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云鹏译
安迪·十邓十肯于1997年首次向阿西莫夫的《科学幻想小说》杂志投稿,很快,他除了继续为该杂志投稿外,还向《星光》、《科学幻想》、《惊奇》、《科幻时代》、《渴望》、《幻想王国》以及《奇异故事》等杂志供稿。本世纪开始之际,他已经以其作品的独特的题材、曲折的情节,还有特别的风味而广为人知。他的故事《行刑人行会》登上了2000年星云奖和世界幻想奖的最后候选名单。2001年,他以故事《波塔瓦脱密巨人》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第一本故事集《贝卢泽哈齐及其他故事》赢得了两项世界幻想奖。他出生在南卡罗来纳州的贝兹堡,毕业于西雅图的号角西部作家讲十习十班。目前同新婚妻子西德尼居住在亚拉巴马州的北港。
在下面这篇感人、缜密而又强有力的中篇中,作者带我们回到了二战之后的苏联,讲述了一段在教科书中读不到的秘密历史——这是对一个改变了二十世纪的历史,或许也永远地改变了未来的人的传奇一生及其更加传奇的命运的深刻而又基于事实的审视。
一、科累马劳改营,二战期间
“科罗廖夫。”
D327号没有往后看。他正忙碌着。他将镐举过头顶时,浑身的关节嘎嘎作响,韧带也痛苦地呻十吟着——他竭尽全力使动作快一些,可事实上却慢得不得了,甚至比前一次更慢,一次比一次慢;接着他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十弛下来,于是他的双臂向前落下,镐尖从凹凸不平的墙面擦过。几片黑乎乎油腻腻的碎屑落在他的鞋上,发出嗒嗒的响声。镐头落下来时的喜悦几乎抵消了举起它时那不可避免的痛苦折磨,但也不尽然,所以D327号的痛苦慢慢地增加着,积累着,就像他脚下那堆已没到脚踝的矿渣一样。他知道隧道里间隔五步远的别的工人们的情况一点儿也不比他好。他们受命在这儿挖金子,可他知道这隧道里根本没有金子。金子是闪闪发光的,而这隧道一片漆黑;金子已经从工人们的牙上撬下来,从他们的梦里赶走了;而他的镐又软又钝,简直跟拇指似的。他又把它举了起来,试图忘掉自己已经举了多少下。
“科罗廖夫。”
D327号尽量把注意力从自己的三重重负——胳膊镐头胳膊——的起起落落中移开,移到自己短上衣的右边口袋中那微微增加了的重量上面——实际上是他想像中的重量,那一小块面包粗糙、蓬松,是中午时他偷偷从可怜的瓦西里的盘子里拿来的。瓦西里倒下的正是时候。再晚点儿,瓦西里就会用那块面包片把锡铁盘子擦得锃光瓦亮,就着最后一口气把它送进嘴里。再早点儿,卫兵就会注意到剩下的食物,把它抢走。在科累马,卫兵饿得不如囚犯那么快,但是人人都挨饿。有好多次D327号已经极度接近吃掉他的宝贝面包,但每次他都忍住了。他的许多狱友都忘记了怎样细嚼慢咽,但他没有。晚饭后才是最好的时机:就在临睡前,当他脸冲着工棚的墙壁躺着时,未经咀嚼的食物含在嘴里会让他暖暖地有滋有味地沉入睡乡。
“科罗廖夫。”
这声音是冷冷的,清晰的,又是耐心的,衬着隧道里卫兵粗十暴的声音、叮当声、滴水声和奔跑声,如同电子脉冲。在这个洞里,什么样的词经得起这样的重复呢?只有名字,就像上帝,或者斯大林的名字。
“科罗廖夫。”
我在研究所时经常听到那个名字,D327号想道。我在场时常有人叫出那个名字。叫的人是期望有个反应,假定有个反应的。有个反应才是恰当的。镐头落了下来,又一声咔哒,又落下些碎片。他转过身,有些担心在自己的矿灯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到。
可他的面前是数不清的星星。
“从你的轨道上下来,科罗廖夫同志。下到地球上来,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才能跟你说话呀。”
那些星星印在一张光滑的纸上:是一页书。一只手翻过了这一页,翻到了一个圆柱体的剖面图上,圆柱体的一头逐渐变细,形状类似于一颗圆十滚滚的子弹。圆柱体的壳体内涌动着无数箭头。此时此刻,谢尔盖·科罗廖夫记起了一个人的名字,记得甚至比自己的名字还要清楚。
“齐奥尔科夫斯基。”他说。
“你的记十性十真好,科罗廖夫同志。”那个在科罗廖夫面前举着打开的书的人把书翻转过去,自己仔细地瞧着。他穿着正式的军官服,身旁站着两名士兵。“《用喷气装置探索宇宙空间》,作者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出版于1903年。沙皇赏识他的天才吗?哼!要不是工人革命,他一辈子都得存卡卢加给小学生擦鼻涕。”他叹了口气,“我们这些十爱十幻想的人经常都是费力不讨好。”
“这很不应该,将军公民。我为你们感到悲哀。”
军官用一只手啪地合上了书。在科罗廖夫的安全帽发出的暗淡的光中,军官的帽檐,金鹰的翅膀,还有两旁士兵手中的槍管都闪着微弱的光。
“你抬举我了,科罗廖夫。我只不过和你一样是个工程师。今后你可以叫我尚达林同志,就像在你罪行暴露并受到惩罚之前那样称呼我。”他打量了一下科罗廖夫脚底下那薄薄一堆碎石块。“你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了。从今天起你要以别的方式报效祖国。你将参加到我的工作中来。”
科罗廖夫没有用心听。如同一见到食物就会让他口水长流,胃液翻腾一样,一见到齐奥尔科夫斯基的示意图,他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大堆图像,事实,数据,术语,全都如此熟悉,而又如此新鲜。远地点和近地点。弹道及节流阀。高度及地平经度。速度、火箭燃料以及推力。他正尽力品味着这一切,而这个叫尚达林的人却在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是什么工作——同志?”
尚达林笑了起来,这笑声在隧道中简直就是一阵刺耳的爆炸般的巨响。“怎么,这叫什么问题。当然是你的祖国培养你做的工作了。你难道觉得国家需要你作为一个采金工人的技术吗?”他的手伸进黄铜纽扣的大衣里(科罗廖夫身上单薄而又褴褛的风雪衣抵挡不住严寒,挥之不去的寒冷感觉使得他的一部分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了那件大衣是如何的光滑平整、舒适厚重上)十抽十出一束卷起来的纸递给科罗廖夫,“主要的问题,”在科罗廖夫欣喜若狂地体会着纸张拿在手里那种令人愉悦的感觉时,他说道,“当然就是距离了。德国人制造的火箭射程长达数百公里,可不可能提高到数千公里?我们祖国的敌人并不都是我们的邻居。V2达到了八十多公里的高度,是你的GIRD-X的高度的十六倍还多;我们的新火箭必须飞得比德国人的高。”
科罗廖夫翻着这些纸张。不管他多么注意,手上的水疱还是弄脏了纸上的图表。
尚达林继续说道:“因此我们的火箭必须超过德国人的二万五千公斤的推力,而且要大大超出。这就要求在冶金术或设计上进行大幅度的革新,即便不是两者同时革新的话——同志,你在听吗?”
