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垮珂萝米》作者:[加] 威廉·吉布森(1 / 2)

[加]威廉·吉布森

段跣译

原载《科幻世界》2005.07第62页

编者按:

威廉·吉布森的又一个优秀短篇,写于1982年。

距今二十多年,对日新月异的电脑技术来说,二十年已是无数个世代。但二十年后再读这个科幻史上的名篇,却极少有过时之感。吉布森对技术的把握能力真是令人赞叹不已。网络、病毒、黑客攻防,所有这些,全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日常事,但二十年前便已出现在作家笔下,栩栩如生。

变动不居的技术之外,这篇小说还刻画了不变的人十性十。

我们以前说过,吉布森描写的不是象牙塔,他的风格是粗十暴的。但粗十暴不等于粗陋,这位作家居然能以社会底层人群的鄙俗语言,写出一段刻骨铭心的十爱十情。这是难得一见的本领。

小说采用了意识流的叙述手法,一开始使进入全篇主线,即当前发生的事件,随即一段段插十入往事,过去与现在融为一体,既保持了叙事的紧凑,又扩大了故事的容量,同时留下了充分的抒情空间。

◇◇◇◇◇◇

热得很。我们整垮珂萝米那一晚,真热。大商场里,购物广场里,蛾子拼命朝霓虹灯上撞,朝死里撞。但博比的厂房式大开间阁楼上只有显示器发出的光,还有就是矩阵模拟器上发光二极管的绿光红光。博比这台模拟器上的每块芯片我都熟到家了。表面上看,它跟大家每天上班都能见到的仙台小野Ⅶ型没什么区别,就是那种叫“赛伯①七型”的。可我把它翻修改造了无数次,里面那么多芯片,你连一平方毫米的工厂标准线路都甭想找到。

【①即网络虚拟空间,又称赛伯空间。】

我们俩肩并肩守在模拟器控制面板前,等着,看着屏幕左下角显示的时间。

时间到。“上吧。”我说,但博比已经动手了。身十子向前一探,掌根一抵,把那张俄国程序卡塞十进卡槽。动作麻利自如,跟小孩往游戏机里塞硬币似的。小孩做这个动作时,全都满心觉得自个儿这回铁定赢,只等认输的游戏机提供一连串免费游戏了。

矩阵在我意识中展开,我的视域里出现了一片银光,不断蒸腾起伏。这片光其实并不存在,它只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三维棋盘,无穷无尽,完全透明。我们跨进棋盘格时,那个俄国程序似乎也跟着我们偷偷溜了进去。如果有谁接入这部分矩阵,他或许能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一晃,从代表我们计算机的那座黄色微型金字塔滚出来,涌进矩阵。这个程序是一件具有伪装功能的武器,它能改变自己的色彩,让自己的颜色和周遭一模一样,而且具备抢先优先级,一路上碰到的所有进程都得给它让路。

“太好了。”我听见博比说,“我们刚刚成为东海岸原子能管理委员会的检查程序……”也就是说,我们从此可以在光纤路网中畅行无阻,相当于赛伯空间里的消防车,一路拉响警报极速飞驰。但从我们这个矩阵模拟器这儿看,我们好像根本没耽搁时间乔装改扮,而是径直扑向珂萝米的数据库。我这会儿还看不见那个数据库,但我知道,那边的防火墙正等着我们。影子构成的墙,冰墙。

珂萝米——她那张脸蛋倒是漂漂亮亮,光滑得像钢铁。但那双眼睛却肯定来自大西洋海沟最深处,冰冷的灰眼睛,活在可怕的压力中。他们说,她用她独家炮制的癌症对付那些跟她过不去的人,最复杂最十精十细的癌症变种,潜伏好多年才最后要你的老命。道上流传着不少珂萝米的故事,没一个是让人心里踏实的。

