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把所有心思集中到自己的研究课题上,但她总让他分心。虽然分心,但他心甘情愿。起初,他只能在周二见到她,在调整了自己的时间表后,他如愿以偿地在周一和周四也能看到她。
每次看到她,他都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岁第一次参加新生舞会的时候。她行动中带着一种瞪羚般的优雅,奔跑时仿佛脚不沾地。夜晚,她浮现在他的梦中。
但他在很多方面和中学时没什么两样。他没有和她搭过话,每次她朝他这边看时,他的目光就赶紧移开了。
她身上吸引他的东西同时也在困扰着他,其中就有身高的原因。她长得很高,也许有5英尺9英寸,而他只有5英尺7英寸。她还有着惊人的活力,而他只是个胆小卑微的人。她怎么会想和他在一起呢?
十二月和一月在沉默中过去了。接着是二月和三月的大半时间。返绿的草地上,番红花顶开了迟来的降雪。她随时都有可能转到室外去跑步,那样以来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已经品尝到了悔恨的滋味。不是因为没能和她在一起,而是因为她毫不知情。他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现在依然如此。这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的行十事风格。这个女人和他不是一类人。
一次,当她在内侧跑到跑步时,他正好横穿跑道。他们靠得太近了,也可能是她的动作幅度大了些,总之,他们的手肘撞到了一起。
“抱歉。”她回头喊了一声,大方的把过错揽了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排钟一样在他耳边鸣响。
一百米开外,他在她的这个加速圈的末尾追上了她。“是我的错。”他说,根本不敢看她。
他又跑了几步。现在错过就永远没机会了。
量子力学的骰子开始滚十动。威斯丁‘继续慢跑,威斯丁’56.03.21:1684转向了幸运的一边。按耐不住心跳,他转过身。
“嗨,”他说,“你跑得挺不错的。我叫威斯丁……”
威斯丁‘感觉很好,他高高地踢起腿,用皮鞋的鞋尖轻轻点了一下21楼的按钮。
还没等身十体恢复平衡,他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的女朋友名叫格蕾十丝,是个极端讲究礼仪的人。
“你一定要这么做吗?”她问道,言语中流露出的不满好像在提醒他,最好可以给个满意的答复。他现在兴致正高;今天,他的实验终于成功了,现在只要辛苦地把他的发现写出来,就能扫除横亘在他和博士学位之间的最后一点障碍。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要成为威斯丁博士了。
在他内心,他明白格蕾十丝不喜欢他兴致高昂地用空手道踢腿动作按下电梯按钮,尤其是在她的公寓楼里,邻居会有意见的——尽管他第一次就踢中了正确的楼层。
“正常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她说,声音中的怒气更明显了。
他是在去年春天遇到格蕾十丝的。五月二号,如果你询问详情,他会很乐意这样告诉你。他并不相信什么超能力,他相信的是摩菲定律[注]:如果你跑起来,汽车还在几英里外;但如果你不跑,你会后悔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他总是错的。
[注:摩菲定律是指你觉得可能会出事的事,它就真的会出事]
那天天气闷热,威斯丁56.05.02:0739不想在到达实验室是浑身是汗,所以他没有跑。当然,这就意味着公共汽车的确已经到了街角,而当他看到它时已经来不及了。
威斯丁‘并不真正之王事情有什么不同,但他跑了起来。让他吃惊的是,汽车出现了,而他分秒不差地上了车。车上只有一个空座,两站路后,他把座位让给了格蕾十丝。
距离他失去和跑步姑十娘十搭讪的最后一次机会,时间只过去了几个星期,有魅力的女十性十依然让他望而生畏。但格蕾十丝个子矮小,头发棕褐,而且明显不是运动员。他也在攻读博士学位,有关夸克力学——她从来也没有费心向他解释一下,好让他明白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用说,他父母很喜欢她。她的名字和夸克之间有某种双管联系,但他从来也没能彻底理解其中的奥妙。他所知道的就是她很讨厌这种联系。“这是低级笑话中最低级的一种。”他是这么说的,而且告诉他,有她在场时不要开这种玩笑。
