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要告诉你,我知道我快死了,但不要以为我害怕死,归根到底生活已经使我得到满足,我已经应有尽有了。”
他用手在屋子里一挥。
“可我也是这房间的一部分,”她用带有挑衅的口气说,“再说,那面墙上就有我的照片。我就留在这儿,哪也不去了。我喜欢这儿。你呀,将就着点吧!”
“狠心人!”尼古拉说,“我这就告你去!”
“那你就去试试看。”
象往常一样,他们又说了好一会儿毫无意义的废话。
“那好吧,”尼古拉终于问道,“有一点你得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只是不许扯谎!”
“我不知道,”姬娜说,“而且谁也说不准。”
“吹,哪怕告诉我还有多少时光可供我享受呢!一年?一个月?”
“一星期到一年。”姬娜确切地答道,“清楚了吧?但如果你再因此闹情绪,或者我再听到你说类似的话,我就给你一记重重的耳光……重重的……”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夜里,他睁着眼睛仰卧在十床十上,想着自己不幸的一生,还想到他那可十爱十的梦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了,他永远不会在他故乡那绿色的平原上空飞翔。
不知为什么竟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他用自己的血液养育了自己的死神,用自己的肉十体为它御热防寒!这种不公道的厄运看来是不能逃避了。
他作了个乱七八糟的梦。父亲教他游泳,他在水里挣扎,向外吐着气泡,父亲仍是一遍又一遍地把他扔到水里并大声笑着。但后来似乎又不在水里了,父亲是从高高的房顶上往下扔他,他在学十习十飞翔。他大叫着,在空中翻着筋斗,人们从下边走过,并不向他看一眼。
他醒来,出了一身汗,心脏快速地咚咚乱跳。此时他听到姬娜也没睡,她面向着墙低声哭泣着。于是他想,她的痛苦可能胜似他的恐怖。他抚十摸十着她颤十抖的肩膀说:“别怕。如果你那么需要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此时她偎依在他的怀里哭得更伤心了。清晨并没给他们带来幸福。
姬娜上班去了,而他却瘫十软无力地躺在十床十上。他不想起十床十、洗漱,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他心不在焉地环视着挂满了油画和速写的墙壁、画架、油色管和色缸里的十毛十笔。这一切一切对他来说是那样毫无意义,毫无价值。他感到自己并没有更多的能力把这些油色变成反映现实的图画。这时他恼恨极了,为什么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必须屈服于病痛?为什么他竟去容忍疾病的折磨?而且为什么她必须俯首听从厄运的摆十布?
他想到了姬娜,并且第一次感到他对这个女人是多么热十爱十,同时他自己的态度又是多么卑劣,简直不叫个男人,既不斗争,也不想寻求出路。但怎样去挣脱这病痛呢?又如何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恼怒使他的思路更清晰了,意志更坚强了。只有在自己身上才能找到支点。无济于事的药物和外科医生不高明的手术刀都不能拯救他。只有依靠坚强的意志才能得救。如果能够……
当一个人的手扎了刺,那么他必然会用另一只手把这根刺拔十出来。这就是有目标的、顽强的意志在起作用。与此同时,周身千百万白血球并不需要经过人的努力和意志的摆十布,自动地向扎了刺的地方聚集,抵抗这刺进来的异体。假若一个人通过坚强的意志象支配手的动作一样能够目的明确地产生出所需要的抗病体,到那时便会真正地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
……他重又着手工作了。他艰难地画着,手微微颤十动,这颤十抖激起他的愤怒。赭石油色画了一面墙。他一把扔掉了画笔,把手伸到眼前,愤怒地、久久地看着那不听使唤的手指,似乎想用目光来制止它们的抖动。他将手攥起来再伸开。手指倒是服从于他的意志,但他却制止不了颤十抖,他要找到并控制至今不服从他控制的那条神经。初步胜利来之不易。他出了满身大汗,极其衰弱地倒在沙发上休息,心脏跳动得极快,它的搏动一直传到头部,并在太十陽十十穴十处出现了剧痛开始的第一个信号。尼古拉决定不去等待疼痛来饶恕他,他便开始搜索自己身上那根隐秘的发条。他紧张地、万分痛苦地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它,把它推到了一旁。起初他没有信心,后来他理智地、清醒地如同婴儿学走路、芭蕾舞演员学十习十掌握自己身十体平衡一样学十习十这种特殊技能。这样一来,病痛退却了、消失了。这项不十习十惯的工作进行得很紧张,尼古拉又很快地摸索到了控制心脏的“杠杆”,降低了它的频率。经过一段煎熬,最后命令自己睡去,并且不知不觉地从现实转入梦境。
无论是当天还是以后,他始终没搞清楚,那时他机体产生了什么变化,是什么东西迫使他的机体屈服于他的意志?
