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京城。
这个时节总是多雨,雨却总是细而绵密的,混杂了远山青黛的绿意,轻敲在青砖瓦砾上,温柔缱绻,清新而沉郁,空气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慵懒意味。
“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鸡舌香四两,檀香二两,藿香六钱,零陵香四钱”【1】
雕窗微开,秦时喻倚在桌边,灯光摇曳下,她一双纤手捧着祖传调香秘籍,选几个简单的念给旁边扎着两个圆圆发髻的小女孩听。
“你看哦,这种香便是这样制成的。”
话音刚落,她感觉左手突然一沉,她垂眸,那小姑娘已然趴在她手臂上睡得香甜。
“清儿,清儿”
她轻轻唤着。
那女孩吧唧吧唧嘴,换个面继续睡。
罢了罢了,她轻笑。
秦时喻合上那有些泛黄的残卷,托腮望着窗外一片氤氲。
姐姐前两年进宫为妃,如今已是当朝最受宠的妃子,而自家的制香生意本就红火,这下有了姐姐的扶持,更是锦上添花。
而自己,上门提亲的倒是有,可是她就想待在府上,哪也不去。这不,这两天她娘又催得紧,可把她惹得一阵烦。
她正思索着,帐帘突然被撩起,一张清丽的脸探出来,对着秦时喻盈盈一笑,
“好姐姐,娘亲让我来唤你不要忘记暗些时候的家宴。”
来的是她的妹妹,秦家三女儿,秦宁。
“劳烦三妹妹特地跑一趟了。姐姐这就梳妆打扮,还得麻烦妹妹把清儿带下去歇息。”
说着,秦宁便上前俯在她面前,轻轻摇醒秦清,玉手轻柔地刮了刮秦清不情愿的脸蛋,眼底都掺着爱意,
“走,姐姐带你去吃刚做的点心哦。”
说着秦清便踢着小短腿跳下了板凳,拉起秦宁的手,摇着两个发髻蹦跳着离开了。
秦时喻笑笑,来到妆奁前,望着铜镜中她的容颜。
她肤若凝脂,不施粉黛便吹弹可破。一双柳叶眼,既有几丝魅惑,又有几分清澈。眼底一颗泪痣显得有些无辜。
她拿起眉黛,轻扫峨眉,平添了几分清冷之意。
但总感觉还少了点什么。
“菀儿,”她唤了丫鬟过来,
“你看看我还缺点什么?”
菀儿左看看镜中的她,右打量镜外的她,连连说到,
“要我说啊,小姐已经是人比花娇,我见犹怜了”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白玉簪子,轻插/在秦时喻的发髻上,
“加上这发饰就是锦上添花了。”
秦时喻低头浅笑,
“还是你懂,以后我的梳妆就交给你打理吧,我自己怎么弄也弄不好。”
秦时喻漂亮的眼睛亮了亮。
菀儿帮她挑了一件素色凤尾裙,材质轻软而细薄,上面用金线绣着花鸟,花重色复,腰间收紧,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
秦府远离繁闹的市井,将府邸建造于郊外的玉壶山下。那里四季常青,给秦府也平添了几分绿意。
府邸内部也顺遂了秦老爷的口味,每一根梁柱都有精美的阴雕浮刻。就是这内部结构未免也有点过于复杂了,环环绕绕许久才终于到达。
眼前这垂花门楼在雨后将将放晴的光晕下显得有些虚幻。
秦家本是小户人家,好在世世辈辈都有调香这门好手艺,轮到秦老爷时又恰巧赶上了时机,凭借秦家祖传的秘方,成了京中大户人家乃至皇家最大的供香商,这才慢慢成了京中有名的商贾人家。
这次家宴,便是要提起城中三皇子办的品茶会一事。
说是品茶会,其实就是京中大户人家子女的大型联谊会,大家吟诗作赋,有兴致的再作上两首小曲,看对眼的便自己私下商量亲事,不同于平常做媒,参加茶话会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势,要么又有钱又有势。
每年都由三皇子举办,到今天已经撮合成了数对姻缘,三皇子被京中人称作“皇家媒人”。
正因为三皇子举办的,所以当今皇上也就默许朝中皇子和王爷混入其中,反正都是些家世清白的大家闺秀,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是秦时喻只想做只在家吃喝不愁的米虫,对这品茶会并不感兴趣。
