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将他从家中带走,因为他在幼儿园闯了大祸。
法院的人告诉他父亲,杰米死了,但不仅仅是杰米死了。如果只是一件凶杀案,那么警车就会穿城直接把他载到贝尔维尤少儿十精十神病院去,而不是载着他北行,经过波基普希,来到四周围着高墙的哈尔登联邦学校。
不对,确切地说,他并不是故意杀害杰米。在他看来,卡瑞姆、阿布勒尔和达尔文都更是罪有应得的小霸王,但他最终的选择却是将杰米推下窗去。
“不对。”他告诉鲍尔斯博士。说话时他嘴里还包着麦片糊——麦片糊是他最十爱十吃的零食,从生下来一直吃到现在。威尔刚满5岁。
“哪里不对,威尔?你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
“他不对,我是说杰米。你要知道,不对。”
“杰米怎么不对?我有点糊涂了。”
威尔摊开双手,想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字眼却像小鱼儿从他的手指间溜走似的无从把握,又像他弄来圣诞节享用的黏十糊糊的绿色小食品从他的嘴边滑走。他脑子里的意思过于深沉,不知如何说出来。他想告诉博士,自从杰米来后,幼儿园因他而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但也并不是说像你猜想的杰米在幼儿园的走廊上、十操十场上横行霸道。杰米这小子可狡猾了,他从不亲自出面,而是借其他男孩的手干坏事。然而,威尔却感觉得出是谁在十操十纵这一切……这家伙只是瞟阿布勒尔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阿布勒尔就平白无故地去狠揍小班的孩子……有时他怂恿卡瑞姆,使他懵懵懂懂地去把莎娜的裙子撩到头顶,又把她的短裤往下扯到膝盖,弄得那小女孩哭哭啼啼,摇摇晃晃地跑去告状……或者他轻轻地戳一下达尔文就跑开了,几小时后便会发现在玩堆沙游戏的弗里德和十温十诺拉气呼十呼地红着眼睛。
杰米可真坏。他做了好多坏事,可是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他坏在哪里——孩子们、老师们、他的父母和别的大人都没有看见过。他们都认为杰米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孩子,可能还有点内向,因为他来自一个有心理障碍的家庭,而且又是新搬来的,人生地不熟。只有威尔看出了真相——这是他的天赋,他的特异功能,他能洞若观火,看穿事物的核心,只是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天赋甚至并不表现在威尔发现杰米是一个“恶毒的社会肇事者”——杰米死后医生检查他的心理档案时,威尔偷十听到医生用这个术语形容杰米——其实,威尔对杰米是什么人并不关心。他所知道的是,杰米到来之前幼儿园一切正常,挺好玩的,孩子们相互也处得不错。可是杰米一来,就老出岔子,干扰这里干扰那里,搅乱了幼儿园的正常秩序,再也不好玩了。这是需要改善的状况。
十交十谈解决不了问题,正告也于事无补,打架、消极抵抗、逃避也统统没用。对付杰米只有一个办法,威尔凭直觉知道是什么办法。这又是他的天赋。
“杰米是个坏孩子,”他嘟嘟哝哝地竭力解释,嘴里塞满了麦片糊,“他不听话。他满不在乎。他长着一双鱼眼睛。”
威尔在话里大体上表达出了这样一个意思:杰米能看穿你,可对他来说你却仿佛不存在似的。杰米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在内心和一些关键的地方不是人。他有人的躯体,但躯体深处却蛰伏着非人的东西,这就是出岔子的原因。
“要知道,”威尔接着说,绞尽脑汁想说出他的直觉来,“杰米不对劲。就好像……这个,”突然他灵机一动,跑到玩具架前,拿来一张棋盘给博士。棋盘上布满形状各异的孔,孔里塞着相应形状的塑料棋子。只见他拿起一只三角形棋子,用力塞十进一个正方形孔里,迅速将孔挤得紧紧的。“瞧!”威尔大叫,“这就是杰米。”
“这个三角形吗?”鲍尔斯博士不解地问道。
“嗯,嗯!他给陷住了,也把我们都陷住了。”
威尔说着又跑回玩具架,拿了一把塑料榔头。他对准三角形棋子,使出全身力气敲去,将棋子直端端地敲出方形孔,飞到屋角。
“瞧,”他回想起当时窗口的情形,粲然一笑,“是我修复了他。”
二
哈尔登联邦学校不同于其它任何学校。这儿没有一个老师,一个大人,只有机器人看护;也没有任何课程,规章制度,必修课,选修课,考试和成绩单;没有数、理、化以及社会学科等分科很细的课程。学校的全部课程只有猜谜游戏解惑:室内游戏、室外游戏,个人游戏,集体游戏,体力游戏,智力游戏,猜字谜游戏,棋盘游戏,计算机游戏,七巧板游戏,技能游戏,运气游戏,纯智力游戏,万年古游戏,昨天才发明的新游戏——强手棋扑克牌象棋跳棋足球捉迷藏麻将牌画连城游戏桥牌游戏跳房子游戏曲棍球——数不清的游戏,玩不尽的游戏。
威尔来到这所学校的第一天第一个小时起就十爱十上了它,当时从警车上下来一位机器人护送他穿过一道道巨大的门,沿着大理石走廊来到他的新房间。屋里,他的十床十上放着一张纸条,欢迎他来到哈尔登学校,并且了提个问题:
只用4条直线,笔不离纸,也不回到任何一条线上,你能将这9个点连接起来吗?
