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场
李亚光荣退休。国立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星期六的晚上,舞台大幕落下。曲终人散。星期天,大家都各自休息。然后星期一,又照常去练功。好像不过是这样周而复始的机械生活中某个环节少了一颗螺丝,但是转到下一个步骤,就无关紧要了。
除了夏瞳。马修洛尔的话像是扎在她身上的刺。让她每走一步,每呼吸一次,都会疼出一身冷汗:这个疯子为什么要这样说?李亚哪里不好?哪里得罪他了?李亚是整个国立对夏瞳最好,帮她忙最多的人,他怎么可能毁了夏瞳?
虽然心中翻滚煎熬,但是她没有让这影响她星期六晚上在舞台上的表现。《吉赛尔》第二幕大双人舞。和上次业务考核的时候比起来,她的技术又精进了,对人物感情的刻画亦更加准确。此外,她这次好像真的找到了跳主角的那种感觉——那种“舞台属于我”的感觉。
台下的观众若非舞蹈学校的学生,就是李亚的铁杆粉丝。他们买票入场,当然不是为了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搭档。不过,当李亚携夏瞳出来谢幕的时候,他们还是给予了热烈的掌声。后来关海到网上去搜索有关这场演出的评论,于诸多表达对李亚退休的惋惜之情的帖子中找到一条评论,说,李亚和夏瞳的《吉赛尔》可以“媲美to的版本”。关海得意道:“看,不是我一个人说好看吧?你就是跳得很好啊!”
对于这些外行的溢美之词,夏瞳一笑了之。她清楚自己和rova还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过她知道自己进步了。这除了要归功于自己的努力,还要感谢李亚的指导。有李亚在,她会继续努力,继续进步,她会征服瓦尔纳大赛!马修洛尔的那句话,是纯粹的谎言!
她会证明给这个疯子看的——虽然,她想,这疯子根本就不会在乎她这样的小角色,也许说完了那句话,转头就忘了。但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被激怒了。就算没有人在乎,她也要证明那是一句疯话。
带着这样的决心,星期天她独自练习了一整天,星期一又早早到小练功房里练习了一个多钟头,才回到新楼的大练功房参加全团的集体练功。不过,才到走廊里,便看到人头攒动——都挤在公告栏前面呢!
应该是马修洛尔宣布了《舞姬》的甄选结果吧?夏瞳不屑:这疯子自以为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她目不斜视地朝练功房里走。
背后传来华眉的声音:“夏瞳!你怎么不来看公告?”
我为什么要看?夏瞳不耐烦地转身,却见到所有的人都盯着自己。然后关海兴奋万分地跑了过来:“你快来看!快来看!”拉住她,一直拽到公告栏前。那里面果然是《舞姬》的演员表,CastA里面写着“华眉,关海”,CastB里面赫然写着“夏瞳”以及另外一位团里男主演的名字。
夏瞳!真的是“夏瞳”两个字!
不由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参加甄选呀!
人群里发出嗡嗡的议论声,问的也是这两个问题:“什么意思嘛!她都没有报名参加呀!”
关海却高兴得有点儿“没心没肺”,当众抱起夏瞳转了两个圈:“太好了!这太好了!还是老外识货!我们的那支舞没白跳——我们可以一起跳舞了——不如你和华眉换一换,好不好?”
这怎么能换呢?CastA是首演和压轴的阵容,是所有重要人物会来观看的阵容,也是会得到最多舞蹈评论家点评的阵容。CastB不过是跳那些周间的,不太重要的场次,或者随时准备顶替出了什么状况的CastA成员。这两组人怎么能随便换呢?
夏瞳本可以说出这样的道理,但是她完全傻了。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是梦是醒。
“关海你胡说八道什么呀!”华眉尖声道,“夏瞳一点儿经验都没有,怎么能换到CastA来?”
“那有什么!”关海道,“你不愿意跟她换,我换到CastB好了。我就是想跟夏瞳一起跳舞,怎么啦!”
“演出又不是过家家!”华眉跺脚,“你要谈恋爱,在台下谈——真不知道这是发什么神经了!”
对呀,发神经了,那老外!余人也议论,上次把大家折腾了一番,选了个乡巴佬莫莉,这次又把大家折腾了一回,选了个连报名都没报的夏瞳。敢情老外是拿着国立寻开心呢!他开心完,拍拍屁股就走了,国立可闹了一身的麻烦——莫莉跳槽,搞得国立都快成业界的笑话了!都是这老外选出来的奇葩——他是不是对奇葩情有独钟?夏瞳接下来该闹什么?
“喂,你们够了啊!”关海恼火,“夏瞳哪里配不上跳主角了?莫莉又有哪点不好?不要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夏瞳虽然没报名,但是人家老外不是在正式甄选之前,看过大家跳舞吗?他就那时候选中夏瞳,不可以吗?”
大家不想引起正面冲突,都嘀嘀咕咕的。
“喂,你们不练功了?”崔宁的声音在圈外响起。
大家好像忽然遭了电击似的,猛地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这就看到江美华、崔宁等人簇拥着马修洛尔来了。
“啊,姑娘们,小伙子们!”马修洛尔显得十分开心,根本感觉不到眼下这“群情激愤”的情况,“咱们开始干活吧!我都等不及啦——华眉小姐!夏瞳小姐!”他伸出双手来。
华眉犹豫了一下。毕竟是见过大阵仗的明星,还是十分有风度地挽住了这位编舞大师的胳膊。而夏瞳依然还傻站着,直到江美华大声咳嗽着提醒她:“夏瞳,还不进练功房去?要开始排练了!”