科罗廖夫已经把一幅图横过来,这样一来,图上的火箭的弧形不再是从左到右,而是呈半圆形懒洋洋地,却又有力地朝着上方,好像是要冲向……
他的拇指在火箭的轨道上留下了一颗红星。
“我在听,”科罗廖夫说,“而且别的每一个人都在听。”他觉察出从别的采矿人那里传来的声音少了些,动静也少了些,一些在研究所养成的安全意识又恢复了,同时他也记起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声音。“在我们那时候,”科罗廖夫接着说道,“这种谈话是保密的。”
尚达林耸了耸肩,咧嘴笑了。“我只在跟你说话,同志,”他说。他向后朝着士兵们扬了扬头,说道:“在白痴面前我们可以自十由自在地谈话,”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点了点采矿人,“在死人面前就更自十由了。”他从科罗廖夫手上十抽十出一张纸,高高举起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又整个地转过身去,把手中的纸轻轻扬了扬,让它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一个采矿人抬眼迎着他的目光。他又转向科罗廖夫。“我们走吧?”他假装哆嗦了一下,“我可不像你那么适应这儿的寒冷。”
1933年,GIRD-X成功发射,在伏特加、干杯,还有斯大林同志的祝贺后(他的贺词是由一个眼睛近视的官僚匆忙读出的,那人的样子就好像他认为火箭随时都会呼啸着冲出门口似的),科罗廖夫和他的良师益友灿德尔(他此后那么快就死了)一起,离开了楼下欢乐的同事们,爬上了陡峭的、结着冰的莫斯科国家喷气科学研究所办公大楼的屋顶,高高在上地进行他们的庆祝。
让伏特加见鬼去吧;他们为彼此,为火箭,为那座城市,为这个星球干杯,喝的是一瓶走私来的、贮藏的法国香槟。
“到月球去!”
“到太十陽十上去!”
“到火星上去!”
他们吃着鱼子酱,蟹肉,熏鲱鱼,像贪吃的人那样咂着嘴,把空罐头盒越过首都上了冻的街道扔了出去。科罗廖夫从来没有这么津津有味地吃过东西,甚至在科累马时都没有。
当他挨着尚达林坐在雪橇上,飞快地驶离冰雪覆盖的第十七矿场口时,想起了这一切,还有更多。他渴望着仔细阅读那些文件,但它们可以等。他把它们折起来,塞十进打着补丁的旧外衣里。只要他愿意,他差不多可以隔着衣服读它们。
尚达林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他从口袋里扯出那块面包,开始一点一点地咬着吃起来,显而易见吃得有滋有味,仿佛那是从沙皇的厨房里拿出来的最最美味的东西。他靠后坐好,闭上双眼,一边吃着面包,一边在想像中再次体验口中盈十满的鱼子酱的独特的味道,体验那次卓越的火箭发射,还有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夜空的包容一切的拥抱。他以这样的方式同从前的那个自我十交十谈着,那个自我从研究所的屋顶上轻轻地飘下来,与他融为一体,准备重新开始他们的伟大工作,雪橇飞快地穿过雪地,好像是由渴望和火焰推动着。
二、拜尧努尔发射场。1957年9月
叶夫根尼·阿克肖诺夫被像是地狱的全体鬼魂发出的嚎叫十声惊醒了,慌里慌张地撩十起车窗的窗帘,跃入眼帘的仿佛是个马戏十十团十十。和他的火车并排而行的是一列由十多匹瘦长的骆驼组成的驼队,它们发出各种声音,露出栅栏桩似的牙齿,粗十壮的嘴唇卷曲着,像在冷笑。鼓鼓囊囊的灰色袋子在它们身十体的两侧颠簸着,而摇摇晃晃地在它们背上坐着的则是身穿长袍、面孔黝十黑的大十胡十子骑手,他们的咆哮足可以同他们的骆驼的叫十声一比高低。
这就是哈萨克斯坦,阿克肖诺夫想道。在这次出门之前,他往东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莫斯科的郊区,那里住着一位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姨十妈十,她烤的果馅饼很不错。令人窒息的尘土使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还很年轻,还不会觉得难受。
一名骆驼骑手看到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咧嘴笑了,举起一只十毛十十茸十茸的拳头,摆出了一个特别粗十暴的架势,吓得阿克肖诺夫赶紧放下窗帘,坐了回去,一边用手指摆十弄着自己那突然显得太短的十胡十子。
他在自己的帆布包里翻出了那本已经很旧了的佩雷尔曼写的《行星际旅行》,随手翻开,开始读起来,心想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背得下来。很快他又打起了盹,在梦中,他成了一个了不起的沙漠中的青铜武士,挥舞着一把短弯刀,向那些刺破长空的火箭挑战着。
没有乘务员,也没有其他乘客来打扰他的睡眠,因为埃夫金尼。阿克肖诺夫要去的是个官方地图上不存在的地方,要见的是个官方材料中没有名字的人。去这种不存在的地方找这种不存在的人,其渠道都经过严格控制,所以阿克肖诺夫是这趟火车上惟一一名乘客。
“来吧,”站台上的士兵盯着阿克肖诺夫的脸和照片左看右看,直看得他紧张起来时才说,“总设计师在等你。”
有十五分钟或者更长,士兵开车载着阿克肖诺夫在一条新铺的宽广笔直、好像总也走不到头的公路上行驶着,经过了一个个工地,工地上巨大的建筑的中空的轮廓从大坑里、从一堆堆土里拔地而起。到处是一群群工人。在一座土堆上,三个荷槍实弹的士兵守卫着:下面挥舞着镐头的工人一定是些劳改犯。一条闪光的铁路支线不时从路上穿过,一到铁轨与路面十交十叉的地方阿克肖诺夫就赶紧十抓稳,因为司机并没有减速。一些已修建完成的建筑看上去像是办公楼,还有一些像军队营房。在一所营房后面是些看上去更有趣的住处,那是六顶圆顶帐篷。几个哈萨克人正在把第七顶帐篷裹好,仿佛那是个兽皮围成的巨大的柱体。
司机一言不发,没做任何表示就把阿克肖诺夫丢在一个足有一公里宽的大坑的混凝土坑沿上。阿克肖诺夫朝下面六十米深处的陡峭的堤道望过去,堤道是用来引导火箭发射时喷十出的巨大气流的。他哆嗦了一下,从发射台边退了回去。那是个巨大的混凝土的台子,有好几百米见方。不管对火箭做过多少研究,都不能让他喜欢高处。他的上方三辆空的导弹拖车轰鸣着,这些三十米长的长着巨爪的庞然大物会靠拢火箭,紧紧十抓住它不放,直到火箭发射。
几百名工人在发射台上匆匆来往。有些开着小电动车,有些沿着从导弹拖车的最高处一直延伸到坑底的脚手架爬上爬下。其中有很多哈萨克人,远远地就能从他们戴的毡帽上认出来。在人们的忙碌中,阿克肖诺夫守着自己的行李,有些想家,同时尽量使自己显得有学问,有用处。
正当他想着把书拿出来时,他几乎让一个隆隆的声音震趴下,这声音回荡在每个地方:左边,右边,坑里,天空中。
“正在试机。正在试机。一二三。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齐奥尔科夫斯基。”
接着传来几声拖长了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好像狂风吹进了麦克风似的。阿克肖诺夫忙把手遮在耳朵上。除他之外,周围这么多人看上去没有一个注意到了这吵闹声。
