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摄像师不愿意拍她, 实际上记者和摄像师都想体现出一个和睦融融的家庭,开明的父亲,勤劳善良的母亲, 最终孕育教养出三个聪明伶俐的儿女,其中两个考上了大学,一个提前被京城大学录取。
这样的情节和画面, 才是吴记者想要拍出来的,呈现给观众看的东西。
可除了他们刚到江家时,大家喊着大个子,有记者来采访你们家了,江爸他在村长家,江妈茫然地从江大伯娘家走了出来, 看到站在人群最中央,被人簇拥着的江柠时, 她就突然沉默了,记者过来采访她时, 她也只淡淡的用水埠镇方言说了几句什么吴记者听不懂的话, 旁边的人用水埠镇普通话给她翻译, 纷纷笑着说“她说高兴高兴呢”
江妈这才反应过来, 喊着他们说“快快快,快进屋喝点茶。”
之后她为孙校长、吴记者他们泡茶泡茶, 拿米糖、花生、瓜子、芝麻糕之类的零食装入塑料果盘中, 拿过来给大家吃,之后就局促地在那站着。
摄像师他们确实饿了,又不好拍这些,就放下摄像机先吃了点东西垫吧两下,期间吴记者还想采访江妈, 江妈此时普通平凡的如同万千农村妇女一样,面对镜头和记者采访,局促又不安,连连摆手说“我我我我不会讲话。”
后来干脆躲到厨房去了,很快就等到了江爸回来。
接下来就是江爸表演的个人舞台,江爸面对镜头,不仅不会局促,反而发挥的更好了,基本上是吴记者他们想要一切素材,江爸都能,在江爸讲述的江柠小时候的各种故事中,根本没有江妈的戏份,让她讲江松,她能滔滔不绝讲一天,夸三天三夜不带停歇的,可让她夸江柠,她实在没啥好说的。
在她心里,女儿始终是别人家的人,将来总有一天嫁到别人家去,比如她自己,从山涧乡,嫁到水埠镇,中间隔着十几里山路,一年到头,也就大年初二那天能回去待个一两天,一年到头,也就她娘临终之前,来江家待过一个星期,和江柠睡一张床,晚上去世,还是在江柠床上去世的。
除了那几天,她父母那么多年,她和两个妹妹,照顾过几天还不是哥哥嫂子和弟弟弟媳在照顾
她是来到江家村,才知道,江家村很多生病的老人,都是女儿照顾的多,过来把屎把尿,按摩洗澡收拾,她想着,生个女儿出来,小时候干活,大了结婚还有彩礼,老了女儿也能照顾她。
在她本心看来,在第一胎已经生了儿子的情况下,第二胎不论男女,都可以,如果第二胎是男孩,她地位更加稳固,在江家腰板挺的更直,第二胎是女儿,正好她想要的就是女儿,同样,第三胎是男是女也都可以,两儿一女,养老有保障,两女一儿,就有两个女儿替她分担家务,将来她也能轻松些。
也是因着这个想法,在江柠的成长过程中,她对江柠投注的感情和精力,实在是有限,即使吴记者采访她,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现在家里没有猪、没有鸡,几个孩子过年不在家,她中午不想烧饭,还能去江大伯娘家蹭顿饭,想体现她勤劳吃苦这一面都没的体现,实在是没她发挥的空间,以至于电视采访节目播出来,她完全在这个采访节目中,成为了只有几个背影和看不清面容的背景板。
中间吴记者孙校长他们邀请她一起上台拍合照颁发奖金的环节,她当时说什么都不上去,中间劝解的环境,一个镜头都没有播,播的是孙校长给江柠颁发奖金,几个人在因为风雨侵蚀而坑坑洼洼的破旧高台上的合影,后面是低矮灰暗的屋檐。
鲜亮与陈旧,在高台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妈注意到,江柠在感谢的人中,她认真仔细的听了两次,两次感谢的人中,都没有她。
她甚至都感谢了她爸坚持愿意送她读书,感谢了江爷爷这么多年,用自己当守林员的工资,供自己读书,感谢了不知名的老师,都没有提起她一句。
