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天你在A区解决了五万多只老饕,现在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一大早你跟赫顿便架着直升机向东飞去,在金绿色的曙光中,沿着叉河一路投掷神经十性十毒丸,涵盖了一千公顷的面积。然後你们转至叉河对岸——第一批殖民的预定地,那里的老饕已经解决得清洁溜溜。你趴在厚实柔软的草毡上享用午餐,赫顿摘了几把蜜十汁花,两人足足享受了半小时的轻度幻觉。然後当你正走回直升机,准备开始下午的任务时,赫顿却突然没来由地说道:“汤姆!你想想看,如果这些老饕不是害兽,而是一族外星人,有语言、仪典、历史……你会做何感想?”
你马上联想到了你的族人。
“得了吧!它们根本不是!”你回答他说。
“我是说假使,如果,这些老饕……”
“不是就不是,谈点别的行不行?”
赫顿就是这麽一个刻薄的家伙,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想到这种问题。专挑别人的痛处下手,他就喜欢这样!他不经意的一句话,整晚徘徊在你脑海。假使老饕是外星人……假使老饕……如果……万一……
你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会儿,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一条血河中泅泳。真傻!怎麽会这样?你明明知道,在第一批移民到达之前,将所有的老饕尽快解决有多重要。老饕只是一种外星“动物”,而且还不能算是益兽,它们是破坏生态的罪魁祸首,拼命消耗掉这个星球的释氧植物。如果不将它们除去,人类根本无法在此生根。当然,至少还要保留一些活标本,提供动物学家研究之用——其他的通通都得杀光。这就是一种惯例,根绝“不好”的生物是人类的传统。不过,你对自己说,可别让这种良心上的疑虑妨碍了工作,别再梦见血河了好吗?
更何况,老饕的体内根本没有血,所以根本不可能血流成河。它们靠一种类似淋巴的体十液,渗透身十体的组织来输送养分;而排十泄物也一样靠渗透作用排十出体外。这种渗透十性十的传输功能,可说与人十体的循环系统作用相仿,只是它们没以任何血管网络,也没有像心脏那样的唧筒。所有的东西全都靠渗入渗出,就像变形虫、海棉或其他低等动物一样。然而,就其他方面而言——例如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四肢结构等等,它们又是百分之百的高等动物。真绝!你这麽想。外星生物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告诉自己,见怪不怪,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和同事们最欣赏老饕的一点,就是它们的生理组织帮了你们一个大忙,让你们可以乾乾净净地解决它们。
你飞过老饕群集的草原,下了大量的毒丸。它们立刻争先恐後地抢着吞十食。一个钟头以内,毒十性十就会传遍老饕全身各处,老饕一命呜呼,接着细胞组织便迅崩溃——一旦不再有养分供应,老饕的身十体便会分解成一个个单一的细胞。淋巴似的体十液,在老饕体内成了化的强酸,不一会儿就可以将体销溶。肌肉、软骨,甚至骨骼。两小时之後,原来一只活生生的老饕,将只剩下地上的一滩黏十液;然後再过两小时,就什麽也没有了。想想看,你们必须解决几百万只老饕,如果它们的体不是那麽懂得自十爱十,这个星球岂不是要横遍野了?
假使老饕是一族外星人……
都是那个该死的赫顿害的,你感觉好像是记忆被规范了一次。其实,如果你够胆,应该主动要求刮除这个念头。如果你有胆,如果你敢尝试的话。
二
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提不起勇气。他一想到记忆规范就害怕,所以决定自己解决,自己想办法摆脱这种新发现的罪恶感。他开始试着说服自己——老饕,这种没有心智的食草动物,是人类扩张主义之下又一个不幸的牺牲品。
虽然如此,却也实在不值得感情用事地同情它们,它们被消灭并不能算是悲剧,只能说是遭透了。如果人类决定在这个星球定居,老饕当然只好让位。他又对自己说,这与十九世纪时,北美平原的原住民与野牛的悲剧不可相提并论。他每当想起这些,就会对大量兽群被屠十杀而感到难过;为数百万高贵的长十毛十野牛感到可惜。但是对於他的祖先——苏族的遭遇,他不只是难过而已,而应该说是义愤填膺。但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他再度提醒自己,省省你的感情,留到适当的时机再用吧!