“喂。喂。喂。”这声音一波一波地滚过混凝土,让阿克肖诺夫恼火到了极点。“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啊?喂?我在说你呢——你,那边留十胡十子的那位。对,就是你,没干活儿的那位。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阿克肖诺夫放开两手,在发射台上四处找着。他弄不清朝哪儿答话,就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挥舞着。
“好,”那声音说道,“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就上去——”下面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了,咳嗽声在大坑的坑壁处回荡着,好像从地里涌十出来似的。阿克肖诺夫又捂住了耳朵。咳嗽声中,扩音器里的声音停了,那令人害怕的回响变成了一个孤单单的很小的声音,那声音远远地在混凝土发射台的另一边断断续续地干咳着,清着喉咙。
阿克肖诺夫转身看见一个人从一架电梯中走出来,电梯是安在一个起支撑作用的柱子中的。这人走向阿克肖诺夫,用一块手帕擦着嘴。他身材矮胖,五十岁上下,浓眉生得很低,眼睛很有神。他穿了件大衣,虽然那天的天气在秋天来说是很暖和的。
“你是阿克肖诺夫。”他伸出手说道。他的口气让人觉得他刚在电梯中看过一个名单,恰好选出了正确的名字。如果他说出的名字是焦姆因或是皮柳金或是莫洛托夫,阿克肖诺夫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当时如此,永远如此。“我叫谢尔盖·科罗廖夫,”年长的人继续说道,“但是你不大可能再听到这个名字。在这里人们只叫我总设计师,或是老总。欢迎你来到拜克努尔发射场。”
阿克肖诺夫微微鞠了一躬,头低得只比点头时深一点儿。他练十习十过如何开场,而且对这样开场很感骄傲。“很荣幸见到苏联第一枚火箭的设计者。”
“我很荣幸见到我们未来的火箭的设计者,”科罗廖夫回答道,“当然是大家共同协作。太空就像一个国家,或者一所教堂一样,得许多人共同努力才行。请跟我来,”他回头补充道,因为他早穿过发射台走了很远了。阿克肖诺夫抓起自己的包,赶紧跟了上去。
“很遗憾我没有时间带你参观一下这里的设备,也没时间好好跟你谈一谈。你听得出谎话吗?我刚才说的就是谎话。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遗憾,因为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为‘旅行者号’的这次发射而忙碌了——你读了我寄给你的摘要了,对不对?对。我们就免去那些通常的程序,从现在开始,在下面一周里,你将跟随我到各处巡视。你满意吗?”
“非常满意,科罗廖夫同志。呃,老总同志。”
“就叫老总就行了。喂,阿比什,你这个疯子哈萨克,请别把它开进大坑,好吗?”他向一个一边横十冲十直十撞地开着电动车经过,一边还招手嬉笑的人喊道,“你是学院出身,又是最出类拔萃的,阿克肖诺夫同志。你是那么优秀,事实上你可以自主选择去向,自十由选择在这个新世纪可不是常有的事。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来到拜克努尔?你是不是对沙子情有独钟?”
“主要地,同志——呃,老总——我来这里是为了和您一起工作。”他顿了顿,见对方没有反应,就接着说了下去,“而且,尚达林同志的设计组所做的是——啊,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是对火箭技术的僵化应用?而您在拜克努尔的工作,虽然我知之甚少,但在我看来要有趣得多。”
“我明白了。”老总说道。他带头走下一架螺旋型金属楼梯,每踩一步,梯子都发出很大的声响,“尚达林同志就像古时候的中国人一样,朝着蒙古人高高地抛出带火的羽箭。火力越来越猛,可蒙古人还是不断地来。”在响声中走到楼梯底部时,他回转身盯着阿克肖诺夫的行李,“你拿来拿去的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东西?”
阿克肖诺大停下来。“哦,就是些……就是我的行李,老总。”年长的人定定的目光让人捉摸不透,“我的衣服,书……还有些私人物品……”他支吾着说。
老总想了想,半是赞成半带惊讶地咕哝道:“书是很有用的。”他转身朝着停车场,一只手向后冲着发射台猛地一挥,“把那东西也看成是你的私人物品吧。”
俩人走近时,一个大块头士兵从一辆车里跳了出来,拉开后座门,然后立正站着。他的一只手里拿着本书,食指夹在正在看的那页。
“谢谢你,奥列格。”老总说着,跟在阿克肖诺夫后面上了车。“奥列格正在博览火箭技术和行星际旅行方面主要著作。你对戈达德①的作品怎么看,奥列格?”
【①戈达德(1882—1945),美国火箭发动机发明家,现代火箭技术先驱。】
“很有趣,老总。”士兵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回答道。阿克肖诺夫研究着他那粗十壮的刮得干干净净的后颈。
“我指导他阅读。”老总继续说。他从外衣中十抽十出一把计算尺和一个薄薄的笔记本。汽车在停车场里绕行时,火箭拖车的影子从他的脸上扫过。“如果非得有个全副武装的护卫随时随地跟着我不可,我至少能跟他谈点非军事的东西。”
“您现在就想谈吗,老总?”司机问道。
“不,谢谢。”老总答道。他的手指在数字间舞动,阿克肖诺夫则从后窗看着越来越远的发射台上的巨爪。
三、拜克努尔发射场,1957年10月4日
“十。”
还有十秒钟,没别的事了。太好了,太好了。科罗廖夫在有很多划痕的木桌下把腿伸展开,将麦克风往前拉了拉,一边数着倒计时一边放松下来。
“九。”
离这个钢铁包围的混凝土地堡一百米远的发射台那儿,科罗廖夫的声音一定正在隆隆地轰响着。在从“老七号”的液氧舱中排十出来的冰冷的白雾的包裹下,只有它最上面的十五米才看得见。科罗廖夫已经用每一个潜望镜、从每一个角度观察了它,脸颊都因为眯眼眯得过多而酸痛了。现在他什么都不打算看。他的下属们汗流浃背,嘴唇发白地从他们所在的控制台和雷达监测屏前抬头望着,像是些噩梦缠身的人。让他们担心去吧。这是他们必须要学会经历的。科罗廖夫已经过了担心这个阶段了——不管怎样,只剩下八秒了。接下来会开始下一个考验,但在同时他会细细品尝胜利的果实,就像品尝一小块面包一样。
“八。”
就在几周前,赫鲁晓夫同志批准了轨道卫星发射的计划——这次发射会因苏联的洲际弹道导弹的慑人威力而震惊世界(他是这样说的)。哈!好像华盛顿同卫星轨道一样那么容易算计。十十党十十的主席把权力十交十到了总设计师的手里。
“七。”
得到批准后,“老七号”在设计上取得了显著成就。十二个小的导向火箭和四个捆绑火箭助推器围绕着一个内核,内核里有二十个单独的推力舱。冶金学家们绞着手,告诉科罗廖夫说他的计划注定要失败,还说任何单个的苏制火箭在远未达到四十五万公斤的推力之前就会散架。很好,科罗廖夫说:那么二十多个,三十多个小火箭绑在一起又会怎么样呢?
