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正译
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康德拉舍夫教授离开图书室,又上一层楼,向他的实验室走去。两旁有许多白门的长走廊半明半暗,万籁俱寂。只有少数几个助手还留在研究所,忙于完成一项紧急工作。
教授走到挤在两张化学实验台中间的一张桌子前,疲倦地坐在圈椅上。酒十精十灯燃十烧的声音清晰可闻,烧瓶和烧杯发出外行人看了会担心的那种洁白的化学光。这间实验室的设备很完善,适于思考问题和进行实验,这使他很放心。他读到对自己著作的批评后的那种不愉快十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再次不匆不忙地逐一思考着自己那部新作的基本论点,竭力平心静气地衡量那些批评意见。
在这部著作里,康德拉舍夫教授坚持主张必须广泛地研究各种植物的尚未被发现的特十性十,尤其是已成为地球古代遗迹和化石的植物的古形态特十性十。现在生长在热带和亚热带的类似植物,有可能体现适应几千万年前另一种生活条件的那种极重要、极可贵的特十性十。教授举出具有非常珍贵木质的一些植物作例子,它们是古第三纪(六千万年前)遗留下来的,我们高加索的黄杨和“铁树”、南方国家的柚木、非洲的黑树、日本的银杏,都生存了一千万年以上,有着尚未被研究过的药十性十。
康德拉舍夫教授的这部著作受到了一些权威科学家的严厉批评。现在,教授在忧郁的沉思中承认,批评者的许多意见是对的。著作中的论点更多的是建立在狂十热的信念上,而科学思维的、客观规律所要求的实际材料却颇为缺少。
与此同时,康德拉舍夫教授对自己论点的正确十性十却是坚信不移的。是的,要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事实来……要是手头上有中世纪实际存在着“生命树”的论据就好了!在十六世纪甚至十七世纪,人们都知道这种具有无法解释的、奇怪特十性十的树木。用它做成的大酒杯或高脚酒杯,倒进去的水会变成奇异的天蓝色或橙黄色,成为能治疗多种疾病的饮料。这种树的产生及其植物形态已经不清楚了。只有耶稣会教徒掌握过这种树的秘密,他们曾用这种树木制造神奇的酒杯献给国王,以此获得国王的捐助和特殊优待。
在莫那捷斯的古代论文集(一七五四年在塞维利亚出版)以及安塔那赳斯·基尔赫里乌斯的著作里,这种树的拉丁文叫做“利格努姆——维帖”或“利格努姆——涅弗里提库姆”,意思是“生命树”或“王树”。
有的资料说这种树产于墨西哥,有的资料则说产于菲律宾群岛。的确,阿西德克人曾经知道过一种叫“科阿特里”(意为“蛇水”)的奇怪的医药树。
教授想起了发表过的王树杯做的那些实验结果,那是有名的波依利做的,他描述过倒进这种杯子里的水出现的天蓝色和发光现象,并且指出这不是一种颜料,而是一种尚无法解释的物理现象。
“可以进来吗?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是一个熟悉的妇女声音,接着门口出现了热尼娅·巴诺娃的浅色卷发和小巧的翘鼻子。
巴诺娃是一个能干的科学工作者,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不仅在青年人中间,就是在研究所里更受人尊敬的、年龄较大的科学工作者中也很有威望。她对康德拉舍夫教授有着特殊的好感,至于是什么原因,教授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说,亲十爱十的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请不要忧愁……我知道您为什么发愁的……可是我觉得,您已经大大超过了现有实际材科所能确定的科学水平。”
“我自己也知道,我没有耐十性十!”康德拉舍夫嘟哝着,巴诺娃的意见稍稍刺激了他,他对她的干预有些不满,“您是可以等待的,可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偶然发现奇迹,这在世界上是少有的。只有经历漫长的劳动,有时是苦恼的劳动……”
巴诺娃想换个话题,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两张音乐票来。
“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我们到音乐馆去吧。今天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我喜十爱十的《小白桦树》。您也喜欢它。谢尔盖·谢苗诺维奇开车来接我们,他马上就到。我是先来找你的……”她友好地笑了笑。
九点钟,他们到了音乐馆。小提琴演奏着无双的俄罗斯大自然,两旁森林矗十立的缓缓流动的宽大静穆的河流,整齐的白桦树的绿波发出愉快的诺言般的荡漾声……康德拉舍夫急不可耐的心情安静下来了,但他还在想着那放弃不下的学术问题,这问题越来越广,越来越远地在尚未可知的无边原野上扩展着,引起越来越多的人们的巨大兴趣……
“当我心情不好受的时候,我总喜欢跑出来听听音乐。”巴诺娃低声说。
教授微笑了一下,用满意的神情看了看她。
幕间休息时,他俩来到走廊上,迎面的人流中一个穿着海军服,脸孔黝十黑的人十分显眼。康德拉舍夫注意到他刚毅脸孔的非同一般的黝十黑颜色和那双愉快明亮的眼睛。
这个水兵——更确切说是海军飞行员,从他衣袖上绣的双翼可以判断出来——看见了巴诺娃,转瞬间挤到他们跟前,高声叫道:“热尼娅,热尼娅!”