马修洛尔向全体演员解释新版《舞姬》的构思——这是一个和原作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背景乃是现代,地点是某大都市一个芭蕾舞团中,情节就是几个舞者对名利、对爱情、对艺术的追逐与取舍。其中免不了有人为了名利放弃爱情,也有人为了爱情失去前途,更有人抛弃一切,只为艺术上的完美。然而结局却是,追求爱情的,失去爱情,追求名利的,失去名利,追求艺术的,也最终失去了艺术——成为了残废。最后,大家面对空荡荡的舞台,各自颓然离去。
有人在小声的议论:马修洛尔的风格,最喜欢把丑陋的东西放大一万倍给你看,然后把美丽的东西撕得粉碎抛在你面前。古典舞剧中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就连现代舞剧,也很少表现得如此直白。喜欢童话故事,喜欢轻松消遣的那些观众,不会买票入场的。不过,好在现代人都已经不再喜欢童话故事了,有时还偏偏喜欢花钱让自己不开心。所以马修洛尔的这部戏,应该会大卖!
夏瞳心不在焉。马修洛尔亲自带着大家热身,然后又开始分组,向一组一组的舞者讲解他们的动作。这个过程中,夏瞳只是一直不停地在把杆上重复自己的基础练习。她看不见,也听不清,周围的人好像冒泡的沼泽,缓缓地流动,要将她拉下去,窒息而死,而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就是把杆——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李亚的话又响在她的耳边。
李亚!
如果不是马修洛尔对她说出那样的话,说李亚会毁了她,此刻,她的心情会完全不同吧?这好像是一个阴谋,好像是马修洛尔为了针对李亚而挑选夏瞳来做主角一样。
她不要这样!
李亚是在这个残酷的芭蕾世界里对她最好的人。她不能背叛李亚!
汗水流进眼睛里了,尖锐的刺痛,她用手背去擦,结果就更痛了。
偏偏这个时候,听到马修洛尔的声音:“来,我的两位舞姬,该你们了!”
她好像被开水烫到了一样,差点儿跳了起来。周围的沼泽这时候才变回一个一个的人,正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不敢放开把杆。
马修洛尔向她伸出手来。崔宁和江美华几乎“恶狠狠”地瞪着她。
上不来台面的丫头!大家窃窃地议论。
“夏瞳!”关海来拉她,又对马修洛尔道,“洛尔先生,你让我和她一组好不好?那天那也看到啦,我和她搭档多完美——求你了!”
“No,No,No,小伙子。”马修洛尔笑着摇头,“我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我也知道你们两个很般配,所以我才不把你们分在一组——你忘记这戏说的是什么了吗?是‘失去’,说的是你追求什么就失去什么。所以,非要把你们分开,才能让你们体会到那种‘得不到’‘已失去’的痛苦。”
他比手划脚说着英文,关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劲儿地问夏瞳。夏瞳只得收拾心情翻译给他听。这样一打岔,愤怒、恐惧、不安、疑虑才稍稍松开它们的掌握——夏瞳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一直在颤抖。她便将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又从右脚移到左脚。
“这算什么逻辑呀!”关海孩子气地嘟着嘴,“芳婷和纽伦耶夫也跳过许多悲剧,就是因为他们般配,所以悲剧才够悲惨呀!”
“别胡闹了!”夏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我们又不是芳婷和纽伦耶夫。”
“我们比他们好!”关海咧嘴一笑,“他们只是舞台上的情侣,下了舞台就什么也不是。咱们台上台下都是。”
“你还闹!”夏瞳咬着嘴唇沉下脸来。江美华也咳嗽了一声,道:“关海,严肃点儿,这是团里的大制作,洛尔先生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别以为自己跳得稍微有点儿成绩了,就可以胡作非为。”
“哦。”关海这才不再争辩了。
马修洛尔满意地笑了笑,开始讲解第一段重要的双人舞——女主角妮可是一个独舞演员,冉冉升起的新星,为人认真努力,力求完美;男主角保罗是春秋鼎盛的舞团首席,同时也是一个行为不羁,思想大胆的人,他已经对古典芭蕾失去了兴趣,爱上了现代舞。他欣赏妮可的舞姿,想和她一起表演自己新编的一支舞蹈。这里表现保罗如何向妮可展示现代舞的魅力,而妮可则更擅长古典芭蕾。他们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舞蹈语汇交流。
由于关海和华眉是CastA,所以马修洛尔先指导他们。夏瞳则和自己的舞伴在后面跟着学。
关海本来就很喜欢现代舞,所以学起来毫不吃力。华眉也已经当了好一段时间的首席,早就操练出学习新舞步的本领了,虽然不是每个动作都能做得很完美,但比划起来也似模似样。和夏瞳搭档的那位男演员是舞蹈学校的学长,叫陈岩,技术其实犹在关海之上,可惜不像关海生就一张时下流行的阳光偶像脸庞,所以提拔的过程不如关海顺畅,是这一次业务考核之后才刚刚升上主演的。他显然要把握好这一次和国际大师合作的机会,所以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把每一个动作都发挥到极致。反而夏瞳,看着眼前舞动的人影,就好像看着大街上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人,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留下。
整整两个小时,夏瞳好像在梦游。从一群人的视线中游到另一群人的视线中——其实那视线好像阴天黄昏模糊的影子,一团一团的湿气,没有形状,只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也不知做了多少莫名其妙的动作,又撞到陈岩多少次,才终于挨完了整个排练的时间。
当舞者们一个一个地离开练功房,她才稍稍感觉可以呼吸了,口干舌燥,嘴唇好像要烧起来。便走到一边去喝水。
“晚上要不要一起练习?”陈岩问她——下午团里还要排练别的剧目,开小灶自然要等到晚上。
“喂,师兄!”关海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模样,“上班的时候,夏瞳是你的搭档,下了班可就是我的女朋友。今晚我们有约了。不能陪你练习。”
陈岩一向不太喜欢关海这个少年得志的毛小子,瞪了他一眼,道:“刚才团长说的话你不记得了?这是团里的大制作,大家就算拼了命,也要跳出点儿成绩来——夏瞳你说是不是?”