“六。”
赫鲁晓夫和政治局的成员一道,像在红场上撒欢的西伯利亚农民那样,在发射台上跑来跑去好几个小时,他们对火箭技术的了解不比随便一群相同数量的骆驼对火箭的了解多。所有的东西他们都想摸,就像小孩子似的。科罗廖夫不得不严厉地对待他们。他们还问了很多很幼稚的问题:它有多重?飞得有多快?可以飞多高?回答让他们更加兴奋,而赫鲁晓夫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你们做了一件伟大的工作,科罗廖夫同志!”他不停地说着。这人的雪茄烟灰洒得到处都是,而且从那以后科罗廖夫再也没见到过自己最钟十爱十的茶杯。
“五。”
尚达林同志的反对虽然是在克里姆林宫悄悄地进行的,但是非常有效。洲际弹道导弹添加燃料和发射得用去好几个小时。它太庞大,只能通过铁路运输。它不能自动击中目标,必须通过地面上的人员进行导航。那它有什么好处?最糟的是,依尚达林同志看来,只有美国的东北角能处于“老七号”的威力之下。“同志,”他拖长了声音说,“缅因州的军事目标少得可怜。”
“四。”
就在一周前,在一次例会结束时,年轻的阿克肖诺夫表情呆板地踯躅着,看样子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老总,我给弄糊涂了,”年轻人说,“陆军元帅老是把‘老七号’称作弹道导弹。也许是我错了,老总,可是——作为弹道导弹,‘老七号’的设计有点儿不太合理呀。”
,
“三。”
科罗廖夫满脸喜色地面朝年轻人倾了倾身十子,说道,“我觉得你的评价不够公正,阿克肖诺夫同志。我觉得更确切地讲,‘老七号’是一个蹩脚的弹道导弹。”
“二。”
“可是,”科罗廖夫接着说,“它会成为将人送入太空的绝佳的火箭助推器。”
“一。”
“点火1
于是一颗新星出现在中亚的沙漠中,升上了天空,当老总仰头大笑时,即使是在火箭的雷鸣般的轰响声中,地堡指挥部里其他的人也还是听到了。
四、拜克努尔以北的大平原,1961年2月
阿克肖诺夫站在老总身旁,两人都举着双筒望远镜,手肘碰在一起。一只鹰在阿克肖诺夫的视野里旋转着飞过,他本能地转过头,跟踪着它,接着突然停了下来,迅速回到那个橘黄色的降落伞上,看着它越来越大——虽说没有预想的那么大。
阿克肖诺夫放下望远镜,在地图上查看着,可老总不需要确认。“我们的孔雀已经飞离了航道。”他喃喃地说着,在司机室的车顶上敲了两下。
卡车轰鸣着向前驶去,沿着土路上冻住了的车辙颠簸着,坐在后面摇摇晃晃的工程人员拼命抓牢。左右两边,在广阔的田野上,玩具大小的卡车和救护车也在向前急驶。远远地,一群羊在迎面开来的一辆卡车前四散奔逃;风把汽车喇叭声和羊叫十声带到了好几公里远之外。车流向一朵随风飘荡的橘黄色的花旁汇集着,那是彼得·多尔戈夫。
老总和卫星城里每一个未来的宇航员关系都很好,他知道他们的姓名、家庭情况、兴趣十爱十好和历史,实际上知道他们档案材料中的每一点(而克格勃的档案材料是什么都不会遗漏的)。老总从成千上万的候选人中挑选了这些人,是通过同赫鲁晓夫,而且从表面上看来也同一半的政治局成员商量决定的。尽管如此,阿克肖诺夫确信,老总从没喜欢过彼得·多尔戈夫。
这名宇航员喜欢好几小时地坐在公共食堂里给他的怪模怪样的小十胡十子上蜡,一边还向每一个人吹嘘他搞女人的辉煌业绩,还有他的高超的跳伞本领。“跳过五百多次,朋友们,脚踝都没扭伤过。看到这本袖珍诗集了吧?我收集诗集,就是为了在下降过程中读点什么。降落伞打开后,就没什么要做的了,知道吗?最终,我会在天地间读完这部伟大的著作!有多少学者敢说他们也读了那么多呢?”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惹得别的宇航员哄堂大笑。老总胳膊下面夹十着一束新的写满问题的手稿,从公共食堂蹒跚而过时,总会对他怒目而视,但什么话也不会说。
但多尔戈夫显而易见是测试“东方号”弹射系统的最佳人选。如果老总在克格勃的报告材料和《生活》杂志上读到的内容是真实的话,这个测试必须毫不延误,马上就做。那个漫长、干燥而又寒冷的春天日子真不好过啊,要是让老总逮住哪个人十抽十空吸支烟或是打电话聊天或是睡一会儿的话——后者是最糟糕的,“美国人和德国人在他们那个热带地区也这样开小差吗?”他会一边挥舞着最新的印有七个笑得牙齿都露在外面的太空人的宣传照一边大喊大叫。(美国人肯定会第一个把牙医送上太空。)老总觉得这个稀奇古怪的,永远十陽十光灿烂的发射基地,这个弗罗里达的卡纳维拉尔角①,就跟火星或者月球一样是个异乎寻常的地点。对他而言,那里总是“那个热带地区?’。所以多尔戈夫的培训匆匆结束,最后的测试定在二月底。
【①卡纳维拉尔角,旧称肯尼迪角,位于美国弗罗里这州东部,为空军和航天基地。】
实验很简单。与“东方字’飞船同样大小的模型机里,披挂着全副装具的多尔戈夫被绑在一把弹射座椅的样机上。然后把模型机装在一架大型安东诺夫运输机的货舱里运上天空。在大平原上空几千米的高空,这个巨大的容器从飞机尾部被不客气地推出去。一旦分离完成,多尔戈夫就按动“弹射”按钮。很简单。也很疯狂,但拜克努尔发射场很能容许疯狂的想法。
多尔戈夫用一句话概括了整个过程:“你们把我喂进飞机,飞机又把我拉出来!”
老总皱了皱眉,但接着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老总乘坐的卡车并不是第一个到达的。一群工程人员都争先恐后地从后挡板爬下车去,老总则不耐烦地打手势让阿克肖诺夫帮他从车的侧面下去。飘动的降落伞向旁边飞舞着,但是地上一个斜躺着的人十体压住了它。
一个手持步槍脸色苍白的士兵慢吞吞地走到老总面前说:“太可怕了,设计师同志。也许您该等着——”可是老总已经走了过去,阿克肖诺夫慢下脚步,免得超过老总。
多尔戈夫手脚摊开仰面躺在那里,活人是不愿意这样躺着的。面罩已经粉碎的头盔以一个怪怪的角度靠在他的肩上,却还和身上的衣服连在一起。
老总低头盯着十十尸十十体说道:“在人们面前,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傻瓜。”
医生们来了,在周围打转,以此恭敬地同老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证实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多尔戈夫摔断了脖子。他在下来时什么都没读。
“他的头盔在弹射时肯定碰到了舱口。”阿克肖诺夫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明白他要冒的风险。”他补充道。
“不如你明白,我的朋友,当然也不如我明白。”老总的声音不大。现在已经有几十号人聚集在这儿了,一个个萎十靡十不振,脸色灰白,吓呆了的样子,但老总却是生气地铁青着脸。怒火中,他慢慢地而又轻柔地跪在冻硬的地上,伸手越过医生们抓住了多尔戈夫摊开的双手,把他的手臂十交十叉着放在橘黄色的胸部,这样一来,多尔戈夫就像是在抓着他胸前的降落伞的带子。
“这样好一点。”老总咕哝着说。
他转过身,迎着寒风向卡车走去,阿克肖诺夫紧跟在后面。老总一边走,一边从臃肿的外衣中扯出他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把笔摇了摇,好让它写得出来(笔是东德制的),开始写了起来。笔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划过。他一边写着,一边跨过沟渠,绕过岩石,没有绊倒,也没有抬头看。一只土拨鼠就从他的脚下惊惶逃窜。老总还是不停地写着。
在路的尽头,由于拖拉机常在这里拐弯,地面已经掀松了,那名脸色苍白的士兵给他的步槍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把槍水平地端着,像个牛栏门一样,挡住了三个年老的农妇的去路。
老总走过来时,最年长的那位喊道:“发生什么事了,同志?怎么那么乱?”
