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作者:[波兰] 埃·瓦利赫(1 / 2)

四月十六日

我醒来时室内一片黑暗。可是对面的房间却有亮光,窗帘好象一个能发光的象棋盘,而且帘上的亮格子越来越多;我知道晨曦来临了。

我身十体一转动就觉得疼痛难忍,不过我还是挣扎着打开了电钮,使整个房间里都响起音乐。但这仍然没使我感到轻松,疼痛的威觉并没有消失。

我呷了一口白兰地,又从茶几上拿起那封一星期以前接到的信。信的内容我都背下来了:“委员会……在维也纳举行的会议上……通知您,兹因申请人太多,今年不能在XR-65型装置中为您安排席位,特致歉意。您的申请将于1991年初再行复议。”

“复议……1991年初……”我从来就不太相信医生的话,现在更不相信。但亲自验证过的事实,你是无法否定的。所有必要的分析都是我亲手做的,输入机械的程序也是我亲自编的。我一次又一次地向机械提出那几个问题,把概率定为10%……1%……0.1%……可是结果都一样。再降低概率就没有意义了。

因此,不能再存任何幻想。我连自己死亡的日期都计算出来了,是五月十日至十五日之间。还剩下一个来月。

我费了好大力气蹭到办公室,在堆满表格、图画和微型照片的写字台旁坐下来,说不定现在,在最后这几天或者几小时里,我还能做出一些成就,还能改变事物的既定进程呢。

四月二十七日

正当心胸悒塞,夜不成眠之际,突然被刺耳的电话铃惊醒。电话是费城打来的。

我脑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理查德!他是一个月以前死去的。如今,沉默了整整一个月以后,他又从费城给我打电话了。

我一听果然是费城那个熟悉的声音。理查德因这么久没通音信,向我表示歉意。但他倒没有耽搁时间,他已经向维也纳委员会替十我说情了。虽然眼下还无结果,但他认为,事情并不是毫无希望的。

理查德显然是在骗我,因为他不想使我的希望——我今生最后两个星期中的唯一希望——化为泡影。

……自十杀吧?临死前自十杀是庸人的壮举。不过,我确实得设法做出一些成就来。这里含有反抗的意味。不错,是一种无谓的反抗,但是既然注定要死,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一切。天都黑了,我也没去开灯。忽然——大概已是半夜时分——我听见窗外有汽车的刹车声。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就是急促的敲门声。

我提起手杖,踉踉跄跄地朝门廊走去。原来是我的助手克里斯蒂娜。她抓住我的手喊道:“奇迹!出现了奇迹!快走!你亲自去看吧I”

我也不暇细问,就转身去找我的轮椅,可是克里斯蒂娜却把我架起来,几乎是背着,拖到了楼下的汽车上。

我知道她现在什么也不肯说。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我甚至忘记了疼痛。汽车驶到我们的实验室门前便停下来,虽然夜阑人静,这里却仍旧灯火通明。克里斯蒂娜扶着我走进楼内。

象往常一样,桌子上摆满了烧瓶,里面盛着用来培养病毒的体外移植物切片。用中子处理过的标本已放在电子显微镜下,电磁场的频率是12,886兆周。

我往显微镜里看去。

我看见了我多少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绿色背景上的许多病毒体都清晰可辨,而且个个都有中子撞击所造成的痕迹!

克里斯蒂娜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一边拍着手,一边喊着。

我舍不得离开显微镜了。

有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

四月二十八日

从清早起我房间里就铃声不断。电视电话配电盘上的控制灯时亮时灭,机器一分钟也不能关,因为许多城市都给我打电话,询问详细情况,索取新的数据。

十一时左右费城打来电话。理查德向我祝贺成功。他的声音充满了由衷的喜悦:现也不必再怀疑委员会将要作出肯定的次议了!重新审查我申请书的特别会议定于明日召开!

我在立体电视机前一面坐到深夜,看遍了所有的频道。我感兴趣的是新闻。每套节目里都或早或晚地放映了我所研制的仪器和“12,886”这个神秘的数字——电磁场的频率,在此频率下中子流能够有选择地消灭人类已知的最危险的病毒。

四月二十九日

今晚维也纳用电视电话通知我说:委员会已经批准我的申请!五月一号我就应赶到巴黎的蒂博诊所!