是,拼了命也要跳出点儿成绩来。夏瞳是团里有名的拼命三郎。若换在以往,哪怕要她练习一整夜她也没有怨言。可是今天,她提不起精神来。
“你怎么啦?”关海看她恹恹的模样,不无担心地问。
“我……有点头晕。”夏瞳顺水推舟地撒谎,“我想会宿舍去躺一会儿。”去静一会儿,好好想清楚这件事。
这可把关海吓坏了,差点儿要把她抱起来:“你……你怎么会头晕呢?你是不是又不吃东西了?我就跟你说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会低血糖的!你已经瘦成芦柴棒啦!走,跟我到医务室去——不,你坐下等等,我先去给你买瓶果汁来。”
“我吃了早饭了。”夏瞳拉住他,“我昨天晚上没睡好而已。回宿舍睡一会儿就好了。”
“我不信!”关海道,“那反正午饭咱们得一起吃。我要看着你吃。”说着,不容分说把夏瞳的东西收拾起来,拉她出门去。完全将陈岩当成了透明人。
夏瞳就这样被关海押着,去食堂吃了午饭,然后又被押回宿舍去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门外有女孩子在叽叽喳喳地打电话,这将她脑海中好不容易才理出来的些许思路又吵得烟消云散。她一直翻来覆去,明明不困,却真的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竟然已经过了下午排练的时间。
看看手机上,有关海的短信:“你好好休息吧,我已经帮你请假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来叫你。”
也好!夏瞳想,她实在害怕面对那湿气一般的目光。害怕那窒息一样的感觉。
她现在迫切地想要见到李亚。她相信,一切的问题在李亚那里都能得到答案。哪怕李亚不会把答案说给她听,她想要李亚指导她练习比赛的变奏,然后,她也许就会自己找到答案。
李亚说,把杆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但在夏瞳,把杆还不足够。还要有李亚。当李亚用那样严格的眼光盯着她,完全抛开她的性格与爱恨,只将她看成肢体,看成正确的动作与错误的动作的组合,她就感觉无比的安心。
她要去找李亚!
便一跃跳下床来。
可是才穿上鞋,心里忽然又一凉:她要去哪里找李亚呢?在舞蹈学校的时候,李亚是兼职的老师,她知道在楼里兼职老师的办公室里,李亚有一张桌子。到团里来之后,大家都是演员,成天除了练功就是排练,此外只有吃饭睡觉的时间。团里总共就这么多练功房,再有就是礼堂,医务室,仓库,总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他。就算不找,在练功房里傻等,也能等到。然而如今,李亚退休了!
她要到哪里去找李亚呢?以往就是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甚至没有李亚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李亚住在外面的什么地方。他走出了那个门,就消失在人海里。
天哪,他到哪里去了?
夏瞳一刹那好像变成了石像,呆呆坐在床上。
李亚走了。这个事实,到此时此刻才忽然变得真实了起来。夏瞳的心,之前似乎被许多源自“习惯”的不切实际的盼望所包围,有一个坚硬的保护壳。如今,现实拿起一把锋利的锥子,将这个保护壳凿去了。她的心就开始剧痛起来。
不过她却没有哭。不知是什么原因。
然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着她,起身,换衣服穿鞋,出门去打听李亚的“下落”。
2第二场
这举动实在有些傻。所以,明明知道张秘书那里应该有李亚的联系方式,她却不敢去问。亦不敢贸贸然去问团里的其他前辈——一方面,关海替她请了病假,她不便出现在练功房里,另一方面,她不想人知道,她和李亚每天排练,却不知道李亚的电话。
于是出了大门,往李亚告别演出的剧场来——她知道,星期六的时候,因为结束时已经很晚了,李亚有许多演出服没有来得及收拾走。星期天那个小剧场没演出也没人上班,所以演出服应该还在那里。她可以借口学生帮老师收拾服装,将这些衣服拿回国立来。稍后李亚来寻,自然就可以问他要个联系的方式。
她祈祷李亚没有今天一大早就去收拾东西。
如果能在剧场碰上李亚,那就再好不过了!
本来没几步路,她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疾奔过去。
到门口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钟。保安先把她拦住了,然后很快又认出她来:“你不就是星期六来演出的那个姑娘吗?”
夏瞳谦逊地笑了笑,把自己的谎话说了一回。保安并不怀疑:“衣服都还在化妆间里呢——现在像你这样尊师重道的年轻人可真不多见呀!”就把她放了进去,又嘱咐说,由于一间业余的艺术培训学校在这里借场地彩排年度演出,剧场里乱糟糟的,还有许多疯孩子跑来跑去,让她千万年小心别被“那群没头苍蝇”给撞了。
夏瞳笑着谢过了他,走进剧场去。
李亚的化妆间几乎还保持着星期六演出时的原样。一些演出前就由团里和别的一些兄弟部门送来的花篮在墙边上靠着——现在花卉的保鲜技术真叫人叹为观止。经过了一个周末,它们还那样艳丽地绽放着。演出的剧目表贴在墙上,是用来提醒化妆师和服装师及时帮李亚准备相应的形象。不过,化妆的用具已经收拾走了。另一边有衣架——除了最后演《吉赛尔》的那身衣服被随便搭在上面,其他的衣服都已经整齐挂好,只等李亚来取走。
置身这房间中,夏瞳立刻有了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她在一个黑暗的舞台上,前面亮着灯,不过灯和她之间隔着一层一层的网纱。她走过去,拨开层层阻隔,一直达到那光明的所在——却不是舞台的中央,而是舞台袖。她驻足,看到舞台上李亚正优雅地舞蹈。
还没有轮到他们的双人舞。李亚正在跳一支由崔宁编舞的中西合璧之作。是根据电影《霸王别姬》改编的。这也算是团里这两年剧目创编上的成果之一,在国内得了不少奖,也到国外演出过。只是夏瞳由于在其中扮演一个小角色,跟着下一幕就要出场,所以每每李亚在跳这支舞的时候,夏瞳都在后台匆忙地换装,从没有好好欣赏过。
李亚演的男旦,细腻又敏感。从今年开始,要换关海演这个角色了。想起来就觉得会有种很滑稽的效果。
夏瞳看得如痴如醉——星期六的时候,站在舞台袖里,似乎还没有这么入迷,反倒是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这样吸引人。
为什么星期六却没注意到?