他把发生的情况隐瞒了姬娜,想自己找出答案。有一天,在他学十习十控制甲状腺技能之后,经过一番照例的锻炼筋疲力尽,于是睡着了。他作了个梦,但在梦中他并没得到休息甚至似乎没变换地方。他照旧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脸。同时他又好象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并看到了自己病痛的原因。他将病因抛得远远的,摆脱了它。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觉得轻松、自如。
“我是健康人。”他在梦中自言自语道。“我是完全健康的人了。”
他走上十陽十台,爬上栏杆,用手掌握着平衡向下瞻望,九层楼下的人尖声尖气的如同小人国一样。他既不紧张又不害怕,一弯身躺在空气中,伸开两只手行慢慢地随风飘荡。他知道,在某一个地方等待他的是漫无边际的绿色平原。但不知为什么,要到那里去还得向上飞。他解释不出任何原因,只知道应该这样做,而且在梦中的这种信心也并不使他产生怀疑。
原来他睡了一整天,姬娜唤醒了他。
“你又一点东西都没吃?”她低声问。
她的眼圈红红的,甚至脂粉也没能遮掩住这泪痕。
“你不要那么悲哀,”他说,“我觉得我好象不能死了。”
“到大夫那去吧,”有一次她说,“你好象发生了某种变化……”
“不正常吗?”他终于说,“跟那些深奥的书上所写的不一样吗?”
“万一诊断错了呢?”姬娜急忙说道,“错误是可能发生的。去吧,我请求你,我衷心地恳求你。”
“好吧。”他同意了。
他经过深思熟虑得出了结论,人类的进化必然要创造出新的人,向着人类掌握自己机体的方向发展。
但是,当这新人能够用自己的意志来改变自己的机体时又将如何呢?
他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
“请您给我检查一下吧,”他说,“我怎么也不懂我是怎么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讲出来。”
医生给他作了检查,问了问病情,之后请他稍等片刻。他又请来了一位教授。教授用小锤敲了敲,摸了摸十他的头,然后把他带到X光室拍了几个片子。
后来教授请他把衣服脱十下来躺在沙发上。把他周身检查了一遍,双眉紧锁。
见此情景尼古拉却笑了,说道:“请您不要隐瞒我,我也知道一些情况。”
“祝贺您,”教授说,“您怎么能知道呢?已经有人给您检查过吗?”
“我自己给自己检查的。并且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同您谈谈这情况。我觉得我完全能控制自己,并很快能学会飞。我体内出现了……一种新的器官——反引力器官。等它发育起来,我也就能飞了。您看怎么样,挺了不起吧?”
“是啊,当然啰,”教授说道,眼睛注视着尼古拉,“这很有趣。那么,您从何时起确信自己……嗯,嗯,产生了新的功能呢?”
“两星期前。并且我想,在这种新器官的作用下我学会了现在我能做到的一切。难道您不明白我是在进化过程中作到飞跃的第一个人吗?大自然在摸索、创造新的器官,但有时也有失败。您明白了吗?”
“好样的,”教授说,“那么,来吧,我试试……”
教授抓起他的手,看了一会表之后说:“脉搏八十。”
尼古拉稍加努力,心脏跳动很慢了,更慢了。
“现在呢?您再数数。”
“四十六次。”教授慢条斯理地说。
“是啊,这您看见了吧。如果您同意的话,我现在就……”
“您学过瑜珈教的体十操十术吗?”教授打断了他的话。
“瑜珈教徒只能改良自己的体质,而且他们的技能随着瑜珈徒一起死亡。而我的病痛我确信是先天十性十的。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是说,我能把自己的这种十性十能遗传下去!”
教授大笑起来。
“呶,呶!您真是个出色的幻想家。但归根到底您的确是好样的!您对自己的毅力竟有这样大的信心。”他变得严肃地补充说。“尽情地飞吧!”临别时他拍了拍尼玄拉的肩膀。教授走到窗前,敞开了窗子,房间里顿时允满了春天的鸟语花香。“尽情地飞吧。生活该有多么美好啊!”
于是尼古拉感到自己跳上窗台,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他就纵身跳下了房檐。梦中学会的这一特殊技能并没消失。他滑翔着,降落到草坪上……
他不记得他是怎样跑到街上去的,怎样跳上了行驶中的汽车。
“怎么样,医生是怎么说的?”姬娜立刻问道。
“我十分健康。他们都是些出色的好人,更正了诊断中的错误,并且想为科学杂志给我拍摄照片。可我谦虚了一番就跑了……不,姬娜,说真的,我是完全健康的。”
姬娜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从她那惘然若失的面部表情上可以看出,此时她悲喜十交十加,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最后终于作了选择,哭了起来。
“我不曾对你说,因为我丝毫也不怀疑你,”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请你原谅我。这和同情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十爱十你,尼古拉。”
“奇怪,我们怎么从来没谈过这件事。”
他抚十摸十着她的头发。头发垂下来遮在眼睛上,使他看不见她的眼睛,但这是多么重要啊。他要看看她的眼睛!
“我曾打算在你死后留下来的不仅是这些画。现在大概可以说出来了。”
“我懂了。你可以不必讲了。我将教他学飞。但是谁又能知道呢,也许他一降生就能会飞呢。到那时你的麻烦事就多了……”
他大笑起来,双手将她抱起,于是他好象又一次感到背后生起了双翅,并且看见了故乡那可十爱十的绿色的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