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脐眼里的标记》作者:[美] J·T·麦克因托史(1 / 2)

朱荣键译

当罗德里克·李夫康把他的新十娘十抱进自己的家门时①没有一个人在旁观看。他们只是一对漂亮而讨人喜欢的青年人而已——罗德里克是心理学家,艾丽逊曾经当过广告撰稿员。他们还没有成为新闻人物,还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李夫康这个名字将在全世界家喻户晓,成为一场侩炙人口的官司的代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谋杀案、贪十污案成间谍案,然而李夫康的案件却是人人都会关注的。

【①西方十习十俗中,新十娘十第一次进家门要由新郎抱着,脚不可触地。】

趁好事的人群尚未围住他们之前,让我们先抓紧时机好好地端详他们一番。

罗德里克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根本不把他至于那一百五十磅体重放在心上,但是他把她抱在怀里时,那样子却丝毫没有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意味,就好象是在大风头上抱着一堆一百万元的小额钞票一样。他低头看她时,两眼脉脉含情。他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对深褐色的眼睛。人们一望便知,他可以把任何一个他所喜十爱十的姑十娘十抱进家门。

艾丽逊象小猫似地偎依在他怀里,陶醉得眯合者眼,双臂挽着他的颈项。她生得细十嫩十白净,金发碧眼,长着一对美丽得出奇的眼睛,且不提她容貌的其他令人向往之处。然而,人们与她初次见面时便可看出:除了容貌秀丽之外,艾丽逊还有别的长处,也许是智力,是勇气,也许是把她磨炼得象钢铁一样坚强的辛酸艰苦的阅历。人们一望便知,她可以让任何一个她所喜十爱十的男人抱进家门。

他们进了屋子,故事到此结束。不过,我们偏要标新立异,把它说成故事的开端。

早晨,他们在平台上吃早点时,局面还没有发生什么根本变化。那是说罗德里克与前面略微有点不同,下巴上长着青十胡十子茬,睡眼惺忪,身穿棕色法兰绒浴衣。艾丽逊与其说穿着,还不如说披着一件浅绿色睡衣,模样儿有较显著的变化。不过,至此为止,他们彼此看觑的眼神却变化不大。

“有一件事,”艾丽逊漫不经心地说,一只纤细的手指描着缎子桌布上的图案,“也许我应该告诉你。”

两分钟以后,他们俩就抢起电话机子来。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罗德里克吼道。

“我要给我的律师打。”艾丽逊回嘴道。

他拨了一半电话号码,停下来对她粗声粗气地说:“你不能请他;你的律师就是我的律师。”

象铁常一样,总是她先软十下来。她开朗地笑了笑,提出建议:我们来猜字谜儿决定谁请他好吗?”

“不行,”罗德里克粗十鲁地说。哈,那位他神魂颠倒的伟大的十爱十情哪里去了?“律师钱是我付的,你根本付不起。”

“好,”艾丽逊同意了。“我自己来打这场官司。”

“我也自己辩护,”罗德里克大声说道,一面撂下了听筒。过一会儿,他又拿起来,说:“不,还是需要他替十我们把手续办起来。”

“想跟他串通一气吗?”艾丽逊十温十柔地问道。

“哼,真是低级,卑鄙、龌龊、丑恶、十陰十险、下流、令人作呕,存心不十良,到这个时候才……”

“才什么?”艾丽逊问道,那模样真是天真到了极点。

“机器人?”他恶狠狠地冲她骂了一句。

她再也抑制不住,眼睛里不由怒火直冒。

报纸上不仅提到这场官司,还大张声势地渲染道:天然人控告机器人,提出离婚要求。

这标题毫不惊人,因为人们自然会纳闷:为什么一桩天然人控告机器人、要求离婚的案子值得登在头版上;世界人口毕竟有半数是机器人呀。每天都有天然人与天然人、天然人与机器人、机器人与天然人、机器人与机器人离婚。对这么一条标题,很自然的反应是:“那又怎么样?谁管它呢?”

