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埃及之行(二)(2 / 2)

沈从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P>

许仙发现沈从文是个对一切留下生活印记的事物都有兴趣,都会执着地进行观察、思索、记录的人。</P>

他写小说,写不是小说的文章,都持相同的态度,一种老实、认真,几乎达到可笑程度的态度。</P>

许仙相信这样一个人,只要不被摧毁,即使在动荡的时代中,也能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P>

许仙其实特别喜欢沈从文的并非小说的作品《湘西》。</P>

《湘西》可以说是一本地理书,或曰地方志,但与旧地方志可完全不同。</P>

《湘西》是一本风俗画册,人物像册,它不是小说,但沈从文运用的还是那种方法,和写《湘行散记》差不多的方法。</P>

许仙读《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时,感觉就和读《湘西》一样,得到的也是差不多相似的满足与悦乐。</P>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不是一本结构完整的中国历代服装史,不是先有了一个严密的理论体系精细的大纲,再来搜集资料,论证成书的。它是从大量的具体的历史实物出发,进行先是个别的、然后是比较的研究终于得到了某些带有规律性的认识。</P>

完整的、严密的体系的形成还是将来的事。但在沈从文这本书里现已露出地表的林立的桩脚都是结实的,多数是经得起考验的,而且也已初步显示出宏伟建筑的规模。</P>

沈从文这样评价自己的着作:“内容材料虽有连续性,解释说明却缺少统一性。给人印象,总的看来虽具有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内容却近似风格不一、分章叙事的散文。”(《服饰研究》引言)</P>

沈从文的弟子汪曾祺应是理解乃师的,“沈从文后来‘改行’搞文物研究,乐此不疲,每日孜孜,一坐下去就是十几个小时,也跟这点诗人气质有关。他搞的那些东西,陶瓷、漆器、丝绸、服饰,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和坚持不懈的劳动。他说起这些东西时那样兴奋激动,赞叹不已。样子真是非常天真。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给它起一个名字,叫做‘抒情考古学’。”</P>

沈从文能把抒情气质和科学条理完美地结合起来,这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体现得最为明显。</P>

他的文物研究关注的是那些普通的东西,他从这些普通的东西上能够看到普通人的生活,体会到普通人的情感。</P>

沈从文对人特别是对普通百姓一往情深。</P>

他看到银琐银鱼,会想到小银匠一边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铜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能发现手艺人的情结和手艺之间的紧贴或者游离。</P>

沈从文用心于工艺美术,用心于物质文化史,对普通人的哀乐和智慧“有情”,和一般的关注文人字画什么的有很大距离。</P>

根本上看,这个文物研究的着眼点,其实也是沈从文的文学的着眼点。</P>

读《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也能感受到沈从文的“有情”,在《敦煌壁画唐代船夫摹本》一节中,沈从文极自然便谈到黄河三门峡地区船夫沉重而危险的负担,“据《新唐书·食货志》关于漕运部分记载,更远比一般水边驿运船夫惨剧。每天有成百上千船夫背牵上行,两旁崖石锋利如刀,每遇崖石割断竹缆,船夫必随同坠崖,断颈折臂,死亡相继。近年发现洛阳含喜仓遗迹,也多只知赞赏当时储粮丰富,地下仓库制度组织严密,却少有人注意到年以数百万石计的粮食转运过程中,船夫的劳役是什么情形。”</P>

这让许仙想起一九三四年,沈从文回家乡凤凰途中写给新婚不久的妻子的信:“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P>

象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样的着作,过去的学人是常常称之为“札记”的,水平高的就会成为小型论文的集合体。其间发生了有机的联系,得到贯通,就自然形成完整论着的雏形。</P>

这是一本开山之作,尽管还不完备,有待丰富补充,但到底是有了第一本神州民族服饰史的研究着作,过去神州是没有的。</P>

先民创造了惊人繁富、丰美、灿烂的文化,沈从文则掀开了这座伟人殿堂的小小一角帷幕,使人们得以多少窥见其神光陆离、气象万千的钜丽面影。</P>

比如温庭筠的名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历代注家纷纷猜测,“小山”是“眉山”,也许是“解山”,都不能使人满意。</P>

