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议定之后,祁槐自去准备进军事宜,柳明诚则照例去处理军中一应琐事。刚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录事参军曲炳文便拿着一份文书来了。
“项国公,有个从京城流放到江南来的犯人,卑职等不知如何安置,特来请您示下。”
“这种事按例处置即可,这点小事也要来问我?”
“呃——若是寻常流放,自然是如此,可是这件事有点怪。”
“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吗?”
“流放本身没什么不寻常,可是这流放之地根本就不在我大渊境内啊!卑职等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实在不知如何处置。”
流放地写错了?柳明诚刚想骂刑部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可转念一想便知有异。康安国治下的刑部作风还算严谨,断不至于如此。
“拿来我看!”
曲炳文忙将文书呈上,柳明诚展开一看上面的犯人名字和流放地,顿时也是一愣。
崔慎——闵州!
柳明诚放下文书,想起了昨日收到的兄长来信中提到的一件事,隐隐觉得上面所提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崔慎。
“把他带过来,我要见见他。”
“是!”
两刻钟后,差役押着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崔慎来到柳明诚面前。此时的崔慎已经被卸去了大枷,改用了一副手枷约束着双手,原本清瘦的面容更加憔悴。
崔慎这一路行来,可是吃尽了苦头。原本在大理寺时虽然没有自由,但好歹还有女婿和亲朋故旧照应着,日子不算太苦。流放出京后,由于京城差役知道他从前的身份,故而多有照应,在京兆府境内一段路虽然辛苦,也还算勉强能够承受。可出了京兆府换了其他地方的差役后,待遇就没有那么好了,这一副大枷总得他自己背着,哪怕使了钱,人家也不全然买账。这一路上,实在走不动了想要休息一会儿都得苦苦央告,生了病也得忍着,脚底磨破、鲜血淋漓也不敢耽搁行程,否则就会招致一顿辱骂甚至殴打。
他原以为,自己为官多年,门生故旧众多,这一路上总会有人能照拂一二,却没想到一路行来连一个主动来问安的都没有。人情凉薄如斯,患难方知人心呐!
如今,遭遇连串打击、身陷囹圄的崔慎早已深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没有了半分架子,只是个艰难求生的可怜人而已。听闻有大人物要见他,他也不知是谁,只是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柳明诚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瘦弱老头儿,实在难以将他和从前权势显赫的崔计相联系起来,顿觉有些于心不忍。他上前两步,紧紧握住崔慎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敬止兄,快起来,一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崔慎这才看清眼前之人是柳明诚,瞬时满面羞红,长叹一声:“唉!落魄之人,让项国公见笑了!”说着便潸然泪下。
“既到了我这儿,便算是苦到头儿了。放心吧,留在我这里,我至少保你衣食无忧。”
“项国公好意,老朽心领,可是戴罪之身实在不敢叨扰故人,何况,我还得去......”
“没什么可是,就算是看在先生的份上,我也应该照顾你一二。闵州不必去了,陛下若要问责,有我担着,你放宽心便是!炳文,打发差役回去吧,就说人我留下了,他们不用管了。”柳明诚对曲炳文吩咐道,又命人将崔慎的械具去了,再去准备些饭菜、酒水过来。
见柳明诚态度坚决,崔慎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只是千恩万谢、眼泪涟涟。
不多时,下人送来酒菜,崔慎也是真饿极了,便不客气,立时狼吞虎咽起来。直吃到七八分饱时,进食的速度才逐渐慢了下来,此时他才注意到柳明诚一直没有举箸,只是端着一杯酒在注视着他,不禁讪笑道:“让项国公见笑了,这一路南来,虽不至于食不果腹,但也是难得见荤腥,腹中亏欠的很!唉,老朽此前也从未想到这辈子还会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啊!”
“人生境遇难免起伏,敬止兄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柳明诚宽慰道。
“唉!这‘起伏’二字用在老朽身上怕是不合适了,余生只有‘伏’不会再有‘起’了。”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
崔慎停下了筷子摇摇头道:“并非是我悲观。此次在路上偶然听得一老僧讲法,说是人这一生福报都是有数的,用完了便没有了。老朽便想,我这一生是否就是前面福报用的太多了,后半生便要还债呀!就比如说这吃食吧!”崔慎再次举箸指着桌上的菜道,“以往,这猪肉我是从来不吃的,只有小羊羔肉方能勉强入口;藕鲊、莼菜笋这等粗鄙的做法也是入不了我的眼的。就这么说吧,崔家的厨子比御厨手艺还要好,崔家吃的比宫中还要精致。彼时,老朽常常以此为傲,可如今想来,实在是恬不知耻!”
崔慎人生大起大落之后,竟萌生了些许感悟,柳明诚听得也是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