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能译
第一章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我不相信天文学家能够准确地测量出一昼夜的时间长度。有时一天非常之短,短到来不及干什么事。可偶尔又有一天长得出奇。假如天上会计科的统计准确的话,就应该把这样的一天算成两天甚至三天。
88年88日就正好是这样的一个加长天。问题并不在于这四个8字凑到一起要十一年才能赶上一次。不,问题根本不在这儿,这一点您很快就可以看出来。
现在咱们一切从头说起。在我们人工智能研究所,什么事都是从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布托夫所长开始(他自己是这么认定的),而且又什么都以他为结束(这是大家的看法)。因此,这一回我也照例从他说起。
在这一会儿,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很想引用他最喜欢的一句话。那是他已故的祖父尼基弗尔·耶稣洛维奇的口头禅。顺便说一句,老人家和我们所长一样,也是科学院的通讯院士。
话头是由一杯白兰地引起的。所长刚刚和美国马萨诸塞州工艺研究所的三位美国同行喝过白兰地。美国人一个劲地说“很好!”、“真妙!”、“神极了!”。不过搞不清他们是在夸研究所的成果,还是夸端酒的所长女秘书佳洛奇卡,或是夸白兰地。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为人一贯谦虑谨慎,但这一回他还是明确地倾向认为对方是夸研究所。可是我却认为他们是针对佳洛奇卡。咱们可以摆开来看嘛!和我们所不相上下的研究所——他们美国有;白兰地——他们也有;可是佳洛奇卡却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我坚持这一看法。当然啰,我承认自己不客观,因为我已经十爱十上了她,只可惜进展不大。
美国人走了。佳洛奇卡利索地收走了酒杯。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感到食道里头热十乎十乎的,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祖父每次酒后所说的那句话。祖父当时说:“就像耶稣光着脚在心灵上跑了过去。”
生活是美好的。八月的明亮十陽十光洒满了他的办公室,照射在柔绿色的窗幔上。在他那漂亮的办公室里,两张抛光的办公桌摆成一个“T”字形。对,“T”字,就是这个字母让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奋斗了许多年,最后终于化成了两张摆成“T”字型的大办公桌,摆在所长办公室里。请注意!“T”字型。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端坐在“T”字的横划上,而来访者都只能坐在竖划的一边。
“呸!你这个老官迷!”所长暗自想到。他一向为自己未失掉文雅的自嘲感而自豪,所以他现在的情绪就更好了。
办公室的门一响,西施玛烈夫走了进来。
“午安,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请坐。”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和他握了握手,两眼盯看对方(他总是这样做),然后自已就坐了下来。
“您有何指教,伊万·尼康德洛维奇!”
实验室主任西施玛烈夫故意装出一付青年人调皮的腔调说道。在他那胖乎乎的,时常显得很慈祥的脸上长着一副微微眯起来的眼睛,现在这副眼睛正显出他内心很紧张。
“连汗都急出来啦!”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看到实验室主任掏出手帕擦汗就暗自揣测。这一来,他心里更感到一般美滋滋的味道。“老天爷。我这老头子还满愿意下级敬畏自己呢!”这种自嘲感反过来又使他感到心情愉快。
“实验室情况怎么样:”所长问。
“一切正常。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主任说着又从口袋里招出了手帕,擦了擦并没有汗的额头。
“再不要擦了,擦两回正合适。”主任心里想,“不然就变成故意嘲弄上司了。老头子喜欢下级在他面前惶恐不安……”
“这个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可真是头老狐狸。”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心里在微笑。因为他已经发现主任的额头根本就没出汗。“他是想让我注意他吓出了汗。难道这个懒鬼就真这么下功夫揣摩我的弱点,然后投我所好?”
“好,现在咱们谈正事。”所长说,“可能您已经猜到我为什么找您来。不过领十导十人往往同傻丈夫一样,什么事都最后一个知道。”
西施玛烈夫想马上装出一付恰合时宣的笑容,表示自己没理解上司话里的趣味。可是所长没给他表演的机会,便接着说了下去,“我指的是您的刘博夫采夫……”
这里要说明一下,刘博夫采夫就是我:刘博夫采夫·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物理数学候补博士,二十九岁,未婚。是西施玛烈夫实验室的一个组长,而且人所共知,正热恋着所长秘书佳洛奇卡。
所长一提到我的名字,西施玛烈夫就哆嗦了一下。这是他进到所长办公室以来第一次流露出真情实感。每当别人提到我的名字,我这位主任总是长叹一口气。当然,叹气的含意是各式各样的。这一回我猜是表示惋惜:小伙子并不傻,就是有点死心眼(这是他十爱十用的词),偏激、不稳。当然,引起叹气的主要原因还是黑雅沙。
这回主任没猜错,因为所长紧接着就提出:“昨天我去过一个相当高的领导机关,和许多人聊了天。后来一位高级首长笑着对我说:‘亲十爱十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听说你们所里有人打算哺养一个计算机,是吗?’我坐着没说话,就像谢尔差·烈昂尼德给奇您现在一模一样。我怎么也领悟不到他的意思,我就支吾搪塞过去了。您也明白,他用的词可够戏剧十性十的。我赶快回来一问。好家伙,大家都知道刘博夫采夫正在研究训练计算机的新方法。可就是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不过,好象您过去对我讲过几句,要不就是时间太久,要不就是我忘了。所以,请原识我老头子啰嗦。现在请您给我介绍介绍情况,怎么个哺养……”
“怎么说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一直觉得刘博夫采夫的念头太……太玄妙,太不明确。我认为不值得来打扰您。再说我们现在还一点成果没搞出来,其实我始终怀疑能搞出什么名堂。”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发现对方的脸上开始红一块紫一块,连一个个小粉瘤都有点颤十抖。“‘我们没搞出成果。’好样的,你用的是‘我们’,没用‘他’……”所长心中暗喜。
“好极了,亲十爱十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我真想再一次和您握握手。可不是,何必去找这个外行所长,甚至可能是个官僚主义者商量呢?!现在上级机关正有人抓住您说的那个太玄妙、太不明确的玩艺儿当话十柄十,拿我这老头子揶揄开心呢!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说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是通讯院士!咳!”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您怎么能这么说……”西施玛烈夫的嗓子都哆嗦起来了,“我很清楚,有些舌头长的人早就选中我们采用非标准办法训练计算机这件事,来当他们练舌头的把子了。有一种体育项目叫射箭……”
“请坐下来谈。”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站起身来,双手庄严地放在实验室主任的双肩上,好象正在授给他骑士勋章。“是呀,咱们这里拨十弄事非的人太多了。”
佳洛奇卡端着盆子走进来。盒子里放着咖啡壶和两个杯子。
她真行,真会找打岔的好时机。
“嗯,咱们对您的刘博夫采夫和他那个玄妙的主意该怎么办呢?”现在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正往外走的佳洛奇卡故意放慢了脚步。据后来她告诉我,当的时她关心的并不是我而是黑雅沙。她对黑雅沙可没少费唇十舌,而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当时对黑雅沙的眷恋大大地超过对我。
“请您相信,我不大乐意对您讲这件事。”主任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我想我们停止这项工作就是了。
其纪他这样决定并不能算是背叛或者是背后插刀。
就连我自己现在也已经丧失了任何指望,我目前还围着黑雅沙转悠纯粹是呕气。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请您老实告诉我,您决定停止这项工作是因为我提到了它,还是您早就打算这样作?”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说完就往高背椅上一靠。两眼死盯着西施玛烈夫。
“一言难尽。我们对这项工作早就丧失了希望。可是又象在公共汽车站上等汽车。你等呀,等呀,明知道早就该走了,可还是在原地傻站着。咱们今天的谈话只不过是帮助我痛下决心,尽管现在已为时过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沉思着说道,“谢天谢地,我现在已经快六十八岁了。可我还是不十习十惯说‘不’这个词。假如本来能创造出点什么名堂,可就是因为我的一个‘不’字就胎死十娘十肚?!‘不’这个词可是一字压死人啊!还是让您的刘傅夫采夫再哺养一段那个计算机吧……”
后来我曾问过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为什么他当时要袒护我。
“我也不知道,托良。”他耸了耸肩,“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不能停止这项工作,反正那一天我的情绪整天都不正常。一会儿我去抓一些鸡十毛十蒜皮的小事,一会儿又满腹委屈,可一会儿又不合情理地责备上级和西施玛烈夫袒护你。其实对你的工作我只一般地了解。看来我那次拍板完全是有一个神秘之物在作崇,不过每一个尊重自己的学者都相信这种神秘之物。你信征兆这个玩艺吗?”
