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苗译
两年前,格斯·库塞维克驾车缓慢地行驶在返回布恩斯博罗的狭窄路上。乡间的道路很适合开慢车,尤其暮春时分。路上寥无人影,路旁树林翠绿尽染,不见一丝秋日的焦炽。午后的空气仍然凉爽清新。就要抵达布恩斯博罗时,他看见了那幢锁着门,风蚀斑斑的农舍。它方圆四分之一英亩,正待出售。他慢慢停下车,转身打量起来。
房屋需要油漆,披叠板已由白变灰,贴面褪色,房顶好几处没有盖板,十陽十光晒得发白的一行行雪松木条上留着一处处十陰十暗的方框,一些窗玻璃已破,但框架还在上面,房顶也还没陷下,烟囱依然挺十直竖十立。
他扫视着草地上蔓延生长的灌木丛和风刮成的一堆堆干草,宽阔朴实的脸上浮起平静十温十和的笑意,堆起风霜刻就的皱纹。他感到手心十痒痒,真想十操十起铁铲干起来。他下车过路,上到农舍的门前。门框上钉着一张卡片,他抄下上面房产商的姓名。
光十陰十荏苒,日月如梭,一晃已快过去两年了。此时正是四月初,格斯在草地上施表肥。这天一大早,格斯就在屋后一堆土边架起筛子,铲土过筛,同捣碎的泥灰沼混合,用小车把混合的土运到草地上,堆成一小堆一小堆,然后细心地将土耙成薄薄的一层,刚好覆盖住草根,而让嫩叶露出头来。他打算在巨人队对科迪亚克队的棒球联赛下半场播放时干完活。他特别想看这场球赛,因为霍尔西将为科迪亚克队掷球,他对霍尔西怀有一种似父辈的关心。
格斯干起活来动作干练,用力均匀,偶尔停下来到他用玫瑰枝绕在前门上搭起的棚荫下喝点啤酒。不过天气有些热,午后不久他便脱十去了衬衣。
就在他快干完活时,一辆破旧的小车驶来,一阵左右旋转后在屋前停下。一个瘦长得难看的男人钻出车来,他身着一件破旧的哔叽呢西服,稀疏的头发横贴在圆秃光亮的头顶上,用疑惑的眼光审视着格斯。
那车悄然驶来时,格斯抬头望了望,只见车门上依稀印着“福尔莫思郡公务办公室”的字样,格斯耸耸肩,继续干他的活。
格斯身材魁梧,双肩厚实而宽阔;胸部深厚,长着浓密的铁灰色的十毛十;因年事腹部有些往下突起,但是皮下长着结实的肌肉;他的上肢比许多人的大十腿还粗十壮,前臂也硕十大无比;脸上布满了皱折,平坦的脸颊刻着两道深深的沟纹,经弯曲的鼻子边与包围着厚唇的皱纹相连,最后伸到宽宽的下颏会集一处,他那皱纹密布的高颧骨上闪动着一双淡蓝的眸子;稠密的头发白如木棉。他皮肤呈棕褐色,那是常在日光下炽晒才会有的,但脸上却始终是褐色。他健壮黝十黑的身上刻着几条白色的伤疤,一道细细的刀伤从裤腰斜伸到腹部左侧,双手手指粗实,隆十起的关节处也有几道横着的伤疤。
那公务员看看邮箱,对照着手上的一个信封核实上面的姓名,尔后停下来,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惶惑,再次打量格斯。
格斯恍然意识到大概他的形象使来人这样不安;筛土耙地,尘土弥漫空中,同身上的汗水沾在一起,他脸上胸前,手臂后背全沾满了灰土。他自知即使衣着最整洁得体,也不会显得文雅大方、绅听气十足。此时他怎么能怪那公务员那样心存疑虑呢。他努力用微笑打消对方的不安。
公务员十舔十十舔十嘴唇,轻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头向邮箱方向侧了一下说道:“对吗?您是库塞维克先生?”