所以我把她赶出脑海,代之以律姬的形象:一道十陽十光透过带铁窗格的玻璃窗射进阁楼,律姬跪在灰蒙蒙的光柱里,褪色的迷彩裤,玫瑰色透明凉鞋,弯腰翻着尼龙包时赤十十裸十后背的迷人线条。她抬起头,一缕近似金色的鬈发散落下来,拂着她的鼻梁。她微笑着,穿上博比的一件旧衬衣,系着扣子,黄褐色棉布衬衣覆过双十乳十。

她笑了。

“婊十子养的,”博比说,“我们刚刚告诉珂萝米,说我们是一个税务局的审计程序,三个最高法院的传唤程序……坐稳了,杰克……”

再见了,律姬,也许这次再见就是永别。

黑,一片黑暗。进入珂萝米冰墙的入口。

博比是赛伯空间的十浪十子,他摆十弄的就是冰。冰是个缩写,指“网络侵袭电子反制措施”②。所谓矩阵,就是以十抽十象形式代表的各数据库之间的关联。遵纪守法的程序员们只能接入矩阵中的一部分,代表他们所在公司的那部分。进去之后,他们四周都是明亮的几何形体,代表公司数据。

【②IntrusionCountermeasuresElesctronics,这几个词的首字母缩写是ICE,即“冰”。】

代表数据的几何形体高高低低,错落起伏,弥漫在矩阵模拟器形成的虚拟空间中。这个空间是一种十交十感幻象,方便人们处理、移动海量数据。合法程序员们看不到围绕着他们工作区的冰墙,但正是这些看不见的影子一样的墙将他们彼此隔开,避免互相干扰,同时阻挡那些商业间谍领域的艺术家和像博比·奎因这样的玩家。

博比是个十浪十子,博比是个贼,是个破门而入的强盗,闯荡在人类为自己延伸出来的电子神经系统中。他的工作是盗窃数据和金钱,他的活动天地就是这片色彩单一、并不存在的虚幻空间,这里的星宿是密集数据,它们之上是璀璨的大公司数据星系,还有军方系统冷冰冰的银河旋臂。

博比长着一张既年轻又苍老的面孔,在输家酒吧的客人中,你随处都能看到这种脸。输家是个时尚酒吧,是计算机十浪十子、赛伯空间盗匪和二道贩子的大本营。

博比和我是搭档。

博比·奎因和自动臂杰克,博比就是那个戴副墨镜、脸色苍白的瘦子,而杰克是那个样子狠巴巴、一只胳膊是肌电自动臂的家伙:博比是玩软件的,杰克搞硬件;博比敲键盘,杰克负责所有那些能让你胜过别人一头的小玩意儿。在整垮珂萝米之前,输家酒吧的客人准会这么跟你说。他们没准儿还会告诉你,博比正在走下坡路,已经没原先那么棒了。二十八岁,我是说博比。在敲键盘、摆十弄控制面板的人里,这个岁数已经是老头儿了。

我们俩对各自的行当都挺在行,但就是没碰上好运气。我知道上哪儿能搞到合适的设备,而博比玩他那一套也是轻车熟路。大干起来时,他会在脑袋上扎一根白色绒布汗带,坐在那儿双手击键,动作如飞,快得你的眼睛都跟不上。一路敲击,攻破赛伯空间最厉害的冰墙。问题是,只有碰上能彻底把他调动起来的事,他才会有这么大劲头。可这种事很难碰上。打不起十精十神时,博比和我就成了那种得过且过型的,只要有钱付房租、身上能穿件干净衬衣就行。

博比对姑十娘十最感兴趣。对他来说,她们就跟十胡十萝卜似的,是他的动力。我们不大谈这方面的事,但那个夏天,就是他似乎开始走下坡路的那段时间,他在输家酒吧待得越来越久。坐在敞开的门边的一张桌子前,盯着进进出出的人流。整晚整晚这么待着,夏天的晚上,虫子朝霓虹灯上扑腾,空气中一股香水味儿、快餐食品味儿。你能看出他那副墨镜正扫视着一张张来来往往的脸。他一定认准了,律姬就是他等待的人儿,那张大牌,可以带来好运,一举扭转牌局——一个新姑十娘十。