然而,人们不需要具有特殊智力就会察觉到:这场官司内中必有奥妙。

报道是这样写的:

埃佛顿,星期二讯。

自最近赋予机器人以完全平等的法律权利以来,今天破天荒第一次发生天然人与机器人离婚案。提出离婚的理由为:婚约的一方事先并未得悉对方是机器人。离婚案以此为理由者亦属首次。此案之所以成为可能,是由于平等法作出了新的规定:婚约中的任何一方不再承担说明自已是否机器人的义务。

鉴于这一今后势必影响千百万人的试验十性十案件的重要险,《昼夜报》将此案(星期五开庭)作详尽报道。王牌记者阿诺娜·格里厄和华特·霍尔斯密司将向读者介绍此一历史十性十审判的全部经过。格里厄是天然人,霍尔斯密司是机器人……

报道接着提供了这一重大试验十性十案件中诸如有关各方姓名等细节,并顺便提到;虽然截至提出离婚为止,李夫康夫妇结婚只有十小时十三分钟,而登记册上尚有比这更短的结婚记录哩!

《昼夜报》就此巧妙地打发了成千上万封急切地询问“此案是否创纪录”的读者来信。

艾丽逊回到她的单身公寓,躺在长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出神。她想呀,想呀,想呀。

她倒并不怎么难过;忧愁、怨恨、想入非非一向与她无缘。她总是用逆来顺受、甚至恢谐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中的悲剧。

“顶着吧,”她坚定地对自己说,“他伤了我的心。我原希望他会说,‘没关系,那有什么两样?我十爱十的是你这个人呀’——诸如此类在十爱十情小说里男人常说的话。可他却说什么来着?臭机器人!”

不错,生活跟十爱十情小说不一样,不然那就不成其为小说了。

她还不如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她依旧十爱十他,这样可以把她的感情表白清楚。

她早应该告诉他自己是机器人。也许,他有理由认为:她是想等到“尚未成婚”不能再成为离婚理由时,再倒在他怀里自鸣得意地说出她是机器人。(可是那样做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何况,事情并不是那样!她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他们俩得慢慢熟悉后才会碰上这个问题。一个人被介绍给别人时不会马上就说:“我已经结过婚啦,”“我曾经因盗窃罪坐过五年牢,”或者,“我是机器人,你是吗?”

要是在她起初认识罗德里克的那几个星期里在谈话中提到过机器人,她是会谈自己也是机器人的;但并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当他向她求婚时,她确实没有想起告诉他自己是机器人的事,这问题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而现在却好象属于后一种情况。罗德里克为人既聪明又开通,没有脾气时也很随和。因此她以为他一定不会介意的。

她从来没想到他对这事会介意。她只是随便提了一句,就象人家说:“我每天早晨喝冰咖啡,你不会介意吧”一样。唔,差不多就是这样。她只是随便提了一句……

于是,幸福就此了结。

她思潮的愁波上忽然泛起一个念头:罗德里克究竟是真想打这场官司呢,还是只是想证实什么事情?他要是只想证实什么,她愿意欣然承认他已经达到目的了。

她需要罗德里克。她不太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也许他会提出这样的条件:先让他在脸上踩一脚,然后再把她接回去。即使是那样,她也干。只要他把她接回去,她甘心挨他一顿骂,让他对所有的机器人狠狠出顿气,把他不知在何处莫名其妙地积累起来的偏见和仇恨通通发泄十出来。

她伸手到后面拿起耳机,拨罗德里克的电话号码。

“喂,罗德里克,”她高兴地说,‘我是艾丽逊,别挂上。我问你,你为什么恨机器人?”

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她知道他在进行周密的考虑,包括应该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上在内。罗德里克可以说是一个谨慎的人,对什么事都要三思而行。

“我并不恨机器人。”他终于吼道。

“那么,你只讨厌机器人姑十娘十?”