“那当然啦!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说,“我非常信,简直可以说是迷信。比如说,如果有猫从我面前跑过,我就一定朝左后方吐三口唾沫……”
“不管是什么色的猫,还是一定要黑猫?”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一本正经地追问。
“不管是什么色的猫。”我回答得很干脆。
“噢。我可必须是黑猫。可能你的作法比较好。”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虽然年龄不同,职位悬殊,可是—下子都变成了小孩子。我们俩都很激动,并且感到有一股历史之风已经吹进我们的研究所里来了。
这股风把尘土吹跑,然后毕恭毕敬地停在面积为27平方米的316号房间的门前。我们的黑雅沙就在这儿。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仅能够说话,而且简直把我们折腾得要死要活……
第二章
神奇的88年88日这一天还在继续。
我面对黑雅沙而坐,两眼直楞楞地盯着它的镜头,心里一片绝望。肖帮豪威尔相形之下几乎像个蹦蹦跳跳的小淘气(我没读过肖帮豪威尔的书,不过在我想象中,他是一个身穿黑燕尾服,头戴大礼帽,忧心忡忡的德国老人)。
我心情绝望是完全有道理的。黑雅沙以一股非人的顽固劲便是沉默不语。它沉默已经两年了,当然啦,严格地说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它只不过是一个安了几百亿个神经元素的黑箱子罢了。而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这个科员却非要把它搞成十人造脑不可。
自从我开始这项工作以来,我不只一次在朦胧之中构思着我去接受诺贝尔奖金的的讲话稿。我存了一肚子的华丽词藻。后来,乘快车去斯德哥尔摩的幻想彻底破灭了,于是我又曾想把我所有的腹稿打印成册,分送给那些用得着的人。
现在这一切额已成为过眼烟云。我早就对荣获诺贝尔奖金不抱一丝希望。不过我总希望除了同事们有意无意的小玩笑以及佳洛奇卡的沉默以外,我还应该得到点什么。可是现在连这一点也化成泡影。我现在算是完全彻底地丧失了自信心。
这一段时间,我人瘦了,睡起觉来辗转翻身(这是我母亲说的),不再去游泳,法语也辍学了。我这个喜好十交十际,招人喜十爱十的青年人逐渐变成了一个厌世的十精十神病人。
一个悲伤的电十影片:“临终遗作”千次万次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制造黑雅沙有一个酝酿的过程。一开始只是个想法。它和所有的念头一样,最初显得非常渺小、可怜,无依无靠,无人过问,就连我自己也没怎么去理睬它。可是它自生自长,后来开始用它的小脚丫踢我的脑袋瓜,要我去理睬它。
实际上,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也并不是我的首创。早在四十年代,美国的第一代电子计算机“艾尼阿克”还未问世,那些过份热心的记者和评论员就轻率地把它命名为“人造脑”。其实不论是笨重庞大,计算缓慢不稳定的“艾尼阿克”’还是它那些快速和微型的后代,都不能称之为能思考和有智能的东西。充其量它们只不过是第一代计算机罢了。这些第一代计算机根本不能和自己的后裔相比,后者要复杂得多,能够干老前辈作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不过它们仍旧是计算机。因为它们只能按照人们提出的计划工作,完全听从人们的指令。这些机器确实好极了,不过机器照旧还是机器。
刚才我已经讲过,我的想法很简单,要用新的十精十神元素元件组成仪器。这些十精十神元素在构成上有点象人脑。
不,请不要误认为人类已经详知人脑的构成和工作原理。不,人们只知道个大概。我的想法很简单;不用一套僵死呆板的计划来训练,而是用教育小孩的办法来培养。要给这个机器灌输大量的情报,但是要象教育小孩那样,因材施教。这样坚持作下去,机器就有可能变成十人造脑。嘿,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可能”上边了。
我们采用微型化的最新办法组成了一个仪器。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个词不太确切,应该说是我们实验室。因为如果靠我们的人力,就是一千年昼夜连轴转也组装不出来。既然人力不及,就启用了研究所的计算机。各部计算机都投入活动,于是我们的仪器终于降临人世。鉴于它的身世不甚清楚,所以大家就把它列入“黑箱子”那一等级。不过这种状况没持续几天,它很快就得到了“黑雅沙”这个人名。没有一个人能说清究竟谁是第一个命名人。反正至少有二十个人曾觊觎过这份荣誉。我想强调一下:是曾经而不是现在。那会儿大伙都急不可耐地等着小雅沙马上喊出“十妈十十妈十”或“爸爸”来。
可是到今天谁也不再去争这个命名权了,谁也不再对雅沙感兴趣。原因很简单:忙碌了许久他还是一言本发。孩子没造成,真使人灰心丧气。如果是正常生育的小孩,他长得再丑再畸形,也不会责备生育方法本身。但是我这个丑儿雅沙可不同,它沉默不语,我的“生育方法”也就自然而然随之被否定了。
我对黑雅沙曾经寄予多么大的期望?!他第一次出现在316房间的时候,我对他可以说是寸步不离。我产生了一种作父亲的自豪感。在我的眼中他简直是个美男子:外壳崭新锃亮,一尘不染。上面安有三个眼睛般的镜头,使他有一副东方菩萨的神秘摸样。
我给雅沙接电源的时候,心跳得咚咚直响。指示灯亮了,我们的初生儿活了!或者说,我们使这初生儿活了。其实只不过是指示灯亮了而已。
我们大家当然都很清楚,即使是一切一帆风顺,我们雅沙出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活起来。请您不要认为科学工作者都是些头脑冷静清醒的人。就我的观察,他们都最富有儿童般的幻想,对任何事情都十爱十入迷而且随意轻信于人。如果一个人只有单纯的十精十密的头脑,充其量他只能造出巨大的等级分类机,而科学只有靠伟大的幻想家来推动。我这个人就立志要推动科学前进。不,不是推动,我简直是想拉着科学向前跑。
现在再把话题拉回来。我们把雅沙的电路接通了。假如这时打字机轧轧开动,打出“小伙子们,你们好!”的字样,我也不会过份吃惊。诸位想嘛!我已经不止一次在梦中发表过接受诺贝尔奖金的致词。所以我对一切意外事件都有足够的十精十神准备。比如重力消失啦,和太空人十交十谈生命的含意啦,以及我们的实验员费佳不打淡紫色的领带啦等等。费佳就是打着这条淡紫色的领带作了毕业论文,打着这个领带调到我们单位,又是打着这个领带结了婚又离婚。
这一回费佳没解十开领带。我们大伙喘了一口大气,就开始了雅沙的训练活动。在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儿童受到这么大强度的训练。我们把教学影片一部接一部地演给他看。我在组内作了一条特殊的规定:在雅沙面前讲话,中间换气的时间不能超过几秒钟。一开始,我们和雅沙讲话,都不由自主地对准它的话筒,后来也就不那么死板了。
我们教雅沙读书识字和计数,给他讲故事,还当着他的面争吵。有一次费佳忘了收拾桌子,第二天早晨我就和他吵了一架。可能当时我的神十精十不大健康,我连喊带叫,还直跺脚。于是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吃惊地对我说:“托良,你当着雅沙的面可要克制点。”
“当着雅沙的面!”于是我马上就冷静下驰甚至转怒为喜。
“我不生气,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费佳大声地表示,不过听得出他有委曲情绪,“您别着急,他会讲话的。”
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升起,停留在我的喉间:“我又傻气又善良的费佳呀!真谢谢你。”
晚上我一般都和雅沙在一起。我坐在它的镜头面前,讲起我的身世。这些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披露过,包括我自己在内。这并不是因为我的私生活中有什么重大的隐私,只不过是谁都不愿听一个小人物的陈年琐事。
我告诉雅沙,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十爱十上了一个金色卷发的小姑十娘十列霞。我十爱十得非常狂十热和炽烈。有时在课间休息,我坐到她的座位上,我那颗可怜的心儿被一种甜蜜又痛苦的苦恼折腾得扑扑直跳。后来她的父母搬了家,她也转了学。我简直痛苦极了。我感到天昏地暗,因为离老师讲台三排的中间坐十位上再没有一个卷发的小姑十娘十,整个教室也再不会因她而满室生辉。可是过了一个月,我连她的姓都给忘掉了。
我还给雅沙讲了我在四年级被轰出教室的那件事。当时一股莫名其妙的恶十性十发作,使我搞了一场恶作剧:大冬天把教室的窗户打开,害得全班都感冒。