啊,是了,当时她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马修洛尔的那句话——别让李亚毁了你。
这样的李亚怎么会毁了她?她看不够,学不够,和他一起跳不够。
就一直在这样想,所以神游万里!
如今看来,自己真是可笑——马修洛尔算什么?一个自以为所有人都要拜倒在他脚下的狂妄家伙。他说的话,何必要放在心上?早该左耳进、右耳出。应该集中精神,好好享受李亚的表演——那是最好的机会呀!以后他就离开舞台了!
她在回忆中贪婪地看着,眼睛眨也不敢眨。
原本在星期六的演出里,李亚每跳完一段,都会穿插舞蹈学校学生的一个小作品,以便让主角稍事休息。但是夏瞳的回忆好像是有剪辑功能的。所有旁人表演的节目都被剪掉了,最后剪成李亚的专场。
她看完一曲又一曲,最后,当李亚跳完了《天鹅湖》的王子变奏,大幕降下来一会儿。他对她伸出手:“还不快就位?轮到我们了!”
于是,她如梦初醒,匆匆跑上台去。白纱裙好像一团烟雾。
“喂!”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今天我们租场,你是哪里来的?”
这次才真的如梦初醒。夏瞳一愣,发现自己鬼使神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舞台上来了。身边老老小小高矮胖瘦一应俱全,或穿着练功服或穿着运动衣,应该就是方才保安跟他说的那个业余艺术培训学校的学员们。
“不好意思,我心不在焉。”她赶紧道歉。
几位胖阿姨盯着她,显然对一位年轻又瘦削的女孩感到万分嫉妒。
“大家不要这么凶嘛!”保安不知何时也走到舞台这边来了,“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国立芭蕾舞团的演员!上星期六晚上才在这儿演出过。你们还不向她取取经?”
“真的?”大家的态度立刻变了。几位胖阿姨都围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夏瞳:“怪不得这么瘦!原来是国立的!看这样子就特有份儿!咦,那天我经过国家大剧院,门口有张国立的大海报,上面那个姑娘就是她吧?你看这眉眼,这瓜子脸,嘿,真人比海报好看多啦。”
那海报上是华眉!夏瞳懒得和这群业余人士一般见识。礼貌地笑了笑,就要退回后台去。
但却有更多的胖阿姨围了上来,也有几个瘦的,还有小姑娘,竟递上了一双崭新的足尖鞋:“姐姐给我签个名吧!我将来也要考国立!”
夏瞳有些哭笑不得:这女孩子的身体条件不够,一看就是没法考国立的。她不忍说出来。但也不想应酬这孩子。至于签名,她还从来没有做过。夏瞳。谁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呢?这个女孩子拿着她签名的鞋子回到家里,跑上国立的网站,或者随便翻出以前国立演出的某个宣传单张,找遍主演名单,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名字。她只会觉得,这双鞋子被浪费了。
呆呆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你这孩子,跑这儿追星来了?”来了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既然有国立的姐姐在这里,你应该向人家请教跳舞的事。你那段舞跳好了吗?还是你以为穿上人家签名的鞋子就能跳好了?”
那女孩吐了吐舌头,把鞋子收了回去:“姐姐,你能教我吗?”不待夏瞳拒绝,她已经自己哼着曲子跳起来——正是《吉赛尔》的音乐。
“我们演《吉赛尔》。”那老师说道,“不过为了大家都能参与,主角是轮流演的。凡是高级班里跳得还不错的孩子,都会跳一次主角。成人班的就跳吉赛尔的朋友,还有薇莉姑娘。现在学舞蹈的男孩子太少,所以我们有时候得找女孩反串呢!”
她喋喋不休,从舞剧说到学校,说到自己创业的经历,甚至又问夏瞳空闲的时间愿不愿意去她那里教跳舞。待遇从优。夏瞳不想搭腔,只想赶紧离开。可那群阿姨们几乎把她的退路堵死。除非她穿过舞台逃跑,否则休想脱身。而公然丢下一群艺术爱好者,傲慢地离开,这种事太丢国立的脸,她不敢做。因而只能烦闷地站着,保持职业的笑容。
那些学员们就一个一个地表演自己的片段,有的“开、绷、直”一样也无,却满以为自己魅力无穷,挥洒自如,有的分明动作中规中矩,却总是畏首畏尾,好像随时准备为自己的错误道歉。夏瞳看了一阵,就是在沉不住气了——她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有个老师曾经训斥大家:“看你们跳舞,简直就是在糟蹋艺术!彼蒂帕见到这种《天鹅湖》,要从坟墓里跳出来了!”
夏瞳看着群业余舞者跳《吉赛尔》就是这种感觉。忍不住出声道:“这位同学,动作错了。”
大伙儿都望向她——你既然说错,那就示范一个正确的呀!
夏瞳这时候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就是看不得人把芭蕾跳成这个样子。她没有带舞鞋,没有带舞衣,就穿着那松松垮垮的瑜伽裤,光着脚,在舞台上示范起来。
天真无邪的乡村少女吉赛尔……以为找到真爱的吉赛尔……发现被人欺骗伤心欲绝的吉赛尔……变成幽灵,依然要拯救爱人的吉赛尔……
她虽然不曾演出过整部剧,但是著名的片段都练习过。动作精准无误。甚至阿尔伯特的部分,因为看过关海也看过李亚,她亦知道个大概。哪怕做不出男演员那种高难度的跳跃与回转,也够让这群业余爱好者目瞪口呆了。
国立的,就是不同啊!大伙儿交头接耳,一个人就可以把整部剧都跳了呢!