我去纽约瞧瞧市场情况,看那儿有没有什么能弄到手的劲爆软件。

芬兰佬的铺子橱窗里有幅不怎么样的全息图像,写着“大都会全息图像技术”,下面是一片死苍蝇,个个披着一身十毛十十茸十茸的灰尘大衣。从里面看,这幅破烂货的光都散了,射在墙壁上。其实墙壁基本上看不见,挡在墙壁前的是一大堆说不出名目的垃圾货,还有一架架压合板货架,板子已经被上面堆着的色情杂志和年久发黄的《国家地理杂志》压弯了。

“你需要弄把槍。”芬兰佬说。瞧他的模样,好像接受了某种为了让人高速打洞专门搞的基因重组疗法似的,“你运气真好,我这儿有把新式史密斯&韦森,408战术型。槍管下有氙气战术灯,瞧见没有,电池在槍把上。五十码外,一束光,直径十二英寸,照得雪亮。光源处直径更小,几乎看不到光是打哪儿来的。夜战的时候,这东西简直神了。”

我让我的自动臂“当”的一声落在柜台上,用手指敲击着台面。这只手的侍服电机吱吱叫起来,声音像力气使过了头的蚊子。芬兰佬最恨这种声音,我知道。

“你想典当这玩意儿?”他用一枝毡头笔的末端戳了戳硬铝合金制作的腕关节,“或者,换个更安静的家什?”

我让手向上一抬,“我用不着槍,芬兰佬。”

“行啊,”他说,“行啊。”我这才停止敲击,“我手头只有一件新货,至于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满脸不高兴,“从泽西区桥洞的一帮小混混那儿弄的,上周才到手。”

“你不知道是什么?芬兰佬,你什么时候买过不知底细的货?”

“嘴皮子挺机灵嘛。”他递给我一个透明邮包。透过防撞气泡看进去,里面的东西像盒磁带,“他们同时还弄到了一本护照,”他说,“加上信用卡、表。就这些。”

“就是说,把谁口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弄来了。”

他点点头,“护照是比利时的。照我看是本假照,所以扔炉子里一把火烧了。信用卡也一块儿烧了,那块表还行,保时捷汽车表,不错。”

显然是军队里用的一种插十入式程序卡。从邮包里掏出来以后,它看上去像微型冲锋槍的弹夹,上面还涂了一层防反光黑色塑胶,但边边角角处已经磨出了亮晶晶的金属底子:这东西被人狠狠敲打过一阵子。

“看在老十交十情份上,杰克,我便宜卖给你。”

我被逗乐了。便宜卖?芬兰佬?这就像上帝废除了重力,仅仅因为你拎了个很沉的箱子从机场出来走了十个街口。

“我看像俄国货。”我说,“说不定是列宁格勒远郊哪个下水道的紧急排污程序。我要这玩意儿干吗?”

“你要知道,”芬兰佬说,“我穿的鞋比你的岁数都大③。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教育程度比泽西区那些痞子强不到哪儿去。我要怎么说你才高兴?这是克里姆林宫的秘钥?自个儿弄明白这该死的东西是他十妈十的什么。我?我只管卖。”

【③相当于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指比对方见多识广。】

我买了。

我们没有躯体,我们一个急转切进珂萝米冰城环绕的城堡中。我们快,太快了。感觉好像踏着这个入侵程序冲十浪十板,破坏子程序在我们脚下翻腾涌动,不断变化,以适应变化的环境。我们像一块智能化的油渍,转眼间便渗入幢幢鬼影般的系统甬道。

躯体还是有的,在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挤在一间堆满东西的阁楼上,阁楼是钢铁加玻璃。在系统里,我们的时间只能以微秒计算,或许足够我们撤出来。