姑十娘十脸一红,向他奔去,立刻沉住气,把两只手向他伸过去。
“鲍里斯!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教授感到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就向吸烟室走去。当巴诺娃和这个飞行员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十抽十完了一支烟。
“给您介绍一下,这是鲍里斯·安德烈耶维奇,我的一个顶好的朋友。您知道,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他飞得可远啦,刚回来的,他见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您今天所否定的那种奇迹,的确不会有……他在这儿找到我,这却是出奇的!……他回来才三小时……”姑十娘十语无论次地说道。
教授满意地握了握水兵的手,他那惹人喜欢的外貌……是的,他无疑是惹人喜欢的。
他们象通常第一次见面的人一样谈些无关紧要的话,姑十娘十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们的话:“鲍里斯,您还不懂得……如果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够解释您的不寻常的发现,那只能是康士坦丁·阿尔卡吉耶维奇!”
三个人来到了教授的住所,飞行员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一次飞行。故事一开头就使教授听得聚十精十会神,满有兴趣。
就在两个月以前,这位年青的,而又担负着重要指挥职务的海军飞行员鲍里斯·安德烈耶维奇·谢尔盖耶夫斯基,接受了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过些时,当有可能把我们今天必须保密的事情宣扬出来的话,他将会作为执行者的忘我勇敢十精十神和领导者的远见卓识的范例载入史册。
鲍里斯·安德烈耶维奇受命进行一次远距离的不着陆飞行,运送一批珍贵的物资,运送的速度关系着反法西斯战争胜败的许多复杂事情。
有雾的白天陪衬着周围的凄凉情景。村落的低矮屋子隐没在高大的枞树的浓荫中。刚锯掉的树木,树桩子到处可见。乌云遮住周围的一切,俯视下去,只见稀疏的无一定形状的各种云十十团十十,飘散在森林的顶上。树林里散发着刺鼻的腐烂气味,潮十湿的沼泽地在脚底“咔哧”、“咔哧”地不断作响,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青苔,象一层令人讨厌的无声软体物。只有在一条带子般的水泥跑道上才能稳步行走,水泥跑道的油点反射着耀眼的光圈。
谢尔盖耶夫斯基高兴地环视了一下自己这架已滑行到起飞线上的飞机。这是一架高空飞行的客机,厚厚的机身两旁有一些不大的窗子。机身前端是密封的金属圆锥体,上方有一条透明的玻璃。稍稍抬起的长长机冀上,各带两个马达,由硬铝做的光滑大圈圈保护着。机翼上的三叶螺旋桨慢慢地转动着。尾后高高的机舵显得非常突出。这架全身银白发亮的飞机,象一只调皮的信天翁一样美丽得逗人喜欢。
响起了机场的命令。谢尔盖耶夫斯基环视了一下送行者兴奋而又严肃的面孔,微笑着看了看手表。一切准备就绪。他使劲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到一个小水洼里。谢尔盖耶夫斯基坚毅地走到飞机跟前。
经过长时间的焦虑紧张的仔细准备后,行动的时刻来到了。飞行员松了一口气,他看看十陰十沉的天空。他要驾驶自己的“信天翁”飞入的高空,在那乌云后面,正闪耀着夏天的明媚十陽十光———
