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卷帘工作室译
(此文为“2005年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
生命的气息从那老人身上泄走了。这之前他卧十床十一个多月,先是在医院,然后在老人之家,都是处于痛苦的境地。他先与死亡的威胁作斗争,然后竭力想再延长生命。最终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欲十望。他仍旧对每位探望者布置一堆任务,但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监督他们是否去执行。
在弥留之际,他艰难地梳理密密麻麻的往事。他又回忆起过去不为人知的心事和疑惑,最后从中领悟出生活的真谛和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们对生命的向往。他得出几条理论用以解释在童年时欺凌弱小这微不足道的残忍。年轻时他还计划在危地马拉买一栋房子,开垦一片土地,出版评论集、小说和散文集。那时候一日三餐正常,还有香蕉和黑面包吃,友人来访他就款待他们。全然不担心那些无法确定之事,他会努力解决的。
后来他的心脏在跳了三十亿下后,又因肺炎、糖尿病、暴躁的脾气而心肌衰竭,停了一会儿,无法恢复正常。医生和护十士来抢救,他苏醒过来,抓住护十士的手,心脏又停了下来,他们只得让他离开。心电脉冲渐渐微弱,他的神经缓和了下来,最后停止活动。他在这个世界建立的秩序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他十十尸十十骨已寒,殡仪馆的人来把十十尸十十体运走。一个护十士帮他把遗物收集在一起,扔掉一些无关紧要的纸片,把剩下的东西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他用过的十床十被重新修整过,还有人等着用呢。
几个朋友来访得知他已经离开人世,消息也就传开了。亲友们为失去这位古道热肠、才华横溢、慷慨大方的朋友而痛惜。对他的关十爱十不用再付出了,而对他的恶评,无论来源于何处或何种原因,此时尽可能说出。
死的时候他的一本书刚出版,一篇评论在一本发行量很大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说也很快在一本著名的杂志上刊出。还有大量作品和一些手稿没有发表,因他的离世将会大卖。他死后的一段日子,朋友们陆续收到他的明信片和信件。
在死后几个星期里,他女儿为他的离开而难过,却不十爱十承担作儿女的责任,可是她还是要从外地过来整理他的书籍和其它遗物。她打开公寓的门,走进沉闷而寂静的房间。
房间里老人的气息仍然很浓。他在时总是在私人物品上依次标上印记。
一把十柄十像鹅脖子一样弯的伞靠在门后的墙上。十柄十上挂了个标签,上面有她父亲的笔迹:阿瑟·德特韦特好心送我的礼物,三月一个下雨的午后,我在公共图书馆与他相逢。
她环视这狭窄的两室公寓。几堆散乱的手稿和写作素材、衣服、十毛十巾、没洗的碗碟堆在那里,书桌上唱片盒散得到处都是,还有成堆成堆的书没有整理。
以前她从没来过这里。她父亲在死前不久才搬到这里。在他漂泊的人生中这里是遥远的、也是最后的停靠站。刚搬来不久,小房间里当然很凌十乱。住的时间太短,老人还没有把它称为家。有些物品还在纸箱里没取出来,是从前一个居所或是再前一个居所运过来的,还没打开。
有个念头闪过,可能有人闯进来抢夺她父亲所剩无几的财物,把它们装在箱子里拿走。过去他居住的那地方很乱,有个小鬼拿着一把刀进屋要他从钱包里拿出四十美元。想到她父亲住在医院里却有人进来偷东西,她就感到愤怒。不过一转念又认为没关系,她父亲不会带钱去医院,一定也不会放很多钱在这里。他身上最有价值的是他的思想、他的恒心、他的写作技能,而这些东西其实谁也拿不走。
清理工作似乎很艰巨,一下子要处理这么多东西太难了。也许要先泡杯茶,如果能找到茶的话。
厨房里字条贴得到处都是,面板上、开口处、还插在小罐里。一条不知从哪里撕下的有条纹的黄色字条粘在冰箱面板上,上面写着:好大的冰箱,有什么用呢?我是个老头,不煮饭。
女儿心想年轻时你也不煮啊。午餐吃热狗,如果能呆到晚餐时间那就吃中餐。她还是少女时,想给生活随意的父亲营造一个正常的居家生活,在去看望他时试着给他煮饭,可是他却对她的笨手笨脚不耐烦。
一张字条贴在放在炉子的钟上,遮了钟面:不要看这钟,放在炉子上的钟老是不准。
正方形的纸片贴满炉身。
每天早上,如果胃允许,我就泡了一壶咖啡。
热油炸鸡?他们想干什么,害死我?