“不是!”他嚷道,“我是研究心理学的,考虑问题直截了当。我并没有沾染上种族仇恨、偏见、狂妄自大等——”

“那么,”艾丽逊轻轻地说,“你只讨厌某一个机器人姑十娘十啰。”

罗德里克的声音也突然放轻了。“不,艾丽逊,这跟那没有关系,只是为了……孩子的事。”

原来如此!艾丽逊不由热泪盈眶。那是她唯一无能为力的事,她想都不敢想它。

“你是说真心话吗?”她问道,“这就是你要提出的离婚理由吗?”

“是。这就是我要提出的离婚理由,”他回答道,“我说的是实话。艾丽逊,问题是你碰到的事是事先无法预料的。大多数人是要孩子的,但当他们发现自己不能生育时,只好自认晦气。我家兄弟姐妹八个,我是最小的。你一定以为我们这个家系稳如泰山吧?”

“现在,其他的人全都结婚了,有的已经结婚多年。一个哥哥,两个姐姐结过两次婚。不算我,加起来总共是十七人。但他们在生育方面的总成绩却是零。

“这是一个家庭的传宗接代问题,你明白吗?我们这伙人中间哪怕有一个孩子——一颗延续香烟的种子,我看我们也就不在意了。可是,一个也没有,只剩下最后这个机会了。”

艾丽逊顿然倒在椅子上,她从来没有这样接近于伤心过。她听明白了罗德里克说的每句话和它的含义。如果她有生孩子的机会,那么,为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的十爱十情,她是决不会放弃这种机会的。

可惜,她永远也没有这种机会。

罗德里克在沉默中挂上了耳机。

艾丽逊低头注视着自己美丽的身十体,这一回却丝毫没有沾沾自喜或心满意足的感觉。相反,它使她恼火,因为它永远不会生孩子。虚有外表,徒有十性十的机构而没有它最实在的功能又何济于事呢?

但是,她决不愿打退堂鼓,不愿对这场官司听之任之,不作辩护。她有办法可想,总可以采取什么步骤。打赢这场官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可以重新赢得罗德里克。

法官颇有点自命不凡,这在一开始就很明显,在契约法庭这种制度下,他拥有相当大的权力,而且打算按自己的办法审理这个案件,从中得到乐趣。

他拱着双手坐在法官席上,心花怒放地把挤得水泄不通的法庭环视了一周。他在作开场白时看到至少有五十名记者在记下他说的每一个字,不禁喜形于色,得意非凡。

“人们都把本案称为一件重要案件,”他说道,“事实也是如此。我可以告诉诸位本案所以重要的道理,但那就会有失于公正。我们的出发点必须是这样,”他以庄重而喜悦的表情向陪审十十团十十摇摇头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很喜欢这句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对本案所牵涉的各方都不了解。我们没有听说过机器人。我们必须听取这一切以及其他的情况。我们可以找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来作证。我们必须在此时此地,对此时此地所听到的情况,对本案的是非曲直(而不是对任何其他的事)作出裁决。”

他阐明了主旨后,又进而加以发挥。他在天际翱翔翻飞,时而腾空而去,变得无影无踪;时而又象敏捷的黑鹰那样飞回来对牛弹琴。因为,当然啰,他的听众都是些牛。他没有明说,也没有透露过这种意思,可那有什么必要呢。他只是向罗德里克和艾丽逊投以慈祥而友善的目光;是他们俩给他带来了荣耀的时刻,他们不是牛。

柯立厄法官可一点儿也不傻,还没有等他失去自已所引起的兴趣以前,他就回到了法庭,开始审讯。

“据我了解,”他边说边瞧瞧艾丽逊,又瞧瞧罗德里克,然后目光又回到艾丽逊身上,这是可以理解的,“你们都准备自己作辩护。这种手续不大正规,但也有好处。你们先看看陪审十十团十十好吗?”

