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入夜,羌笛悠扬,胡旋舞欢疾如风。
弦乐起,妙手拨得胡琴飞扬流转;反手叉腰,踢踏作响,康居舞女宽大的艳丽裙摆犹如怒放的红蓝花。火苗跳跃,篝火通明,照耀着围火而舞的人群扑腾欢快。
姑臧地处西域边境,游牧民族、北地南土经返丝绸之路的商帮旅人,五胡多族,杂居互市,入夜之后,羌笛旋舞,围炉杯酒就是他们消弭疲惫困顿的良药。
槿娆抱着她的鎏金漆鞘清月刀,冷冷地站在帐篷外的阴影里,斜倚着粗糙的毡墙根,一袭斜纹黑锦衣,与幽黑融为一体,丝毫不为周遭的热情喧闹所沾染。
肥大的蜻蜓在低空盘旋,不知死活的飞蛾纷纷扑向明亮火苗,昆虫干焦的味道混杂着烤羊肉的骚孜香气,肆意地流窜在几乎密不透风的空气中;偶有滚滚低雷之音从天边震荡而来,却让人群发出阵阵欢呼,一滴春雨都能让他们欢欣鼓舞。
不远处,一位朴实妇人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粗衣麻服,站在围观看舞的人群中,毫不起眼,然而槿娆锐利低沉的视线,却未曾从妇人身上离开。
三年前从朝野隐退的占星官步天歌,隐匿在这边境小镇,坦然过起了粗茶淡饭的日子。过往商帮游人,又有几人仍记得,当年她的一句占星卜语,惹得朝廷腥风血雨,然而前尘往事,已掩映在这大漠西凉之地,了无痕迹,为人淡忘。
目光偏倚之际,槿娆的眼角瞥到一丝远远投射而来的笑意——一位轮廓精络的年轻男子,端坐在八腿桌前,束冠乌衣,一看便知是南土晋人,此刻,撞上她的目光,竟半举起手中马奶,冲她微笑致意。
槿娆皱眉,在鱼龙混杂的大漠商镇,陌生人的示意,未必是好事,更何况她刻意躲隐在这阴影之下,竟仍惹人耳目,槿娆不禁提高几分警觉。
目光扫过人群,步天歌的斜后方,束手站着一高一低,一男一女两位赤紫缎袍加身之人,貌似亦饶有兴致地观看表演,但夜深之下,仍佩戴着黑纱帷帽,遮挡容颜,不得不引人侧目——虽然紫袍覆体,但高大男子腰间佩剑却若隐若现,剑匣之上的七彩珠和九华玉,无疑不彰显着它即是名震四方的赤霄剑,昔日汉高祖“斩白蛇、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绝世名剑,它本应躺在长安皇宫的珍宝馆,缘何此刻,居然佩戴在此神秘紫袍人身上?
难道是果真是步天歌的秘密泄露,惹得各方人马纷纷出动?
是依旧疑心重重的苻氏皇族旁系之人,还是老汉臣王猛费尽心机布下的眼线?
目光再次聚焦回步天歌,她的小女儿一边含着手指,一边望向槿娆,傻乎乎地笑着,步天歌蹲下身,在女儿边上耳语几句,小女儿转身跑向附近的八腿桌,端起一杯热腾腾的马奶,绕过人群,一阵碎步小跑向槿娆。
“姐姐,好喝,好喝……”大半个月的护送之旅,小女孩早已熟悉了槿娆。小女孩吐露着只字片语,嘴里含着大拇指,另一只手却将杯子,高高举向槿娆。
小脸红扑扑的,这才是肤若凝脂,不受任何岁月侵扰的小脸蛋;槿娆半蹲下身,淡淡一笑,却颇感悲哀地看向她,小女孩,对不起,我只是个执行命令的战士,表面佯装代表少主护其安危,转送步天歌至更加安全之地;其实,西八魁早已半途捎带来少主的必杀令。你是否和我一样,也要成为遗孤了?不知你今后可以藏身何处?谁来照顾你成长?谁来亲眼看你出嫁?你是否会记恨我,是否毕生理想就是活下来,有朝一日亲手了断我,为母报仇?
“姐姐,好喝,好喝……”小女孩笑得无邪天真,像一颗香气四溢的小苹果,固执又害羞地把马奶举到她鼻尖下,嘴唇边。
槿娆微笑,接过,一饮而尽,不似往常马奶的乳气四溢,反而有种清冽香气,从喉尖流窜向胃脉五经。
小女孩咧嘴笑,像得到了一颗蜜糖的奖赏,心满意足地又小碎步奔回母亲的怀抱。
槿娆擦掉嘴角奶滴,起身,笑容消逝,望向步天歌,眼神一撇,示意帐篷后的白杨林见。
步天歌微微点头应允,当小女儿扑向她怀里时,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紧张和悲悯,都被槿娆收入眼底。
树影疏疏,野性的绿埋藏在幽暗中,喧嚣都已远去,只有闷闷的脚步声在密林中回响。
步天歌抱着小女儿,走在前方,槿娆紧随其后。
惨淡月光混杂着几滴粗大的雨点突坠而来,落在她们的肩膀上。
刀出鞘,轻无声,做过千万次的事情,熟稔得手到擒来。
对不起,小妹妹。
刀光一出,锐光闪耀,尖叫,奔跑,扬尘,叶落,刺耳的哭啼……
槿娆目光聚焦,从天而降挡在步天歌母女面前的,正是两位神秘紫衣客。
“是谁?”槿娆低声问,空气近乎冻结。
“拿人钱财,□□啦!”黑纱帷幔之下,男人玩世不恭道。
女人不语,已护送着母女急急退去,小女孩哭得肝肠尽断,像是见到恶鬼一般。
黑雨重重,滂沱突至。槿娆提刀追去,紫衣男客轻功跃起,活如蛟龙。
剑啸无影,冷刀锵锵。
槿娆步步逼紧,直冲步天歌而去,虽有紫衣男子的赤霄剑左抵右挡,但他只是防御,却无一招致命攻击之势,抵不住槿娆煞气冲天的横刀竖攻。
转眼即到斜崖之际,步天歌抱着小女孩,紫衣女客伸掌而护,紫衣男子立剑挡前。
只听到风雨呼嚎,只能看见小女孩儿抽泣不止,惊恐又无辜。
既要护人,缘何跑至这斜崖之处?槿娆未作多想,正欲拔腿,一股腥膻血气突然冲破她的喉咙,喷洒而出,令她猝不及防。
清月刀已经□□湿泞地面一指之深,槿娆把刀强撑住自己的身体,却不禁半膝砸地,眼前的人与物,都与黑雨纠缠一片,麻木晕眩来得又急又烈又快。
脑海极力地搜集着零碎的片段,的确如少主所说,猎物面前,不可有一毫怜悯之心,不然,自己怎么可能没料到那一丝诡谲异香的马奶,居然瞒过了识遍百毒的她。
呼吸变得迟缓,清月刀变得沉重,槿娆咬唇用尽一丝余力,缓缓站起,却无奈双腿酸麻遍至,扑通跪地,陷入湿泥里。
紫衣男子见势,轻跃而起,掩护众人迅疾退去。
槿娆欲追,却抵不住遍体软麻侵袭。咬破唇的血水,呕吐的毒血,汗水和黑雨包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