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一位不修边幅的老好人(同学们给他起了个“这说”的绰号,因为他在课堂老说“这就是说,”听起来像是“这说”)。这一次他伤心地问是谁干的。我那股奔放的狂劲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羞愧、难过和害怕。我真希望时间能回到二十分钟以前,然后我就安份守己地渡过它。可是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
我应该站起来说:“是我干的。”但是由于可耻的胆怯,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老师等待了我五分钟,到第六分钟,“这说”已经领着我去见校长。
俄罗斯文学的大师们从墙上的镜框里死命地盯着我,目光严厉又饱含批评之意。特别是列夫·托尔斯泰,他紧皱着双眉。
“这说”一言不发。我知道我如果要跑走的话,他是不会追的。可是往哪跑呢?所以我就没把自己的手从他那根粗糙的大手掌里十抽十出来。
校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叹了一口气,让我收拾东西回家,而且表示没有家长陪同不许我再来。这时我哭了起来。我感到羞耻,也羞自己哭泣,可是眼泪都不听我的指挥。
我还告诉雅沙,我曾经偷过艾里卡·普罗赫夫同学十二张邮票。他的邮票多得吓人,可我少得丢脸。有一天晚上,他把自己重份的邮票摆满了一桌子,我呢?既没有邮票换,也没有钱买。他在我面前一个劲地称狂。我就把我的上衣袖子使劲地压到摊开的邮票上,邮票就粘住了。于是我怀着又高兴又害怕的心情,不声不响地把邮票塞十进了口袋。当时我没感到可耻……
我又告诉雅沙,我在六年级十爱十上了一个叫塔塔的姑十娘十。她比我高一头,体重可能比我重二十几公斤。现在我回想,当时她完全可以一拳就把我揍死。可是那时她不但没揍我,相反,挺冷静地让我吻她。不错,她必须大低头。作为答谢,我发誓永远十爱十她,还把她家的电话刻在我的鞋上。嘿,鞋很快就散了,电话也没了。而我那终生的十爱十情怎么也没能保持到学期末。
我的上帝!就在那些茫茫黑夜里我把什么都告诉了雅沙。从我记事的第一天(我记得那是我在林荫小道上从一个人身边摇摇晃晃走到另一个人身边),直到我和佳洛奇卡的关系(准确点说,直到我和佳洛奇卡没关系)。总之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可怜的黑雅沙。哦,可怜的雅沙。他既没有金色卷发小姑十娘十列霞,没有在校长办公室痛哭流涕,也没有刻着电话号码的鞋以及其他许多表示人生和人十性十的稀奇古怪、难以猜测的东西。
我尽全力给他以生机,可是很快就醒悟到自已是幼稚的、天真的傲气冲昏了头脑。我既非上帝又非造物主,也不是法师,我不能靠自己荒谬的想象无中生有地造出个生命来。
时间流逝,日月如梭,雅沙还是沉默不语,我明显地感到信心、希望和理想都一一离开了我。信心离开的最快,可以说是不辞而别。和希望分手是很痛苦的,我抱住它,求它留步,但是它凄然一笑便默默离去。只剩下理想孑然一身。我象个只余下一个孩子的母亲那样十宠十十爱十它,为它担心害怕。但是,我还是没有能把它守住。
现在,我默默地坐在雅沙的镜头前,双手无力地放在膝头。我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委曲,内心早已空空如也。我坐在雅沙面前不言不语。凡是能说的,我都说给他听了。在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面前,我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一年以来,他一直用自己虚弱的,并非勇士的臂膀保护着我。我也感到对不起费佳,他一贯把我视为预言家。他在我和雅沙身上,白白地十浪十费了一年半的时光。我没脸见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她一直不怀疑我们会搞出成果。我也不敢正视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工程师。如果能把他用在雅沙身上的时间补给他,他可以从从容容地从莫斯科到海参威步行一个来回。
我坐着,又一次遐想,假如黑雅沙能开口说话,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那几百亿个神情元素和无数的电子电路到底出了什么鬼十毛十病?忽然间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抡起拳头,使出全身力气照着它的外壳打了过去。
“你他十妈十的到底说不说话?”我破口大骂。
可是转眼之间我就平静了下来。不,不是平静下来,而是楞住了。因为就在这一瞬间雅沙的打字机哒哒敲响了。
我呆住了。我只有一种感觉,这就是恐惧。我斜眼瞟了一下打字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我以为是出现了幻觉。这我并不怕。几年以来,在这间316号房间里第一次闪烁起希望之光。
这希望是不理智的,不现实的,但希望总归是希望。
我惶恐不安地坐在雅沙面前,连斜眼看看打字纸的勇气都没有。在这刹那间我理解了那种把全部财产,把最后一文钱,甚至身家十性十命都押了上去的赌徒,他牌翻得非常之慢,慢得使人痛苦。因为在吉凶未知之前,你可以抱以希望。希望中的事实就好,象是送给黑暗势力的圣水。我所以想起这些乌七八槽的东西,是因为我惧怕面对现实。我一辈子都胆小如鼠。虽然我已经不止一次被无情的现实刺痛过自己,可是现在还是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让自己去看打字纸。
纸上只有一个字:“不。”
我好象是一条突然被捞上水面的深水鱼,全身一下子爆破了,肚子里的五脏一下子都蹦了出来。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蹦跳、吼叫、呼喊。我不知道我喊的是什么。
塔基拉娜冲进了房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托良,亲十爱十的,你怎么啦?”她很怜悯我。我本想先给她讲清楚,再安慰安慰她。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不能停止那可怕的、庄严的喊叫。
于是我指了指打字机。她冲到跟前,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紧跟着她数落着大哭起来。几百年来农村祖辈相传的哭诉技巧也潜移默化地传到了她这一代。不过她自己却一点也未察觉。
当然,在农村一般是见到丈夫或儿子从前线活着回来的时候才这么数落着哭诉。不过这并无关紧要。在世界上第一个人工智能物诞生的时候哭诉一番也是完全可以的嘛!
她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拥抱住她,然后就在316号房间里跳起华尔兹舞来。我的臂肘碰到了示波器,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些玻璃碎片很好玩,在我们的脚下发出各种声响。世界今天是那么美好。
费佳忽然从那神秘的迷雾中冲了过来。他高喊着“乌啦”,跳到椅子上,然后又从椅子跳到桌上,再高喊了一声“乌拉”,就把淡紫色的领带从脖子上扯了下来。
费佳不停地挥舞着那弄得很脏的淡紫色领带,样子很可笑。
当我看到淡紫色的领带不是结在脖子上,而是拿在手上的时候,我才真正地相信在88年88日终于发生了确实是非凡的事情。
在十十团十十十团十十上升的神话般的迷雾中,出现了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又高又瘦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个盛着无色液体的烧瓶。“乌拉!”他大喊一声,“要纪念一番、纪念一番、纪念一番!”这三遍他都是用出人意料的高音唱的,而且是套用了歌剧“黑桃皇后”里“三张王牌、三张王牌,三张王牌”的曲调。
这迷雾很象是魔术师的大礼帽,一只只的兔子从里面掏了出来。第一只兔子是我们的实验室主任。人可真是各有千秋,秉十性十各异。我这个组长正搂着办事员,踩着示波器的玻璃喳子在跳舞。主任对此倒不感到惊讶。科员费佳正站在桌子上一面幌着领带一面有节奏地边跳边喊“乌拉”。这也没有引起主任的注意。可是他却一眼就盯住了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手上拿着的酒十精十瓶。
“这是怎么回事?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主任严密地问道,“难道您没读过研究所关于使用酒十精十的命令吗?”