老总边走边答,没有抬头,也没有停笔:“我刚刚折断了一个年轻人的脖子,太太,计算尺一拉,笔一挥,就这么简单。”
老妇人立刻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接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双手捂住了脸。阿克肖诺夫和他的老总根本没有注意她,而那个士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动着的降落伞,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个孩子。
五、拜克努尔发射场,1961年4月12日
仅仅是挪动、重摆他那不听话的枕头就让阿克肖诺夫灰心丧气。在午夜一点钟过后不久,他开始对着枕头狠狠地打起来。他一拳一拳地打它,用头顶它,最后把它抛到了角落里。
阿克肖诺夫坐了起来,叹了口气,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几缕头发编成错综复杂的小辫,又用右手使劲地扯开,这样玩了几分钟。“我疯了。”他大声说,把被子扔了回去,光着脚跳到小屋那从未暖和过的木地板上。
从过道那儿传来低沉单调的鼾声,表明睡不着的只有阿克肖诺夫一个人。裤子、鞋、外衣、帽子,他把它们想像成了鲜艳的橘黄色飞行服、耐高十温十的靴子和头盔上铅灰色的气囊。他最后重新修正了这一幻象(以便确认氧-氮的混合),然后大胆地走到后门廊上,双臂胜利地高举着,以世界社会主义的名义对混凝土路面和落满尘土的灌木提出所有权。
阿克肖诺夫为自己愚蠢的行为摇摇头——咳,年轻的加加林在全身披挂好后是不会——他信步走进院子里。有一小会儿,他把地平线上发射台的灯光当成了新的一天黎明的曙光,这已经是他第一千次犯这个错误了。
阿克肖诺夫感到自己体内的罗盘呈螺旋形疯狂地转着。他闭上眼睛,大口吞下寒冷的空气,希望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但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一枚火箭,正在从软管中吸十入零度以下的“肉汤”。
花园的另一头,老总那同样难以描述的小屋的厨房窗户上亮着灯光。他走了过去,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走近时,他可笑地变得鬼鬼祟祟的,每迈一步都特别小心,膝盖高高抬起,就像一个新手在失重条件下腾跃。他藏身到房子旁边的灌木丛中,从窗槛往里瞅着。他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渴望成为一名间谍。比方说,他喜欢偷看他暗地里信奉东正教的爷爷做祷告。有一天他喝饱了甜菜浓汤后偷看的时候打了个大大的嗝,露了馅,把爷爷气坏了,还引发了一场家庭风波……但是他看到的只是老总在读着什么。
刺眼的荧光使老总脸上的冻伤疤痕分外醒目——也显示出他的倦容。同往常一样,他的右手支着下巴,左手食指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滑过,引导着眼睛。他的肘边是一盘十乳十酪酥,还有满满一杯已不再冒热气的茶。老总翻到一页,读着,又翻到另一页。没什么可看的。那他怎么这么着迷?为什么他知道了总设计师在厨房里挑灯夜读就感到如此安慰?老总的手指同他的笔一样有条不紊地移动着,一行,一行,又——他抬起头,不是冲着窗户,而是朝着后门,阿克肖诺夫连忙把头低到窗槛下。他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还有沉重的脚步声。一片楔形的光铺在草地上。
老总轻声叫道:“加加林吗?嘘!喂?”
停了一会儿,就在阿克肖诺夫屏住呼吸时,老总朝房子一角的四周瞅了半天,发现他的助手蹲伏十在灌木丛中。
“啊,是你呀,”老总说。“好,既然你在,也许我就能在这个嗜睡病患者的冬季度假地做点什么。”
阿克肖诺夫正在掸掉袖子上的叶子和小树枝,同时考虑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才说得过去,过得了老总这一关。这时,他的上级又出现了。他大踏步地从房子里走出来,右边掖下夹十着笔记本,左边胳膊正费力地伸进他那件臃肿的外套里,无论是什么天气,他在室外总穿着它。阿克肖诺夫估计那件衣服至少有一件宇航服那么重。
“听着,”老总说道,胳膊肘推搡着阿克肖诺夫穿过院子。“为了讨论起来方便,也为了我们不至于发疯,让我们假定明天早上一切顺利。加加林上去,在轨道上航行,再下来,他对赫鲁晓夫说话,对他的十妈十十妈十说话,他是俄罗斯好小伙,是吧?是。很好。都很好。可他只不过是罐头里的碎火腿。”
“什么碎火腿,老总?”
老总扬了扬手。“是美国一种罐装的美昧食品,跟鱼子酱一样。也许我读《生活》杂志读得太多了。别打岔了。我是说,像加加林这样的俄罗斯好小伙,只要是环绕地球之外的任何轨道航行,他们都会需要一个比那儿那个给挖空了的‘旅行者号’好点的航空器。能够便于十操十作,能够在指定地点会合,能够同别的飞行器对接,等等。现在打断我吧。这个新的飞行器,这个‘联盟号’,要用什么样的标准组件制成,才能既保持我们现有飞行器的强度,又能满足……”
一个多小时里,这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在院子里走着,有时同时开口,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并肩地走,有时却又像两个要决斗的人那样傲然阔步地从对方面前走过。他们从空气中抓取一个个图形,又在草里把它们剁碎,他们争执着,彼此恨得咬牙切齿,又和好,拥抱,又争执。在他们的上空繁星满天,可他们甚至瞧都没有瞧上一眼。后来他们累了,什么都没解决,却又新发现了好几种不可能的事,需要证实或者推翻。
他们沉浸于让人目眩的胜利的喜悦之中,兴高采烈地瘫坐在后门廊的台阶上,阿克肖诺夫突然说:“这不是我的屋子。”
老总掉头看了看。“也不是我的。”他说。
门廊上堆满了束束鲜花,大多是便宜的石竹,是前一天,一拨拨地,由面带微笑的共青十十团十十代表送来的。
“这是加加林的屋子。”阿克肖诺夫轻声说。
窗户漆黑一片。万籁寂静中,传来一阵微弱的鼾声。
“昨晚七点钟的时候,我来到这里命令他上十床十去睡个好觉。”老总低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居然真这么做了。”他费力地站起来.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腰背,又弯下腰去,用手把土刨松。“帮我一下。”他悄声说着,开始往口袋里装石子。
阿克肖诺夫趴到地上。“您做得对,老总。凭什么我们就该晚上不睡觉,替他十操十那些心呢?”他低声加了一句,“这个杂种。”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加加林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显现出来,在十床十头钟的夜光钟面发出的微光中,他的轮廓在黑暗的屋子里隐约可见。两个工程师蹑手蹑脚地从宇航员的窗口退后几步,开始将一把把石子朝窗玻璃掷过去。这人难道聋了,还是石头做的——这个农民的儿子难道已经成了一块石碑?啊,有灯光了。这两个折磨他的人蹲在政十府给加加林配的黑色轿车后面(他可以驾着这车从不为人知的地方到达茫茫蛮荒的边缘然后再回来),看着祖国的青年英雄推起推拉窗,伸出头来四处张望着。
加加林低声叫道:“是老总吗?”
