟,我不太敢肯定,但是……”
“好了,”娜汀说,“请您告诉我,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这儿是哪个年代?还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埃莉说。透过墙壁还能隐约听见警铃声和扬声器里传出的叫喊。这里要是没这么黑就好了,她完全看不出建筑的布局和功能。
“你肯定知道!你这么……这么能干,这么镇静,你……”
“我也跟你一样,是个无意中被流放到这儿的人,亲十爱十的。我只是沿途留心观察罢了。”她凝望着小女孩说,“但我至少我能告诉你:我们处于很久远的将来,你在大街上看见的退化的可怜虫们都是一个高级种族的十奴十仆——我们姑且将这个高级种族称为‘后来人’吧。后来人十分凶残,能轻易穿梭于不同的时空之间,就跟你我乘坐城际铁路往返于城市之间一样。这就是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一切。”
娜汀正盯着门上的一道小十缝隙仔细看,埃莉在此之前并没有留意,于是问道:“那是什么?”
娜汀闪到一边,埃莉透过缝隙看见一台占据整个街道的巨型球状机器停靠在离这儿最近的那个街区。像昆虫一样的机器人(抑或是穿着昆虫状盔甲的人们)从机器中拥出来,一窝蜂地走上街道,检查每一道门。警铃和扬声器静寂下来,街灯也恢复了正常。“我们该走了。”埃莉说。
一个洪亮无比的人工嗓音摇撼着整栋建筑。阿克刚!阿克刚!佐佐克斯比尔德!阿尔佐特!佐佐克斯比尔德!阿克刚!
“快!”
她抓住娜汀的手拔足狂奔。
灰色的人们毫无表情地从原路退开,不紧不慢地向紧急出口走去。埃莉和娜汀尽量避开人行道,但一走到离人行道较远的地方,空气就刺得皮肤发痛,还产生了灼烧感。很快,她们被迫走到了黄线内。起初她们还能在懒散的十奴十仆中挤出一条路,后来就只能侧身通过了。接着,越来越多的十奴十仆踏着呆滞的步伐从金属楼梯上走下来,更有成百七千的人从建筑顶部直落而下的电梯中轰然而至,每一栋灰暗的建筑中也陆陆续续拥出大队人马。
要穿过涌动的人潮渐渐不太可能了。她们像无助的浮萍,在涨满雨水的小河中随波逐流,被冲出房子,来到外面,又被一步步挤下了人行道,站到了街中央。
“警察们”正等候在那里。
见到埃莉和娜汀——从那一片灰蒙蒙的制十服人群中,他们不会在辨认出自己的目标上有困难——两名身穿盔甲的人走上前,手中长长的棍子指向两个女人挥来。
埃莉抬起胳膊挡住棍子,棍子正好打在她手腕上。
一阵从未经受过的灼十热的疼痛穿透她的身十体。刹那间,一阵眩晕让她觉得自己仿佛飘上了半空中。她想,要是我能经受住这样的痛楚,这世上就没什么不可忍受的了。随即她失去了知觉。
埃莉在一间牢房十中醒转过来。
至少在她看来,这是一间牢房。房间很小,呈方形,没有门。普普通通的天花板发出暗淡的光,房间四周是长条板凳,正中央有一个坑,从坑中发出的恶臭很好地说明了它的用途。
她坐起身来。
娜汀正坐在对面的板凳上,捂着脸悄然十抽十泣。
看来,她英勇的冒险旅程已经结束了。她对塔布雷克先生的残暴统治发起了反抗,迎来了大多数反抗者注定的结局。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是她的愚蠢带来的恶果:她遇事不仔细考虑、不经过周密计划、不看清对手、不先收集信息。如今她遇上了能不费吹灰之力在时空中就往来穿梭的强大力量,而自己所有的武器就只有一张手绢和一副眼镜。这股强大的力量能像捏死一只小虫子一样将她置于死地。
他们甚至不屑于拿走她的皮包。
埃莉将手伸进皮包,找到一块玻璃纸包着的硬糖,将糖扔进口中。她麻木地嚼着糖。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
但即使希望全无,一个人的责任感也不会消失。“你还好吗,娜汀?”她强迫自己问道,“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娜汀抬起泪痕十交十错的脸庞。“我只不过穿过了一扇门,”她说,“又没干什么坏事或是……或是做错什么事,但却来到了这个鬼地方!”愤怒在她心中燃十烧,“你去死吧,你去死,去死!”
“我?”埃莉惊讶地说。
“就是你!你不应该让他们抓到的。你早该为我们找一个藏身之处,然后想办法回家。可你却没有。你这个笨蛋,没用的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