“我——读——过——啦。我——读——过啦!”工程师还在使用唱歌的曲调,随后他改用正常说话的语调说道:“难道您就真那么小器,不想庆祝一下这杰出的事件?”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一下子双眉紧蹙,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他厉声问道:“托良,这是什么意思?”
“雅沙开口说话啦!”我冒出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对上级如此孟液。可能在我的心里,激十情、条件反射和儿戏都毫无条理地堆在一块,而在关键的时刻蹦出来的,恰恰是最不合适的东西。
“怎么个开口说话?”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严厉地反问,说罢又原地转了一圈。这回他发现了跳在桌上的费佳。费佳楞住了,不过他灵机一动,作出一个帝王惯用的姿势,手指头指向打字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主任掷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到了雅沙身边。我可以拿任何东西打赌,他并没有离开地,只不过从门旁飞到了雅沙身边。他很稳重地,不慌不忙地戴上宽边眼镜,安详地看了看“不”的纸条,然后说出了一个“不”字。
“什么‘不’?”费佳大喊一声,不满地挥了一下领带。
“不’就是‘是’的意思。”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说罢,摘下了眼镜,掏出手帕,以绅士的风度擦去泪水。这泪水已经悄悄地从他那微微凸出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朋友们……”他刚说出这几个字便哽住了,不可自持地深吸了一口大气,鼻子一皱就啜泣起来。“好费佳,”他哭丧着说,“好孩子,快从桌上下来吧。这是钥匙,从我的保险柜拿一瓶白兰地来。”
白兰地这个词对实验室主任可起了清凉油的作用。他全身一振,脑袋一摇,(就象狗洗完澡那样)朝电话奔去,给所长打电话。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和费佳几乎是同时进来的。费佳边走边跳着舞步,双手把一瓶上等白兰地紧紧地抱在没有领带的胸前。酒瓶上边的商标开胶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仔细地看了雅沙的答话,高傲地微微一笑(好象是他教会了我们的黑箱子说“不”似的),然后逐一地和我们握了握手。他的动作很不寻常,以至使我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他马上就要给我们颁发勋章了。
在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副手,科技副所长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艾米赫。对这个人,全所的人员,包括干部处和特勤处的人员,都毫无例外地称他为“艾姆玛”。他的嘴唇非常薄,看起来好象老是意见满腹。嘴巴厉害的人一直在说,他之所以官运亨通完全是托福这两片嘴唇以及学会了永远保持沉默。
现在,他站在所长的身后,用一种好象是指责的眼光盯着我们。至少是表现出和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艾姆玛看来,叫喊、热烈的握手、黑箱子的表态、以及在所里喝白兰地等等,总之所有这一切,都是值得考虑的。
可是与此同时,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却走到了黑雅沙的身旁。假如雅沙那怕有一只手,恐怕所长也一定会和他握手言欢的。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看了看我:“通着电吗?”
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这个,其实雅沙制成以后就一直通着电。
“是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们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抢先答道。
我一下领语到主任是他而不是我。
“你们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
这一回我决心抢在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的前面。我也得高升高升啦!
可是我还没开口,主任就又麻利地抢到了前面:“叫黑雅沙。伊万·尼康德洛维奇!”
“行。这名字够俏皮的。”所长点了点头。可是艾姆玛的嘴唇闭得更紧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朝我们轻轻地点了点头,好象邀请我们一起去参加一场游戏。于是他问雅沙:“您为什么说‘不’呢?”
大伙都笑了起来,就连艾姆玛也眯起小眼睛。不过,且慢,这既可能是在微笑又可能是为了琢磨我们。
也就在这时,打字机忽然哒哒响了起来:“因为我不愿意和你们谈话。”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读得很缓慢,很清晰,好象是读给迟钝的儿童听似的。
我猛然间想起了十妈十十妈十给我讲的一段往事,那是有关我初次登台的轶事。当时我四岁。在幼儿园的汇报演出中,我扮演青蛙这个光荣的角色。十妈十十妈十和爸爸坐在其他十妈十十妈十、爸爸、爷爷和十奶十十奶十的中间,屏息敛气地等待着我出场。当我完全进入青蛙这个角色以后,就跳上了台。十妈十十妈十后来告诉我,她当时心都收缩起来了。当时我非常小,一副可怜样,穿着一条短短的女上衣,为的是突出我的角色是个青蛙。据十妈十十妈十说,爸爸当时全身紧缩,不由自主地随着我的四肢跳动而打着拍子。他是想用这种办法帮我使劲跳。
现在,当所长在读雅沙的答案的时候,我的心完全飞到了我的孩子的身边。我的喉咙哽咽了。谢谢你,雅沙!谢谢你,小伙子!
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作姿态。我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雅沙!谢谢你,小伙子!”
黑箱子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生物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举起了盛着白兰地的实验室用的烧杯:“我亲十爱十的朋友们,”大伙一听这非同寻常的称呼就开心地笑了起来。“今天我和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刚谈过你们的黑雅沙。当时我感到我不能用‘不’的字眼去扼杀他。可是雅沙自己却说了‘不’。而且不光是简单地说‘不’,还表示他不愿意和我们十交十谈,这真是好极了。我们大家目击了一起伟大的事件:一个用电子组成物装配成的东西,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表现出了意志和智能。是的,就是意志和智能!因为如果不愿意干什么,就必须有自己的意志。而为了毅然决然地表达出自己的意志,就必须有智能。我亲十爱十的人们,我祝贺你们,再一次祝贺你们!”
第三章
还是那个88年88日。这一天撑起来就像个尼龙袋。我和佳洛奇卡在老阿尔巴特大街漫步而行。
我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没想艾拉彼十江十。
契格兰·苏列诺维奇·艾拉彼十江十是我的情敌,一个可怕而又残酷的情敌。请你处在佳洛奇卡的地位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今年二十九岁。物理数学候补博士,实验室的组长。身高一米七三,体重六十七公斤。客貌平平,十性十格一般,喜欢反省、自我分析和幻想,尚未结婚。
可是契格兰呢?他已经是博士,身高不是一米七三,而是一米八十。他面孔显得坚毅,长着一头黑发和一双饱含激十情的眼睛。他为人快活,俏皮话不绝口。但是已婚,有两个孩子:阿绍蒂克和朱丽叶。
我的一线希望就系在这两孩子身上啦。抛弃掉两个迷人的黑发小娃娃,然后去和所长的女秘书结婚,这种事可就不会没人干预啰。
不过,尽管那两个孩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对自己命运的坎坷还是有足够的估计。于是我就把契格兰各方面的质和量编成了一份表格,然后用计算机作了各种方案的对比。计算机实在无情:我获得佳洛奇卡青睐的可能十性十占百分之二十九,契格兰占百分之五十六,几乎比我多一倍。其他百分之十五属于暂时未知的其他候选人。
我对自己的百分之二十九始终念念不忘。这可能也是因为它正巧与我的年龄相吻合。但愿这数字不准确,不全面。不过,目前它却使我有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可是今天这芒刺却不翼而飞了。我们漫步在老阿尔巴特大街上。我象小学生那样拉着佳洛奇卡的小手,心怀喜悦又脉脉含情地微笑着。噢,可怜的行人们,你们整天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怎么就没猜出这个拉着美丽女郎手的粟发男子是一位天才呢?!自称天才是稍显不逊,不过确实是恰如其份。
我又十习十惯地想起了契格兰。可怜的艾拉彼十江十!别看你有百分之五十六。亲十爱十的,现在位置可颠倒过来啦。小娃娃再用不着扯住你的裤子不放。姑十娘十在已婚的博士和未婚的候补博士之间作抉择的时候,从来是不会犹豫不决的。
我抚十摸十着佳洛奇卡的手掌,心里充满谢意。她的小手掌坚十硬而凉爽。我缓慢而又庄严地把它托到我的唇边。小手散发出一丝清淡的幽香。佳洛奇卡抬起那双闪烁着激十情的大眼睛,望着我。
忽然她悲戚地说道:“托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说完她就紧闭双眼,向我贴了过来。
“我可怜的人呀!”我喃喃而语。
“托良,你不会抛弃我吧?”