格斯点头:“正是,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公务员扬起手上的信封:“收到郡议会的通知。”
他轻声咕哝着,但显然正竭力把格斯同这周围的一切联系起来:玫瑰棚架,修剪整齐十精十心培养的花圃,四周的栅栏,石板铺砌的小路,柳树下的小金鱼池,油漆一新的白色房舍,套十上了窗罩和明亮窗板的窗户,闪亮的玻璃里衬映着窗帘。格斯等他从那显而易见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但他心里轻声叹息着什么。他同其他许多人一样有过这让人迷惑的一刻,对此他十分十习十惯,只是这次似不相同,可不在意。
他适宜地等了会后说:“进来吧,外面挺热,我冰箱里还有些啤酒。”
公务员又有些迟疑:“这个……我不过是来送这个通知的。”说着仍四处打量,“这地方收拾得可真好,是吧?”
格斯笑笑:“这是我的家,人人都十爱十住在好地方。急着走吗?”
公务员似乎让格斯话中的什么东西给弄得心神不宁,猛然抬起头来,显然刚意识到给问了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嘿?”
“您没别的急事,是吧?进来吧,来点啤酒,春天里这样的下午,不该让人急得像十十团十十火。”
公务员不自然地咧嘴笑笑,“不……不,甭猜。”尔后快活地说:“好吧!不要介意。”
格斯引他进屋,也咧嘴惬意地笑着。房屋修理好后,还没人进来看看,公务员是他迁入后的第一位来宾。
布恩斯博罗镇是个小地方,没什么送货员,你得自己开车进城购物,也没邮递投送,当然格斯也没收到什么邮件。
他把公务员延进起居室,“请座,我就来。”
他快步走到外面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些啤酒,托盘上放上杯子、一碗土豆片和椒盐卷饼就端了进来。
公务员还站着,正浏览室内占据了两面墙的藏书。
看他的表情,格斯真感后悔:这人不是那种会怀疑像库塞维克这样一个十足的乡巴佬怎么会读这些书的人。那种人尚可与之十交十谈,一旦最初的误解消除了。不,显然公务员也感到不解,成年人怎么会摆十弄起书来,特别是像格斯这样的人。喏,那些小子中有摆十弄摆十弄大学政治学的,那是另一回事。成年人却不该如此。
格斯明白要指望这公务员什么可是看错了人。他本该清楚他是否急于有人相伴。他渴望有人陪伴,但此刻他该彻底清楚他不要寻找什么同伴。他把托盘放在桌上,很快打开一瓶啤酒,递给那人。
“谢谢,”公务员咕哝着喝了一口,大声地吐口气,用手背擦擦嘴,又环顾了一次房间,“干这些费了你不少劲吧?”
格斯一耸肩:“大都是自己亲手干的,做架子、家具什么的,有些漆我得买,还有书和唱片。”
公务员咕哝着什么,似乎相当不自在,或许是因为他带来的通知。
是什么样的通知,格斯发现自己正想知道。不过他既然现在犯了个错,给了那家伙一瓶啤酒,就得礼貌地等他喝完才问。
他走到电视机前,“您是棒球迷吗?”
“当然!”
“巨人队-科迪亚克队的球赛该开始了。”他打开电视机,拾起一个跪垫坐在上面,以免把椅子弄脏。
公务员踱过来,站看看电视,慢慢喝着啤酒。
第二场比赛开始了。球员正准备到位,霍尔西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荧屏上,年青投球手用左手柔软无骨似地掷出球,显得根本没用多大劲,但球却哧哧地掠过击球手,声音从本垒处的扬声器里传出,清晰可闻。
格斯冲霍尔西点点头:“他很棒,不是吗?”
公务员一耸肩:“可以这么说,不过,沃克是他们中最棒的。”
格斯发现自己又忘乎所以了,轻轻叹了一声。公务员自然不会很注意霍尔西。他开始讨厌起这家伙了。他那典型的先入之见总会说什么是对的,什么不对;谁有权种玫瑰,谁没有。
格斯问:“您能马上说出霍尔西的记录?去年的?”
