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距离》作者:卡尔维诺(1 / 2)

据乔治·H·达尔文先生所说,从前月亮曾经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月亮在地球上引起的海潮使地球渐渐失去了自身的能量。

“我知道,”老QFWFQ喊道。“你们都无法记得,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月亮就在我们头顶上,其大无比:望月时,月光如昼,那是一种十奶十油色的光,巨大的月球似乎要把我们压倒碾碎。新月时,它在空中滚十动着,恰似风持着的一把黑伞。那蛾眉月的尖垂得那么低,好像要穿透礁石让月亮抛锚停泊。那时候,什么都跟现在不同:由于离太十陽十的距离不同,运行轨道、倾斜角度都不同于今日。地球和月亮紧挨着,不难想象,这两个大家伙怎么也找不出不互为对方十陰十影的办法,结果随时都会发生月食。”

你问运行轨道吗?椭圆形的,当然是椭圆形的。一阵子压在我们头顶上,一阵子又旋转着飞开。而海潮呢,月亮压低时就涨潮,谁也拦不住。有些满月之夜,天低低的,潮高高的,月亮之差一丁点就要被海水浸泡湿了,顶多也就差几米吧。难道我们就没有想过到月亮上去吗?哪能呢!只需划着小船到月亮下面,支上一架木梯就能爬上月亮。

月亮离地球最近的那一点是金礁湾。我们划着舢板,就是一种圆身平底的软木小船,到达那个海域。船上的人还不少,有我,武贺德船长和他的妻子,我的表弟聋子,有时还有小希恩息,她那也就是十二岁的样子。那几夜,海面极其平静,银光闪闪,如同一池水银。那些经受不住月球引力的小蟹、墨斗鱼、透明的海带、小珊瑚等,跃出海面,升空落到月亮上,吊挂在那抹了灰浆似的月亮表面上;还有的小东西悬浮在半空中,成为一群十发光的流体,我们不断用芭蕉叶扑打着驱赶它们。

我们的工作是这样进行的:我们在船上带了一架木梯,一个人扶着梯子,另一个则爬上去,还有人划浆,把船划到月下,所以需要几个人的配合(这是几个主要人物)。爬在梯子顶部的人在小船靠近月亮时吓得大叫:“快停住!快停住!月亮要撞破我的头了!”那种感受真是难以言表:月球这庞然大物,表面上满是尖尖的突起和深深的凹裂,好像就要压到自己身上。现在肯定会不同了,而那时的月亮,确切讲是那时月亮的肚子,就是离地球最近的、几乎要擦边相碰的那部分,表面覆盖着一层尖头鳞片。那样子很像一条鱼的腹部,连那种味道都很相似。在我印象里,若说它不像是鱼,是因为鱼是软的,而月亮更像熏鲑鱼。

其实,站在梯子顶部最高一层横栏上平衡直立,只要伸出胳膊,正好可以够到月亮。我们原先的估计是正确的(当时我们还没有怀疑到月球会渐渐远离地球而去)。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如何上手登月。我选择一块稳固的鳞片(我们这一组五六个人都要依次上去),先用一只手抓紧它,另外一只手也抓住它,这时立刻感到脚下的梯子和船都逃掉了,而月亮的移动则使我得以摆脱地球的引力。是的,月亮有一种撕扯你的力量,当你从地球向月球过渡时会感到这种力量。你必须迅速抓住鳞片,像翻跟头一样,纵身一蹿,两脚就落到月亮上了。从地球上看,你是头朝下倒挂着的,可你自己却是和平时一样正常站立着,唯一奇特的是眼前看到的是一汪海水波光闪闪,小船上的伙伴们都手足倒置,象是葡萄串倒挂着。

在这种登月的跳跃中表现得最超群出众的就是我的聋子表弟。他粗糙的双手一触到月球(他总是第一个爬上梯子),就立刻变得非常柔软、特别准确。他总能一下子就找到最理想的登月点,甚至双手一按就全身妥帖得附着到这个地球卫星上。有一度,我甚至觉得当他伸出双手时,月亮就像他迎面而来做接应。

他从月亮返回地球时也同非常灵巧机敏,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跳高:伸开双臂,尽最大努力往高跳(这是从月亮上讲,如果从地球上看,那样子就更像跳水,上臂向后张开,一个猛子扎下来),总之,跟在地球上跳高一模一样,因为月亮上没有什么能支撑梯子。而我的表弟可不是双臂前伸纵深一跃,他像要翻跟头一样,低头蜷身,靠手撑月面的反弹力腾空而起。我们从船上看他在空中翻跳起来,真像要用双手擎起月亮这个巨球。当他双手用力撑月面时,整个月球都在颤十动,直到他落到我们上方,大家才能抓住他的踝骨,把他拉回到船上。