几声明确的命令后,密封的门“砰”的一声关闭了,经过无线电报务员检查过的空气压力平衡栓发出柔和的咝咝声。接着,一切都淹没在上千匹马力的马达轰鸣声中了。
这二十吨的“信天翁”轻巧地离开了地面,听从驾驶员两手的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动作,一瞬间就消失在云霭之中。自动驾驶仪的灰盘里,水平地螺仪现出很陡的倾斜角;高度表的指针一直在上升。遮住机窗的浓雾突然开始呈现粉十红色,继而变成淡黄色的烟雾形状,接着明亮的十陽十光透过倾斜的玻璃射十了进来。厚密的云层留在机身下面了。混乱的云雾层层叠积,洁白的程度不亚于山上的积雪,只有云层的深凹处和“陷坑”才显现出暗灰色。在七千米的高空,谢尔盖耶夫斯基上了航向,把发动机调到巡航转数,拨十开了自动驾驶仪。
第二飞行员叶米里雅诺夫坐在右首的位置上,摘下耳机,皱着高高的光秃的额,想松一松勒得太紧的弹簧。坐在叶米里雅诺夫后面的领航员不匆不忙地翻着飞行手册。
谢尔盖耶夫斯基仰靠在柔软的椅子上,不时注视着仪器。飞机还要在海洋上空飞行几千英里的路程,那时机翼下才能重新出现好客的外国领土。玻璃上端的电表指在“8”字上。再飞半小时就是危险地区了。敌人的空中强盗常在那平静的蓝天里寻衅。虽然这只高空“信天翁”装备了四挺机槍,但遇到了狡猾的“米歇尔”,危险仍然是严重的……
谢尔盖耶夫斯基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后座舱里的那批珍贵的货物。谢尔盖耶夫斯基的同伴们这时都在镇静地坚守岗位,不说一句话,也没十交十换手势,就象大家早有默契。关于怎样通过危险区,这本身没有什么好议论的。机械师注视着各种仪器的数不清的指针,显出担心忧虑的神情。
银色“信天翁”以很高的速度飞行着。马达声安祥而有节奏。陆地和飞机之间仍然有一层很深的云彩。有时云层里出现很深的“陷坑”。从云层的碎裂边缘上可以瞧见人们从飞机上不易分清的远方的陆地,从这样的高处往下看,那只是一片模糊而平坦的深色土地。
这样过了一小时,接着又飞了一小时。飞机能深深进入危险区了。啊,这危险区的花围太大了。射手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到了发病的程度,盯着晴朗的天空和白色的云彩。
十一时二十分,谢尔盖邵夫斯基把腰挺十直,果断地压了一下驾驶盘:“注意!三架敌机!”
在很远的前方,卷曲着的白云的斜面上,出现了三个小黑点。战斗的意志把密封在宽大机舱里的机组人员联成一个整体。
叶米里雅诺夫用望远镜观察着,突然大声而轻蔑地说:
“这几架我们不怕,鲍里斯!”
马达的成千马力和成千转速又在震动着飞机。爬高速度指示针跳到了右面,速度表间左倾斜。敌机临近了,企图分散包围。谢尔盖耶夫斯基最后停止爬高,飞机以原先的高速急急向前飞去,把这几架企图达到我机速度的追随者甩在后面。
留在后面很远的地方,并舒展开来的白色大海,碎裂成巨大的蓬松的云块。它们下面的大海就象一张平放着的没有光泽的锡片。而左边同样带着奇形怪状的切口,但颜色更暗的那一大条东西显然是陆地。
飞机穿越危险区域,继续向的前飞去。接着改变方向,掉头向南。谢尔盖耶夫斯基加大速度。再飞一会儿就要进入海洋上空,离开敌人的活动区域了。飞机穿越单调得出奇的无无垠广阔的海空时,似乎有一种停止不动的感觉。从七千米的高度觉察不出海上的大十浪十,大洋的黯然闪耀的水面象有些突出似的。前面出现了云区,预示着平静的飞行环境会有变化。但变化来得比预料的要早。
飞了三千多公里以后,空中又出现了威胁十性十的小黑点,下面很远很远的海上又出现了军舰的微小侧影。两架敌机翘十起机头神情傲慢地在开始爬高,第三架在前方保持远一些的距离,飞在一条长长的密云的弯曲处的边缘上。时间,紧张得似乎停止了它那有节奏的奔跑。