公务员又耸了一下肩:“说不出,不太差,清楚地记得大约十三比七。”
格斯颔首,“嘿……沃克呢?”
“沃克!嗨,伙计,沃克赢局大约二十比五,是的,三个无安打赛局,沃克呢?嘿!”
格斯摇摇头:“沃克是个很棒的投球手,好吧,不过他没有掷过无安打赛局,所以只赢了十八局。”
公务员蹙起额头,张嘴想申辩,后又闭上了,那情形像个确信会赢的赌徒,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同自己开了个玩笑。
“您看……我想你是对的!嘿!什么鬼让我以为沃克了不起,你知道,整个冬天我都在大谈沃克,没一个人说我错了吗?”他搔搔头,“现在有人投球开局了!这人到底是谁?”他专注地瞪大眼睛。
格斯平息静气地看着霍尔西掷出连续的第三个球,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出笑意。霍尔西依然年青,正值鼎盛时期,赛球劲头十足,兴致盎然,就像处在事业顶峰的人所有的感觉。喏,十陽十光下的球场上,他同十精十于此道的前辈们一样棒。
格斯想知道霍尔西会多快识破他自己设下的陷阱。因为对于霍尔西,这不是比赛,对于急转手马修森才是比赛。对于左撇子格罗夫,花球手迪安,摆球手费勒和快投手左尔德这才是比赛,但是对于霍尔西,这总像是初登台表演的复杂的单人纸牌戏。俄顷,霍尔西就意识到:你不可能在单人纸牌戏中偏袒自己,如果你知道所有的牌都在哪,假如你知道,除非你有意自欺,你就不得不赢,这样一来还有什么意思呢?不日他会懂得世上没有他赢不了的球赛,无论是经过十精十心筹划,或是过去那种称作比赛的体育竞赛,还是亿人牵动的——社会中的竞争,这种社会竞争犹如弹球机游戏。
还有什么呢,霍尔西?还有什么呢?如果你想到了,请看在我们不管何种兄弟情分上,告诉我。
公务员哼哼道:“好吧,这不要紧,我想我总能在家里的记录册中查到。”
“是的,您会的。”格斯轻声说,“但您不会留意上面的记录,即使留意了,您也会忘记,而且绝不会想到你已淡忘了。”
公务员喝完了啤酒,把瓶子放回托盘上,这才有空想起他为何而来。他又扫视了一下房间,仿佛记忆是某种提示,“这么多书。”
格斯点点头,眼睛却看着霍尔西出场走到踏板处。
“嗯……这些书你都看?”
格斯摇摇头。
“那本呢?那个叫米勒的家伙写的?听说挺不错。”
原来这公务员对某些文学的某些方面还有点兴趣,“我想是的。”格斯如实回答,“我读了前三页,曾经。”
如此而已,他已猜到下文会是怎样,某某人会干什么,何时干。他已没兴趣了。
买这些书是个错误,是许多类似的尝试中的一个。如果他曾想十精十通人类的文学,可轻而易举地在书店里挑选翻阅,大可不必买回家,再做这实质上相同的事。无论做什么,他也不能企望会有什么情感上的投入,不过面对藏书,一排排整齐没用的书总比光秃秃的墙面感觉好些。文化的种种装饰不过是各种各样的防护,即使它属那种十习十得文化,而非感知文化,对于他不过犹如印加人的文化。正如他可能尝试过一样,他绝不可能是印加人,甚至也不是玛雅人或阿兹台克人,或是有同宗血源的什么人,除非将这种关系追溯延伸到极深远。他没有自己的文化渊源,没有曾安身立命、繁衍生息的故园,他的历史空如深谷传声,虚若浮萍逐水,没有可谓之“这就是我自己的故土家园”。
霍尔西此局三球就使第一个击球手三击不中而下场,随后又掷出一个慢而漂的球到第二个击球手正可击中的地方,结果,他甚至头还未及抬起,球已哧哧有声地飞出场外。总共八次投球,后两个击球手也因三击不中退下场。
格斯微微摇了摇头,那神情犹如你不再为你的偏袒熟视无睹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