四月三十日

早晨校长和市长都来探望我。他们说我的葬礼决定隆重举行,并向我说明了整个仪式的详细情况。安葬日期定为五月六日。遗体将安放在我们学校的大礼堂里。仪式完毕后,在歌剧院举行追悼晚会。

……傍晚我飞往巴黎。我坐敞篷汽车通过市区,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但机场上却有一群人等待送行。这些人的兴致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想最后一次亲眼看看现在的我。

当我走上舷梯肘,我真想高喊一句:“安葬时再见!”但我立即缩注了话头。

五月一日

我来到了巴黎,现在坐在一间敞亮的房间里。这个诊所离户森堡公园不远,花草的芳十香不时飘进窗来。

我被邀请到蒂博教授的诊室。蒂博是位鬓发斑白的美男子,年岁与我相仿。我是他的第八个患者,因此他很乐意把要给我作的手术巨细无遗地讲给我听。

……护十士把我放在活动十床十上,推入著名的十五号手术室。玻璃墙外站着一群学生,是来参观此次手术的。立体电视的聚光灯令人目眩。教授身穿燕尾服。他问我最后想听什么音乐。

我选译了十温十尼雅夫斯基①的小提琴协奏曲。于是音乐就开始演奏起来。蒂博教授拿了一杯香槟酒上到我跟前。我一饮而尽。我没看见教授是怎样穿上他那雪白罩衣的。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①亨利克·十温十尼雅夫斯基(1835~80),波兰著名作曲家,小提琴家。——译注】

手术开始了。

五月五日

我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但是,这样说对吗?这话是说出来的吗?我不会说话了呀!而且也不能“醒来”呀!因为所谓醒来,是指人结束睡眠状态,开始听见现实世界声音的那个时刻。可是我呢,不过是大脑被迫停止活动之后又恢复功能而已,那是医生用某种模仿外界刺激的脉冲使它更新工作的。

总之,我开始思考问题了。说得确切些,是意识到我在思考问题了。我开始回想过去的一切,随即发现自己在运用那个令人欣慰的三段论法:

“既然我知道我存在,那就证明我是存在的。”

我首先使自己去想的是;我梦寐以求的事终于实现了。手术很成功!我的大脑放置在一个能保证它正常工作的极其昂贵的最新式仪器里,这是维也纳委员会的决议赋予我的权利。我的大脑还活着!此刻我的每个思想活动都一一记录在磁带上,然后十交十给蒂博教授领导的专家小组去研究。如果研究的结果符合要求的话,立刻就可以安装视觉器官。

……我觉得突然一亮——不是看见,而是不折不扣地感觉到;亮过之后变得更加黑暗。那时的黑暗是空虚的,现在的黑暗是充满事物的;现在我觉得——而且相信——这黑暗是无限的!

……黑暗开始变成灰色,渐渐出现光亮,显出物体。原来我是在蒂博教授的接待室里。现在变得完全亮了,我能看见站在我面前的人了,其中也有教授。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教授问道。他的话映在专门为我看的特制荧光屏上。

自然,我没用语音回答,但在仍一个荧光屏上却闪现出一些零乱的单词、句子和映象。这比我脑子里能容纳的东西多得多。我好奇地观察着荧光屏上出现的我自己的思想。最后我终于能够支配它们,并且组成了一句话:“谢谢,我感觉良好。”

但是,荧光屏的远景上仍旧跳动着一些我根本没想向别人表达的思想。借助荧光屏来思维可真笨拙!虽说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喜仇悦,但我还是急切希望快些摆脱这种思维方法。

教授笑了笑说:“好吧,这就结束它。现在我们来给你安听觉器官和发音器官,把视觉暂时关闭。”

于是我的思想进程缓慢下来,我感到困倦,很快就酣然入睡了,却没想到这是医生故意给我催眠,好趁此给我安装轴助装置。

……似乎又是亮光一闪,我又能思考问题,看见东西了。不只能看,而见能听!听见了音乐,就是蒂博教授开始作手术时用来伴奏的那个十温十尼雅夫斯及协奏曲。

现在室内已经完全亮了。我清楚地听到了叩门声。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我自己的声音就发出来了:“请进。”

蒂博教授走进屋子来。

“你好!怎么样?”

“再好不过了!”我回答说。“你对我满意吗?”

“很满意。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今天几号了?”我问道。

“五月五日。”

“那么,”我想了想说,“明天是给我安葬的日子。”

“一点不错。你想亲自参加呢,还是在立体电视机上观看?”