又有人轻声道:“一个人怎么可能跳整部剧呢?人物的性格还是有不同的嘛!一个人跳,会混起来的——冷酷的幽灵女王和幽怨的吉赛尔,要是跳混了,那还有什么感觉呀!”
旁边的人反驳:“衣服不同就行了呀!什么性格呀,感觉呀,哪儿看得出来呢?你瞧瞧人家那胳膊,那腿,那小腰……啧啧——哎?这段跳的是幽灵女王还是吉赛尔?”
“你看你,混了吧?”同伴笑起来,“这是幽灵女王啦。不过,人家跳这么久也累了,没什么气场也难怪嘛!”
夏瞳听到这些零零碎碎的对话,心里像有一株野草在发芽:她把所有的角色都跳成一模一样的!她的舞蹈变成了“那胳膊,那腿,那小腰”!没有气场!
是芭蕾,还是杂技?从前在网上看到有人批评马林斯基的a,她倒还不以为然。她虽不爱的舞,但对那万里挑一的身材和惊人的柔韧性还是十分羡慕的。
今天听到这群业余舞者无心的点评,她好像忽然悟出了什么。但随即又想:这群人懂什么!自己跳得那么差,还品头论足。
“喂,喂,喂,到时间啦!”保安唤道,“你们不累,我还要下班呢!”
“哎,是啊,累死啦!”胖阿姨们纷纷抱怨起来,“这么晚了,我还要买菜呢!”很快就一哄而散。有几个女孩子显然是这些阿姨们的女儿,也被母亲捉着,勒令她们回家“做功课”。
虽然大家都礼貌地向夏瞳道谢又道别,但是从那对于洗发水打折,大米降价等鸡毛蒜皮话题的热烈讨论中,夏瞳知道,这群人已经将舞蹈和方才为他们跳舞的这个年轻女孩抛到了九霄云外——甚至还没有一个人来问问,这位来自国立的姑娘到底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些人,芭蕾是一种消遣。若不跳,至多不过胖两三斤而已。去做瑜伽也可以减回来。
但是对于夏瞳,不跳舞,她会死。
只有那个老师上来递了名片,叫夏瞳有空就来找她。然后,也收拾东西走了。
眨眼之间,舞台空荡荡。夏瞳再不需要担心从哪个方位逃跑。所有的地方任她走。没有人会来拦她。也没有人会来关心她。
李亚走了。
没有了李老师,夏瞳的芭蕾世界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的双腿在剧烈的颤抖,显然是因为劳累。不过她却觉得,是因为脚下舞台的地板正塌陷下去。
她还得去收拾衣服,联系李亚,她想,她一定要找到李亚。
“哈罗,你果然在这里!”黑暗一片的观众席上忽然想起了怪腔怪调——是马修洛尔。稻草色的脑袋从昏暗中浮出来,像鬼似的,飘到了台前。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夏瞳警戒地。
“当然是来找你。”马修洛尔笑道。
“为……为什么?”夏瞳看对方朝台上走,几乎是本能地退后了几步。
马修洛尔哈哈笑着,仍然是那副“有意思,有意思”的表情,径自走上舞台来了。几乎把夏瞳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我看你早晨排练的时候有点儿恍恍惚惚的,所以想找你谈谈。”他道,“谁知下午你男朋友说你病了。我猜不是,打听了一下,知道你出门来。我就猜你来到这里。果然!”
他说得好像自己是夏瞳肚子里的虫,又好像自己是万能的神佛,夏瞳逃不出他的五指山。这样的态度把夏瞳激怒了,反而不怕他了。挺直腰杆,冷冷道:“那你想跟我谈什么?想说我的表现令你很失望,想说李老师毁了我,是不是?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我觉得我不适合你的舞剧,况且我也没有参加甄选,请你另换一个其他的人吧。”
辞演。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她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坦然,这么不在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啧啧啧……”马修洛尔摇着头,但还在微笑,“小姐,不要着急——你还不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呢!况且,我也不相信你不在乎我怎么想!”
“哦?”夏瞳恼火了——真是个狂妄自大不可理喻的家伙!
“你如果不在乎我怎么想,怎么会这么生气呢?”马修洛尔望着她,“当我跟你说,李亚会毁了你,你很生气,是吧?你想,李亚是你最尊敬的老师,指导你、保护你,对你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却说他会毁了你,这简直就是狗屁胡话。你无论如何都要反驳我的话。就算不能当面反驳,你也要用行动来证明,李亚不会毁了你,李亚是一个好演员,好老师,对不对?”