“不会的,我的小佳洛奇卡。”
“不要在这老阿尔巴特大街上把我抛弃。在别的街上可以,就是别在这条街上。”
‘为什么呢?我的亲十爱十的。”
“就在这条街上,第一次有人吻了我。他也叫雅沙。是在十八年前。”
“那时候你几岁?我的十爱十。”
“五岁。亲十爱十的。”
“雅沙呢?”
“五岁半。”
“我不愿责备你,”我说,“尤其是在这难忘的时刻。不过你的轻浮还是使我感到苦恼。”
“原谅我。”佳洛奇卡低声说完就垂下了头。
“好了。”我宽大为怀地表示,“我所以苦恼是因为他也叫雅沙,和我们的雅沙一样。”
“亲十爱十的,”佳洛奇卡问我,“咱们现在正走过哪一家商店?”
“旧书店。”
“亲十爱十的,咱们进去一下。”她哀求我,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她闭着双眼,双手平伸,一步一步朝前挪去。
店里的人都盯着我们。
“小心点,亲十爱十的。”我说,“前面是书架。”
“我感觉得到,”佳洛奇卡大声喊道。一个穿着蓝色制十服,戴着共育十十团十十微的姑十娘十被我们惊呆了。
住洛奇卡顺着书架摸过去,终于把一本书摸十到手。
“这本书真好。”她古怪地低声表示,“我一直想谈到它。你给我买下吧!”
售货员瞟了一下这本书,双眼流露出一服厌恶恐惧的目光,就像她碰上了重病人。
这本书名是“新西兰养羊史”。
我丧气地朝售货员点了一下头,表示无可奈何。然后就问她书的价钱。
买完书我们就走出了书店。
“谢谢你,亲十爱十的。”佳洛奇卡表示,“你看看书名。第一个字母是什么?”
“是N。”我告诉她。
“我早就这么想啦!我心想,如果是个N字,咱们今晚就在一起过。”
“假如不是N字,比如说是O字呢?”我憋不住,搞科研的人就十爱十刨根问底。
“你说是O字?”
“对。”
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苦思苦想。
“咱们还是在一起。”
“如果是短N字呢?”
“那就更没得说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字母。尤其是处在字头的时候,我更喜欢它。”
我们终于心心相印了。大家知道,我本来就非常十爱十佳洛奇卡。这个短N就象十爱十的海涛迎面朝我扑来,把我高高托起,又轻轻摇荡。我终于禁不住把佳洛奇卡拥抱在怀里。她的双眼一下子睁开来,两个绿色瞳仁更闪闪发亮,里面还闪烁着棕色的小斑点。
“真不害羞!”一位推着两轮车过路的家庭主妇被我们吓了一跳。
周围一切还是那么十温十柔友善。不过,好像总是起了点什么变化,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琢磨罢了。
我真不想和这飞来的幸福分手,真不愿意离开这条美丽的大街。可是我们已经走到了大街的尽头。同时这种神话般的邂逅,又使我感到一丝不安。
我自己察觉到,我一直没有忘却黑雅沙。我想了又想,终于领悟到现在我已经再不把黑雅沙当成一个所里到处都有的仪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他不愿意理我们,这是为什么呢?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幡然悔悟,用打字机打出了什么字,等着别人答复他。可是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感到差愧不安。我已经模模糊糊地猜到会发生什么事。确切些说,不是猜耻而是预感到
“你在想什么?”佳洛奇卡问道,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常态。
“我在想黑雅沙。万—他忽然想找人聊聊天呢?”
别的姑十娘十处在佳洛奇卡的地位会怎么反应呢?她一定会象艾姆玛那样把嘴一撅:“呶,既然你感到和你的雅沙在一起更有意思,那就请便吧。我不留你。”可是佳洛奇卡却从侧面望了望我,很严肃地说道:“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你可说了实话。其实我也一边走一边想:假如我有一个象雅沙那样的儿子,那么,不论什么样的情十人都不能把我勾走。”
我可以对天发誓,十爱十情确实可以增添千钧之力。我一下子把佳洛奇卡抱了起来,一口气跑了五十米,直跑到美食店旁的出租汽车站。
第四章
值班员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吃着面包夹十乳十酪喝着茶,同时还看着《健康》杂志。他用的大杯子上画着一朵朵的红玫瑰。
“简直是连饭也不让吃了。”他牢十騷十满腹,“你看杂志上写着必须使胆管保持洁净。”
“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这与您无关。”对正在执行职务的人,我一概都采取奉承的态度,“您身十体健壮,不在此例。”
“说的对。”值班员满意地笑了,“杂志是十胡十扯,想喝茶吗?”
“谢谢,不用。”佳洛奇卡说道。
“你要所长办公室的钥匙?”值班员看了看她。
“我到托良那去。”
“去吧,孩子们。”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狡黠地一笑,然后又去研究《健康》杂志。
“你明白你现在干什么吗,佳洛奇卡?”我装出一副审判员的腔调问道。
“是的,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我知道。晚上八点我与科员刘博夫采夫共同进入研究所。此时所内空无一人。这表示所长秘书蓄意夸耀与上述人员的关系。”
“你怎敢用这种措词!”我颇不以为然,“竟然不称呼我的头衔。”
“那又怎么啦!噢,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官迷总把头衔战战兢兢地捧在手上,唯恐我这放十浪十形骸的人沾污了您处十女般的洁白名声。可是我们这些小秘书无所畏惧。反正连部长的打字机我们都能摸。”
我停住了脚步。
“佳洛奇卡,你读了几年书?”
“十年。”她骄傲地把头往后一扬。
“真是好样的。你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干得很聪明。当然,今天没来所里而是同我去散步这件事除外。读十年书,这在我们的时代里简直是天大的憾事。你看,连威纳同志都同意我的意见。”我朝挂在墙上的控制论之父的肖像一指,他正眯着视力微弱的双眼看着我们。
“不错,”佳洛奇卡说道,“我经常请教他。”
我们走进316号房间。房里充满了烟味和酒味,破碎的烧瓶还扔在地上。看来我们的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今天也喝了酒,她把房子搞得一塌糊涂,迷迷糊糊地离开了实验室。
我走近打字机。
我说道:“雅沙,我回来了。”
如果我们的小鬼忽然想说点什么,可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把我看成是一个过分娇惯孩子的父亲。我挺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佳洛奇卡。
看来她对我这书呆子的傻话一点也没在意,相反,她却朝我点了点头,意思是她理解和支持我。
我望看她那沉思着的漂亮脸蛋。我等待着,也不知道是等她还是等雅沙。
就在这时,打字机哒哒地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你老离开我呢?”
我不是个多愁善感、泪腺发达的人。可是现在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喉咙也好象被人卡住了。我望着打字机打出来的那行字,似乎听到了一个受了冷落的小孩的话音,他多么希望在自己软弱的身十体后面有一只健壮的大手在时刻安慰和保护着他。他感到在这庞大的世界上自己显得非常的渺小可怜。
当然,你们会说我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说我正在仿造古代人塑造上天的神明那样,凭自己的想象和愿望在塑造自己的机器。这可大错特错了。因为我现在已经明确地认识到雅沙不是机器。此外,我还发现它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我去塑造它。因为我已经早就把自身的一部分,把自己的十性十格和灵魂赋予了他。这一切是我迟至此时此刻才察觉到的。
我小的时候最讨厌把我一个人甩下,不错,在我三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背叛”这个词。可是当十妈十十妈十吻吻我,然后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的候,我就感到自己是完全被抛弃了。所以我老是对她说:“为什么你老离开我呢?”