我们冲进她设下的关卡。我们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审计程序,三个传唤程序,但她的防御系统非同小可,经过改造,专门对付这种官方侵入。她有些最复杂的冰墙,可以化解传票、文书和传唤程序的攻势。我们冲破第一道关卡后,她的大块数据全都消失了,藏在由核心命令构成的冰墙后。在我们眼里,这些冰墙形成一道道走廊,长得看不到尽头。一个幻影迷宫。五条独立线路拼命向律师事务所发出求救信号,但我们的病毒已经攻克了外围冰墙,我们的程序扫描一切没有被核心命令屏十蔽的东西,破坏子程序则大口吞噬,将求救信号扫荡尽净。

俄国程序从未屏十蔽数据中挑选了一个东京电话号码,选择依据是来电频率、每次通话的时间、珂萝米回电的速度。

“成了。”博比说,“我们现在成了一个打进来的加密电话信号,她的日本朋友打来的。肯定管用。”

甩开膀子大干吧,哥们。

博比用女人给自己算卦。他的姑十娘十们就是显示吉凶的卦相,每季更换。他会整晚整晚守在输家酒吧,等着当下的季节将一张新脸蛋送到他面前,像翻开一张算命的扑克牌。

一天晚上,我在阁楼修改一块芯片,工作到很晚。我的胳膊卸下来了,一具小型自动机械臂直接插在残肢上。

博比和一个以前我没见过的姑十娘十走进来。一般说来,如果让陌生人看见我这副样子——电线电缆之类露在外头,卡在残肢的碳基上——我总会觉得有点不自在。她走过来,先看看屏幕上显示的放大图像,又望着我的机械臂在真空封装下来回活动。她什么都没说,只看。我马上对她产生了好感。有时候会发生这种情形。

“律姬,这是自动臂杰克,我的合伙人。”

他笑着,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腰。他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让我明白了;看样子,今晚我得在哪个脏兮兮的旅馆房间里过夜了。

“嗨。”她说。高挑的个子,十九、二十岁,模样真不错。鼻梁上有几点雀斑,眼睛介于深琥珀色和法国咖啡的颜色之间,紧绷绷的黑色牛仔裤腿卷到小腿一半处,系一条窄十窄的塑料腰带,搭配着玫瑰色的凉鞋。

但现在,失眠睡不着时,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个样子的她,飘浮在城市的喧嚣和烟雾之上,像我的两只眼睛投射十出来的一幅全息图像。这时的她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裙子(她从前肯定穿过一回,在我刚刚认识她不久的时候),长不及膝,光着小腿,两条腿又长又直。夹杂着几缕金色的褐发环绕着她的脸,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中拂动着。她在对我挥手道别。

博比装模作样地在一堆磁带里翻着。“我马上走,伙计。”我说,摘下机械臂,重新装上胳膊。她专注地望着我的动作。

“你会修东西?”她问。

“什么都行,随你想修什么,自动臂杰克都能摆平。”我用我的硬铝合金手指向她拧了个响指。

她从腰带里十抽十出一个模拟刺激盒,盒盖的铰链断了。

“明天,”我说,“没问题。”

老天,老天。我梦游一般走下六层楼,来到街上。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居然翻出这么一张幸运牌,博比得有多大运气啊。只要他把这种运气利用好,从现在起,我们随时都能大发一笔。我咧嘴笑了,打了个哈欠,伸手招呼出租车。

珂萝米的城堡正在消融。一层层影子一样的冰闪烁着渐渐消失,被俄国程序的破坏子程序吞噬。在我们的正面攻击下,冰面渐渐崩塌,冰墙内层也受了感染,这个破坏子程序就像赛伯空间里的病毒,自我繁殖,无比贪婪。它们不断改变,演化出各种各样的形态,集合全体力量,颠覆、吞吃着珂萝米的防御体系。

我们已经让她瘫痪了吗?还是警铃正在某处响起,一只红灯正在某处闪烁?她知道我们的攻击吗?