显然,踢电梯按钮也是被禁止的。
他隐约明白,自己正面临一个选择:循规蹈矩,为了格蕾十丝;或者干脆离经叛道一次,因为他还从来没有真正那么做过。
威斯丁57.01.13.2243告诉她一边待着去,然后又在按钮上加了一脚。
威斯丁屈服了。“抱歉,”他说,“我不是故意的。”随后,作为一种古怪的安慰,他考虑了几个星期的问题脱口而出,“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段婚姻维持了七年,其中五年简直是多余的。最终是格蕾十丝抛弃了他。也就在同时,终身教职委员会拒绝他的意图也很明显了。
尽管这是一段本不该存在的婚姻,但离婚的伤害依然很大。无论你从事的研究是不是你喜欢的,申请终身教职被拒绝同样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哪怕你所追求的只是一个学术头衔,因为每一个“正常”的博士都是这么做的。
威斯丁本可以像其他逐渐老去的实验员一样过完一生,但他无法忍受别人的怜悯,他只想躲起来十舔十十舐十伤口。所以他机械地用声纹签署了格蕾十丝的律师发给他的所有文件,变卖了她留给他的一切物品,去了地球遥远的另一边。
他去了迪戈加西亚[注],那里不能说和托皮卡截然相反,但也差不多:宽松的氛围,热带的气候,正好位于印度洋中心。那里还是太空管理局的一个跟踪站。
[迪戈加西亚:南印度洋一珊瑚岛]
65.03到65.04之间的几个威斯丁定居下来,变成了当地人——或者至少和任何一个住在由太空管理局管理的前海军基地上的岛民一样。
65.10到6.11之间的另外几个威斯丁觉得六个月的岛上生活已经足够了。在三十五岁的年纪,重返校园有点老了,但还有很多与化学无关的事情可以去做。他们出发去了澳大利亚。
威斯丁’则滞留在迪戈加西亚,直到花光积蓄。不过那时,他和太空管理局的几个工程师成了酒友。顺理成章的,在他证明自己有能力保持清醒以后,太空管理局对他进行了心理分析。那时他还没有自我毁灭倾向——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而且他的责任感非常强。不久后,他得到了一份从外太空收集冰球的工作。
这份工作并不像听上去那么刺激。关键的事情都是由专家完成的。他们拦截彗星,把它们切成锯齿状的几大块,再融成在外力下不会碎裂的巨冰,用反射膜把它们包裹起来,保持它们的形状和十温十度。威斯丁本可以在某个外太空小组里找个位置,因为很多融化和包裹工作都与纳米化工有关。无论有没有终身教职,他好歹都还是个优秀的化学家;但如果他真的喜欢化学的话,终身教职从一开始就不该成为问题。
对不合群的人来说,运输冰块的工作更加合适。你飞到木星轨道附近,使拖曳飞船与外太空巨冰上的对接槽相连,把它固定在准备好的反应物质存储池(也是在外太空建造的)里,然后慢慢经过一条弧形轨道来到传送点:一般来说是L5拉格朗日点,但有时是月球轨道。利用冰块,那里就可以成为简便的燃料补给站,为深空飞行器提供服务。
每个人都可以驾驶拖冰船,船上的大部分工作就是照看照看电脑,万一发生什么问题,后方的那些家伙也可以有个人使唤使唤。
你唯一真正的责任就是不要弄错轨道,威胁到地球或者任何人类定居点。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甚至只是好像要那么做——那些快速反应巡逻队就会立即前来制止你。不过只要你不是个真正的恐怖分子,拖冰船上的电脑系统已经足够十精十密,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其实这项工作的实际原理与无数电脑游戏无异,更何况飞船与彗星冰块对接后的拖力极其微弱,每一个动作都慢的令人难以置信。
“枯燥”实在不足以形容这份工作,这也就是拖冰船驾驶员永远有空缺的原因。更糟糕的是,这份工作让你有很多时间来思考。当他的飞船在无人关注的黑暗中推动着光亮如镜的冰块时,他越来越沉浸于对过去的假设之中。回想起那些当时他没有选择的道路,他感到针扎般的难受。
而现在,当超空间驱动器旋转着向土星前进时,一个出乎意料的副作用出现了:他得到了所有那些他曾经反复思考过的假设(外加无数个他从未想到过的问题)的答案。
“玛丽·塞勒斯特号”接近了它的目的地。在一段超越时间的间隙里(以前从未有过),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威斯丁。
他变成了跳入鲨鱼出没的湖中的莽撞孩子。
他学十习十音乐、历史和英国文学。
他成为州级田径运动员。
他的游泳水平更上层楼,率领一支接力队伍获得了奥运奖牌。
他在那个香汗微微的跑步姑十娘十身上找到了天长地久的十爱十情。