···
···
···
他当然能够,而且几秒钟就完成了,这是对无所不在的监视摄像机证明,录取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而对他本人来说,只觉得这儿将有好玩的,的确很好玩的东西,好玩得可以忘记他自己和其他孩子,好玩得不想离开校园。只是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朋友,也不能直接跟他们通话了。
总而言之,威尔被直接带到了天堂,至少对孩子来说是天堂,尤其对威尔和像他一样的孩子来说更是天堂,因为他们迷恋游戏,玩游戏甚至不是为了胜负,而仅仅是为了体验探索其中的奥妙:寻找游戏规律,也纯粹是为了好玩。他们玩游戏入迷了,从黎明玩到傍晚又玩到深夜,平时玩周末也玩,饭前玩饭后玩吃饭期间也玩,一个人玩两个人玩三个人玩几百人聚在一起也玩,独自玩分组玩,面对面地玩在计算机网上玩,彼此对玩与机器人玩,用棋盘玩棋子玩纸牌玩球玩十陰十十茎十玩打记号玩一无所有也玩。
玩的东西太多了,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使人忘掉了哈尔登的异常之处,使人只看到学校的表面,而从不问个为什么,甚至忘掉这里没有大人,只有机器人,没有一个年龄超过12岁的孩子。
至少在自己长大之前是这样的。
威尔满10岁的时候,对12岁还纯粹是个十抽十象的概念。就是在他满11岁时,下一个生日似乎依然远在天边。然而,6个月后的9月8日似乎就近在咫尺了。
人人都知道他们在学校里做些什么,再简单不过了:他们的工作就是玩,这是玩的过程。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呆在哈尔登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关于全体学生,校园里盛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里充满了宗教般的激十情,那就是他们是特选的十精十英,从小就被选进这片希望之地。可没人能解释挑选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头天夜里满12岁的孩子还睡过的那些空荡荡的房间让人感到茫然。
威尔渐渐长大了,有一点是他必须知道的——
有多少孩子从这里毕业了?
多少孩子没能毕业?
三
威尔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样。他睡在一间陌生屋子里的一张陌生十床十上,穿着陌生的衣服。
肮脏的灰色墙上挂着一只破烂的金属镜子。他照镜子,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正注视着自己,是一个金发碧眼瘦鼻惨白嘴唇的陌生人。他是个白人。
那人的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你的名字是艾里克·史密斯。你因放火烧你的养父养母而被送进金斯县少年工读学校。这里出了问题,等你去解决。
纸条被十十揉十十成了碎屑。
这时候,房门砰的一声撞开了,冲进来四个男孩,清一色粗糙的褐色涤纶服装。其中两人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臂,另外两人朝着他的腹部和脸一阵暴打,然后将他扔在水泥地板上,扬长而去。他倒在血泊中,血混杂着呕吐秽十物和被打掉的牙齿。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房门又打开了,进来一位身穿社会服务局橄榄色制十服的胖子。胖子抓着威尔的头发,将他的头从水泥地板上提起来,用手指掰十开他的一只眼睛。
“欢迎来到金斯县,威尔,我的孩子。这就是你的家。不过我还是要介绍一下自己,我名叫华伦·克拉普,是你的学监,或者干脆叫我先生吧。我想让你知道我读过了你的档案,你对那些想受惠于你的人所做的一切我都了解。你还记得他们吗?反正你做了。另外,不用说,是我叫了那几个孩子来让你舒服舒服的,看来,他们干得挺不错的。有什么问题吗,孩子?没有,我想没有。”
克拉普学监松开手,威尔的头砰的一声碰回到地板上。学监把嘴凑近威尔的耳朵,轻声说:
“去把身上洗了。第一节课半小时后就要开始了,我可不想迟到。”