爹娘一再要去她必须要去参加这次品茶会,还得表现出彩,不给他们秦家,不给她姐姐丢脸才行。
秦时喻来到门槛前,敛了敛眸,清了清嗓,轻轻踏进门内。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鼻腔。
眼前秦父,秦母,二姨娘已然入座。
秦时喻连忙向前,伏腰行礼,
“给爹娘,二姨娘请安。”
秦父的眼神看不出喜怒,倒是秦母眉目间都挂着笑意,连连答应,
“乖女儿,快坐下。”
望着这满目珍馐,秦时喻禁不住食指大动,拿起筷子准备挑起一块东坡肉。
筷子却一把被旁边的秦父打了下去。
“人还没到齐,怎么不知礼数。”
好吧,忘了她是个大家闺秀,那就再等等吧。
过了一会儿,秦宁带着咿咿呀呀的秦清出现了,秦清嘴里还叼着半块枣泥山药糕。
秦时喻瞧着秦清可爱的紧,冲着秦清挤眉弄眼。
好像个团子啊,好想捏一把。
秦时喻拍拍旁边的凳子示意秦清过来坐,秦清却一头扎入她亲娘,也就是二姨娘的怀抱。
秦时喻失望地瘪瘪嘴。
“人到齐了,那就开始用膳吧。”
耳边传来秦老爷肃穆的声音。
大家便埋头吃饭,期间,没有一人吱声。所谓的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到。
只有阵阵檀木香和饭菜香混杂着钻入她的鼻孔。
“京中三皇子举办的品茶会,我们秦家是第一次被邀请,时喻已过了及笄之年许久,就让她去吧。”
秦父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秦时喻怔住,筷子上的红烧肉因为颤抖又重新调回白瓷碗里。
这一上来就只知道吃,差点忘了正事。
她从袖中抽出绣了两朵红梅的手帕,轻轻掖过嘴角,随即眉目上换上浅浅笑意,明眸皓齿,
她不疾不徐地开口,
“爹爹,小女最近身体抱恙,恳请爹爹让三妹妹替我前去。”
空气凝滞了几秒。
秦宁最先开口,
“姐姐这是作甚?”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狐疑。
姐姐是个何等尤/物,她不是不明白,若是把握住这次机会,变成凤凰飞上枝头是早晚的事。
真是太奇怪了。
此等好机会,姐姐为什么要让出来呢?
秦父震怒,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品茶会一家只能出一名女眷去,你是嫡出,还未出嫁,你让你妹妹去,传出去别人以为我秦家的嫡女有多么见不得人呢!”
一边的秦宁已然埋下头,筷子不安地摆弄着碗里的餐食。
一口一个嫡出庶出的,秦时喻有些心烦。
眼下这情形,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办才好。
气氛稍微有些压抑。
秦时喻立马眉眼弯弯,润湿双眸,手帕掩面咳了两声,故作娇弱姿态,
“爹爹呀,可是小女近来身体确实抱恙,去了怕也是丢您的脸啊。如今妹妹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这是个好机会呀”
“是呀,老爷,二小姐不想去就罢了吧,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二姨娘抱着秦清在旁边附和道。
二姨娘当然不是为她好,二姨娘是个心机颇深的女人,此次帮她劝说秦老爷,也不过是为了不让她攀上高枝,让她在秦府的地位更低一等罢了。
毕竟嫡长女已经入宫成为主妃,要是这再飞上去一个,这家里还能有她说话的份吗?
“那怎么行呢,瑶儿,咱秦家向来就有个规矩嫡女嫁了庶女才能嫁,虽然你姐姐嫁了,可这家里还剩你,也是嫡女,你不嫁啊宁儿清儿也不能嫁,这可是个好机会呀,多少名门公子会参加啊”
秦母特地加重了庶女两个字,旁边的二姨娘脸上流过一丝黯然。
“都给我闭嘴!”秦老爷气的满面通红,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猛地一下起身,“秦时喻,你想造反是吗,这个家还没你说话的份!你去也得去,不去绑着你也得去!你再反抗,就禁闭七日,哪也不许去!”
“菀儿,送二小姐回房!”
秦时喻扶额,她咋就有一个这么暴躁的爹呢?
