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立在薛夫人跟前,雕花檀木塌几上置着白釉双口净瓶,竖插几枝栀子,花香蔓延至整间屋子,沁人心脾。
薛夫人抬了眼皮细细瞧他,见他面色凝重,久久不曾搭话,只当他是心中失落至极,复又开口:“二郎若舍不下她,老身派了人查探她落脚的地方,这会子还未离开太原城,就在......”
向来是他宋珩瞧不上旁人的份,何来旁人瞧不上他?现如今被一个孤苦无依的女郎瞧不上,焉能不恼恨。
遂出言打断薛夫人的话:“阿婆,某并不想知晓她此时在何处。”
宋珩长腿一迈,掀了衣袍往薛夫人对面坐下,淡淡道:“她不愿意,自有比她更好的女郎愿意,哪里就偏她不可。”
嘴上说着并非偏她不可,面上的神情和眼底的冷意却骗不了人,薛夫人这会子算是看出来了,他对杨娘子心思不浅,正是因为在意,才会这般与人置气。
年轻人的事,便让他自个儿想去,横竖以二郎的手段,真想要一个女郎,自然不会是什么难事。
薛夫人垂首轻抿一口茶,话锋一转道:“前儿魏博节度使府上送了拜帖过来,道是要亲自往太原来拜谢二郎,二郎如今家来,也该给个回信。”
宋珩敛目,微微颔首,平声应下。
疏雨新泡了君山银针送来,宋珩抬手接过,徐徐吃着,只听薛夫人道:“魏博罗节使有一女,家中行五,年方十六,素有贤名在外,更有倾城之姿,艳冠北地;想来罗节帅此番前来太原亦是存了永结两姓之好的心思。二郎不妨仔细思量一番,倘或觉得合眼缘,便定下这门亲事,岂非美事一桩?”
宋珩提不起兴致,又不好驳了薛夫人的面子叫她失望,何况,他已二十有六,是该迎娶一位正妻生儿育女,故而并未拒绝。
祖孙二人闲话一阵,宋珩见外头天色已暗,起身告辞离去,出了翠竹居,径直往退寒居而去。
一时来至书房,宋珩随手自鸡翅木笔挂上取来一支狼紫毫笔把玩,面色晦暗不明,冯贵见状,轻声问他可要研磨,宋珩摇头。
冯贵默声退出去,自偏房内取来那方螺钿匣,轻声叩门,宋珩低声道出一个进字。
待进得门去,宋珩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平视窗外的夜色,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贵小心翼翼地将那螺钿匣往他面前的梨木矮几上搁了,踌躇着道:“家主,此乃杨娘子离府时留在府上的物件,因是家主所赐,那扫洒媪妇特送来退寒居。其余的一应物件,皆已交由太夫人处理。”
宋珩转过脸来,垂眸看向那方螺钿匣,施晏微那日的音容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叫他不觉间剑眉微蹙,信手将那匣子打开,却是一样首饰也没少。
除那金摇叶耳坠外,旁的首饰,施晏微皆未戴过。
宋珩的一双星目紧紧盯着那对纯金制成的耳坠,仿佛她的身影还在眼前,湛蓝如洗的碧空下,她缓缓走到薛夫人身侧,欠身与卫三郎见礼,耳上的金摇叶耳坠微微晃动,熠熠生辉。
再往下想,骑射场上,扶住她时的女儿香和臂上的柔软触感亦变得清晰起来,令他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他便越是恼恨。
可恨她一个小小的女郎,竟瞧不上他,多少女郎求之不得的事,她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为了全然避开他,甚至不惜离开宋府。
他当真就毫无足以打动她的地方,叫她这般嫌弃和不愿靠近吗?
数年来头一次体会到被人拒绝的滋味,宋珩只觉得自己可笑,亏得他还想抬举她,巴巴从幽州带了块上好的小叶紫檀木料,欲要寻来老匠人做一把琵琶送与她讨她欢心,如今看来,她竟是个好赖不分、不识趣的。
宋珩阖上目,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沉声吩咐:“将东西放回库房收好。”
冯贵恭敬道声是,上前将那螺钿匣合上,略思忖一会儿,临走前轻声问他:“家主可是身上乏了?要叫人备水洗漱宽衣?”
宋珩轻轻嗯了一声,同他一道迈出书房,冯贵往库房去,宋珩回到上房,叫橘白点了烛火坐在凉塌上看书。
不多时,冯贵端着鎏银铜盆进来,宋珩搁下已经被他翻了不下十遍的兵书,盥洗更衣,上床安枕。
冯贵吹灭灯烛,执一盏小灯掩门出去。
入眠后,宋珩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的他做一副侠客装扮,腰悬长剑,墨色长袍,头戴竹编箬笠,傍晚行至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宅,捡来枯枝生火取暖,忽而一阵冷风吹过,墙角处的梨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位月色襦裙的女郎。
那风儿吹得那女郎衣袂飘飘,发上的妃色牡丹摇摇欲坠,宋珩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她好似并非此间凡人,倒像是那棵花叶相间的梨树幻化出来的精怪。
“郎君。”女郎轻声唤他,莲步轻移,自那梨树下飘然而来。
宋珩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佩剑,自石阶上立起身来,跟前的女郎堪堪能及他的肩膀处,那女郎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还不待他看清,那女郎抚上他握剑的手,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味窜入鼻息,轻轻浅浅,飘飘渺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