观众们也在她一众的感谢名单中,忽略了江妈这个角色,仿佛她的生命中,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这时候的观众还后世的网友,一段采访出来,就跟大家来找茬似的,一点一点的抠字眼,抠出字眼了,针对这一点反复推敲,反复深扒,反复掐。
现在的观众看完之后,只会感叹“这家人是出了文曲星了啊”
“小姑娘不得了不得了”
然后很多很多的人家,也萌生了给自家女孩子也多读书的想法。
自八十年代开始九年制义务教育以来,虽早期还有许多小学初中学费高昂的问题,近些年来,这样的现象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一个学期,加上书本费,也不到十块钱,也就初中毕业了,花费多一些,可如果能像电视里那小姑娘那样,拿到奖学金,那可就发啦
瞧瞧那姑娘挣的,读书不花钱,还挣钱。
没听那一中的校长说嘛,他们学校还另有奖学金呢,那小姑娘年年拿奖学金。
江妈其实挺觊觎江柠手中的奖学金的,想拿来自己保管,毕竟那不是一个毛钱两毛钱,那是整整五千块钱。
可就在那个颁发奖金的高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见证的目光下,江柠将她红包里的整整五千块钱,都双手献给了江爷爷,感谢他这么多年,对她的抚育之恩,感谢他这么多年,对她不离不弃,不曾因为她是个女孩,就轻贱不喜她,仍然给了她全部的爱,正是因为在童年世界中,有爷爷给的足够多的爱,才能让她往后余生中,有足够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和能量,也感谢爷爷,愿意让她读书,供他读书,告诉她读书的重要性,做人的道理。
说到后面,江柠想到自己前世一个人,在爷爷离开后,踽踽独行的日子,一时哽咽难言,数度无法成言。
听的江爷爷老泪纵横,也听的周围看着的人,都默默流泪,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也都是赚足了眼泪。
大家都夸这个女孩子孝顺,有情有义,只有江妈注意到,除了偶尔提了几声江爸外,她一句没有提过她。
之后就是各家送红包,包礼钱,他们这次送的礼钱,比去年江柏考上大学时,送的三块两块的礼钱可多多了,少的八块,多的十五二十的都有,大队部也包了一百块钱红包。
江大伯也笑着给江柠包了一百块红包,把自己的小孙女递到江柠怀里,笑着说“快让你姑姑抱抱,将来也跟你姑姑一样考大学,当大官”
江柠将小糯米团子抱过来,亲了亲,握着她柔软的小手说“囡囡长大后也考到京城来,姑姑带你去爬长城,去前看升国旗。”
她现在在村里人眼中,那说的话都是带着力量的,就像是言出法随一般,被文曲星抱过祝福过的小孩,不得了,将来肯定也是要考大学的。
尚且还没有孙子的江大伯,在江柠说完祝福的话,面对自己送出去的一百块钱的红包,再没有了半点舍不得,一把抱起自家小孙女,胡茬在婴儿小脸上上亲了又亲,期盼着她长大也成为大学生。
村里人送来的那些红包,全让江爸给了江柠,这让原本心情就不太好的江妈,心里更委屈了。
在她看来,江柠手里都有那么多钱了,还给她钱孩子手里留太多钱还能是好事不成再说了,这些礼钱,以后都是要她和江爸来还礼的,本该就是他们收着才是,结果江爸倒好,全部给了江柠。
江大伯包了一百块钱礼钱,自然不会藏着掖着,见人就说,是以江妈也知道江大伯包了一百块钱红包,大队部给了一百块,村里大部分人家都送了礼钱过来,本房的人送的多,十八块到二十块不等,其余大房、二房、四房的人,也都包了八块十块,江钢琴家就包了十块钱红包。
光是这些钱加起来,就有六七百块钱了。