法庭上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陪审十十团十十,陪审员们则彼此面面相觑。根据契约法庭的规定,罗德里克和艾丽逊面对面地站在法庭两边。陪审十十团十十在艾丽逊的背后,可以看到罗德里克的正面和艾丽逊的侧面,这样,谁在撒谎,可以一目了然。

“艾丽逊·李夫康,”法官说,“你对陪审十十团十十的成员有异议吗?”

艾丽逊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经过警察局严密审查而产生的陪审十十团十十是非常接近于地地边道随意挑选的人群。

“没有。”她答道。

“罗德里克·李夫康,你有异议吗?”

“有,”罗德里克挑衅地说,“我想知道他们中间有几个是机器人。”

法庭上出现了一阵引起兴趣的十騷十动。

这么说来,果然是一场天然人和机器人之间的战斗了。

柯立厄法官不动声色。“不符合规定,”他说道。“在法律面前,天然人与机器人一律平等,你不能因为一个陪审员是机器人而对他提出异议。”

“但是本案涉及天然人和机器人的权利啊!”罗德里克争辩道。

“本案与此毫不相干,”法官严厉地答道,“要是你是根据这个理由提出起诉的,那我们不如趁早罢休,各自回家去吧。你不能因为你的妻子是机器人就要跟她离婚。”

“可她事先没有告诉我呀!”

“这也不是理由。现在机器人决没有义务声明——”

“这些我都知道,”罗德里克气愤地说。“难道非要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吗?我没有跟法律打过多少十交十道,但是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说甲等于乙可能不管事,而说乙等于甲却能解决问题。好吧,那么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要求离婚的理由,是艾丽逊婚前一直对我隐瞒她不能生育的事。”

这很明显是起诉的理由,但是有些人却仍感到惊讶。法庭上响起一片兴趣盎然的嗡嗡声。现在有了争论的内容,官司总会有进展了。

艾丽逊望着罗德里克,想起她比法庭上任何人对罗德里克都更为了解,不禁莞尔一笑。他镇定的时候人是十精十明厉害的,现在他正在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两眼牢牢地盯着他,一面盘算着怎样才能使他生气,打乱他的阵脚,一面却又巴望他能控制自己,不要出洋相。

法庭上要她上被告席,她仍在想罗德里克的事,心不在焉地答着话。是的,她不同意离婚;对,她不否认对方所提出的事实。那么,她不同意离婚的理由何在呢?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个问题上来。“噢,那很简单;我用——”她扳了扳手指头,说,“九个字就可以说清楚:怎么知道我不会生育?”

记者们在本子上写道:“全庭轰动。”

但是她知道这种轰动不会持久,于是又添了把火。

“我不想把我的全部申辩理由都说出来,”她说道。“眼下我只想说……”她脸红了。她感到脸上火十辣辣的,心里却暗自喜欢;她原先没有把握自己是否做得到这一点。“我不乐意说这种事,但是我看不说不行了。我和罗德里克结婚时还是处十女,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呢?”

那以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正常秩序。法官不能不用尽力气敲他的小木槌,威胁说要把听众都赶出法庭。但是当艾丽逊和罗德里克的目光不期而遇时,他却咧开嘴笑了笑,慢慢地摇着头。罗德里克至少是两个人,一个是急十性十子,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感情用事;另一个(尽管有时很难令人相信)则是个心理学者,有分析、权衡、区别事物并断定其含义的能力。

她知道他对她摇头是什么意思。她提出的论点纯粹是虚伪的,只能糊弄一时。她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也知道机器人是生不出孩子的,其他都是不切实际的。

“现在我们已经明确了本案的案情和某些事实,”法官说道,大声嚷嚷和乒乒乓乓地敲小木槌累得他喘不过气来,‘艾丽逊·李夫康承认她隐瞒了自己是机器人。事实上她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他朝下面已经站起来的罗德里克皱皱眉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这时,罗德里克又变成心理学家了。“法官,你刚才提到‘机器人’这个词儿。难道你忘了我们谁也不了解机器人是怎么回事吗?我记得你刚才说过:‘我们没有听说过机器人’。”

柯立厄法官显然比较喜欢另外那个罗德里克,因为必要时他可以随十心十所十欲地把他压下去。“一点儿不错,”他冷淡地回答。“你打算自告奋勇来给我们讲讲吗?”