金斯县少年工读学校有4座灰不溜秋的楼房,建在一座光秃秃的四方院落周围。里面住着1500名孩子,年龄从10岁到18岁不等,男孩子住在北翼和西翼,女孩子住在南翼和东翼。尽管名义上这是一所学校,但实际上徒有虚名已数十年了。这里更像一座监狱,虽然每一位孩子——每一位囚犯——每天都必须上课。
威尔垂着头,紧闭着嘴。他活了下来。头几周的生活恐怖如地狱,他之所以熬过来了,是因为他对曾握在他手里的那张纸条记忆犹新。那不是一场梦。他没有被遗忘,他没有被打入地狱,他没有失败。他肩负一项使命,但要由他自己去发现是什么使命。
威尔让这个地方特有的节奏进入他的大脑。首先,他摒弃任何有意识的分析或沉思,然后让自己的特异功能吸进这个丑恶地方无处不在的游戏规则,并且在他的大脑深处,在那个超越智慧理十性十意识的奇特空间进行梳理。
随后,他去求见玛琴特校长。
女校长高高个子,身材笔直,神情冷峻。头发从前额梳到后面,从中分开,整齐如几何形状。一身退色的橄榄色制十服,连皱折也整整齐齐的。然而,她的眼睛深处却有几分疲乏,几分倦怠,似乎在暗示着,某种个十性十深深地丧失在里面了,或许这是她10年前或20年前或30年前,在受到自己亲身经历和社会服务局的腐蚀之前,在磨去棱角之前,在学乖之前曾经当过教师的十精十神吧。她冷冷地打量着威尔,她的脸如同横在他们俩之间那张金属办公桌一样毫无表情。
“给你两分钟时间解释你求见我的原因。”
“求求您,夫人——”威尔感到自己的脸在十抽十搐,眼睛噙满泪水,声音哽塞。他必须直抵她的内心,必须释放出她昔日的人十性十来。
“求求您,夫人——我想学十习十,但我又不能。你愿意帮助我吗?好吗?”
这哀求凄凄切切,催人泪下。确切地说,它却如一颗子弹穿过厚厚地裹十住玛琴特校长灵魂的陈年迷雾,穿过不信任的屏障,直达她的心灵。威尔看见了效果,看出了他的话对她产生了作用,尽管她故作冷漠。“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夫人,”他恳切地说下去,“还有其他人。
和我一样的人,想学十习十的孩子们,想有所作为的孩子们。可我们却不能学十习十。至少在这儿不能。它们不让我们学十习十。”
“它们?这是什么意思——它们?”
“您要知道,夫人,是指制度,指目前的状况。这是一座监狱,但可以恢复成一所学校,恢复到以前的状况。这是迟早能办到的,只要有您的帮助。”
她是不是眼泪盈眶了?威尔不敢再仔细看她。
“太晚了。”
“不晚,夫人,真的不晚。改革任何时候都不会晚。”
“可是我——我不知道从哪里着手呀。”
“您也许不知道,夫人,但我知道。”
四
一年时间就将金斯县少年工读学校从一个沦落的服刑机构改造成一所比它昔日还要闻名的学校,6名学生获得奖学金,全校阅读水平比该州各校平均水平高出两级,数学成绩在该城各校名列榜首。而正是威尔在怀疑恐惧的痛苦时期勾勒出来的规则带来了这一系列的变革。
他们雷厉风行,全力以赴。要知道,改革可不能从容不迫,悠悠缓缓。玛琴特校长是这场改革的主心骨,她建立了一个权力机构,引进一批异想天开、思想自十由的新人,而对于拒绝改革的顽固派,无论他们多么恪尽职守,都无情地抛弃。她成了走火入魔的女人,生活在对金斯县未来的憧憬中,大刀阔斧地解构行政官僚体制,建立一个个由学生和教师组成的自我管理小组,奖励创新,冷落因循,摒弃发号施令,推行十交十流谈心,让人人都参与。教育董事会开始调查她的所作所为,然而,此时学校已初见实实在在的成效,并且向调查委员会展示了成果,于是学校免受干扰,继续改革。
威尔一直呆在幕后,小心翼翼地与玛琴特校长保持隐蔽关系,他与她的见面都是在纪律整顿会、咨询会或补课的公开场合。没有一个人怀疑他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说,在金斯县没有一个人怀疑。
然而,威尔在学校第二年的一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另一个地方了,睡的十床十铺是金丝绒的,而不是他十习十以为常的破棉絮,沐浴在柔和的彩色灯光里,而不是受到炫目的日光灯的照射。墙上有一面镜子,威尔走上前去,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那黑黑的相貌。他自己的面孔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