回到房间,秦时喻单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
树梢上栖着一轮弯月,凝结着湿气和凉意,些许月光透过她的雕窗被割碎,零零落落地洒在她的地面。
这样的夜色,望得她心灰意冷。
既然实在躲不过,便去就是了。只要她极力躲开那个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个人,就是七王爷,池砚。
为什么要躲呢,还不是因为前段时间有次偶然遇见他,把他衣裳给弄脏了,那七王爷瞪了他一眼,便走了。
秦时喻就记住了七王爷那张脸,那叫一个
人间绝色啊。
可是后来听说这七王爷是个狠角色,天性阴冷,秦时喻怕他面上没什么表示,可是心里记下了仇,所以还是打算躲着他。
话说起来,从上次见过这位七王爷后,她还偷偷地写过以这位七王爷为原型的言情话本。
故事情节是这样的。
女配被男配角七王爷池砚的外貌所蛊惑,再加上他至高尊贵的地位让她起了歹心,设计爬上七王爷的床。
她自诩自己美艳动人,天下没有男人不会对她这样的美人动心。
可惜,池砚就不会。
池砚厌恶地将她连人带被子的扔进王府的井里,在她半生不死之时再将她捞起打包送回秦府,并给秦府带去口谕,说秦诗乔是勾/引他不成后感到羞耻,跳井自尽,反被他救了上来。并说,改日他会亲自登门造访。
过了数天后,七王爷池砚果然找上门来。此时女配已经被家里人关了禁闭。幽禁房内,不许进出,撤走所有丫鬟,只给定时送些残羹冷炙。
女配每天都在死亡边缘徘徊。
女配父亲连连磕头致歉,并说让他们做什么都愿意,只要肯放过他们家。
池砚就指了一旁瑟瑟发抖的女主,也就是女配的妹妹,
“把她嫁给我,我就放过你们。”
没过多少天,女主就被送上花轿。
古代女子的命运,从来就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是女主这弱女子这天脑袋好像突然开了窍,花轿行至中途,毅然跳下花轿逃婚。不幸滚下山崖,好在被男主所救,捡回了一条命。
女主和男主之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主那时对女主一见钟情,这下救了她,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
可是池砚那边知道了这个消息,震怒,一夜之间血/洗女主府上,连年幼的孩童也没放过。
这大概就是整个经过。
好一个霸道王爷爱上我还爱而不得的故事!
她这功力怎么不去晋江文学城写话本呢?
不过这话本是写出来了,她可从来没给别人看过,只敢自己偷偷看,要是这东西被不小心传了出去,她的脑袋可能就要保不住咯。
三日后,水波清澈,莺歌燕舞。
这天便是品茶会的日子。
马车早已备好,秦时喻麻溜地上了马车,伸出脑袋给家里人挥挥手,就出发了。
马车缓缓行驶,在昨晚下过雨仍未干的青石小路上留下车辙,缓缓驶向三皇子宫外的府邸,过了大概两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秦时喻站在正殿门口左右观望。
正殿大门未关,秦时喻依稀可见里面一派热闹的景象。
就这样从正门进去太突兀了。
品茶会不让带丫鬟,秦时喻唤菀儿去西偏殿等她。
然后她提起裙子,从旁边的偏门,蹑手蹑脚地进去。
静悄悄地混在一群小姐后坐下。
还好还好,没人注意到她。
平复呼吸后,秦时喻打量起这大殿,大殿中间被一条约三尺高的朱漆方台隔开,右为各家小姐,左为各户公子,方台用来让大家作诗作画,吟诗作曲。
方台四周立着几根高大的盘龙金柱,很是气派。
想到了什么,她又立马把目光收回放在对面各家公子身上。
天哪这些公子都长得差不多啊,到底谁是慕公子呢?
为什么要找慕公子?
跟几个姐妹闲嘴时听说这慕家公子不仅有钱,关键是人还特靠谱,抵得住各路美女的诱惑。
谁家小姐要是嫁给他呀,那就是一辈子的靠山啊。
秦时喻就想,既然家里非要她嫁人,那她为什么不找一个靠谱点的?
秦时喻是没有见过这位慕公子的,听传闻说他眉目舒朗,整个人华贵矜持,是个翩翩公子。
她眼神在对面游离,眼睛都快看花。
这些人怎么长得都差不多呢?
秦时喻焦灼地咬着嘴唇,两个手指不停地翻绞着,错过了这次机会,她又要多久才能有机会勾搭上慕琛呢。
只要搭上他,她就可以在日后的日子里高枕无忧。
“姐姐身上可真香。”
一道甜甜的声音打断了秦时喻的思绪。
“恕妹妹好奇,姐姐的香囊是来自哪家香坊?”