“我打算让别人给你们讲讲。”罗德里克说道。

盖勒大夫走上了证人席。罗德里克面对着他,显得镇定而干练。听众大多数是妇女。他懂得怎样充分显示自己的本事,事实上也做到了这一点。盖勒大夫钗银发斑斑,仪态庄严,象一尊塑像那样冷若冰霜。

“大夫,您是谁?”罗德里克冷静地问道。

“我是埃佛顿托儿所所长,全州的机器人都是在我们那里制造的。”

‘您对机器人懂得很多啰?”

“是的。”

“顺便提一句,也许有人想知道您是天然人还是机器人,您是否可以告诉我们?”

“可以。我是机器人。”

‘噢。那么您或许可以台诉我们机器人是怎么一回事?最早的机器人是在什么时候造出来的?为什么要造?”

“机器人就是人,跟天然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们不是人生出来的,而是人造出来的。我想你们大概不要我告诉你们制造机器人的全部细节吧。从根本上讲,先得有几个活细胞,这总是必不可少的,而后逐渐形成完整的驱体。没有什么两样,我必须强调这一点。机器人也是人,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是人形机器或自动机。”

又是一阵十騷十动;法官不禁暗自发笑。罗德里克的证人看上去外象成了罗德里克的负担,然而罗德里克只是点头。显然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大约二百年前,”大夫继续说,“形势毫无疑问地表明,人类很快就要绝种,人口每一代人递减一半。即使人类生命继续存在下去,文明也无法维持……

这一段话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枯燥乏味的,就是盖勒大夫本人对自己说的话似乎也不大感兴趣,因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然而,法官未予干涉,这些话都是极为切题的。

原先机器人只不过是—种实验。因为一开始就取得惊人的成功,所以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很少有失败的事例,惊人的成就屡见不鲜。人们一旦发现这个秘密,就可以用人工的方法制造同男人和女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只有一个小小的缺陷:他们不会生育,无论是机器人互相婚配还是同天然人婚配,都是如此。一切都正常,只是从来没有怀孕的事。

但是,当天然人的人口逐渐减少,社会服务行业变得迟缓、效率减低或纷纷倒闭时,自然有人会想到这个聪明的念头:为什么不让机器人来做呢?

于是机器人问世了,并被训练成为服务人员。开始时他们的地位比牲畜还要低下;后来,替人类说句公道话,等到机器人也是人这一点越来越清楚时,这种情况总算有所改变。接着,机器人的社会等级上升到显贵的十奴十隶地位。然而,古怪的是只有一种制造机器人的方法,那就是先制造机器人婴孩,再让他们长大。至于机器人成十人,就连愚蠢的、不完善的也制造不出来。他们长大后跟天然人一样,有外有坏,也有不好不坏的。

后来,情况又有变化。天然人的人口忽然直线上升,出现了一个复兴时期。有一阵子甚至又发生了失业现象。把机器人都杀光,当然是不人道的,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发生饿死人的现象,那就不得不如此了。

人们果真这样做了。

机器人的制造停止了,天然人的出生率又下降。于是再制造机器人,天然人的出生率又上升。

最后,事情变得很明显。人类逐渐消亡的原因并不是由于节制生育,而是由于生育能力日渐衰退。近年来,天然人不论男十女,大多数都失去了生育能力,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心理上的。机器人是一种挑战,他们在天然人心底深处激起一种无法消除的紧张状态。