夏瞳呆了呆:这是她的台词,怎么被马修洛尔给抢了?“那又怎么样?”她保持着敌意。
马修洛尔抱着双臂,笑得开心,似乎很欣赏夏瞳生气的样子。“星期六晚上我来看了李亚的告别演出。”他说,“看了你们的《吉赛尔》大双人舞——跳的很好。真的非常好。让人很感动。”
这又算什么?夏瞳实在搞不清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吉赛尔》第二幕的这场大双人舞,表现的是什么呢?”马修洛尔朝舞台边走了几步,正是那段舞开始时阿尔伯特所站的位置。夏瞳以为他要跳舞,可是他没有,只是站在那里,望向黑暗的观众席:“阿尔伯特令吉赛尔心碎而死。薇莉姑娘们逼迫他跳舞直到死亡为止。但吉赛尔却不忍心——哪怕这个男人伤害过她,但是她依然爱着他,她要保护他,就算自己已经是幽灵,已经不能再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还是要保护他,不惜一切!这一种保护的欲望,不考虑自己的能力,也不计较可能的代价,甚至不在乎最后的结果,就是要保护对方——这不是幽怨,不是悲伤,不是软绵绵轻飘飘,是拼尽全力,冲出来,挡在爱人的身前。我看过许多的吉赛尔,她们总是拿捏不到这种疯狂的保护欲。星期六晚上,你表现了出来。那么自然,太让人感动了!”他转过身,望着夏瞳:“是真的,我很感动。”
“谢谢。”夏瞳怔怔。
“你想过你为何会把这一段舞诠释得这么好吗?”马修洛尔又再次向她走过来,“是因为你练习了很多次?因为李亚把你的每一个动作都琢磨到极致?我看不是。是因为你生气了。你想要保护李亚。在他最后的演出里,你要保护他,证明他是一个好老师,教出了你这样一个好学生。所以,你不惜一切了。”
是吗?夏瞳不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了。在舞台上的,她不记得。但是在舞台袖里,她的确是在想着马修洛尔方才说的那些。
“刚才你又跳吉赛尔。”马修洛尔站定在夏瞳的面前,“可是从第一支舞蹈最后一支舞,我看不到吉赛尔,我只看到动作而已——你的吉赛尔,你的幽灵女王,你的农民大双人舞,甚至你的阿尔伯特,全都只是动作而已。No,No,No,姑娘,这样不行啊——你刚才第二幕大双人舞里面的那一段也跳的索然无味。为什么?因为你刚才一点儿也不生气!”
夏瞳呆住了。她完全反驳不了。
那些业余的人这样评价她,她还会生气。马修洛尔竟然也如此说。她一句也无法辩解。
“你知道吗?这就是你和那位——叫什么来着?啊,那位华眉小姐!这就是你们两个的分别。”马修洛尔道,“她的技术,大概只有七十分吧,但是她在台上全情投入,不知不觉就把人吸引住了,所以有什么跳的不好的地方,别人也不会留心——你以为观众真的会在乎你转了三个圈还是五个圈,你做了四次小击打还是六次吗?他们是来看奥罗拉公主,看白天鹅黑天鹅,看茱丽叶,看卡门——看爱恨情仇的!你的技术,最少有九十五分,如果能够在表现力上稍微改进一些,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将不仅仅成为国立的台柱,你可以成为世界级的巨星!”
我?世界级的巨星?夏瞳不是没想过,只是想不到除了自己幻想之外,还有别人会这样看她。这且不提。表现力,的确是她的弱项。但很少有人这么明确地跟她说。他们只是不断地说:你还不行,还不够,你再练练吧。
“那我怎样才可以提高表现力?”夏瞳忘了自己几分钟前还打算和马修洛尔硬拼到底。
“很简单。”马修洛尔道,“你要放下自己,你要体会角色。角色是最重要的,比舞步还重要。别把芭蕾当成不可侵犯的神,芭蕾是用来表现角色灵魂的。不要怕动作不完美,不要怕有什么地方违背了古典的精神。而是要想,这个人物在这个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然后,顺着那感情去发挥——你完全不必担心会发挥成什么古怪的东西。你想,华眉只有七十分的技术,舞台上发挥出来,就好像有九十分。你已经有九十五分的技术,发挥出来,绝对不可能变成八十分吧?所以不要怕,高兴悲伤,全都发泄出来吧!”
这……真的是这样吗?夏瞳将信将疑。李亚从来不会这样说。在李亚那里,芭蕾永远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马修洛尔似乎听得到她心中的疑问,笑道:“李亚不是这样教你的,对吧?李亚是个好演员,但李亚不是世界级的,至少不是世界顶级的。因为他太含蓄,太内敛。反而你那个冲动的男朋友,自由发展下去,说不定能歪打正着,超过李亚呢!扯远了——我说别让李亚毁了你,意思就是,如果你继续只是这样操练技术,你永远就是能是九十五分的水平。最多变成一本芭蕾教科书。观众会睡着的。姑娘,现在是时候学学技术之外的东西了。相信我,绝对比三十二圈大回转容易。”
是吗?夏瞳有些害怕,这几乎是要推翻她虽信奉的一切。包括李亚。这怎么行?
“来!”马修洛尔向她伸出手,“我们再来跳一次今天早晨教你的舞。你放轻松,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
“我……”夏瞳想退缩。可马修洛尔已经拉住了她,将她推向第一个动作:“你是妮可,是舞团里冉冉升起的新星……”
3第三场
夏瞳回到国立的时候,整个人好像踩在云彩上,轻飘飘,迷迷糊糊。几乎不记得自己又做了些什么,依稀见过关海,被他押着吃了饭,可是回到宿舍之后反胃全吐了,挣扎着胡乱洗了个澡,就倒在床上。身体已经极度劳累,再也动弹不得,想立刻就睡过去,可是脑子还一个劲儿地在跳舞,有时是《吉赛尔》,有时是《舞姬》的《影子变奏》,有时是马修洛尔教的那支新舞。
她几乎想哀求自己的大脑:停一停,让我休息吧!可是脑子不理会她。
那样的争斗不知持续了多久,她简直怀疑自己就要死了,这时,听到清脆的电话铃声。
奇迹般,她被拉了起来,抓起宿舍的电话听筒,那边传来李亚的声音:“服装组的张老师说,你把我的演出服都拿回国立来了,辛苦了。”
夏瞳愣了愣,才想起自己的确做了这事。和马修洛尔道别后,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将那十几件衣服整理起来。又赶上出租车交班的时间,一辆车也拦不到,她不得不抱着衣服走回国立。然后交给服装组的值班老师。从服装组出来,才见到面色惨白的关海,显然是四处找她找了很久。
“不辛苦。”她回答李亚,“我不知道哪些是老师自己的衣服,哪些是团里的,所以都拿回来了。老师要是没时间回团里来,可以告诉我那些衣服是你要拿回家的,我去整理好。”
“不用那么麻烦。”李亚道,“我自己会回团里来拿的……我还想问你,你现在选中马修洛尔那出舞剧的主角,还有时间练习比赛吗?”