野姑十娘十律姬,博比就是这么叫她的。头几周里,她肯定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大都会的新鲜场景涌现在她眼前,被霓虹灯光映得五彩缤纷,鲜艳夺目。她刚来不久,有那么多商场和购物中心让她流连忘返,那么多铺子、夜总会。还有博比向她展示城市不为常人所知的另一面,透过表面深入内核,那么多玩家和他们的游戏。他让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

“你的胳膊是怎么出事的?”一天晚上,她在输家酒吧问我。我们三人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边喝酒。

“空中滑翔。”我说,“是个意外。”

“滑过一大片麦田,”博比说,“那地方叫基辅。深更半夜的,杰克挂在一张翼伞下头,两十腿中间吊着五十公斤重的雷达。有个俄国混蛋‘意外’地用激光烧掉了他的胳膊。”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改变话题的,反正我换了个话题。

当时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其实不是对律姬有什么感觉,只是讨厌博比那样待她。我认识博比很久了,从大战快结束起就认识他了。我知道,对他来说,女人就像赌十博用的筹码,赌十博本身则是博比·奎因对抗命运,对抗时间,对抗都市的夜晚。他需要为自己提提劲头儿,需要有个生活目标。就在这种时候,律姬出现了。于是,他把她当成一个象征,象征着他想要却要不到、到手了却不能长久保有的一切。

我不喜欢被迫听他告诉我他是多么十爱十她。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所以更加不喜欢听。他是个复原大师:重重摔倒,然后迅速恢复。这种事我见过十多次。他真该用那种白天也能发光的涂料在自个儿的墨镜上印上几个粗体绿字:下一位。只要在输家酒吧发现下一张让他感兴趣的新脸蛋,马上让这几个字唰地一闪。

我知道他拿她们当什么。她们是象征,是他十浪十子地图上的一个个标识记号,是引导他周游酒吧和霓虹世界的导航灯塔。没了她们,他靠什么指引他的生活航船?他不十爱十钱,对钱本身不感兴趣,它的亮度不够,引导不了他。他也不想要支配别人的权力,对这种权力带来的责任避之惟恐不及。对自己的技术,他只有最基本的自豪感,但这种自豪感从来不足以推动他继续向前。

所以,他用女人推动自己。

律姬露面的时候,正是他最最需要这种动力的时候。他越来越不行了,垮得很快,喜欢瞎猜的人背地里都说,干这一行,他的“刃”已经钝了。他需要干一票大的,而且要快。只能这样,因为他不可能换一种生活方式。他的思想已经固定成了十浪十子式,追求的是刺激、肾十上十腺素,还有那种每一步都做到位、别人卡上的钱划到自己账户上时所产生的感受:超越常人、天启式的感觉。

是时候了,他应该大捞一笔,然后退出十江十湖。所以,律姬这个象征一定要抬得更高,比以前所有充当象征物的姑十娘十高得多,即使她这个人就在那儿。我真想冲他大叫大嚷:她就在那儿,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是个大活人,充满渴望,开朗,美丽,让人激动——她就是这样的人。

在我去纽约芬兰佬铺子前一周,他出去了。走了,把我们留在阁楼上。暴雨将至,阁楼玻璃顶棚的一半被上头一个永远完不了工的天棚遮住,另一半只能看见黑沉沉的乌云。我站在工作台边,抬头望着那片天空。闷热的下午加上湿气,搞得我昏昏沉沉。她抚十摸十着我,抚十摸十着我的肩膀,抚十摸十着残肢上自动臂遮不住的那圈半英寸宽、紧绷绷的粉十红色伤疤。从来没有人摸过那道伤疤,她们只抚十摸十我的肩头、脖子……