现在,你们会问我们去月亮上究竟要干什么,我这就解释给你们听。我们是去取十奶十的,用的是一把大勺和一个大木桶。月十乳十是很浓的,像是一种凝十乳十。这种月十乳十是当月球掠过地球上的草原、森林和沼泽地时,受月球吸引而飞到月亮上的那些东西在鳞片之间发酵而成的,其要成分有植物汁、蝌蚪、沥青、兵豆、蜂蜜、淀粉晶体、鲟鱼子、苔藓、花粉、凝胶质、小虫、树脂、十胡十椒、矿物盐、燃料等。只要将勺子伸进鳞片之间,就能伸出满满一勺这种珍奇的十乳十液。当然,它不是纯净的,含有不少沉渣。在发酵过程中并非所有物质都能溶解,有些东西还直十挺十挺地混在十乳十浆中:指甲、钉子、海马、榛子、花梗、陶瓷碎片、鱼钩,偶尔还有梳子。这种十乳十浆在盛上来后还要撇去皮,再过一遍滤勺。做到这些都不算困难,难点在于如何把它送回地球上。我们是如此十操十作的:每盛上一勺,我们就双手握把,用力将它像发弹射弹似的甩向地球。只要投掷力够大,这一勺十乳十浆就能被甩到海面上。一旦到了海面,它会浮在水面,把它捞到船上就很容易了。在这种投掷运动中,又是我的聋子表弟大显身手。他很有臂力,有极善瞄准,能一下子把十乳十浆甩到船上人端着的木盆里。而我则屡遭失败,往往因为无法战胜月亮的引力,投出去的一勺十乳十浆又回落到自己头上。

我的聋子表弟超群出众的表现还远非这些。对于他来说,在鳞片之间掏月十乳十是一种游戏:他有时根本不用勺子,只用一只手,甚至一个手指头伸进鳞片缝隙中。他没有一定的运动路线,只是从一点跳到另外一点,像要跟月亮开玩笑,出其不意,甚至是给它搔十痒。说来也怪,它的手到之处,十乳十浆竟像从肿胀的母羊十乳十头上向外喷十射而出。我们这些人就只好跟随其后,拿着勺子收集他“开发”出的十乳十浆。他时而往东,时而向西,没有明确的路线,显得十分随意。有些地方只是因为他觉得有味道才去,比如一些鳞片之间十裸十露着的软十软的皱褶。有时,表弟连手指都不用,而是用他计算十精十确的跳跃去踏,用大脚趾(他是赤脚登月的)戳出月十乳十来。从他发出的欢叫十声和随后的一连串跳跃来看,这似乎是他开心取乐的极点。

月球表面并不是均匀的鳞状,有些地区是光滑十裸十露的单色粘土。对聋子来说,这种柔软的空地给了他翻跟斗和几乎像鸟儿一样腾飞的想象,他真想全身都浸泡在月亮的十乳十浆之中。就这样,他跳来跳去,到一定时候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月球上延伸着大片我们决无任何好奇或任何理由去探险的地方,表弟就消失在那里。我想,他在我们眼皮底下所做的那些翻跟斗之类游戏不过都是一种准备活动或开场序幕,他一定要去隐蔽的地方做什么秘密活动。

在金礁湾的那些夜晚,我们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快活,但有一种悬念,就好像脑壳里面不是大脑,而是一条鱼,一条受月亮吸引而浮上来的鱼。我们唱着、叫着、耍着。船长的妻子弹竖琴,她的胳膊极长,在夜光下像鳗鱼一样闪着银光,腋下则是像刺海胆一样神秘的深色。她的竖琴声甜美,但嗓音尖利,到了几乎无法忍受的程度。我不得不发出长长的喊声,与其说是为她伴声,不如说是为了保护听觉器官。