李亚已经知道了?夏瞳忽然有点儿心虚:“我……当然要参加比赛啦!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洛尔先生会选我……老师现在退休了,什么时间方便来指导我?”
“我们还可以照旧用傍晚的时间。”李亚道,“其实今天我下午到团里来了一趟……所以才知道你中选的事……嗯,其实,是江团长找我。本来我已经答应了要回国立芭蕾舞学校去当老师了,但是江团长想我留在团里当芭蕾大师。”
“那你答应了吗?”夏瞳急切地问。
“我……还想考虑一下。”李亚道。
“为什么?”夏瞳追问,“老师不喜欢在团里继续教我们吗?”
“这倒也不是。”李亚道,“我只是觉得我更喜欢抓基本功,可能更适合学校。团里,有时为了舞台需要,必须训练了一些其他的技巧。那不是我擅长的。”
表现力。今天马修洛尔这样说过。李亚又亲口承认。夏瞳摇摇头。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动摇李亚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那老师……还是决定要去学校了?”
“我想是吧。”李亚道,“不过,我答应江团长先在团里试教一段时间。一方面现在人手也不够,关海他们这些年轻人,可能还需要我帮忙。另一方面……我想对你的比赛也要有始有终。”
一方面,另一方面。李亚留下来有两个理由,夏瞳站了其中的一半!心中莫名地兴奋。“那……明天老师就会回来团里吗?”她问,“明天傍晚的时候,排练影子变奏吗?”
“我没问题。”李亚道,“不过我听关海说,你病了,下午都没去排练。你不要休息吗?”
“不用。”夏瞳说,“我已经全好了。”
“嗯,那好,明天见。”李亚说。
“明天见。”夏瞳也说,“谢谢老师。”
听到李亚挂了电话,她才放下听筒。
身体的酸痛一扫而空。脑袋里的混乱也烟消云散。
今天莫非是命运之神在眷顾她?充满了出其不意的收获!
她放弃甄选,却成为了女主角。
她负气出走,却得到马修洛尔的指点。
她以为失去了李亚,却没想到他为她留下!
这是多么奇妙的经历!
她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因为早年漂泊国外,也接触过基督教。这时候,便有一句圣经的经文浮上心头: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这么多年,她流泪撒种了,今天莫非到了欢呼收割的时候?
满心甜蜜。她再次躺倒在床上。这回,连灯都没有关,就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她的生活揭开了新的篇章。
早晨照旧全团练功。下午排练马修洛尔的新戏。有了那天在小剧场里的一次指点,夏瞳全然改变了态度。不仅留心每一个动作,也仔细体会人物的感情。虽然马修洛尔不便在众人面前单独指导她一个,有时他只要一个眼神递过去,夏瞳就知道自己又太过拘谨了,立刻强迫自己不去想动作,而去想感受,这样便能放松下来。她甚至连看待华眉的态度都变了,不再觉得华眉很讨厌,而是会从华眉身上偷偷学习一些表现人物感情的技巧。这样一糅合起来,加上她本来过硬的基本功,很快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周围人的目光从怀疑,渐渐变成了惊讶。议论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关海别提有多开心了,人前人后夸耀自己有的才貌双全的女朋友。陈岩也松了口气——夏瞳第一天时那态度和表现,他还以为这次铁定要被拖累呢!如今看来,这个舞伴分明就是黑马!
马修洛尔果然有眼光,大家都不得不承认。
到了傍晚六点钟的时候,夏瞳仍去老楼的小练功房找李亚练习《影子变奏》。由于这是一支纯粹技术性的舞,李亚并看不出夏瞳有太大的转变。只是帮她改进技术细节。夏瞳不辞劳苦,每天走要练到八点多才结束。这样,这支变奏也日臻完美。
时光飞逝,很快,过去了两个月。
马修洛尔的《舞姬》就快要首演了。那之前,会先预演一次给□□的领导们看。道具服装已然准备停当。大家开始了紧张的舞台彩排。每天下午都集合在剧团的礼堂里。江美华、崔宁,如临大敌,从不缺席。
这样,离开预演只剩下一周的时间。
礼拜五的下午,排练结束了。大家都陆续离去。夏瞳匆匆地收拾东西——今天是关海的生日,莫莉说,再忙,也要大家聚在一起开心一下。况她最近买了房子,新居入伙。加上夏瞳选上主角的事,可谓三喜临门,值得吃喝一场。
夏瞳本没有心情玩乐,但毕竟是关海的生日,她不能推辞。只有答应下来。连和李亚的练习都取消了。打算回宿舍飞速地洗澡换衣服,就和关海上莫莉家去。关海说,虽然自己是寿星,不过去人家家里玩,不能空手,所以排练结束,已然先走一步,去买红酒了。约定七点钟在宿舍楼下等。
夏瞳知道时间不多,胡乱地将衣服、鞋子、水瓶等塞进包里去。不过当捡起那条鲜红的裹裙时,忽然想起了今天着重排练的一场戏——女主角妮可拒绝了男主角保罗,投入舞团艺术总监格兰托夫的怀抱,将在格兰托夫新编的古典舞剧中担当主演。这其中有一段纠结的三人舞。无论是华眉还是夏瞳的表演都不能让马修洛尔感到满意。好脾气的老外今天第一次发起火来:“你们为什么都不能理解?为什么?”然后,怒冲冲奔出礼堂去。后面的排练,只能由江美华和崔宁监督完成。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夏瞳想,妮可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她追求在舞蹈的世界里更上一层楼,因此,她抛弃了深爱她的男朋友,选择和艺术总监在一起,妮可是一个卑鄙的女人。
她侧望观众席,微微虚起眼睛——想象中,卑鄙的女人是这样表情。那么,跳这一段舞的时候,她应该充满着得意,任何对保罗的留恋,都是出于伪善。
她即缓缓地做了几个动作。但忽又想:方才华眉不就是如此表现的吗?表情和动作一如《天鹅湖》中的黑天鹅。马修洛尔说,这不是他想要的。那么这种理解是错的!