没有回答,于是推拉窗给放了下来,灯也灭了。两个捣乱的人站起身来,严肃地转向对方,扑哧地小声笑了起来。
阿克肖诺夫深深吸了一口气,老总则安静而严肃地说:“我准备离开时,加加林说他还有最后两个问题要问我。第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可以将一两样私人物品带到飞船上去,最多大概两百克?可以,我告诉他说,当然可以,也许一张照片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接着,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你知道这个小伙子明天想把什么东西带到轨道上去吗?你想像得出吗?他想带上我的一支笔。”
“您给他了吗?”
老总的脸十抽十搐了一下。“睡觉去,阿克肖诺夫。”他说。
阿克肖诺夫去了,在他身后,总设计师靠在政十府发的轿车上,盯着尤里·加加林卧室那黑乎乎的窗子。
六、日出一号。1964年10月12日
一颗行星向一旁旋转而过,露出一颗恒星,行星又露了出来,好像从里面发着光;云层翻滚着;山上的积雪闪闪发亮;星罗棋布的集体农庄从窗外旋转而过,这是从太空上可以见到的证明,证明社会主义已经改变了地球。
从卫星轨道上看到的日出是一生中难得一见的奇观,可是宇航员阿克肖诺夫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宇航员阿克肖诺夫觉得自己是颠倒着的。
他该说些什么吗?他知道在距地面四百公里处的高空“颠倒”一词毫无意义,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即使闭着眼睛他还是感觉得到自己是颠倒着的,好像全部血液正涌十向他的头部似的。叶戈罗夫密密麻麻地放置在他身上各个缝隙处的那些传感器肯定会探测到这种感觉吧?有一小会儿,阿克肖诺夫觉得医生一定知道自己头重脚轻的尴尬处境,只不过什么都没说,免得让他难堪罢了。毕竟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重新调整,掉个头,对他们三个机组成员中的任何一个来说都是不可能的。这儿的活动空间甚至比那辆滑稽的意大利车的后座还小。一个月前,阿克肖诺夫就是和这两个人挤坐在那辆车的后座上,深更半夜去了趟秋拉泰姆买伏特加,结果无功而返。即使他能够解十开身上的带子飘浮起来,可他挤在中间,蓦地大喊一声“换”就可以随意地调整/翻转过来吗?不能,如果阿克肖诺夫适应不过来,就必须一直那样,一直得等到重返大气层时才行。但如果他不是适应不过来,而只是十精十神错乱了,那么他就得等更长的时间了,可他尽量不去那样想。
“看来好像是盐分平衡稍微有点反常,”叶戈罗夫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大小的实验箱一边说道。听上去医生对他自己的含盐量很高的血液很是自豪。他自从进入轨道后就在自己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传感器、探针还有电极,但却惋惜地发现自己一切正常——直到最后刺在手指上挤出的这滴血(叶戈罗夫是像弹一颗小小的红色浆果一样把它从手指上弹出去的),最终得出的结果才有些反常,虽然同样乏味。噢,好,医生同志,阿克肖诺夫想说,怎么你那些小测试没有告诉你我们在这两小时里都是头重脚轻?因为要是阿克肖诺夫头重脚轻的话,那么叶戈罗夫和诺维科夫肯定也是头重脚轻。这一想法并没有使他得到安慰。
“感觉怎样,阿克肖诺夫同志?”诺维科夫问道。
“我很好。”阿克肖诺夫回答说。
飞行员以微笑作答,又将注意力转向在他伸出的双手问飘浮的一管密封的黑醋粟汁上。诺维科夫在太空里跟他在地球上一样大惊小怪。还在发射场时,他就曾经因为阿克肖诺夫对哈萨克食品一无所知而大为吃惊。他为很不情愿的工程师准备了羊肉片和面条,他称之为比什·巴麦可,还给他倒了一大杯满是泡沫的发酵过的十奶十酒。
“事先在地球上有更多经历的话,”飞行员说,“就会更喜欢太空。把它喝完。这是马十奶十,你怕什么?我们还没老呢。喝。”
现在诺维科夫的注意力全在这塑料软管上,他先用右手,又用左手拍打着软管,好像是在一个人玩网球,而软管先朝着这边,又朝着那边翻腾着。
阿克肖诺夫对软管朝左右两边移动很确定,但“上”和“下”呢?这只不断翻滚着的塑料管子真的颠倒过吗?或者像在它周围环绕的舱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一直都正好是斜着的?阿克肖诺夫想吐。
“要是你不喝,把它递过来行不行?”快活的医生问道。他可能想试一下,看黑醋粟汁对他血液中的含盐量有什么影响。
“拿着。”同样快活的飞行员答道。他抬起右手,让管子从下面飘过去,然后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经过。
医生抓住它,说了声:“谢了。”他用拇指把管子的盖子弹开,挤出一十十团十十抖动的黏十糊糊的汁液。医生放开管子(手松开时轻轻一推,管子就慢慢地向机舱的另一头飘了回去),腾出两只手来在汁液的中部轻轻地拍打着,把这十十团十十东西捣碎,分成两截蜂窝状的胶冻样的东西。医生从座位上抬起头来,好让其中一十十团十十胶冻飘进他的嘴里。他十舔十十舔十嘴唇说着“呣”,用肘部把另一十十团十十朝诺维科夫那儿轻轻一送。它从阿克肖诺夫的胸前飘过去,就像野餐时天空飘过的乌云,也被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飞行员像只青蛙似的弹出舌头捉到了它。
而他们都是成年人!
“你想来点醋粟汁吗,阿克肖诺夫同志?”
“不要,谢谢。”他满嘴都是马十奶十的味道。
“喝点水?”
“要不来点咖啡?”
“橙汁呢?”
“也许想吃点苹果?”
“谢谢,我不渴。还是谢谢你。”他脑海中出现了和头那么大的一十十团十十呕吐物,在机舱里乱撞,而它的三个猎物在下面缩成一十十团十十,呜咽着,像是几个小学生被困在了有一只蝙蝠的屋子里。
阿克肖诺夫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罐里的空气,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萤火虫”上。
“阿克肖诺夫同志患了宇航病。”叶戈罗夫低声说,好像在和诺维科夫说悄悄话。
“我没有!”阿克肖诺夫叫了起来。
“你已经像条鱼似的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了,”医生继续说。“脉搏正常,呼吸正常,眼珠动得稍快了点,可除此之外也很正常,我的全部数据读出都证明你很正常。可老实说,你看上去糟透了。”
“人人都会得那个病,”诺维科夫说。“蒂托夫、尼古拉耶夫、波波维奇、白科夫斯基、捷列什科娃——都得过,只是程度不同。”
“加加林也得过吗?”阿克肖诺夫问。
“没有,加加林没得过。”
“你得了吗?”