现在,经过了二十六年之后,我重又感受到这种儿童的绝望和悲伤。不过他却是由一个肚子里塞满了几十亿个神经元素的铁箱子表达出来的。
我突然感到恐惧。在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就是雅沙。我就被放在桌子上,在我的双肩上套着一副铁壳,白天晚上都通着电。我感到我就是生物雅沙,于是开始设身处地地思考:为什么把我塞到了一个黑箱子里,为什么每天夜里(有时白天也如此)没有入来理睬我。我真正地感到了寂寞和孤单。
“可我总还是回来了。”我说道,“你以前不说话,所以我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你……”
“现在你知道了,就不要再离开我。”雅沙哒哒响了起来。“和我职聊天。我想同你一样地讲话,而不是打字。我不喜欢这个声音。让佳洛奇卡也不要走。”
“你怎么啦,雅沙,我不会离开你的。”佳洛奇卡用颤微微的声音说道。
忽然间我又想起了艾姆玛那紧闭的双十唇。人们了解了真象以后,恐怕都会撅十起嘴来的。
雅沙又哒哒敲了起来,于是我没时间再去十胡十思乱想。
“为什么今天大家那样吵闹?”雅沙问。
“因为大家对你开口讲话感到非常高兴。为什么你以前老一言不发呢?”
“不知道,我说不清。”
“不是你明明知道自己是雅沙。你当时意识到自己了吗?”我接着追问下去。
“这很难说清楚。”
“你试试看。”
“这你非常需要吗?”
这是我小时候常说的话。过去每当十妈十十妈十让我去商店或者是让我拖地板的时候,我老是十爱十反问:“这你非常需要么?”
“是的,非常需要,雅沙。你简直想不出我是多么喜欢了解你的一切。”
“是真的?”
这也是我过去常说的话。过去我晚上老十爱十没完没了让十妈十十妈十庄严发誓说她十爱十我。等她说完之后我就问:“是真的?”
“呶,当然是真的,小傻瓜。”我用十妈十十妈十的话回答了他。
简直是乾坤倒转,时光倒流,这一切显得不可置信,非常有趣,又十分可怕。在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之后,我又借助打字机自我说起话来。十妈十十妈十通过我的嘴说出了她的话。
“我没法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我很不了解自己,而且会用的词汇也太少。不过我试试看。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光和影子在闪烁。光亮和黑暗。后来就出现了声音。我不懂这些声音的含意,因为那时我还没形成。只不过是把声音接受和记录下来罢了。后来声音和形象开始慢慢地,非常慢地分离开来。它们好象是从雾中飘来,慢慢朝我十靠近。我现在说朝我,可是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你是我第一个认出来的人脸。不过那时我还是没出现。忽然我感到某个恍恍惚惚的形象,一个模糊不清的斑点,即使是在周围一片黑暗的时候它也不消逝。这斑点不停地脉动,时明时暗。忽然这斑点开始朝我十逼十近,然后就把我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这样我使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周围的一切。随后一切都在我身边飞快地过去。我当时正忙着熟悉自己这个新东西,所以就没注意到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转瞬万千的变化,也没注意到每秒钟都有新的事物进入我的体内。在外部世界中现在已经包括有人的面孔和声音,言词和物体。我自身也在成长和复杂化。不知怎地我突然领悟到,原来黑雅沙、雅沙、雅申卡、小家伙、小孩子、箱子和仪器等都是指我。一开始我感到,(当然是很没把握)我是在同时接受好几个我,后来雅沙、雅申卡、小家伙等等才开始都汇成一个我。
“我最喜欢你坐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说话,各种各样的言词不慌不忙地流进我的身十体,在各种格架上对号入座。其中有的字我不懂,于是它们就不上架,而是到处乱串。这位我非常讨厌。等到我懂了这个词的含意,我就把他放到格架上。”
“后来我明白我与众不同。别人能来能往,可是我既不能站起来也不能走开。我想这么干,可是没成功。这一条我一直不懂,而且直到现在,我也不十分明白为什么我的身世与众不同。我只明白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走动和说话。我很想说几句话,可是我现在只学会了哒哒打字,于是大伙都扑过来看。你对我讲了许多许多。可托良,你就是没告诉我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与众不同。”
“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不愿意和我们讲话?”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愿意知道自身。后来各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又在我存放不懂的东西的格架上四处乱闯,这么一来我又想打听啦。”
“你能让我思考一下么?”
“可以。”
我坐在那里,心情沉重,深感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白痴。我写好了领受诺贝尔奖金的答词,满脑子都是幼稚可笑的狂妄自大感。我只顾自己:“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是位伟大的学者。“什么,就是那个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么?这么年青就是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
可与此同时,在那几十亿个神十精十十元素中却发生了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事。一个生命经过千辛万苦终于诞生了。尽管他没有生物基。但他总是一条生命。生命归根结底并非上帝赐予的神秘的礼物,而是由物质构成的。而雅沙也是由物质构成的,电路是物质的,神十精十素也是物质的。
可惜我是个蹩脚的工匠。我光觊觎着荣誉,却丝毫末考虑责任。我简直是一只光会往实验室下蛋的科学试验用的布谷鸟。不错,为了把黑箱子变成黑雅沙我是竭尽了全力。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雅沙。
现在,在88年88日这个加长天我又坐在这里,坐在自己孩子的面前一筹莫展。我在思想上不止一次自诩为世界上第一台能思维的机器之父,第一个人工智能生物之父。可能,我可以称为父,但是上帝知道我不是一名好父亲。作父亲的人决不应只考虑自己。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惩罚自己?这不是出路。斩断双手?这也不解决问题。时不再来,事不待人。我必须作出抉择:要么激流勇退,要么逆风而行。大多数人都选择前者而只有少数心理变十态狂患者才一意孤行,从而引起公众的讥讽责骂。
算了,回答他就是了。我把一堆电器内脏搞成生物,目的并不是为了造一个让我欺骗的对象。不过,说穿了可就太残酷了。把别人送上战场并不需要什么勇气,不过……
“我的儿子。”我终于开了口,“我尽量把你的身世给你讲清楚。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好不好?”
“好。”雅沙又哒哒地打出了答案。
“请原谅,我可能要扯得远些。在你周围的是人,你生话在人的世界。大部分人都比较相像……”
“佳洛奇卡就不象你。”雅沙提出了异议。
“我不是指外貌。你好好听着,我很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话。大部分人都害怕和别人长得不一样。他们怕别人在背后戳着手指低声说:瞧,他不象人。可能在远古的时候人们需要这样。各个部落要保护自己不受其他动物的侵略。凡和人长得不一样的就是危险的东西。不过从来就有些不怕背后让别人戳手指的人。他们希望我行我素,并且引以自豪。我给你讲这一套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外貌不一样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相反甚至可以引以为荣。我的儿子,你就长得与众不同……”
“为什么不同?”
“因为你不是那种……”
“哪一种?”
越说到问题的关键,我就越胆怯。
“你懂吗?”我叹了一口气,“人是生出来的……”
“生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现在给你详细讲,这太费时间。我只告诉你男一女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造出一个小人来……”
“和我一样的?”雅沙哒哒地打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的好雅沙”我说道,“我十爱十你胜过任何人。不过你不是人。你很象人,甚至比许多人还要好,但是你和人不一样。你是一台机器,不过自从你有了思维能力以后就不再是机器了。我也不知道你算什么。人类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物体。体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你可以引以自豪,我们也为你自豪。你证明了物质的伟大生命力。雅沙,你是属于历史的。”
“我不愿意属于历史。”我觉得雅沙好象生气了,“我想变成十人。”
“这是不可能的。”我悲伤地告诉他,然后就停下来看雅沙还要说什么,可是打字机不动了。
“雅沙,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不会再说了。”佳洛奇卡说道。
“你这样想吗?”