面临着的事情似乎是在不可思议的、紧张的一秒钟内发生的。一阵机槍的连发子弹向机身横侧射过来,在马达的轰鸣下勉强听得出这一阵钝响。谢尔盖耶夫斯基掉转机身,急速向左飞去。两个旋转槍架的机槍同时吼叫起来。又一转弯,一架向下飞的“米歇尔什米”转瞬间飞掠过去;接着“信天翁”以最大的倾斜度吼叫着俯冲下来,很快接近第三架敌机。又是一阵机槍吼叫,有什么热东西从谢尔盖耶夫斯基的脸旁擦过去,什么东西的碎片向四面飞十溅,这时“信天翁”冲进了暗白色的浓云里。
谢尔盖耶夫斯基感到,一股巨大的冷空气向脸上袭来,他知道机首被击穿了。飞机继续在密云里穿行,马达照旧在拉长声合唱着胜利的歌。一会儿,明亮的十陽十光闪耀着,引起一阵不安,紧接着迎面出现了云墙。太十陽十的光轮时而出现,时而消失,飞机最后钻进了数公里厚的密云深处,隐没在海洋上空从西飘来的云层里了。平稳的飞行变成忽升忽降的波动,气流很不安静,似乎想要极力甩掉这二十多吨的“飞船”。
谢尔盖耶夫斯基由于紧张地曲身战斗,身十子疲倦了。他把飞机拉平,看了一眼定向仪,简直使他惊呆了:整个仪器台的上首部变成一堆破烂金属物。谢尔盖耶夫斯基转过身来。机身前部被一连串的穿甲爆炸子弹击穿,子弹从驾驶员之间穿过,击中了旋转槍架台基,击坏了那儿的无线电装置。报务员躺在被打穿的仪器上,一只手捂住面颊。机械师不顾肩膀流十出的鲜血,在全神贯注地扑灭被击毁的机器上冒出的烟。第二飞行员叶米里雅诺夫透过被撕十裂的飞行衣袖子,在皱着眉头抚十摩另一只手臂。他们的耳朵嗡嗡地响,呼吸感觉困难——这种情况和高空的稀薄空气成正比。打穿了的座舱中压力消失了,而没有氧气设备是不能长时间呆在这样高空的。
当同伴们堵塞机首大窟窿和包扎伤口的时候,谢尔盖耶夫斯基断定,飞机已经不能在这样高的空中再呆下去了,于是开始下降。
主导仪器和无线电设备都遭受破坏,飞机的情况是很糟糕的,这样在太十陽十遮没的情况下,在失去罗盘仪的海洋上空飞行,几乎等于盲目行驶。谢尔盖耶夫斯基一边调整磁石指南针,一边想象着鸟类的方向感。在雨天或大雾里,鸟儿在大海上长时间飞翔,依靠的是什么特殊的辨识力?人们处在鸟儿的这种地位,能否训练出这种本领?
在这样大的震动和偏压下,磁石指南针明显地产生偏差,但仍然指出了(尽管只在四分之一天际线以内)那条方向线,没有它的话,最出色的盲目飞行技术,也不过是不可靠的危险玩艺……
四周天色昏暗起来。暴风雨来了。窗子上在淌水,水流拍打着机身,已经不是雾水的细微云层,而是混浊灰暗的水幕了。叶米里雅诺夫同领航员一道,在着手安装应急用的无线电设备,极力想使无线电系统恢复工作。右边椅子上的机械师尽量保持着身十体的平衡,想法修理虽未损坏但已失效的仪器。
天空更加昏暗了。剧烈的震动使飞机摇晃起来。但在三百米的高度上,窗子亮起来了,飞机出了云层。又下五十米,下而看得出卷曲的白色十浪十峰。海洋在咆哮。飞机在低垂的乌云下面,在乌云和巨十浪十之间,象一只真正的海燕,以神速的力量为自己开路。机身在微微摇晃,碎片和没有固定好的东西在机舱里滚十动。
马达轰鸣声所盖过的狂风,怒吼着向机身袭来,从明显震动着的光滑机翼上滑过去。这架飞机的极好机构使它能够降落在水上,但在疯狂地掀起巨十浪十的海上被迫降落,就是对飞船来说也是极危险的。顺便指出,飞行员们正在想着另外的事:不可靠的指南针可能出现的误差,空中飞船受到的风压,即将耗尽的燃料。
谢尔盖耶夫斯基让叶米里雅诺夫驾驶飞机(第二飞行员受了点轻伤),俯下十身去和领航员一同研究那张展开的地图。应急用的无线电台不知什么缘故就是接不通,而受了重伤的报务员又帮不了飞行员的忙。白天快过去了,海上的雾也浓起来了,而耳机里还听不到一声无线电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