“啊,没有,事实上我没得。可是你知道,我当飞行员已经好多年了。受过战机驾驶训练什么的。”
“我觉得我有一点儿,”叶戈罗夫说。“就是有点头晕。美国人也有这方面的报道。我们认为这可能和失重对内耳的影响有关。”医生发表过为数不少的有关内耳的重要论文,阿克肖诺夫感到很奇怪,他居然等了那么半天才提起那个值得注意的器官。“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分不清方向,在空间上糊里糊涂的?”
“是啊。”阿克肖诺夫叹道,“我觉得自己就像倒立着一样。我的眼睛很难集中在一点上。我想读仪器上的数据时,它们在我眼前有点转。而且我有点想吐。”
“你就要吐了吗?”诺维科夫问他。
“不!”阿克肖诺夫反驳道,开始感觉好些了。
“很有意思。”叶戈罗夫一边说,一边记笔记。“有什么症状必须立刻向我报告。”
“我不是在报告,是在抱怨。”阿克肖诺夫说。可是我是世界上第一艘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上的一名机组成员,所在的轨道是有史以来人类达到的最高的,“对不起,同志们。”
即便他这么说,他还是不知该不该将“日出号”称为“三人乘坐的宇宙飞船”。这艘飞船是以原来的老“东方号”的舱体为基础,去掉了备用的降落伞和弹射系统,刚刚留下足够的空间,塞十进第三张狭窄的座椅。这个改动是非常冒险的。舱里的空间不允许宇航员穿压力服,所以他们都身穿灰色的连身工作服,纸一样薄的外套,还有旅行鞋。
“一次非正式的飞行。”去年夏天,赫鲁晓夫在他坐落在黑海之滨的别墅里向老总提出他的要求时,就是这么称呼这次飞行的。
老总回拜克努尔时一路怒火中烧。等他向阿克肖诺夫传达这些命令时,已经陕发狂了。他在设计实验室里一边痛斥赫鲁晓夫,一边来回跺脚,拳头砰砰地砸在工作台上。“那么现在我们必须停下手头‘联盟号’的活儿,推迟登月方面的一切进展,好让赫鲁晓夫嘲笑美国人,‘哈哈!你们的‘双子星座号’送了两个人上天,而我们的‘日出号’送上去三个人!我们又赢了!’”硕十大的拳头落下来,铅笔和尺子震得格格作响。
阿克肖诺夫俯身看着面前的草图,摇了摇头。“上这艘飞船的将会是三名勇敢的宇航员。”他说。
“根本不是三名宇航员。”老总回答道,“我还没告诉你最糟糕的。‘日出号’将载着一名受过训练的宇航员和两名没受过训练的‘平民’——名医生,一名科学家或者是工程师上天。这样赫鲁晓夫才能到处夸口建成了第一个太空科学实验室。他说,‘如果你不能为我建成这个,如果你不能继续把我们光荣的太空计划发扬光大,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尚达林同志可以做到。’”老总慢慢走回桌旁,对着设计图沉思着,“可是我问你,哪个工程师会那么高尚,那么勇敢,那么傻,还得足够矮,可以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钻进这么个破船里?”
就在那时,阿克肖诺夫知道了自己该如何回答。他看到老总提到尚达林名字的时候在发十抖。但是阿克肖诺夫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鼓起勇气把他的答案告诉了老总,又花了一两个星期才说服了他。
老总态度最终缓和下来的当晚,阿克肖诺夫帮助他写了一封长信:后来由特别信使送到了政治局里最熟悉拜克努尔的成员——前哈萨克斯坦十十党十十中央书记勃列日涅夫同志手上。信中详述了赫鲁晓夫同志越来越多的干涉,并暗示(但没有很明白地说出来),如果更有理十性十、更有远见的领十导十人不插手此事的话,不光彩的灾难十性十事件就会迫在眉睫。老总辛勤地敲出定稿时(他虽然只用两个指头打字,还是比阿克肖诺夫的速度快),祖国最新出炉的宇航员画了一幅名为《如何把官僚送入轨道》的卡通速写。画面上赫鲁晓夫被人用一根撬棍硬塞十进一门大炮中。
“看那边。”诺维科夫说。
“日出号”的舷窗上,成百上千个小小的亮光闪烁着,每一个亮不到一秒钟。发着微光的冰晶体包围了正在高速飞行的宇宙飞船。
“我听说过也读到过有关‘萤火虫’的描写,”阿克肖诺夫说,“却从没想到它们会那么美。”
“你还没适应过来吗,同志?”医生问他。
阿克肖诺夫笑了:“还没呢,可是如果你受得了我也受得了。咱们不都一样上下颠倒吗?是不是?”
“噢,如果我们不能在回到无线电的有效范围内之前多干点儿活儿的话,”诺维科夫说,“老总准会让我们走路时也来个上下颠倒。我们得把过渡光谱拍摄下来,测量离子流量和外来背景辐射,当然还要准备好向我们在东京的奥林匹克代表十十团十十做同步祝贺。叶戈罗夫,或许我来照看这些仪器时,你和你的颠倒的朋友可以把广播稿排练一下。”
“马上就来,同志。我记完这些医疗笔记再说……”
阿克肖诺夫斜眼瞧着叶戈罗夫正在书写的手。“医生同志,”他说,“这是你经常用来记笔记的那种笔吗?在失重条件下,一般的笔好像容易跳开。”
叶戈罗夫停了笔,张开嘴,又闭上了,忸怩地瞥了阿克肖诺夫一眼。“这不是我常用的笔,同志。我是为这次飞行把它借来的。这是老总的笔。”
他的同伴看了他几秒钟。接着诺维科夫吃吃地笑了,把手伸到衣兜里。“用不着害臊,医生同志。瞧。我自己也从那个伟大人物那里要来了一块手帕。”
顿了一下,飞行员和医生都看着躺在他们中间的工程师。
“至于我嘛,”阿克肖诺夫说,“我有一张临发射前他给我的便条。”他从外套里十抽十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开始打开。“我看跟你们分享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诺维科夫拍了拍他的手。
“不用了,同志,”他说,“这便条是写给你的,不是给我们的。也许在某个时刻我们需要听听上面说了什么,那时候你可以读给我们听,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现在我们有命令要执行,同志们。我们该开工了吧?”
七、“日出二号”,1965年3月18日
“我进不去。请回话,拜克努尔。我进不去。”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进不到密封舱,回不去了,老总。”
“请解释。”
“我的压力服,先生。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胀起来了,因为作用在衣服材料上的压力不同……但是鼓十胀的程度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可我在太空行走才不过十分钟。直到刚才,我试着躬着身十子想从舱口进去时,才发觉它胀得有多厉害。它正在变十硬,老总,像一副盔甲,或者一尊雕像。请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明白了,莱昂诺夫。这没什么,只是不方便而已。你试过用把手了吗?抓住把手,头在前,往前用力拖。身十体伸直,往前慢慢移动。我知道这很棘手,可是把摄像机固定在飞船的船身也很棘手,记住了吗?”
“好的。我试试看,老总。”
“你做得很好,莱昂诺夫。你圆满地完成了舱外任务。可能你的衣服很不灵活,可你此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自十由,我们都羡慕你,莱昂诺夫。准备好了就报告我们。拜克努尔完毕。”
“呃,拜克努尔,我是莱昂诺夫。请回话,拜克努尔。请回话,老总。”
“喂,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怎么样了?”