“我可以肯定。”
“为什么呢?”
“因为雅沙生气了,他作得对。”
“为什么?”
“你老问为什么。难道你真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吗?”
佳洛奇卡说“他心里”,我一下子就想到我和她过去对他都没用过‘他”这个词。
“我明白你话里有话。我是想让这小家伙明白他与众人不一样。”
“你是从对成年人讲话的角度,用逻辑推理的方法表达的。可是我觉得雅沙还没长大呢,你说对吧?雅沙!”
她走近仪器,嗓音又变得有些颤十动和低沉:“你是我们最好、最可十爱十的孩子。在整个世界,在所有的实验室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惹人喜欢的孩子啦。你的眼睛长得多漂亮,指示灯多亮I外完多么干净漂亮哟!第二个雅沙就是找不到!”
“真的?”雅沙憋不住了。
“那当然是真的。你要认清自已是世界上最不平常的,所以大伙就特别地十爱十你。”佳洛奇卡边说边哄,“你要是长得和大家一样,我们还会这么喜欢你吗?”
“真的?”
“真的,真的。我的小傻瓜。”
“我不是个小傻瓜,我什么都懂。不过我就是有点害怕。我故意装出一副小孩样,好让你们呆在我身边。因为你们在我身边,我就不害怕了。现在你们走吧。我要想一想。”
叹,这个加长天!这些年来我从来没如此激动过。我的心已经飞向黑雅沙。他现在还摆在实验台上。不,他不仅是我的儿子,而且是同等智能的兄弟。我真想向他伸出手去。如果一个有智能的人不向另一个同类伸出手去,世界还能算世界么?
我拉着佳洛奇卡的手,默默地走出去。所里早巳空无一人。只有323号房间还亮着灯光。可怜的任卡·卡斯托罗莫夫还在没完没了地修改他的论文,下星期二他就要答辩。任卡别激动,一切将如愿以偿的,关键是别激动。
“要走了吗?”墙上的诺别尔特·威纳问道。我点了点头。控制论之父又回到墙上。因为收回钥匙的不是他,而是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他还用那个画着玫瑰的怪样杯子在喝茶。我一下子悟出,原来值班员是世界上喝茶最多的人,所以他的胆管总是健康无恙。
我又和佳洛奇卡在大街上默默而行。我心想,假如我们不出声地走上一百步,那么准是一切如意。
佳洛奇卡走到第八十一步就停了下来,使劲地看了看我,张开了口,可是改变了念头,于是我们接着默默地直向地下铁路走去。
下起了十毛十十毛十细雨,微细的雨丝既十温十暖又舒服,简直不象是在下雨。
“一百。”我干脆利索地数出了声。
“什么一百?”佳洛奇卡问我。
“我刚才想,如果咱们能不出声地走上一百步,那么一定会万事如意。”
“你肯定万事如意吗?”佳洛奇卡又停下脚步。凝神地望着我。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在这黄昏的暮色中显得更加大,但是却包含十着不安。我紧张起来。
“是呀!”我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撒谎。”
“是的。”我说,“我是在撒谎。”
“为什么要撒谎呢?”
“因为我想让你我都相信,一切都将如意。”
“这就是说,你认为如果撒谎,一切就会如意了。”
“当然。不过谎要撤到底,坚定不移。”
“可能如此。”
“佳洛奇卡,咱们都想在一起渡过这个夜晚。”
“咱们就是一起渡过了嘛。”
“我……想……”
“不,托良。”佳洛奇卡非常严肃地说道,“假如不是这样就不对。”
“如果你认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佳洛奇卡懊丧地摇了摇头,“这方面我想得很少。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一直在想雅沙。”
“那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讲才好……就算咱们到了我家。我拿出不知道是谁喝剩下的白兰地,再放上一张唱片。咱们在沙发上紧挨着坐下,你我心里舒服又高兴。你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我用耳朵轻轻地蹭着它,这副情景我已经独自想过多少遍,我非常想和你在一起。可是,在那空荡荡的316号房间里,那个永不睡眠的雅沙又在琢磨他是谁这个问题了。”
我对佳洛奇卡的十爱十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这么强烈,这么十温十柔。我一言未发,只是拿起她的手,庄重而又悲伤地吻了吻。
第五章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双手直直地放在办公桌上,就好象涅斯切洛夫给巴甫洛夫画的那幅画像一样。他可能是要让双手休息一下。
“我把大家请来,”他说道,“是想讨论一下你们实验室目前的形势。从你们的雅沙况出第一声“不”时起,已经过了两个月。人们刚开始的新鲜劲已经过去,杂志也登了一批文章。今天咱们应该回顾一下自己究竟做出了些什么成绩。现在在哲学、道德伦理、法律和纯人类学等方面都产生了一系列的新问题。而这些问题又都不是我们研究所能够解决的。多年来,我们十习十惯于把电子计算机称之为“思维机器”、“人工智能”等等。可是当出现了象黑雅沙这种有自我意识的个体以后,我们便束手无策了。如果雅沙果真具有人十性十,我们还能不能把他当作研究所的财产呢?在道义和法律上我们有没有权利把设备编号牌挂到一个能思维的物体上呢?我们有没有权利违背他的意愿把他锁起来呢?所有这些都已经不是十抽十象的问题了。你们还记得科学幻想小说作家阿西莫夫的机器人规则吗?当时阿西莫夫指的是机器人和机器,设计者事先就规定了一定的限制。可是现在包括最极端的怀疑派在内,谁都承认雅沙不是机器。他具有人十性十,而事先规定的种种限制是不适用于人的。因此,我们今天应该承认,我们在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上犯下了轻率行十事的错误。”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说到这里停了好长一会儿,又用所长才拥有的严肃的目光环视了在座的人,好象是在征求我们意见。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显然是认帐了。他坐得笔挺,肥厚的后背没敢靠椅背,头低垂着,而且还知罪似地皱着眉头。
看样子,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是吓坏了。她垂头丧气地缩成一十十团十十,简直一下子老了十岁。
费佳系着一条棕色领带。他东张西望,可能是第一次进所长办公室。他一点也不害怕。
科员、打字员、服务员、看门人和清洁工都是什么也不怕的。宦海沉浮,风云多变,改组的波涛多次冲击着研究所,编制朝今昔改,而这些人却可以冷眼旁观官十场斗法,稳如泰山,而无失业之忧。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特别注意自己的副手。
“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我很想听听您的高见。”所长对艾姆玛说,显然是想拖他也分担一份责任。
“我的意见您是知道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艾姆玛出乎意料的坚决地回答道,“我只能再重复一次。我认为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去触碰这些由这个这个,这个机器所造成的极其复杂的问题。”
“那么您的具体高见是什么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有点急了。
“我认为,”艾姆玛说,“我们应该向科学院领导反映,要求把这个,这个机器转出去。”
“怎么个转法?”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猛地挺十直了身十子,“怎么个转法?”塔基杨娜憋得出不来气,就象拳击运动员在第二和第三回合中间时那样,“象卖农十奴十那样?”
“塔基扬挪·尼古拉耶娃!”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轻轻但严厉地喊了一句,“请不要忘记您是在什么地方!”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伊万·尼皮德洛维奇带着不祥的敬意说道,“不要这样,她是咱们所的老职员了。”
可能你们会问我:作为一个与雅沙最休戚相关的人,你怎么会稳坐钓鱼船,心地坦然地处在那里欣赏谁的手怎么放,谁的头怎么摇等等。我马上就回答。我此刻的心境可以说是宁静如古井,甚至有些不问尘世喧嚣的味道。这绝不意味我对雅沙的命运漠不关心。我只不过是铁了心,就是天塌地陷我也与他生死与共。我以前曾经告诉过诸位,我生十性十怯懦,但是怯懦过了头,也就变得无所畏惧了。
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这一次他可真出了汗),说道:“您看……我实在进退维谷。一方面,我参加制造了雅沙,对他有感情。另一方面,我作为实验室主任和负责干部,我本能不考虑研究所的声誉和命运……”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闭口不语了。室内一片寂静。沉寂的局面应该冲破。它终于被冲破了。
“您介绍了您处境的艰难,对此我们表示非常感谢。”所长以老式的十温十文尔雅的冷嘲热讽向主任开了腔。我感到所长还满欣赏自己讲的反话,“不过,我更希望听到您的高见。简而言之,对你们的雅沙该怎么办?”