他走出了自己的气囊,慢步走到营地中央。石子路十分湿十滑,水溶溶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每棵树都因饱载着露水而被压弯了头,长条带有锯齿缘的树叶也沾满了水珠。他忽然停下脚步,蹲下来观察一只类似蜘蛛的动物,它正在结一张不对称的网。正当他看得出神的时候,一只小型的两栖爬虫,外表是灰暗的蓝绿色,正小心翼翼地那滑过长满苔藓的土地。不?它似乎仍然不够小心,因为还是被他发现了。他轻轻地捏起这个小动物,将它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小爬虫吓得浑身发十抖,两片鳃吃力地不断拍动。不一会儿,它的颜色竟十精十明地变做古铜色,那正是他皮肤的色调,真是绝妙的欺敌伎俩。他觉得玩够了,於是把手放下,小爬虫一溜烟地跳进了水坑。他则继续前进。
他年已四十,比这个探险队的大多数成员都要矮些,但是肩膀宽阔,胸膛厚实,配上黑亮的头发与钝阔的鼻梁,使他看来仍然十分出色。他是这个探险队的生物学家,这是他的第叁个职业。在此之前,他曾经当过人类学家与房地产掮客,但是都没有成功。他名叫双丝带的汤姆,曾经结过两次婚,但都没有子女。他的曾祖父死於酒十精十中毒;祖父使用迷十幻十药上瘾;父亲则不时得去做记忆规范。汤姆心知肚明,自己终将逃不过家族的恶运,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自我毁灭的方法罢了。
进了营地中央的大帐,他遇到了赫顿、茱丽亚、十爱十琳、舒瓦兹、老张、迈克森与尼古拉,他们都正在吃早餐,其他的队员则已经上工去了。
十爱十琳看到他进来,马上起身走过去送他一吻,短而柔软的金发搔着他的面颊。“我十爱十你!”她喃喃地说。“我十爱十你!”汤姆回了一句,顺便在她的胸部轻划了一下。然後他转向迈克森,後者对他点点头,再送他一个飞吻,他就知道没有猜错,十爱十琳昨晚是睡在迈克森的气囊中。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是好朋友,汤姆这麽想。
“今天轮到谁药丸?”他问道。
“迈克森和老张,”茱丽亚说:“在C区。”
舒瓦兹接着说:“再过十一天,我们就可以把整个半岛给清理完毕,那时就可以向内陆进军了。”
“如果我们的药丸供应不缺的话。”老张附和了一句。
“昨晚睡得好吗,汤姆?”这是赫顿问的。
“不好!”汤姆没好气地答道。他找了个位子坐下,掏出了早餐磁卡,发现西面山上的浓雾已渐渐蒸散。
他到这个星球已经有九周了,经历了此地一年一度的季节变换——从乾季到雾季。现在的雾季还会持续几个月,在下一个乾季之前,老饕早就全部解决,而移民也早已来到。他瞪着薄雾出神,突然发现早餐已经沿着输送槽滑过来。他开始用餐,十爱十琳坐在他身边,她几乎比他年轻一半。这是她第一次的外星探险,负责的工作是文书记录,但她也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记忆规范师。
“你看来有心事,”十爱十琳对他说:“我能帮什麽忙吗?”
“没什麽,谢了。”
“我不喜欢看到你沮丧的表情。”
“这是我们族人特有的忧郁气质,没办法。”
“我怀疑你这种理论。”
“好吧!老实说也许是我重建的人格快要磨光了,我过去的心灵创伤又要浮现到意识层了,我简直是个行走肉!满意了吗?”
十爱十琳却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只穿了一件泳装,皮肤还很潮,因为她刚才跟迈克森去游泳,才回来没多久。汤姆这时突然兴起向她求婚的冲动,想要在这个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就娶她。自从他的房地产生意垮掉之後,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现在。当初所以会离婚,也是因为心理医师的建议,做为人格重建的一环。他有时也会想知道,前妻现在芳踪何处?跟什麽人在一起?
