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六月，夏季就紧跟着春季来临了。彼时距宋新君离开的那个冬季才不过四五个月。才不过四五个月，周清的身体就大不如从前，他再也无法瞒着林玄风偷偷吃药了。</P>
林玄风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周清把瓶子里的药一次倒了大半，然后分几次喝完。</P>
“师父，您身体到底出什么毛病了，我们去请王医生看看吧。”</P>
周清摇了摇头，他摊开手对林玄风说：“你看到我这双手了吗？”</P>
林玄风点了点头，周清粗糙的双手上密布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疤痕，但他那时没弄懂周清话里的深意，还以为他师父又是在变相激励他，于是他也伸出自己那双磨破了皮的双手握上去。</P>
“师父，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但您要答应我，您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P>
周清沉默了，他岔开话题。“新君也走这么长时间了，有交到新朋友吗？”</P>
“有。”林玄风说，但实际上并没有。</P>
周清太清楚林玄风的脾性了，他估摸着是没有，否则林玄风会立刻说出他的名字。于是周清又说，“近两年革命军也来了不少新人，有发现什么好苗子吗？”</P>
林玄风摇了摇头但他转而又说，“有一个有点儿意思，他叫周谌。是个新来的，不过他好像并不喜欢我。”</P>
周谌？周清的眼睛顿时放大了。他松开林玄风的手，表情有些无措。</P>
“怎么了，师父您听过他吗？”</P>
周清不自然地缩回手，他蠕动起嘴巴却是连着胡子也跟着一起动了动。</P>
“他是个好孩子，玄风，他不会真的讨厌你。”周清话没说完，接连咳嗽了好几声。</P>
“师父，您别说了，好好休息休息吧。”</P>
“不行，我还有一点事要交代。林玄风，你记住，你一定要打败‘神之子’。他的名字叫安言！”</P>
“是，师父！”林玄风莫名觉得他师父在交代后事，他赶紧应下来，不想从他师父嘴里听到他承受不住的话。</P>
“师父，您赶紧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林玄风拿起空了的水杯走出去，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确实听到过‘神之子’的名字，可具体叫什么他早就忘了。师父怎么会把‘神之子’的名字记那么清楚？或许‘神之子’一直是师父追逐的目标吧，找到了一个理由后，林玄风便把这件事抛之脑后。</P>
然而没过太久，‘神之子’的名号突然从某天清晨起再一次大街小巷地传遍了整个新都。十年过去了，安言再次从他消失的地方出现，并且被政府安排在中学上课。林玄风，作为一个加入革命军两三年的老人，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之一。</P>
林玄风几乎是慌张着逃回了家，他惴惴不安地说：“师父，今天‘神之子’就那个叫安言的，他……”</P>
“终于把‘神之子’弄出来了吗？”周清截断林玄风的话。</P>
“嗯。”林玄风不明白弄出来是什么意思，但他嗯了一声。</P>
“太好了。”周清说，“玄风，你出去吧，我想再睡一会儿。”</P>
“那师父您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P>
“你随便弄点吧，面条就行。”</P>
林玄风出去了，他撸起毛衣袖开始洗手做饭。他炒好菜看着咕噜咕噜往上跑的小气泡在厨房里发起了呆。他都忙完了，只需要待会儿等水开，把面条往锅里一扔就好。</P>
水越烧越开，小气泡越聚越多，林玄风的思绪也越来越发散。师父替自己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对手终于出现了，可看师父的样子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啊？怎么会没有反应呢？自己到底需不需要立刻去打败他？</P>
一个消失了那多年的人突然出现是一件多么耸人听闻的事啊。</P>
水烧开了，林玄风手忙脚乱地把面条从柜子里取出来，做完饭吃完，林玄风又倒热水给他师父吃药，水温刚刚好。</P>
“先放那里吧。”周清说。</P>
“好，师父您待会儿记得喝药。”林玄风没想太多便去厨房里收拾碗筷了。</P>
第二天一早，林玄风又倒了一杯热水后将昨晚空了的水杯拿出来才出门去。</P>
无法避免的，林玄风留意起安言的传闻来。虽然安言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不过数日但传闻颇多。从他的身高长相到内里性格无一不被添油加醋编排一翻，在这其中，要属林氏林暖倒追一事最被人津津乐道。</P>
桃花运真好，林玄风也不免羡慕地想。</P>
但与那日渐火热的传闻相比，林玄风更关心的是自家师父的身体。从安言出现的那一天起，师父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明明之前还是挺稳定的。</P>
这天，林玄风送完水之后就坐在他师父周清的床边一言不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林玄风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P>
“师父，吃药。”他说。</P>
周清睁开他假寐的双眼说：“玄风，你发现了呀。”</P>
“我发现什么！”林玄风一下子暴跳如雷，“我什么都没发现，师父吃药。”</P>
林玄风说着强硬地拉开抽屉拿起满瓶的药，他将药瓶搁在桌子上，砸出沉闷的声响。这声响吓了林玄风一跳。周清冷淡地看着他不为所动，唯有目光格外深沉。这目光让林玄风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不明白他不理解。</P>
林玄风的眼神既倔强又不可思议，但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他跌坐在床边，无力地垂下头，几乎要哭出来。</P>
“玄风，你看我的手。我的这双手上虽然条条纵纵布满了疤痕，但我多么希望它还能再继续添上一道。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已是风烛残年，而这双手也干瘪枯涩。”</P>
“师父？”林玄风震惊到失了言语。不！这不可能！一向痴迷于能力的师父怎么可能再也无法使用出能力了？这让师父怎么能够容忍怎么能够捱得过去。林玄风泣不成声。</P>
“记得要去打败‘神之子’。还有收你做徒弟，为师很骄傲且从未后悔。”</P>
林玄风跪了下去，将他修长的身躯跪伏在冰冷的地板砖面上，终于放声大哭。</P>
两个月后，林玄风送别了他师父。他师父下葬后的第一天，林玄风便在玖东桥下的玖东河旁寻到了安言。现实打败了他可笑的幻想，打破了他最后紧紧抓住的那一点点东西。他诚然明白自己能打败‘神之子’是不切实际的，但他完全没想到他与‘神之子’之间的差距能有那么大。</P>
林玄风从来没对自己这么失望过，他就像一个执着于捞起水中月的流浪儿，跌入深水中失去了一切，没有人能救他。</P>
方昊是在一家小酒馆里找到林玄风的。林玄风当时刚喝过酒，正埋头苦睡，不知今夕何夕。方昊一盆冰水就泼过去了，冰渣溅的林玄风满身都是。看见林玄风醒了，一盆冰水又是直接朝林玄风脸上泼去，林玄风一个激灵刚想破口大骂，但在看清来人之后便被彻底吓醒了。</P>
“方叔……”林玄风抿掉脸上的水渍羞愧难当。</P>
“还知道我是谁！”方昊板着个脸，阴沉的可怕。他是气极了才会这样说话。“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你已经无故消失一个星期了，还知道革命军的规矩吗？”</P>
一个星期是一个非常准确的信号，警钟顿时在林玄风脑中长鸣。革命军如果没有任务在身，又连续一个星期未去新都大厦报到，那么按照规矩将会被驱逐出革命军。林玄风低下头，他现在全身已经湿透了，但身上却还有残余的冰渣在化成水慢慢往下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