秦时喻闻声转过头。
眼前这小姑娘笑得明丽,眉眼弯弯,眼底有盈盈柔波,脸上泛着两朵可爱的红晕,看了叫人好生喜欢。
“你说这个啊,”秦时喻玉手佻起系在腰间的香囊,“这就是我自己调的香,不是什么名贵香料制成的,也就是一些下等沉香,茉莉花,侧伯叶做的罢了,平时带着图个舒心。”
那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普通香料也能做得如此有韵味,莫非姐姐是城西秦家的小姐?妹妹听说她今天也来了。”
秦时喻低头浅笑,“妹妹好眼力,我叫秦时喻,城西秦家的长女,今日有幸见到妹妹,敢问妹妹是?”
“我叫林玉莲,城东林侍郎家的三女儿,今天有幸见得姐姐芳容。”
秦时喻拉过对方细嫩的手,
“妹妹太客气了,以后唤我时喻便是。相逢便是缘分,”说着便摘下腰间的香囊,“这个是我新做的,妹妹若不嫌弃,还请收下。以后喜欢什么香,传个信来,我立马派人送到府上。”
招揽生意什么的,她最会了。
只见那姑娘嘴上连连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呢”,一边眼疾手快地往袖子里塞,生害怕她反悔似的。
“那妹妹能否告诉我,这对面哪位公子是慕公子呢?”
“姐姐也是来找慕公子的吗?”
秦莲的脸色突然变得不悦,撇过头去,不再与秦时喻搭话了。
得,原来这也是她的竞争对手啊,白搭了个香囊进去。
正当她愣神呢,忽地感觉有无数道目光洒在她身上。
只见一公子用他的折扇指着她说,
“这位小姐,就是你了。”
就是她?就是她什么?
咋一晃神她就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了。
坐在方台前端金銮宝座上的三皇子缓缓开口了,
“这位姑娘,看你眼生,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刚刚方公子吟诗后无人接续,按照规矩,他可以指一位姑娘接上。他现在点到你,还烦请姑娘来到中间给大家来上一段。”
秦时喻先是一愣,然后站起身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秦时喻大方地来到中间,向四周鞠了躬,“小女子不才,让各位见笑了。”
别的才艺她没自信,唱歌可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她挺了挺身,清清嗓,唱了起来,
她的歌声绕梁,婉转悠扬,犹如池籁泉韵般动听。
一曲毕,四方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好!这位小姐的歌声珠圆玉润,跟那青鸢楼的阮姑娘有得一比啊!”
席间一公子带头说到。
他旁边的公子连连点头,
“敢问这歌词曲是姑娘自己写的吗?以前可从未听过。”
“是啊,这首歌很是特别啊,与我们平日里听的那些曲儿都不太一样。”
“再来一曲,再来一曲!”众人吆喝声此起彼伏。
秦时喻耐不住大家起哄,只得又唱了起来。
秦时喻并不知道,大殿侧前方有一道雕龙围屏,后面的男人已观察他许久。
那男人身着白蓝相间的长衫,脸部轮廓分明,剑眉星目,笔直高挺的鼻,一双眼狭长而锋利,眸若寒潭。
再听到她唱歌,嘴角扬起一丝笑。
不知道是什么意味。
品茶会一直到未时五刻才结束。
这些公子小姐真是太能唠嗑了,秦时喻已是精疲力尽。
一结束秦时喻便抬腿就溜了。
因为她注意到无数道灼烫的眼光在她身上。
她根本不清楚这些人的底细,她只知道现在只有慕公子靠得住。
快速出了正殿门,看到了菀儿等待的身影,
她跑过去拉住她,气喘吁吁地说,
“咱们快走吧。”
秦时喻拉着菀儿就往外走,脚却不小心拐到一方石子,向后栽了过去。
她都闭好眼睛做好准备了,却未曾想过,自己会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那怀抱太过陌生,又太过亲昵,以至于让她瞬间羞红了脸。
她正准备抬头看看这是哪位好心的公子救了自己,可是下一秒,她就感觉搂着自己的那双手忽地松开了。
而她,也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可能都要摔断了。
她气得很,正准备训斥那人几句,既然不是存心想帮她,一开始就不要上手啊,怎么救到一半还故意把人给摔了。
不是她说,就他这摔她的力道,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她直接摔在地上,说不定还不至于这么痛。
“诶,你这人怎么”
秦时喻话还没说完呢,那人已经拂袖离去了。
他的背影看上去倒是高大挺拔,就是这品性嘛,实属不怎么样。
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小姐,快起来,地上凉”
菀儿赶快上前扶起秦时喻。
秦时喻艰难地起身,两弯烟眉似蹙非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