这烤箱要清理了,我母亲过去常趴在地上清理,每周一次。她自己烤面包,每天晚上做好热菜热饭,每天早上煮好燕麦粥,我们从不吃这样的烤炸速食食品。她自己做衣服,我姐姐也自己做。她三十五岁就离开了,我仍然想念她。
这年轻的女子叹了口气,今后三十五年她会想念她父亲吗?也许人越老想念的人就越多,但过去多年父亲不在自己身边,她也一样过。
过去他为了找工作或追求女人,足迹遍布全国。那时她已完全失去了作女儿的感觉,也感受不到他的呵护。她也不想念他:那感觉似乎就是他没有离开她,只是不断在奔波。
她用炖锅装了水,放在炉子上加热,接着打开炉子边上的柜子,看见一厅发酵粉,一包椒盐混合袋,醋瓶子,香料瓶……
移开一个草药罐,一张黄色字条飘落。普林尼告诉世人野生百里香的气味可以驱蛇,古代叙拉古王朝的暴君戴奥尼索司叙拉古却认为它是壮十陽十药。有人还告诉我埃及人把它制成香油涂十十尸十十,因此我更需要这些功能,而不是一大包草药。
她把手探到草药背后抓出一包茶袋,虽是超市里常卖的那种牌子,聊胜于无。在包装盒上写着:我母亲在世时都喝红玫瑰茶,我当时很奇怪家里整日弥漫着茶的味道,她怎受得了,而那些茶都有引人注目的名字,什么正山小种、黑色火药、俄国商队等。我把这包茶留给不敢尝鲜的客人喝。茶筒里有好茶,标着:发酵粉,别问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她把发酵粉的锡筒拖下来。一张小小的黄色字条塞在盖子里头,在这小条上写着:乌吉的绿茶最出名了,在那有个寺庙能通往英纳里湖,寺庙内有几尊长满青苔的石狐,穿着红色的围胸。她父亲过去到过日本几年,潜心研究禅学。可在她看来学禅并没能让他更平静、更能容纳事物、更能与世界合拍,或是其它她认为东方宗教应有的品质。
打开柜台下的十抽十屉,里头有个东西,是滤茶球吗?那里没有字条,但刀子和压舌板堆里有个竹制的滤茶网。她拿起来一看,十柄十上有蛛网般细的墨迹,那几个字是:像筛子一样漏。
坐在小公寓起居室破旧的安乐椅上,手上托着一大杯绿茶,她考虑了下一步怎么办。一周后房子租期就到了,她不打算在这地方再为它付一个月的租金,最好先把书分类打包,再清点其它物品,看什么该买掉,什么该捐献给慈善机构,不想留太多东西。她又想他真的读编了这所有的书吗?
她小时候喜欢看书。看书却是一件耗时间的事,而且看书的时间都花在自己的脑部活动上,不像看电十影或电视,可以和他人边看边聊。这其实就是说,只有一本书相伴的情况下,你要这样独处多少时间。
在她父亲的公寓里,可以了解到他一生中有多少时间与书相伴相知。他不只是写书,某种意义上说,是书成就了他。他本身就是他所读之书和所写之书的产物。如今只剩下书了,还有她自己。
早些年,她已见过这些书,他读的写的都有。她和这些书争夺她父亲的情感,可是她自知难以取胜,早就退出了这场争夺战。
在打字机边上有本巨大的足本词典,合着放在桌子上,是第三版的《韦氏国际新词典》。她翻开词典,发现外皮已经断裂了,封面一下子从扉页上掉下来。词典编辑的名字中有个名字用红色墨水打了个星号。她父亲的笔迹蔓延于书页的底部:戈佛博士是我大学一年级的英文老师,在纽约大学的旧大十陆校园上课,那大概是1940年的事了。他告诉我在大一新生中我是他曾教过的最有前途的一位。
接着在一本塑料封面的廉价《第九版韦氏学院词典》里她又发现了有关戈佛的信息。一张印有编辑人员的书页上有个红色的题名:主题:
P·B·戈佛。下面用黑色墨水写着:P·B·戈佛死了。
她父亲也死了,她最终也将死去,也留下生活的残余让后人清理,以这种想法看那黄色小条上的字句就有意义了。就如他写的书,它们是他父亲延伸生命的一种方式。他死后,这些书就像钩子,钩住他人的生活。
卧室里有一堆空箱子,这些书就是从那些箱子里取出来的?她拖了几个箱子到起居室里,开始把书放进去。一个箱子装要保存的书,一个装要卖掉的,另一个装毫无价值的,打算捐献给慈善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