十爱十琳这时说:“汤姆,别逗了,
我感觉你蛮稳的吗。”
“谢谢!”她还年轻,还不懂这些心事。
“如果只是突如其来的莫名沮丧,我可以喀嚓一下就让它消失。”
“谢谢你的好意,”他答道:“不用麻烦了。”
“我忘了!抱歉,你不喜欢这种……”
“我老爹……”
“怎麽了?”
“过去五十年间,他的记忆被削得……”汤姆答道:“他把自己对祖先的记忆全部刮除,再来是他的宗教信仰、他的妻子儿女,最後是自己的姓名。然後他终於可以整天坐在屋角痴笑终日……我受够了,谢谢!我绝对不要碰那玩意!”
十爱十琳赶紧改变话题说:“你今天在哪里工作?”
“在保留区,做几个实验。”
“要不要我跟你作伴?我今天上午都没事。”
“谢了,不必!”他立刻回绝。也许因为回答得太快,她看来有些难过。汤姆只好抓住她的手臂,柔声说:“也许今天下午,好不好?我也想和你谈谈心,好吗?”
“好!”她又笑了,还送给他一个飞吻。
用过早餐之後,他就一个人走到保留区。这个保留区总共占了基地东边一千公顷的面积,在它的边界,每隔八十公尺树立一个神经场发射器,这样就可以围住区内的二百只老饕。这些老饕是留下来供研究之用的,所以它们将是整个星球仅存的幸运儿。在保留区的西南角有一个实验气囊,汤姆就是在那里进行实验——新陈代谢、生理、心理、生态等等的实验。
保留区被一条小有斜穿过,东侧还有一个不太高的青翠山坡,五种密集的杂树林被致密的草原从中切开,释氧植物生长在草丛的荫庇之下,除了行光合作用的穗状物突出约叁、四公尺高,其他的部份全都被草丛遮掩;行呼吸作用的枝干则呈淡黄色,大约长到齐胸的高度,会散发出一阵阵甜美醉人的香气。
老饕们在草原上叁两成群,一口一口地嚼着释氧植物的枝干。汤姆先在小河後面窥视着这些老饕,然後慢慢地接近它们。结果一不小心,被隐藏在草丛中的一株释氧植物绊了一跤,但他很轻巧地立刻恢复了平衡。他抓住那株植物的枝干,对着皱摺的呼吸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沮丧的情绪立刻消失无踪。
他渐渐地接近一群老饕,它们的身十体浑十圆,体积庞大而笨重,外面覆盖着粗厚的皮十毛十。在狭窄而富弹十性十的嘴唇上方,突出着一双碟状的大眼。老饕的腿又细又长,而且还布满鳞片,有点像是放大许多倍的鸡爪,两只粗短的手臂则紧十靠着身十体。这些老饕以十温十和的眼光注视着汤姆,丝毫没有表现出陌生好奇。“早安,兄弟们!”他今天竟然用这种方式跟它们打招呼,连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三
我注意到今天有点不太对劲,也许是因为刚才在草原上吸了太多的纯氧;或者是我真的相信了赫顿的话?也可能是我遗传十性十的被虐狂突然出现了。反正当我观察这些保护区中的老饕时,竟然第一次感到它们表现得好像有智慧,它们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我花了叁个小时的时间跟随它们,在这段期间中,它们找到了六株露在草丛外面的释氧植物。每次在它们大快朵颐之前,都会进行一些形式化的动作:
——在那株植物的周围形成一个疏疏落落的圈子
——仰天望向太十陽十
——看看圈子里的左右邻伴
——发出一串模糊的嘶鸣(一定是在完成前述过程之後)
——再度仰望太十陽十
——走近植物开始大嚼
如果这不是一种谢恩的祷告仪式,那还会是什麽呢?而老饕如果真的懂得祷告谢恩,就代表它们在灵十性十上极为进化,那我们岂不是正在进行大屠十杀吗?黑猩猩会这一套吗?天啊!我们对付黑猩猩,都没有这样地赶尽杀绝!当然啦,黑猩猩不会破坏人类的农作物,所以才有可能跟人类达到某种程度的和平共存。可是老饕却不同,它们跟人类的农作物绝对不共戴天。
然而这里却存在着一个道德问题:我们进行灭种行动的理论基础,是假设老饕的智力大约与牡蛎相当,顶多只能比得上绵羊。我们自认问心无愧,因为我们使用的毒丸发作得既快,又不会带来任何痛苦。而且老饕死後完全分解殆尽,省了我们火化几百万具体的工作。但是如果它们真的在祷告?