也许,妮可并非贪慕名利,而是迫于艺术总监对她的压力?毕竟,在舞团中,艺术总监就是上帝。他不仅可以决定妮可的命运,也可以决定保罗的命运。他一定要得到妮可,谁能阻止他?
要是这样,那么妮可就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被迫离开爱人保罗,就算得到主角的位置,又有什么意思?她甚至还要背负众人的指责!
这样的妮可,在跳这一段舞的时候,应该充满了悲伤,既不想被保罗看出来,又实在感觉生无可恋!那是怎样绝望的境地?
她又缓缓地做了几个动作——好像吉赛尔发疯?还是像妮基雅控诉嘉桑娣夺走她的爱人?似乎都不准确,妮可这是到底应该如何?
她让自己沉浸到痛苦中去,身体沉重,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都成了沉重的枷锁,把她拖向沉沦的深渊……她渴望摆脱,渴望自由,渴望爱情,可是她无能为力……好像是不断在和地心引力斗争,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沉重……越来越沉重……她所渴望的一切越来越远,越来越遥不可及……她终于跌进地狱里去了……
胸中悲恸万分,让她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一曲结束,跌坐在舞台上,再也站不起来。
“啪,啪,啪”,黑暗中响起拍手声。
夏瞳怔了怔,还来不及抹干眼泪,就看到马修洛尔走上舞台来。“你真的进步了很多。我没想到,你也能跳舞跳到哭起来。”
夏瞳很不好意思,用手腕擦着眼睛:“我……我要走了……今天跳的不好,惹你生气了。”
“我是很生气。”马修洛尔道,“不过,我出去逛了一圈,又觉得冲你们发脾气,很不应该。其实这个故事很复杂,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你们的理解和我的理解不一样……我从没跟你们说过我自己的理解,怎么能强求你们都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呢?”
“那这故事到底是怎么样的?”夏瞳问。
“华眉诠释了一个追名逐利,抛弃爱人的魔女。你刚才好像是在诠释一个迫于无奈,而要和爱人分离可怜女孩。”马修洛尔摸着下巴,“不过,我自己想的却不是这些……你还记得第一天的时候,我跟你们说过的话吗?”
夏瞳记得——这是一个舞团中舞者们对名利、对爱情、对艺术的追求与取舍。有人为了名利放弃爱情,有人为了爱情不惜一切,有人为了艺术甘心献身。而最后,每个人都失去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
她点了点头。
“为了爱情不惜一切的那个人是谁?”马修洛尔问。
“是……保罗吧。”夏瞳猜想。
“不错。”马修洛尔点头,“那么剩下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女主角妮可,一个是第二男主角格兰托夫,他们谁是那个为了名利放弃爱情的人呢?格兰托夫挑选妮可跳的是哪一出古典舞剧?”
“是……他改编的《舞姬》。”夏瞳回答。
“这里有一个戏中戏——”马修洛尔解释,“格兰托夫自己跳索罗尔,妮可跳妮基雅,这是影射格兰托夫自己过去曾经为了爬上事业的巅峰而抛弃自己心爱的女子。所以为了名利而放弃爱情的那个人是格兰托夫。不是妮可。妮可才是那个要为艺术献身的人。”
夏瞳不禁有些糊涂了:这怎么就扯上了为艺术献身呢?
马修洛尔向夏瞳伸出手,开始带着她跳那段三人舞中妮可与保罗的共舞,一边跳一边说道:“妮可爱保罗但是妮可更爱舞蹈,她尤其爱古典舞,第一幕里我们已经交代过了。让妮可感到害怕的,不是格兰托夫,而是保罗对现代舞的痴迷。保罗要妮可跟着他,一起去现代舞的世界里开创一番事业——如此热爱古典舞的妮可,必须在自己钟情的艺术和自己心爱的男人之间选择。妮可就选择了艺术,选择了去格兰托夫的舞剧中担任主角。当然,保罗对此是心存误会的。在他眼里,妮可是个追名逐利的坏女人……”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一转身,开始跳格兰托夫的部分,继续带领着夏瞳:“格兰托夫在妮可的身上,看到的是他以前心爱女人的影子。他以前不得不为了名利放弃了那个女人,现在他功成名就,寻找一个替身也是好的。所以他要得到妮可。他要控制妮可。要妮可的一言一行完全遵从他的想法。妮可该怎么做呢?”他几乎粗暴地将夏瞳推到一个造型上。
夏瞳险些跌倒,哪儿还有心思考虑?
马修洛尔已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话:“妮可并不觉得这样的□□有什么问题——因为在古典舞中,一切都是有规矩的。在俄式芭蕾,在传统俄式的芭蕾舞团,艺术总监就是上帝,本来就应该要遵从他的旨意。所以妮可一位地遵从,一味地顺服,并不觉得格兰托夫的要求有什么不妥当。她不仅压抑自己对保罗的思念,同时也要压抑自己的个性,还要压抑身体的伤痛——而最终,妮可因为受伤,不得不永远告别舞台。”
原来故事是这样的!夏瞳的身体不断地被马修洛尔弯曲成各种几乎不可能的造型——他现在是格兰托夫,而她是膜拜古典舞的妮可。他用他动作不断地呐喊:为我跳舞!为我跳舞!为我跳舞!而她就不断地跳,好像穿上了红舞鞋一般。旋转,跳跃,再旋转,再跳跃,直到筋疲力尽,跌倒在舞台上——妮可的芭蕾人生,最终就这样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