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爹有些奇怪。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便发现了她爹爹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从学堂回来时,天已经很晚了,天际一轮夕阳正往下坠落。
她放下书箧,穿着件藕粉色的裙,玉白色的上袄,抱着本书,脚步轻快地踩入了屋里,系在乌发上的大红缯绳微微扬起。
“我爹呢?”瞧见站立伺候着的丫鬟,她站定了,轻声细语地问。
“郎君正在屋里歇息。”那丫鬟脸上也含了些笑。
她谢过丫鬟,在进屋前,特地将步子放缓了些。
里间榻上安静地卧着个“美人”,“她”发髻低垂,衣着海棠红的裙,袖摆出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正撑着头,斜依着榻在小憩,耳上垂下个葫芦状的白玉耳珰,腕上的佛珠一直滑落到小臂中央,裙摆上的环佩在晚风中当啷响。
那便是她爹爹,和旁人的爹爹都不一样。
似乎听到了她的动静,他睁开眼,绀青的眼里微含茫然,却在触及到她面庞时,化为了一抹温润的笑意,“妙有,你回来了?”
她年纪尚小,但还是乖巧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只是胸前依旧抱着本书。
他一眼便瞧见了她怀里的书,笑着问,“今日在学堂了学了什么,可有哪里不懂?”
小姑娘“哦”了一声,点点头,终于将怀中抱得紧紧的书本松开,递到他面前,翻开其中一页,好奇地问,“这儿……这儿妙有不太懂。”
他接过书,垂眸看了一眼,便温言为她细细讲解起来。
暮风中,廊外的护花铃,荡起一串清朗的铃音。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廊下有飞鸟渐渐地飞远了,消失在蔼蔼的暮色中。
卫檀生眸色沉静地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她脊背挺得笔直,眼神明亮而清澈。
妙有不像他与翠翠,不像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她自小便比旁人聪慧两分,从懂事起便有问不完的问题,入了学堂后更加刻苦好学。
每天旁的孩子在玩闹的时候,她便端坐在窗下,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些什么,小脸上神情认真。她如今已有了自己的书桌,抽屉中满满地塞满了惜翠留予她的书信和日录,她自己也写日录,常常低头练字,手臂上的布料磨损得很快。
傍晚,她陪着爹爹在廊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直到天黑。
天黑了,星星渐渐地升了上来。
她写完了每日的课业,将抽屉拉开,拿出了其中一本日录。
那是娘留给她的。
她没有娘,她娘亲死得很早,在她出生后没多久便离开了她。
但是爹爹总说娘没死,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与爹爹便坐在廊下等。
她也没见过娘亲长什么模样,她没留下一副画像。
等问爹爹时,爹爹也不告诉她只说她娘是天上的仙女,本无恒常的色相。等她回来那天,她看到的便是娘真正的模样。
而爹爹有时候会穿上娘的旧衣裳,戴上娘的旧首饰,打扮成她昔日的模样。
她便不再问下去了。
虽然没有娘相伴在身侧,但她从未觉得孤独,因为日录中都写满了娘想要对她说的话,每天晚上翻阅日录的时候,她就好像和娘亲坐在一起说话儿似的。
因为娘亲的缘故,她一直想出去看看。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她看了眼窗外的星空。
娘说,如今她所看见的星星,其实是它们数百年前的模样。
她说在远处有大海,海上有长鲸。有些长鲸会浮到海面呼吸,看着天际初升的朝阳,将海水渲染作金橘色,而在海的尽头有另外一片大陆,大陆上有各色的人,各种奇怪却有趣的文明。
她看过西洋传来的书,她爹爹不像其他人那般古板,从来不拘着她。
她迫切地想要出去看看,想要弄明白山海又是怎么形成的,世上最高的山又要多高,海又有多深。
她想要快一点,快一点出去。等她再长大些,她就不能在学堂和其他人一块儿念书了,她是个姑娘,年纪大了,要待在家里,等到满了一定的年岁,便要嫁人,不能在像现在这般能整天无拘无束的。
她既想长大,又害怕长大。
离开的契机,是在一个雨天。
学堂里有不少同窗不喜欢她,她生气地睁大了眼,同他理论了一番,不过最终夫子都将他俩责骂了一通,回去的晚上,耶耶就让她去祠堂里跪着。
那天,正下了一场春雨,暗处青苔悄然滋长。
初春的雨,凉意侵人,她冻得唇色发白,仰头看着祠堂里的牌位,和那祠堂中连绵的灯火,听着耳畔断珠似的滴答雨声。
雨雾中,蓦地撑开了一把桐油伞,她看到她爹爹,左足微跛,不疾不徐地穿过雨幕,朝她走来。
“悦行。”她听到他问,“冷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