我现在还不要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我要再集更多的证据,要坚实而客观的证据,例如录音、录影或立体全像。如果我能证明,我们正在灭绝一种有智慧的生物,那就有好戏看了!毕竟我的家族对於灭种行动有点概念,那种事就发生在几个世纪之前。我很怀疑自己能够阻止在此地所进行的行动,但是至少至少我自己可以十抽十身而去。回到地球去公布真相,唤十起许多人加入抗议的行列。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我在十胡十思乱想……
但是这全都不是幻想,它们围成一个圈圈,它们仰望太十陽十,并且发出嘶鸣来祷告。它们的外型随然是长了鸡爪的肉冻,但是却懂得进食前要感恩祷告。老饕们的大眼睛现在瞪着我,好像在兴师问罪一般,这群被驯服的老饕知道正在进行的一切——我们从天而降,准备杀光它们的同类,只有它们少数幸免。这些老饕没有办法还击,甚至无法对我们抗议,但是它们的确知道!所以一定恨透了我们。
天啊!从来到这里那一天起,我们已经杀掉不下两百万只老饕。老十套的说法,就是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血腥,我应该怎麽办?我又能做什麽呢?
我必须很小心的行动,否则我的下场不是药物控制,就是记忆规范。我不能表现得有任何异样,也不能站出来公开抨击。我得先找一些夥伴,第一个就要去找赫顿——他当然知道真相,因为最初便是他提醒我的,就是我们一起去毒丸那一天。当初我还以为,他又在耍那一套刻薄的把戏。
我今天晚上就去找他谈。
四
他说:“我一直在想你提到的,我是说关於老饕。也许我们对老饕的心理研究,还没做得很仔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它们真的有智慧的话……”
赫顿眨眨眼睛,他的身材高大,有一头光亮的黑发,配上浓密的十胡十须与突出的颧骨。“谁说的,汤姆?”他回答说。
“你自己说的,上次我们飞到叉河对岸,你说……”
“那只是我乱猜的,随便找个话题嘛!”
“不!我相信不只如此,你自己真的相信。”
赫顿显得有点烦了。“汤姆,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但是请别再说下去了。要是我真的相信自己正在屠十杀智慧生物,我会以超音速的速度,立刻去找记忆规范师。”
“可是那天,你为什麽要那样问我?”汤姆追问道。
“随便聊聊嘛!”
“你挑十起别人的罪恶感,只为了自己解闷?你这个混蛋,赫顿,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冷静一点,汤姆!如果我早知道,你会对我的猜想那麽认真……”赫顿摇摇头,继续说:“老饕不是什麽智慧生物,这是很明显的事实。否则我们就不会奉命来消灭它们了。”
“对!很明显啊……”汤姆回答。
十爱十琳说:“不!我不知道汤姆想干什麽。但是我可以肯定他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他在一年半以前刚做过一次人格重建,在此之前,他的人格曾经重度崩溃。”
迈克森查了一下图表,然後说:“他已经接连叁次拒绝出任务了,藉口是他的研究进行到了紧要关头。十妈十的!我当然可以找人代他,可是他逃避责任的态度让我很为难。”
“他在进行什麽样的研究?”尼古拉问道。
“反正不是生物学的研究,”茱丽亚说:“他一直在保留区内与跟老饕泡在一起,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他做任何实验,他只是一直盯着那些老饕。”
“还跟它们说话呢。”老张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