于是达成了一种折衷办法。机器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制造——一是起到刺激作用,使人类继续存在下去,几乎是填补损耗;二是担当各种肮脏的工作,使一个人们为之盲目牺牲的经济体系在人口骤减的情况下得以顺利运转。

机器人甚至在初期就有支持者。奇怪的是,不是机器人自己为争取平等而斗争,而是天然人之间互相斗争,逐渐赋予机器人平等权利。

斗争得最起劲的是那些不能生育的天然人。这些人如果想有儿女,唯一的办法是领养机器人孩子。很自然,他们尽情地十宠十十爱十和抚育他们,就象对待亲生儿女一样。逐渐地,他们真的把他们看成自己的亲儿女,因此,他们对于一切要求取消对机器人限制的建议,都举双手赞成;自己的亲儿女总不应该当作下等人看待啰。

这就是盖勒大夫所作证词的梗概。法庭上秩序混乱,法官两眼望着天花板,陪审员们望着艾丽逊。只有罗德里克很有礼貌地在倾听盖勒大夫的讲话。

短暂的休息一终止,人家立刻就知道了。即使有人没有听到罗德里克的问话。大夫的回答却是谁都不会没有听到的:……有理由断定,机器人不会生育。最初人们还担心他们会生育,以为机器人和天然人会生出什么怪物来。然而,从来没有出现过生育的事例。”

“还有一点,大夫,”罗德里克随便问道,“听说有一种鉴别方法,有一种区别天然人和机器人的办法,是吗?”

“有两种办法,”大夫回答道。

法庭上有些发生兴趣的人抬起头来,其他的人脸上露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显然表明他下面要说的是什么,他们早就知道。

“第一种方法是验指纹。这对机器人跟天然人一样行之有效,各处托儿所里的机器人个个都留有指纹。如果为某种原因有必要鉴别一个人是不是机器人,验一下他的指纹就行了,只要指纹送到全世界每一个主要机器人中心(整个过程只需要两个星期),就可以毫无疑问地鉴别出他是机器人,或者根据淘汰法证明他是天然人。”

“没有可能出错吗?”

“出错的可能十性十总是存在的。办法本身是十全十美的,可是出差错是人之常情,请允许我说句笑话,也是机器人之常情。”

“不错,”罗德里克说道。“但是可以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出错的对能十性十不大吗?”

“可以。至于另外那种鉴别方法,那还是机器人制造业早期的遗迹。我们有许多人觉得……不过,那有点离题了。”

他接着说下去的的候,第一次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当然,机器人不是父母生的,因此没有脐带。肚十脐眼小而平,两边是对称的,里面淡淡地刻着几个清晰的小字:‘美国制’——至少在我们国家是这样。”

法庭上发出一阵吃吃的窃笑声,大夫脸上微微有点发红。关于这个机器人共有的小标记,有过一些笑话。有一阵子某些政治漫画就是以这个标记作主题的。还有一个据说十分滑稽的故事,其令人发笑之处在于:本应该是‘美国制’的标记忽然变成了‘法国制’。

机器人这个终身刻在身上的标记一向是天然人的笑十柄十。二十年前,据说对机器人的一切迫害终止了,机器人得到了自十由和承认,几乎享有与天然人一样的权利。二十年前,女人的晚礼服尽管体面地巡掩着身十体的许多其他部分,但是肚十脐眼总是毫无例外地露在外面。天然人姑十娘十因自己是天然人而神气活现,机器人姑十娘十不是老老实实地露着标记,就是把它遮掩起来,默认自己是机器人。

“目前正在考虑一项建议,”大夫说道,“准备废除这种某些人认为天经地义的十奴十十性十标记——”

“那是尚在审议中的事,”法官打断大夫的话,说:“并且与本案无关。我们关心的是事实。”他用探询的眼光望着罗德里克,问道:“你想问证人的问题完了吗?”