但她不同。她的指甲染成黑色,不尖,修成窄十窄的椭圆形。那种黑色只比我手臂上那层碳纤板稍深一点。她的手向下滑去,抚十着碳纤板上的焊缝,一直摸十到肘关节处的黑色氧化面,摸十到手腕。她的手很软,像孩子的手,手指张开,和我的手指绞缠在一起,她的掌心贴在我的穿孔硬铝合金掌背上。

她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抚过掌心的感应面。那天下午,雨下个不停。博比的十床十上方,雨点像鼓点一样,敲打着用钢和被烟熏黑的玻璃搭成的屋顶。

冰墙忽闪着垮掉了,像超音速的影子蝴蝶。眼前出现了虚拟空间里的重重幻影,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这个过程就像观看一卷搭建预制房屋的录像带,只不过这卷带子是倒过来高速播放的。冰墙就像预制房屋的一片片组装件一样迅速剥落。

我一直尽力提醒自己:这个地方和远处的千沟万壑都只是代表数据的虚拟物,我们并不“在”珂萝米的计算机里,只不过在跟她的计算机互动,眼前的幻象只是博比阁楼上的矩阵模拟器生成的……核心数据显形了,敞开了,暴露在我们的攻击之下……这是冰墙之内的景象,矩阵的这一部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但一千五百万合法用户每天都能见到它,将它视为当然。

核心数据耸立在我们周围,像垂直的货运列车,彼此以颜色区分,明亮的原色,明亮得似乎不可能存在于这片透明的虚无。它们之间的链接则以水平线表示,颜色是幼儿园里那种天蓝色和粉十红色。

但是,这一切的中央仍存在冰墙,遮蔽着某种东西:珂萝米最珍贵、最黑暗的数据的核心,心脏……

我从纽约购物回来时已经快傍晚了。顶棚没透进多少十陽十光,博比的显示器上闪烁着一个冰的模型,以平面图的形式显示着某个人的计算机防御体系。一道道线条错综复杂,像装饰派艺术家设计的拜毯花样。我关掉控制台,显示器黑了。

律姬的东西摊在我的工作台上,几个塞满衣服和化妆品的尼龙包,一双鲜红色牛仔靴,录音带,光亮的日本杂志(刊载模拟刺激明星的消息)。我把这些东西归置到工作台下,卸下我的胳膊,这才想起从芬兰佬那儿买来的程序放在右边口袋里,只好左手别别扭扭地伸过去,摸索了一阵才把它掏出来,把它夹在我处理微小物品的带垫子的夹具上。

这个工具看上去像那种老式点唱唱片机。夹具长度只有一厘米多一点,上面有个透明防尘罩。这部分可以夹十着东西,把它放到相当于几根唱片机转臂中的一根下面。把连接线插十进残臂之后,我就用不着再看这个工具了。它成了我的手臂,我只需要看放大镜就行。四十倍放大镜,这只手臂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我瞧了瞧,选择了激光工具。一只转臂抓住它,觉得有点沉,于是我调节重量感应器向大脑输入的信号,让每四分之一公斤的感应值只有一克,这才开始工作。放大四十倍以后,程序卡的侧面瞧上去像辆大货车。

整个破解花了八个小时:十操十纵机械臂三小时,中间四次休息;给科罗拉多一个关系打电话花了两小时;还有三小对用来运行一个可以处理八年前的俄国科技词汇的词典程序。

最后用上了从科罗拉多那人手里买来的读出程序,一行行俄国西里尔字母滚过屏幕,转化为英语。中间有不少缺漏,词典对付不了军事方面的专业缩略语,但我好歹大致知道自己从芬兰佬手里买来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了。

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小痞子,出门本来是打算买把开关刀,却弄了颗小型中子弹回家。

十操十他十妈十的,上当了。我心想,街头斗殴,中子弹管什么用?防尘罩下面那玩意儿离我太远太远了,完全派不上用场。我连怎么把它脱手卖掉都不知道,不知上哪儿找买家。有人知道,一个戴保时捷表、揣着张比利时假护照的人。但这人已经死了。他混的那个圈子,我从来没打算想办法钻进去。向芬兰佬销赃的泽西小混混做掉了一个来头不小的大人物,此人准有许多神秘关系。