江爸见江妈不高兴,气她头发长见识短,把她拉到房间里私下里教她“我们今年一年也挣了近小十万块钱,现在又不缺钱,你老是惦记孩子手上的那点钱干啥”
江妈却有自己的道理“我那哪是惦记她的钱她才多大点的人手上哪里能拿那么多钱那不是一个钱两个钱,加起来拢共有六千多了吧”
这在哪家都不是一笔小钱了。
江爸无奈地劝她“她那些奖学金,是她的奖学金,她上大学难道不要用的那可是京城大学,金城居,大不易你懂不懂”
江妈不懂,只要江爸一掉书袋,江妈就熄火。
她自己不识字,当初会选择嫁给江爸,除了他本身长得好外,其实还有看江爸是高中生,知识分子的成分在。
江妈心底是有些自卑自己不识字,觉得自己配不上江爸,有些仰望江爸在的。
在江爸落魄的那些年,江妈反而自在些,陪他受苦这么多年,她终于能在江爸面前挺直腰杆,但一说起有文化的话,江妈还是底气不足。
江妈嘴硬地嗫嚅道“人家都是父母收的”
江爸说“人家那是结婚生孩子的礼金,和咱家这个一样吗”他是真觉得江妈傻“咱柠柠都考上京城大学了,那以后再差再差,那取得的成就,都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你懂不懂”
“她就是咱们家飞出的金凤凰,你这时候都还不晓得捧着,还要什么红包”江爸是真的无奈了,尤其是结合前年暑假,江柠那毫不犹豫就抹脖子要还他们命的举动,江爸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年她妈对她的打骂,他的无视不作为和偏心,已经伤透了女儿的心,这时候她不想着焐热女儿的心,居然还在这时候挣什么红包
要是家里缺钱也就算了,去年一年挣了近小十万,在整个村子恐怕都没人有他挣的多,又不缺钱,干嘛去抠女儿手里的那点钱呢
道理江妈都懂,只是心情还是很不好,不仅仅是红包的问题。
她觉得江柠就是个小白眼狼。
她自己生而不养是一回事,可真当生了个一点都不把她放在心上的白眼狼,又是另外一回事。
事后,江爷爷和江柠也没有多待,就离开了临河大队。
江爷爷是急着回去开店卖衣服,大孙女每个月要还七千多块钱的贷款呢,外面还有那么多的高利贷呢,不还的话,那房子就是人家的了,那怎么行
江柠则是要回店里码字。
江爸极力挽留他们,说正在想办法让江柠的名字上族谱,江爸说,江柠上族谱的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成功了,江柠将可能成为他们村第一个上族谱的女孩,将来世世代代受后人香火供奉,后世子孙都能知道她的名字,知道他们江家还出了这样厉害的一个女祖宗。
被江柠笑着拒绝了“回头还有国际比赛要打呢,要回去做准备。”
她并不稀罕上什么族谱,哪怕她上了这个族谱,将来会给后世的女性子孙一些榜样力量,可她心底,排斥这个什么族谱。
这个男孩子生下来就可以被记上的东西,女孩子却要取得巨大的,让他们觉得光宗耀祖的荣誉才可以被记录的东西。
凭什么呢
如果真有族谱,她只想从她起始。
可前世即使她不愿意,他们也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将她的名字,珍而重之的写在了族谱上,甚至都不需要她在场,她出面,并将她的事迹,她多大年龄到了什么职位,通通记在了族谱上。
她爸还一直想着,给她写书,写一个关于她的自传。
年初五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大的事件,一位伟人的去世,举国哀痛。
就连江爷爷,都好几天都提不起劲来,就连原本火爆的生意,都少了好多,虽是春节,但街上庆祝春节的活动也少了许多,电视机里每日都在播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