“不仅问完了,”罗德里克说道,“而且我的申诉也已结束。”

他那趾高气扬的劲头,就连一向不易发怒的艾丽逊都想给他一个嘴巴。

“您听到了盖勒大夫的证词。我要求艾丽逊接受他所提到的两种检验。如果证明了她是机器人,也就证明了她不能生孩子,同时也证明了她向我隐瞒机器人身份,也就是隐瞒她不能生孩子的事实。”

法官勉强点了点头,从眼镜上面信心不足地望了望艾丽逊。一桩大有可为的案件就此草草收场,真是太可惜了。可是他自己又看不出艾丽逊能提出任何重要的反驳论据。

“叫你的证人吧。”罗德里克说,顺手做了个简直该当面挨揍的手势。至少艾丽逊这样认为。

“谢谢,”她十温十柔地说。她从坐十位上站起来,走到法庭中央。她穿着一身素灰色衣裳,里面是一件鲜艳的黄衬衣,只露出一小角来作为必要的色彩陪衬。她这副打扮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她自己心里也明白。

本来,出乎她意料之外,罗德里克一直用钢铁一般的意志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而且坚持得那么久。现在,他仿佛心旌摇荡起来了。于是,她更使出浑身解数,松动着袍子,把它转成一条直线(这是他一向认为她最迷人的一种姿态)来撩十拨他。

“别十胡十闹,”他怒斥道。“这是严肃的事。”

她只是对他露出她那二十八颗白壁无瑕的牙齿来笑了一笑,然后转向盖勒大夫。

“我对您刚才说的一句话极感兴趣,大夫,”艾丽逊说道。“您说‘有理由断定’机器人不会生育。我相信我对事实的理解大概没有错。您是埃佛顿托儿所所长,对吗?”

“对。”

“因此,您的业务经验只限于十岁以下的机器人,是吗?”

“是的。”

“即便是天然人,”艾丽逊问道,“十岁以前生孩子是常见的事吗?”

全场惊愕得鸦雀无声,继而哄堂大笑,继而掌声四起。

“这不是无线电节日,”法官嚷嚷道,“请说下去,李夫康太太。”

艾丽逊遵命而行。她抱歉地说,若要请教有关机器人儿童的问题,盖勒大夫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有关机器人成十人的问题,(请盖勒大夫不要见怪,)她建议请斯密司大夫。

罗德里先打断了她的话头。他非常愿意听艾丽逊的申辩,但是否最好结束他的申诉?艾丽逊准备接受提到的两种检验吗?

“没有必要,”艾丽逊说道。“我是机器人,我并不否认这一点。”

“即使如此——”罗德里克说。

“我不大明白,李夫康先生,”法官插嘴说。“如果有疑问,那是需要的。可李夫康太太并不否认自己是机器人呀。”

“我想知道呀。”

“你认为还有疑问吗?”

“但愿如此。”

法庭上又是一阵十騷十动。

“如果你好好想一想,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当法庭上能听清楚他的声音时,罗德里克又说道。“我要求离婚,是因为艾丽逊是机器人,不会生孩子,要是我们弄错了,或者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或者有别的什么情况,我并不愿意离婚。我需要艾丽逊,她是我的结发妻子,难道这还不好理解吗?”

“好吧,”艾丽逊不动声色地说。“检验指纹需要一段时间,求过我们现在可做第二种检验。怎么办,法官?要我当众脱十衣服吗?”

“啊呀,可别!”

五分钟以后,法官、陪审十十团十十和罗德里克在陪审十十团十十会议室检查了标记。

艾丽逊在向他们揭示标记时,镇定自若,无伤大雅。

毫无疑问,机器人的标记清清楚楚。

罗德里克是最后一个检查。检查完后,他的目光与艾丽逊的相遇,她勉强忍住了眼泪;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得意,也不是气愤,而是伤心。

回到法庭上后,罗德里克说他放弃检验指纹的要求。

艾丽逊请斯密司大夫出庭。他比盖勒大夫年岁还大,眼睛却炯炯有神,神态机敏。当他走上证人席时,他那副神态使人们不由得向前倾斜着身十子,感觉得他要说的话一定值得一听。

“按照我博学多才的朋友的先例,”艾丽逊说道,“我可以请问您是天然人还是机器人吗,斯密司大夫?”