夹具里的程序卡是一个俄国军用破冰器,一个凶得要命的病毒程序。

博比回来时已经天亮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之前我睡着了,膝盖上还搁着一袋外卖三明治。

“想吃吗?”我把三明治递给他,但人还迷糊着,没彻底清醒过来。我梦见了那个程序,梦见了它那些凶狠的破坏子程序、狡猾的伪装子程序。在我的梦里,它仿佛成了某种动物,没形没状地流动着。

他拨十开三明治口袋,走向控制台,敲进一个启动命令。屏幕亮起来,上面还是我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个复杂图案,为了驱走睡意,我十十揉十十了十十揉十十眼睛。用的是左手。这种事可不敢使唤我的右手。我本来在琢磨要不要把这个程序的事告诉他,可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或许不告诉他,自个儿卖掉程序,独吞这笔钱,然后搬到别的地方去,劝律姬和我一块儿走。

“这是谁的冰?”我问。

他站在那儿,穿着一套黑色棉布连裤装,肩上像披斗篷一样搭着件皮夹克。他有些天没刮十胡十子了,脸也比平时更瘦削。

“珂萝米的。”他说。

我的胳膊一十抽十搐,咔嗒作响。通过肌电信号,恐惧传递到残肢碳基上,再传到胳膊上。三明治从手里掉下来,嫩菜芽和浅黄色的切片十奶十酪在没扫干净的木地板上撤了一地。

“你他十妈十疯了。”我说。

“不。”他说,“担心她发现咱们?不可能。真要发现了,咱们这会儿早死翘翘了。我怕双盲保险还不够,所以用的是三盲租赁,在蒙巴萨租了一套系统。线路走的是一颗阿根廷通讯卫星。她知道有人在她的系统里探头探脑,但追踪不到源头。”

如果珂萝米查到是博比在琢磨她的冰,我们就死定了。但或许他说得没错,不然的话,我多半在从纽约回来的路上就被炸飞了。“为什么要动她,博比?告诉我理由,任何理由都……”

珂萝米,我在输家酒吧里还见过她大概五六次。没准儿她是去探访贫民窟的,或者是调查人类生活情况。她自己已经不会再过那种日子了。甜甜的鹅蛋脸上是一双你能想像出来的最吓人的眼睛。在任何人的记忆中,她的模样总是只有十四岁。全是血清呀、荷尔蒙呀之类新陈代谢疗法的功劳。过去,她是穷街背巷最凶恶的产品。但现在,她再也不属于穷街背巷了。现在的珂萝米是黑社会高高在上的那一小撮老大之一。道上传说,一开始,她只是个小毒贩。那时合成垂体荷尔蒙还是合法的处方药,她就是靠这个起的家。不过她已经很久不碰荷尔蒙买卖了,现在,整个蓝光会所都是她的。

“你是彻彻底底地疯了,奎因。把这东西弄到你的屏幕上,说说看,只要给我一个清醒的理由……扔了它,马上!”

“输家酒吧里有些小道消息。”他耸耸肩,抖掉那件皮夹克,“黑迈伦和乌鸦简讲的,就是那个搞色情电话的简。她说她知道钱都被谁捞走了。她告诉迈伦,说珂萝米彻底控制着蓝光,她根本不是老大们推出来的门面人物。”

“‘老大们’,博比,”我说,“关键就是这个词儿,不知你有没有糊涂到连这个都没瞧出来的地步。咱们不能招惹老大们,懂吗?就是因为没招惹他们,所以咱们还能四下里走来走去。”

“所以咱们才到现在都是穷光蛋,我的搭档。”他在控制台前的一把转椅里坐定,拉开连裤装,搔着苍白的瘦胸脯,“但是,这种情形可能不会再持续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