透明的海蜇浮到水面上抖动着,有的离开水面,飞向凹凸不平的月球。小希恩息以抓在空中飞行的海蜇为乐,但这并非易事。有一次,她伸着胳膊想抓住一只海蜇,向上一蹿,自己也飘了起来。因为她瘦小,还差几个盎司的体重才能战胜月球引力,被地球引力再拉回来。于是,她就和那些海蜇一起在海面上空飞了起来。这可真让她害怕了,她一会哭、一会笑,后来索十性十开始在空中抓甲壳类和小鱼,放进嘴里嚼起来。我们忙着追赶她:月亮沿着椭圆形轨道开始远去,后边拖着一片海洋生物,像流星云一样在海天之间飘动;有一片弯曲的长海带,小女孩就悬浮在那些海带中间。小希恩息有两根小辫子,这两个辫子也在飞舞,朝着月球翘十起来;她又蹬又踢,给空气一定的力,好像要战胜那股看不见的气流。在飞行中,她丢十了拖鞋、袜子也从脚上拖拉下来,受地球引力的作用而挂在空中,我们站在梯子上努力去抓回它们。

抓住空中浮游的小动物吃掉确实是个好办法,希恩息越吃就越增加体重,也就越向地球坠十落,而且因为她是那些浮游物体中最大最沉的,那些软体动物、海带和浮游生物就像她集中起来,很快就给她披上一层二氧化硅的壳,壳质的贝、龟甲壳,乃至海草。她在这些七七八八的杂物中逐渐摆脱了月亮的引力,直到落到海上,泡在水中。

我们划船去救援:她的身十体还颇有磁力,我们费了很大气力才把她从附着在身上的那些杂物中解救出来。柔软的珊瑚缠在头发里,我们用梳子每给她梳一下,就有小鱼小虾纷纷落下;她的双眼被贝壳糊住了,帽贝的吸盘吸住了眼睑;乌龟的触手从她的胳膊缠到颈部;她的衣服几乎是海带和海绵的织物。我们只能先除去最大的异物,其余的东西,如那些小贝壳和鱼翅,就靠她自己在以后的一个星期之内继续摘净。她的皮肤上沾了很多小硅藻,而且是永远不脱落的,若不仔细看,她身上总像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地球与月球之间的两股力量相互较量就是这样的,我说还有甚者:从月球落到地球上的物体在一定时间内还保持着月亮的磁力,拒绝我们这个世界的吸引。我够大够重了,每次上去再回到地球上都要有一个重新十习十惯的过程,同伴们都得抓住我的两只胳膊用力拽,他们在颠簸的小船上,而我则继续头朝下脚朝天好一阵子才行。

“你抓住,用力抓住我们!”他们向我喊着。在这乱抓乱十摸中,我有时抓住武贺德太太的十乳十房。又圆又挺的十乳十房,接触起来感觉良好,心里踏实,她的引力与月球的引力相当,甚至更大一些。在我头朝下的降落中,我能用另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更便于重新过渡到这个世界来,一下子摔落到船底。武贺德船长为了让我醒来,还要朝我泼一桶水。

就这样,我开始十爱十上了船长夫人,这也是令我痛苦万分的事。因为我很快就发现船长夫人的目光总是盯着一个人不放:我表弟的手一稳稳地碰到地球卫星表面,我就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到对聋子与月球之间彼此信任的情感的反馈;当表弟去做那些神秘的月球探险而消失时,我看见她惴惴不安,如坐针毡。对于我,已经是一切都十分清楚了:武贺德夫人正在嫉妒月亮,而我正在嫉妒表弟。武贺德夫人有钻石一样的眼睛,目光之中燃十烧着烈火,她看月亮时几乎像在挑战,就好像在说:“你不会占有他!”而我觉得被完全排斥在外了。

对这一切最不理解的就是聋子。当人们帮助他降落时,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大家都拉他的腿,武贺德夫人每每不能自制,整个人都毫不吝惜地身心投入,伸出她那银白色的双臂去迎接他。对此,我心中袭过一种痛楚忧伤(她降落时我也抓过她,她的身十体是顺从的,但没有像对表弟那么感情投入地扑来);而他却满不在乎,还沉浸在对月球的陶醉之中。

我看看船长,自问他是否注意到妻子的举止表现;但他那张布满皱纹盐渍重重的紫红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流露出来。由于聋子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月亮,他的降落就意味着开船起航。那时,武贺德做出非常友善的姿态,把丢在船底的竖琴拾起来递给妻子,我便合着唱起忧伤的曲子:“每条银光闪闪的鱼在水面游呀游,每条模糊不清的鱼在海底沉牙沉。”大家都合声而唱。

每个月,地球的这个卫星刚一到那里,聋子就进入他那隔绝于世的境地,只有到望月接近时他才醒来。那次,我故意不去参加登月,得以挨着船长夫人留在船上。表弟刚一上梯子,武贺德夫人就说:“我今天也想去那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