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说,“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有多到十来把的(经常有实物出土)……温庭筠词有‘小山重叠金明灭’,即对于当时妇女发间金背小梳而咏。”“也正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背在头发间重叠闪烁情形。”沈从文据唐人诗词、文献、《捣练图》、《宫乐图》,出土实物,作出这样的论证,是可以使人信服的,也许是可以“破千古之惑”的。</P>

比如杜牧诗“轻罗小扇扑流萤”,写七夕夜晚闺中生活小景,人们一直以为这大概是写团扇那样的东西,历来的画家也大抵都这样画但不免还是怀疑,这未免太大了一些,扑蝶(如宝钗)还可以,扑萤怕将劳而无功。沈从文就指出,在《宫乐图》和《唐李爽墓壁画》中都画有这种“轻罗小扇”,其实是有些象苍蝇拍子一样的东西。</P>

比如讨论《虢国夫人游春图》时,沈从文提出当时贵重马具的“金银闹装鞍”,详做说明,并用以证明旧传北宋宫素然《明妃出塞图》就因全不懂得“五鞘孔制”,因造成错误。又说,“元初画马名家赵子昂父子所画诸马,鞍具还采用五鞘孔制。事实上元代早已废除,画中反映,恰好证明传世诸作均临摹唐人旧稿,而非写实。”这是很精当并带普遍意义的意见。</P>

着名的《韩熙载夜宴图》,沈从文认为“必成于宋初南唐投降以后,可能即成于降宋以后顾闳中辈,但不可能成于李煜未降以前。”举出的论据包括了画中人物的宋代特定礼节——叉手示敬;与南唐降宋官吏初期一律服丝这样的细节,可见沈从文心细如发,思考细密。如集合论许多名画时代的片段,即可看作一卷出色论文。</P>

“历来鉴定画迹时代的专家,多习惯于以帝王题跋,流传有绪,名家收藏三大原则作为尺度,当然未可厚非。可最易忽略事物制度的时代特征……古人说‘谈言微中,或可以排难解纷’。但从画迹本身和其他材料互证,或其他器物作旁证的研究方法,能得专家通人点头认可,或当有待于他日。”</P>

这是沈从文在引言中所说的话,表示了他对新方法的信心,也清醒地看到,在这方面一时恐不易取得一致,还有待于更长时间的讨论与辩难。这其实正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整体精神。</P>

许仙觉得,沈从文的物质文化史研究,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情感来“还原”各种存留形式的生命和情感,“恢复”它们生动活泼的气息和承启流转的性质,汇入历史文化的长河。</P>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文史研究实是一回事,是一条长河的上下游。</P>

沈从文自己的生命也是一条河。</P>

他在三十岁的时候追溯自己的过去,写下《从文自传》,满以为可为后半生准备好一个“自己”,却不料走向了从未想过的道路。</P>

然而他却让这条生命之河在急转之后流出了别样的宏阔,从他的一生,可以看出生命流转如水的可爱处。</P>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人生。</P>

蝼蚁昆蜉,伟大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P>

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P>

而总有些人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火,煜煜照人,如烛如金。</P>

……</P>

这是一本很厚的书,主要这是一本有很多图的书,许仙也不赶时间,而且他常常在配图和沈从文的文字里想起了自己亲历过的史书上的一幕幕,一不小心就跌入回忆里,因此他看得很慢,也很认真专注,忘记了时间。</P>

等许仙合上这本《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心有所感,侧过头来,就看到了旁边虞欣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睛。</P>

“你知不知道你看了多久的书?”虞欣眼睛里全是惊异和叹服之色,问道。</P>

许仙轻耸了耸肩。</P>

“你看了整整十二个小时!”虞欣脸上露出佩服之色,道,“我们都快到埃及了。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够这么入神看一本专业书这么长时间,而且还精神奕奕,毫不疲倦。”</P>

“我见过有人看小说能够连续看三天三夜不睡觉,还情绪亢奋的。”许仙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神情,漫不经心道。</P>

“那是小说,不一样的。专业书籍很耗脑伤神的。”虞欣仔仔细细打量着许仙,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光芒盛放,恍然大悟道,“你是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