“次们派诊所的一个工作人员去执行全部指示。他带着你现在用的这种人造视觉器官和听觉器官,通过无线电遥测仪把信号传送到诊所,你就能产生亲自出席葬礼的感觉了……”

“你能保证替十我保密吗?”我想了一下问道。

“当然。我知道你是想暗地里参加。在你以前接受实验的人也都曾提出过这种要求。我真不懂,为什么人们觉得参加自己的安葬仪式那么有意思……”

对于他这番话我本想报之一笑,谁知根本没笑出来,只是沉默了几秒钟。

“哦,”我明白了,“我不会笑。我还不能有说有笑地跟别人十交十谈。”

“我还有一个要求,”我对教授说,“我很想看看自己的形体……”

“可以,这个要求很平常。我们这里有一套专门的机件能使你看到自己。”

教授披了一下电钮,墙上现出几个镜子,于是我看见自己了——更确切地说,是看见了代替十我的感觉器官、能使我同外界联系的装置:摆在桌上,同控制器和调节器联接着的三个小盒子,一个盒子的玻璃荧光屏后放着……眼睛,那是真人的眼睛,装在合叶上,视角放得相当大。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两只眼睛特别亲切,就象我身十体的一部分似的,虽然那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我的眼睛一向近视而这双眼睛不戴眼镜也能看得很远。还有,我的眼珠是褐色的,这双却是黑色的。

“谢谢。那么现在……”

“……现在你想看看这一切都是怎么组装的,”蒂博接过话头去说,“最简单不过了,你看荧光屏吧。”

荧光屏上显示出一个大房间,里面摆满许多不知名的仪表和蜘蛛网般的导线。

所有的导线都集中在一个中心——一个我看不见的点上。原因很简单,这个点就是我自己!就是我的保存在恒十温十之中的大脑,它靠着千万条电路和导线来维持功能。

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我自己到底在哪儿呀?是在这间放着三个魔盒、教授同我谈话的屋子里呢,还是在这些十分复杂的仪器之中?最后我断定,最合乎逻辑的看法是:眼睛摆在什么地方,我就算在什么地方……

五月六日

九时整,人们接通了我同蒂博诊所工作人员米舍尔的电路,他现在正带着发报机,驱车前往我原来任教的大学。我马上就感觉出我来到了自己原来居住的城市。天气十陰十霾,下着十毛十十毛十细雨,行人都打着雨伞。

我请求米舍尔趁人们尚未到齐以前到大礼堂去看看。我们来得正是时候,礼堂还空无一人。米舍尔走上停放玻璃盖棺材的高台。我从远处就清楚地看见了我自己,还是不久前我看惯的那个老样子。

按照我的愿望,人们给我穿的是白色西服,系的是我亲自挑选的深色领带。在灯光照耀下,我的脸显得平十滑,黝十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是五十五岁的人,总之,我对自己的仪容感到满意。

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到九时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追悼会开始了。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人们致的悼辞,焦灼地等待着自己的讲话,那是事先录在磁带上的。我的讲话效果不坏:我从人们的面部表情上看得出来。讲话中夹杂着的一些讽刺话,好象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

当我送自己去墓地时,天气变得比早晨还坏。大雨涝沱。我好奇地看着,送葬的人越来越少,连我的至亲好友也悄悄地离开了行列。我很可怜米舍尔,他没带雨伞,所以我让他接通我与诊所的电路后,就把他放了。

葬礼已成过去,该考虑考虑今后怎么办了。如今时间对你实际上毫无限制了,想到这里,真是喜不自胜。

五年以后

四月二十七日

今天的课讲得糟糕透了。

这我是从学生的反应看出来的。平时他们都聚十精十会神地盯着我那对放在讲台上的眼睛。今天却谁也不看着我,好象他们也同我一样,思想早巳飞到遥远的地方。

“今天的课提前两小时结束,”我摆脱了这种尴尬的局面。听众顿时活跃起来,我赶快把自己转接到我住所的电路上。

一小时后安娜要到我这儿来!

我很想作些准备以欢迎她的到来,但继而一想,如今“设备”这个概念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能作什么呢?使我同外界保持联系的不过是四个盒子;我的视觉器官、发音器官、听觉器官和不久前刚安装的嗅觉器官。这几个盒子都一直准确无误地工作着。

幸好,我能有焦急不安的感觉,能不时地看表,而且一边仔细听着来往汽车的声音,一边设想安娜初次走进屋来的情景。

五时整,我听见一辆汽车停在楼门外。不久便是敲门声,上楼梯的脚步声,接着门口出现了——安娜。

她手里拿着一束丁香花(顿时芳十香四溢)。我瞧着安娜,沉默不语。她走到放着“我”的写字台前,吻了吻丁香,然后把它放在我的面煎。

“谢谢。为了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再一次感谢你。”

安娜的脸儿绯红了。可能,我也脸红了(只是没有人能够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