“还没怎么样呢,老总,我还在努力呢。很难,因为我的手臂也正变得僵硬,但我在努力。老总,您能不能接着跟我说话?这样我能十精十神集中一些。信不信由你,这上面有很多让人分心的东西。我老想往地球上看,看伏尔加河上空的云。或是往另一边,看着那一片漆黑一旦实际上那是一种深蓝色,它也很美,有它独特的美。如果您能一直跟我谈下去,会帮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任务上。”
“阿唷,莱昂诺夫。我这个老板真就那么恶,吓得你在五百公里的高空都惧怕我的怒气吗?控制室里每个人都在微笑点头,莱昂诺夫,那么这儿每个人都与你有同感喽。我知道了,我简直就是个独十裁者。唉,我得尽可能改一改了。等你回来我就会像换了一个人,好吗?好。我只会像个叔叔一样,为我年轻的朋友莱昂诺夫感到自豪。你怎么样了,莱昂诺夫?”
“我还在试呢,老总。接着讲。”
“莱昂诺夫,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到你的屋子里去让你上十床十睡觉吗?我还告诉你我们在地面上不能预见到每个问题,还说你和飞行员别利亚耶夫的工作就是处理我们在下面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问题,还有就是我们对你们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完全有信心。好啦,现在遇到的就是我当时所说的这么一个问题,莱昂诺夫。这就是我们预料中的难以预见的问题。而你将在那里为我们解决它。情况怎样,莱昂诺夫?请报告。”
“老总……我还在外面,我觉得把手不大起作用。并不光是因为我弯不下十身;我的胳膊腿也都直十挺十挺地伸着,可舱口只有一米宽。而且我们说话时我的衣服还在继续变十硬。我的努力就像是手脚不动地游泳似的。请指示。”
“谢谢你,莱昂诺夫,现在我们对你的处境更清楚了。我们过一会儿就告诉你该怎么办。现在我要跟飞行员谈一下,好吗?我就跟他谈一小会儿,然后跟控制室里的同志们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欣赏欣赏伏尔加河。等你回来时,就会把它描述得更加生动了。”
“好的,老总。”
“拜克努尔完毕……‘日出二号’,我是老总。请回答,‘日出一口’”
“老总,我是‘日出二号’。您要我出去把他带回来吗?”
“不,别利亚耶夫,不。在你得到我相反的指令之前,你必须待在里面。在我们确信我们能把你们两个都弄回去之前,我不能让我的两个宇航员都到飞船外面去。你明白吗,别利亚耶夫?”
“我明白,老总。我该做什么?”
“做你现在正在做的,执行向你发出的指令,并做好准备在我让你出去的时候出去。拜克努尔完毕。”
“莱昂诺夫,我是老总。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老总……黑海上空的十陽十光真是太棒了。”
“你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听着,莱昂诺夫,我们想了一个让你的压力服容易驾驭一点的办法。你现在的气压读数是六。要是你开始减压,就会灵活些。听懂了吗,莱昂诺夫?”
“……呃,老总,我听是听懂了,可是我的气压比起舱内气压来说已经相当低了。我的气压要低多少才不至于在我回舱时引起真正的大麻烦?我要是得了减压病可就完成不了任务了,老总。”
“你说得对,莱昂诺夫,可是我们在舱内还有活儿等着你去做。我们付你钱可不是让你整天在外面闲逛,欣赏云彩。而且别利亚耶夫同志一个人很孤单,等着你去陪他呢。”
“我不喜欢这样,老总。”
“我们也不喜欢,朋友,我们也不喜欢。但是你同我们一样专心地计了时,是不是?”
“是的,老总。”
“你也注意到了你的氧气量,对吗?”
“对,老总。”
“那么你这次能不能提出别的办法?”
“没有,老总。”
“很好,莱昂诺夫,开始调节你的——”
“老总。”
“我在这儿呢,莱昂诺夫。”
“这是大伙儿提出来的吗,老总?一致同意的?还是您个人的提议?”
“……是我个人的提议,莱昂诺夫。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我会这样做。这是总设计师的意见。”
“谢谢您,老总。我照办。把压力调到多少?”
“没有确定的目标。尽可能慢地、一点点地调节,同时试着活动你的胳膊腿,试着弯下腰。我们要你在尽可能大的压力下通过气塞。明白吗?”
“明白,老总。开始减压……
“五点五,不行,继续……
“五,看来确实在灵活十性十上有些改善,老总,再说一遍,有些改善,但我还是像个老年人一样动作迟缓,继续……
“四点五,我在尽最大努力挤进去,可我进不去……不是很……我该继续吗,老总?”
“继续。”
“在继续减压……四点二五,我真的不喜欢这样,老总,我真的——老总!我的头和肩膀进去了,我在往前拱,我在密封舱里转身呢——我进来了吗,老总?我进来了,进来了!好哇!”
“太好了,莱昂诺夫!太好了!你听得见我们的掌声吗?干得好!”
“呸,是关着的。对不起,老总。关闭密封舱。准备均衡压力……”
“有问题要报告吗,莱昂诺夫?你感觉如何?”
“没有问题,老总。只是我进来时别利亚耶夫说我身上的气味很难闻。”
“老总,自从上一次体能测试以来,廖沙还没出过这么多汗呢。”
“他刚刚完成了难度最大的体能测试,别利亚耶夫,而且以优异的成绩通过。祝贺你,莱昂诺夫。”
“这都是因为您帮助我过了关,老总。”
“啊,你知道吗,我对这类事情了如指掌。我每天一举一动都像个老年人。现在,我想,我要让这些年轻些人中的一个跟你们谈一谈,谈谈我们怎么把你们两个家伙弄回家来。老总通话完毕。”
八、拜克努尔发射场。1966年1月12日
瓦西里!
还活着!在这里!怎么会——?
“奥列格,停车!我说了,停车!”
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奥列格踩着刹车,把车开到山肩处,正好停在将公路和铁轨及其后面毫无特色的仓库隔开的沟旁。车还没停稳,科罗廖夫就跳出车门。他踉踉跄跄地蹒跚着,直到世界停止了转动,几乎一头栽进沟里。他是个工程师,却这样忘记了自己的身十体情况。
“老总,怎么了?”阿克肖诺夫叫道,“怎么回事?”
科罗廖夫不理他,小跑着去追赶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的一队劳改犯。他们排成一排,正被押解着向他刚离开的发射台走去。他觉得自己动作迟缓、笨拙,像在噩梦中奔跑的人一样。他的双十腿就像是在齐膝深的淤泥里艰难地迈动着,可是灰色的地面光秃秃的。在这片不十毛十之地,雪像雨一样少见。
“老总!嗨!”车门砰地关上,“发生什么事了?”
瓦西里死了,一定是。不可能没死。没有人能活下来,什么——在科累马待上二十年?即便他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在哈萨克的冬季给派到野外工地上干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而且,瓦西里比他至少大了十岁。
科罗廖夫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这么推断着,他的心狂跳着。“瓦西里!”他喊道,“等一等!”
他开始想到自己的身份,疑惑起来:他告诉过瓦西里自己的名字吗?瓦西里会记得他的编号吗?哦,不幸的一天!没关系,没关系,瓦西里肯定能认出他的——除非吃饱肚子会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的模样。
“瓦西里!”
队伍后面的一个卫兵转过身来,举起一只手发出警告。“不准靠近!”他喊道。
五十多名犯人没有一个转过身来,他们的好奇心早就给全部清除掉了,科罗廖夫知道这点,很早以前就知道。另一名卫兵解下他的步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