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帝虚心请教,问:“先生旁观者清,请指点我国内格局,可有失政之处?”王肃想了想,饮一口茶,说:“圣上和文明太后施行的六大改革,失政则没有,后继却乏力。比如炊而为饭,前面的烈焰已烧得饭食九成熟,此时若断炊烟,必然功亏一篑,满锅饮食都成夹生,人不能食,连猪狗都不闻。”
一番话把拓跋宏说糊涂了,他极切地恳求说:“先生教我。”
王肃把早已成竹在胸的方案一一说出:“比如说‘班禄’,百官按品秩高低得奉禄,这对于以前靠掠夺为生的百官来说是一个大大的进步。可是,这项改革看似公平,却掩盖着其实的不公平。县有贫富,赋税贡献有多少,交通有方便壅堵,工商物产有多寡贵贱,县令的俸禄也应因此而分为多寡三等;各州更是如此,有的地方繁荣富强,百事平和,坐地收钱;有的地处边塞,百姓啼饥号寒,不时还有掉脑袋的危险;君主让他去当个边疆的州牧,还不如让他去一个富县当县令过得惬意;有鉴于此,各州牧的奉禄更应分为上中下三品,更以州郡的平安祥和为考核的附加条件。”
王肃狂饮一口茶,继续说:“再说‘三长法’吧。‘三长法’的根本目的是清查隐藏黑户,解除‘宗主督护’的藩篱,实际是扫除了一个个的独立王国,为国家大厦的长治久安浇铸牢固的基石。但此法也还有不完善的地方。邻长、里正应该在县属以下享受国家的奉禄,这种奉禄名义上不与官员的奉禄相冲突,可由地方财政补贴,使邻长、里正准官员化,真正摆脱‘宗主督护’的监控,纳入政府的监控视野之内(这就是后来居委会制度的雏型)。最值得探讨的是‘均田制’。随着迁都洛阳,政治经济重心的转移,占领兼并的南方领土必然增多。北方幅员辽阔,人烟稀少;南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口稠密,应该在户籍制度及改革的基础上,各县以实际人口实际田亩,预留一定的土地储备后,将田地按户均田,中央政府制定一条政策底线,户籍制度的改革,最大的受益者是州郡,中央财政获益不多,这是以后地方政府拥兵自重,闹自治独立的祸根。户籍资料统一收入中央户部,各州郡县拥有户口底档,中央财政根据户籍资料制定税赋、兵役、劳役。皇帝为了鼓舞人心,就近,应该对户籍改革来个全国普查,以显示改革成果。”
不知不觉中,这样的长谈,又是通宵达旦。这两个近三十岁的年轻人不知疲倦,又开始了竞日长谈。
这时,王肃点出了孝文帝一切改革的核心部键:“圣主实行的这一系列改革,比如文化、礼仪、典章制度、音乐习俗的变革,都是为了继承中华传统文脉,使国人臣服于我主,承认我主乃中华君王,而非蛮夷一隅藩王。然而,北人蛮夷习俗深厚,几千年来的习惯是:‘吃饭多半用手,唱歌多半靠吼,书写多半手抖,舞蹈多半是扭。’这样粗俗野蛮,很难和传统的中华文明接轨。若如此,仅有的几项改革还是不够的,还得从政治、军事、文化、经济乃至风俗习惯各方面彻底扭转北人的陈规陋习。”
拓跋宏尽管两夜一天没有合眼了,仍然兴致勃勃,精力不减,诚恳地说:“愿闻其详。”
王肃略一沉吟,追加一句:“若圣主不见罪微臣的荒唐,臣乃大胆放言。”拓跋宏说:“我们君臣畅谈,言者无罪。”
王肃得了特赦令,这才放心大胆地说:“魏主龙兴一族,以土德为图腾,更名拓跋,但这拓跋二字,始终有悖于中华传统姓氏。您看先祖圣人尧帝,本伊祁,若流传至今仍姓伊祁,恐怕很难得到国人的追捧。后因迁徙到陶,以制作陶唐器皿出名,更姓为陶或唐两支,后人把他的先祖封为尧帝。圣主可能在此中得到启发吧。”
王肃停顿一会,总结说:“姓氏是名号,表示一个民族的内在凝聚力,鲜卑要想真正融入中华大家庭,不改姓氏,就很难得到汉民族的认同。”他看了看孝文帝的表情,转移话题:
“再说军事方面,仅仅改变坞壁主的地方武装,靠收罗他们的爪牙来拼凑国家的军队,这既不合兵法,也是很危险的事。荀况说:‘凡用兵攻战,关键在于使人民心意一致’。靠坞壁主的地方武装拼凑起来的军队,必然是一盘散沙,如果是一次以掠夺为终极目的战争,这样的散沙军队或许会勇敢杀敌,借以中饱私囊。如果不为掠夺而是上升到更高层面的集团战争,恐怕就没有人会为君王卖命了。所以荀子说:‘如果弓和箭不配套,那么就是后羿也不能射中远方的标的;如果皇帝驾车用的六匹马不协调,那么就是最善驶的造父也不能驾车达到远方;士兵和人民不归服,那么就是汤王和武王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善于使人民归服的人就是善于用兵的人。以归服的人民子弟组建的军队,这才是君王的军队。文化上,拓跋部落没有自己的文字,近几十年创立学校、设立博士制度,成果显著,但还不够,中央政府要从各方面真心实意地依靠汉族知识分子,给他们权力,与中原名门望族真正结合,追捧他们的文化,膜拜图腾,也就是尊孔、祭孔、效孔;以儒学文化为凝聚力。经济上,一个国家,没有货币流通,老是以物易物,这就是典型的蛮夷作风,必须建立自己的金融制度,发行货币;而且还要将货币发行权真正控制在中央,不能像汉朝那样,一个佞臣邓通都有铸钱的权力;那样就扰乱了国家的金融秩序。另处,还要在服装、语言上实行与之配套的改革。如果这样全面系统的深化改革,则一代英主的赫赫威名则传之不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