“可以,我是天然人。不过,我的病人十大多数是机器人。”

“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早就认识到机器人代表着未来,天然人竞争不过他们。因此,我想弄明白天然人与机器人之间有些什么区别,或者究竟有没有区别。要是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人类终究不会绝种了。”

“当然有区别,”艾丽逊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每个人都在倾听着她的话。“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天然人是逐渐失去生育能力的,而机器人则根本不会生核子。”

“那还不是一样。”斯密司大夫说。

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有时会使听众鸦雀无声,有时则会引起会场哗然。斯密司大夫却两者先后兼而得之。当他毫不含糊地说出下面这句话时,法庭上的人惊愕得一声不响:“机器人能够生孩子,而且也生过孩子。”

后面说的话被一片喘气声、低语声和惊呼声所淹没,几秒钟之内,全场大哗。法官捶桌子、大声嚷嚷也无济于事。

喧器声中充满着愤怒,也含有激动、忧虑、怀疑、恐惧等成份。那大夫要么是撒谎,也可能不是。如果是撒谎,他就会倒霉;被这种谎言捉弄的人将会变得怒不可遏,一定饶不了他。

如果他不是撒谎,那么人人都必须重新估价自己的全部人生观,所有的人——天然人和机器人。宗教上那些老问题将会重新出现。人类本身既然快要绝种,那么他们是真的征服了生命,而还是只与生命达成了妥协呢?——这个问题必须得出结论。从此以后,一个人是父母生的,还是创造出来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那样,也就不再有什么机器人了,只有人。人类将成为造物主。

休庭片刻以后,很快又开庭了。法官望望艾丽逊,又望望重新登上证人席的斯密司大夫。

“李夫康太太,”他说道:“你还想就这一点继续提问吗?”

“当然,”艾丽逊回答说。她问斯密司大夫:‘您说机器人会生孩了?”

这时法庭上一片寂静,只听到大夫安详的声音。

“是的,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对于这一点也有反证。我打算提出的证据常常遭到驳斥。我第一次提出这种看法时所引起的反响说明了它的原因。这是一个重大问题,大家对它必定早有定论。但很可能人们只是偏听偏信了一面之词。”

大夫说话的时候,艾丽逊向罗德里克望了一眼。起先,他无动于衷,不相信大夫的话。后来,他略微发生了一点兴趣。末了,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了。

艾丽逊又产生了希望。

‘庭上有一位心理学家,”大夫十温十和地说,“他可能会马上向我提出问题。我不是心理学家,一般的大夫都不是;不过,在提到具体的例证以前,我必须说明这一点。每个机器人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生育能力,这在我们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我却认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给你们讲讲这个道理。”

没有人打断他。他并不故弄玄虚,一点也不十浪十费时间。

他提到一百七十八年前贝蒂·戈登·霍尔班的案子。没有人听说过贝蒂·戈登·霍尔班这个人。她是天然人,大夫说。出于受到极大震动,她俯卧着作证说:一个机器人强十奸十了她。那个作案的机器人被用私刑处死了。足月之后,贝蒂·霍尔班生了一个正常的孩子。

“人人都可以看到这个案子的记录,”大夫说,“那姑十娘十被强十奸十后,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和愤慨;但她生孩子时却没有多少人关心。她被强十奸十后怀了孕这种说法被否认了。这件事流传得并不广,也没有多少人相信,因为即使在当时,机器人不会生育已是尽人皆知的事。”

罗德里克站起身来,瞅了法官一眼,法官点了点头。

‘我说,你是光捏造事实来作申辩呢,”他问道,“还是说这个姑十娘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