他在堪萨斯半岛的原野上得到了博士学位和终身教职……地质学的。
他错过了那班公共汽车……还有格蕾十丝。
他去了澳大利亚,最终成了一名实验员……在澳大利亚的南极洲领地闪闪发光的无尽冰原上,一个人可以安静的思考。这是好事,因为它能使你成为诗人。
他像克罗伊斯[注]一样富有,在印度洋的海岸边无所事事;他过着一种后启示录时代的隐居生活,周围是最惊人的超现实科技。甚至还有一个威斯丁,他那个世界中的太空管理局认为,如果真有超光速飞船存在,它一定可以到蟹状星云去拍摄照片,哪怕飞行员可能无法随照片一起返回地球。
[注克罗伊斯:吕底亚王国的末代国王,以富有著称]
讽刺的是,唯一不可能实现的,恰好是威斯丁原本认为可以为他带来想要的东西的那些选择:他拼命赶也没赶上那班公车,却迎头撞上另一辆车;或者从悬崖跳下去;或者扣动扳机自十杀。
在超空间以外的世界里,前往土星的飞行在心跳一拍的时间内就完成了。但就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威斯丁明白,他可以选择其中他喜欢的一种生活,继续生活下去。他不能从头来过,但他可以敲响任何一支过去没有敲响的钟,而让过去响过的那只保持安静。
但在心跳一拍之外,他还有时间可以考虑一下老鼠、金鱼、被麻醉的驾驶员,以及突然消失的飞船。格蕾十丝有一次和他说起过薛定额的猫,它会一直处于非死非活、每种情况各占一半的状态,直到量子科学家们决定其最终结果。现在,“玛丽·塞勒斯特号”的超空间飞行使他暂时拥有了这种量子状态的选择权。不用太高的智商也可以知道在他之前的飞行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找到了某种更好的生活,于是选择了离开,让飞船继续前进。
威斯丁想选择那个跑步的姑十娘十,或者奥林匹克奖牌——走这条路也会碰上不少姑十娘十。但他担心当超空间中那段超越时间的间隙在他面前伸展开来时(但它没有),任何一种选择都不能真正挽救他,除非他自己有所改变。
威斯丁的众多自我中最优秀的部分选择了勇敢,承受压力,不再做“正常”人。如果他进入了某个这样的自我创造的世界,他会继续这样做,还是会再次糟蹋掉这段新生活?无论选择什么,他需要把握的都是未来,而不是过去。
他是第n+1个飞行员,这就意味着,在他前面已经有n个飞行员辜负了他人的期望,选择了诱十惑。威斯丁的责任感依然高的超乎想象。只有这一次,他才既有责任感,又与众不同。
当那段超越了时间的间隙渐渐变得模糊时,威斯丁感受到了南极洲冰原荒凉而澄净的光芒,品尝到了女十性十十温十暖柔美的气息——她的十爱十永远也不会来了。然后,缓慢的,一切消失了。
飞船十精十准的出现了,威斯丁发现自己正看着下面的土星环,它在高角度的十陽十光照射下显得壮丽无比。他很惊讶自己还活着,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对此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失望。超空间中发生的事他已经不太记得,只知道他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了来到这里,而这个选择是很关键的。
他应该是在一艘超光速飞船中,但它使用的还是老式的无线电。只要摁下按钮,他就可以比任何一段信息更快地回到地球。不过,如果说什么时候该发表一通装腔作势、言简意赅的宣言的话,那就是现在了。电脑已经发现他仍然在船上,正准备进行生命遥测:惊人的消息,他成了太十陽十系中第一个成功进行超空间飞行的人。
他从没有真正练十习十过这次演讲,不过考虑到先前的告别辞,他别无选择。
“嗨。”他说。
然后他停下来等待回音。他们大概希望他直接回去接受一大堆检测,不过他觉得那大概没什么用,因为不知为什么,他怀疑能当超空间飞行员的人一定是凤十毛十麟角。
同时,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情绪在心中涌动——真的是久违了,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吃惊的意识到,那像是一种宁静的心绪。也许只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这里的一切要比他从冰块里看到的反射影像有趣得多。土星环的光芒让他窒息,隐约联想起了南极。这可真奇怪,因为他从没去过南极。
接着,他的脑海里又冒出了另一个古怪的念头:下次,我要去蟹状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