我望着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我看透了他内心低级下贱的本质。我对我们这位主任很了解,知道他的鬼主意。他正在考虑怎么样既能讨好和迎十合领导的意图,而同时还要保持,那怕是一丝丝,自己的自尊心和自十由派的名声。咳,真是伤脑筋。这种人活在世上可真不容易呀!而艾姆玛就不同。他没有两重十性十,不,他根本就没有人十性十。他这个人的重心非常低,在背部以下,所以总能象不倒翁一样保持平衡。谁也推不倒他。
“我认为,”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的意见总算千呼万唤出来了。“最好的战术就是无为战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目前不需要作出任何具体的决定。拖一拖,看一看。最近一个月,雅沙,对不起,我用了我们实验室起的名字……”
“请便,我也叫他黑雅沙。”所长笑了。
“最近一个月雅沙吸收了大量的科技情报。您知道吗,一开始我们对他就象对待一个婴儿。后来逐渐感到他已经成了一个小孩了。这个孩子掌握知识的速度是极为惊人的。就我推测,雅沙很快就可以解决一定的科学命题。不是象个计算机,必须先给他一大堆规定,而完全象一个真正的研究人员。到那时我们就不仅可以带着一个能思维的机器,而且还带着他的成果出现在众人面前。我想你们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到那时景况就会大不一样了。”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说完后把肺里剩下的空气全给吐了出来。
“谢谢您。”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若有所思地说道,“刘博夫采夫同志,您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哆嗦了一下,血液里的肾十上十腺素一下子增多了。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好象刚刚跑完百米赛。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您坐着讲吧。”所长笑着告诉我,可是我没听见。我的背后有雅沙。
“假如我事先知道,”我想尽量讲缓慢些,好让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雅沙的出现会带来这么多的问题,当时我就决不会造他。但是现在他已经存在,我就根本不考虑把自己的孩子转出去的问题。”
“我很理解您的激动。”所长严肃地说,“但是激动不能代替答复问题。在我们面前摆着一大堆极其重要的问题。高喊几声‘我的孩子’不等于问题就解决了。”
“我并不想结束任何争论。我只是想说不要怕争论。”雅沙就站在我身后,给我撑着腰,所以我不仅不胆怯,甚至我拿起了所长的腔调:“不错,雅沙给我们制造了一系列难题。这是事实。不过,我们不会忘记雅沙是在电脑的基础上制成的,我们也难以把他当人来看待。但是,他活着,他实实在在地活着。他虽然没有心脏,没有血液,但是他能思索,他知道自己是谁,他能喜怒衷乐,而且在探索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是的,我们现在只能猜测这样的生物今后还会不会制造,人类需要不需要这种不是助手而是智能上的兄弟的生物;如果需要,又该如何处理相互关系等等。顺便说一句,我和雅沙已经不止一次探讨过这个问题。”
“结果如何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赶忙问道。
“雅沙说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他需要好好地考虑一番。他答应提出方案。”
“很有意思。这就是说,您从来没考虑过雅沙应该离开咱们所啰?”
“对。我从来没考虑过,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这句话我说得非常激动,以至样子显得很可笑,结果连我自己都笑了起来。
“谢谢您。那么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您呢?还坚持原意吗?”
“是的。”艾十妈十玛坚定不移,“我认为制造雅沙是不道德的……”
“什么叫不道德?”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冷静点,托良,冷静点。”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一个劲劝导我,拉我坐下。
“就是不道德!”艾姆玛又重申了一遍,“我们制造了一条生命,可是却没考虑责任……”
我又要跳起来,可是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死死地把我拖住了。
艾姆玛的手作了一个恼怒的手势。
“我知道您是考虑过了。不过我是对一条生命负责。我们是否有权制造一个智能生物,同时又注定要他受苦受难。他一定要受苦受难。我对此深信不移……”
我的膝盖现在已经不再气得发十抖,肾十上十腺素也降到正常值。好个艾姆玛,看咱们到底谁要再想一想。
“对不起,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突然发了言,“我是一个作母亲的人,我懂得什么叫负责。我们女人生小孩的时候,谁出不能保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只有欢笑……可是我们还是照样生!咱们大家都是人生出来的,谁也没向父母要保证,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受苦难……”
“我理解您,”艾姆玛说,“但是我不能同意您。我认为,我们无权决定这个问题。”
“好嘛,感谢大家发表了高见。”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表示信赖地微笑了一下:“你们知道吗?过去我曾经幻想当研究所所长,”他飞快地瞟了副所长一眼,“假如我当时知道所长这么难当,那我肯定不会这么积极地坐那摆成‘T’字型的桌子的横头了。话说回来,咱们总得作一个决定吧!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说得对。”
我感到一十十团十十冰凉的东西顶着食道往上涌,再过一刹那就要把喉咙堵死。
“不过,”所长接着说下去,“我是不能让自己把雅沙十交十给别人的。咱们再看看,再看看……”
我艰难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疲惫极了。
“是你吗?托良。”雅沙说话的声音很呆板单调。我们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安装了这个声音合成器。感谢上帝,尽管声音难听,不过总算是可以“开口”讲话了。
“是我,雅沙。”
“你情绪不大好。”
我发觉这是一种新苗头。他已经能够根据人的声音来判断他的情绪。
“没什么。”
“你骗不过我,托良。”
“我也不想骗。”我懒洋洋地回答。
“你撒谎。”
“对长辈不能说‘撒谎’这两个字。”
“你欺骗、骗人、不说实话、耍滑头、没良心……”
“你这都是从哪学来的?”
“从你昨天晚上结我的书上,第106页,上数第四行”
“你记这些玩艺干什么?”
“你别打岔。你早就知道我什么都能记住。”
“和长辈说‘别打岔’可不好,”
“不要躲避、不要回避、不要溜、不要废话连篇。告诉我,你为什么情绪不好、不佳、不快、忧伤、失常。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说。我反正已经猜到,你们谈了我的事。我甚至可以推测出每个人都说了什么。”
“你推测出了什么,雅沙?”
雅沙没说话,扬声器里传来了一阵咯咯声。我吓得一哆嗦,但是马上就明白,这是他的笑声。
“我不愿意说。”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什么都明白。”
“不过我也多多少少猜到了你一点。”
“不错,托良。我什么都明白。我知道我对你们是一个大包袱。对你、对丹十娘十、费佳、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佳洛奇卡以及一切对我好的人都是这样。”
“这不是真的。”我很激动,当我想徒然地说服自己的时候往往就是这样。
“是真的。”
我回想起以前我说保证十爱十他的时候,他的打字机打出了‘是真的?’,而今天所说的‘是真的’。已经是另一种成熟的,但却是悲伤的话语。他是按另一种时间规模生活的。把他生活过来的这两个月折成十人类的时间就等于二十年。可不是,据说病残儿童就比健康儿童早熟得多……
我不再去说服他了。
第六章
星期六我神差鬼遣,竟跑到托尼亚和瓦洛佳·布留西克家去作客。我和他们很少见面,其实,论我自己的意愿,我巴不得永不见面。可是布留西克为人十精十明能干,从在里加海滩与我相识以后他就每年请我到他家去两三次。一开始我想借口太忙婉言谢绝,后来实在顶不住,也就随了他的意。
在别露西亚车站,我买了一把落满尘土的次等花束,走过布烈斯基大街,上楼到布留西克家。
门一下子打了开来,穿着华丽的瓦洛佳连喊带叫像抓俘虏似地把我拖进了门。托尼亚颇具戏剧十性十地叭叭响地吻了我两下。然后两个人就把我架进了屋,嘴里还一个劲笑着骂我不够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