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不是阐教的人,也无意参加阐截的战争,太乙死后他像是回到了被人遗忘的时光,任人世匆匆过,片叶不沾身。
他走过破破烂烂的山川,走过死气沉沉的江河,然后停在纷乱的战场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不,不能算是熟悉的,他从未真正见过他,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代由太乙转述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认出了太乙此生最牵挂的人,他唯一的徒弟,哪吒。
又一场与截教的战役结束了,哪吒身上沾着血,心中烦闷,急着回去见一直等候在“家中”的杨婵,却被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道人拦住了前路。
他模糊的面目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变得清晰,那是一张俊秀的面庞,恰似冬日的江河,温温吞吞,看起来亲和又温柔。
莫名的,在这煞气和杀气弥漫的战场上,忽然出来一阵和煦的清风,轻轻带起了哪吒高高梳起来的头发,他本皱着眉,眉宇间那道细细的朱砂被藏住,这风一吹他眉间的朱砂就显现出来。
他上前走了一步,哪吒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他似乎非常敏锐,察觉到了哪吒的不善,立即停留在原地,解释道“我没有恶意。”
哪吒嗤笑一声,一言不发。
“我是你师叔祖,”老君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头,说,“这里煞气很重,你灵魂里的涿鹿恶鬼必然动荡,玉清的咒印下的又太紧”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的语气像在哄小朋友“疼不疼”
哪吒脸上的戒备慢慢地褪去,表露出难得震惊。
师叔祖他想,那不就是太上老君可是老君不问世事,不出天外天,都好几万年了啊,怎么现在突然出来了
老君看出他的疑惑,垂下眼帘,解释道“你师父过世了,我想来看看他。”
哪吒一怔,眼睛忽然变得酸涩,他像是终于找到满腔悲愤宣泄的出口,声音忽然变得哽咽“他为混沌所化,没有尸身,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成婚时他都没有来。”
老君慢慢走过来,又问“那他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哪吒红着眼眶,抬起头时老君已经走到他身边了,老君正如太乙所说,气质温和,上善若水,是个十分温柔的人,他心中的戒备全然散去,答道“他说他是我的因果,他会替我背过所有的孽与债,让我自在地往前走。”
老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是他会说的话。”
哪吒看着他,听老君解释道“他是个自在散漫的人,可他这一辈子过得不算自在。”
“他成仙多年,早没了亲朋好友,修道修得久了,师兄弟之间也变得生疏,独来独去,唯一重要的人恐怕就是你了。”老君顿了顿,怅然道,“他可能除了想要赎罪,还有让你代他继续往前走的意思吧。”
“我理解他,”老君红着眼眶,拍了拍哪吒的头,说,“不过,我很难过。”
“
师叔祖”
老君修得是清净道而非自在道,不会任由自己宣泄自己的悲伤,他笑了笑,将这一份有难以跨过的台阶丢到心里,打算独自一人再消化千万年,他眼眶的红又慢慢隐去了。
他手上蕴着白色的光,再一次拍在哪吒的脑袋上,哪吒灵魂里一直叫嚣的恶鬼们似乎消停了许多,哪吒诧异地看着老君,见他落下食指,顺着天尊画过的痕迹又画了一道,哪吒眉宇间的朱砂颜色变浅了一些。
老君温声道“玉清的咒印下的太禁了,我给你松一松。”
哪吒眸光一闪,竟然乖乖地道了一声谢。
谢完还没完,他立即抓住老君放在头上的头,问道“师叔,我夫人在战场上受了伤一直没有好,您能帮忙看看吗”
老君收回手,奇道“杨婵”
“正是。”
老君点点头,说“那就去看看吧。”
哪吒顿时喜笑颜开,他笑,老君也忍不住跟着笑,他诚恳地问道“第一见面需要给她带点礼物吗”
哪吒眼珠子转了转,还真好意思讨了礼物。
老君从自己袖子翻来翻去,翻了一堆丹药,给哪吒看了看。
哪吒心道,怎么又是那堆在炼丹炉里落了灰的东西啊。
老君见他踌躇,立即解释道“这是长生不老的丹药。”
不是落灰的玩意儿,是好东西。
哪吒说“可她已经现在是黄土再造的身体,不会老了。”
老君窘迫地用手指搓了搓脸,心道,自己还真不善于跟人打交道。
“那我送点别的。”
说着他又往衣袖里找了找,又找出一堆丹药。
哪吒“其实不送也行。”
老君“啊”了一声,拢了拢袖子,听话地把丹药收回去了,认真地讨教道“这样可以吗”
哪吒觉得他这个久不出门的师叔祖真是脱离人世间太久了,交往的深了,看起来呆呆的,怪不得浑身长心眼,灵活应变到极致的太乙爱跟他打交道。
单方面忽悠传说中的三清,很有意思吧
“可以可以可以。”
“走吧走吧走吧。”
老君点点头,跟着哪吒去了杨婵养伤的地方。
杨婵平日里没事还是喜欢把宝莲灯拿出来研究,心想着昊天不肯帮她,她自己捣鼓总可以了吧,她每天瞎碰,就指望着瞎猫撞上死耗子,宝莲灯能“哗”地一下在她手中“起死回生”。
这样的话,别说她身上逼着她困在这里发霉的伤了,就连哪吒老是无法缓解的头疼都能解决一下。
哪吒带着老君跨进一个有点破旧的小院子,朝里面喊“杨婵”
杨婵没理他,他每天都这样大惊小怪的,她这时手里拿着刀,在使尽了哄人的办法以后,打算开始威胁它,可是宝莲灯这个原本听话乖巧的宝宝,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怎么来都不理杨婵。
杨婵拿着刀,低
声威胁道“你真不信我能砍下去”
宝莲灯还是不亮。
“我真砍了。”
宝莲灯躺的很安详。
“好”杨婵气急败坏,“我就砍给你看看”
说罢,在哪吒和老君踏进门的瞬间,将手中的刀砍了下去,哪吒在一边左顾右盼奇道“怎么又不理人。”
老君却先一步看到杨婵躲在一边在干什么了,他喊“且慢”
来不及了。
“咚”地一声那刀彻底落了下去,老君害怕地蒙住了脸不敢看了。
杨婵当然没有真砍宝莲灯,只不过威胁威胁,那刀将将擦着它身边,嵌进了泥地里。
她转过头看到了疑惑的哪吒,以及一个蒙住脸古里古怪的道人。
杨婵眼神示意哪吒,哪吒立即走过来,把披着头发,穿着居家服,完全不能见人的杨婵从地上提溜起来,跟她咬耳朵“这是我师叔祖。”
啊
“就是我师父的师叔,”哪吒解释道,“就是和阐教的天尊、截教的通天齐名的三清之一,太上老君。”
三清
是三清啊
杨婵再傻也知道这是何等人物了,她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泥,看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直呼没脸见人,她藏进了哪吒身后,低声谴责道“你把他带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我这也是刚遇见啊,而且我进来的时候也喊你了,”哪吒看着地上的宝莲灯,不满道,“谁叫你为了这破灯又不理我的。”
“什么破灯,”杨婵总是在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上跟他斗嘴,“这是宝莲灯。”
“都亮不了了,还宝呢”
“呸呸呸,什么叫亮不了了”杨婵捏起拳头,“在我努力下,它迟早有变亮的一天。”
她像是打了鸡血“皇天不负有心人”
哪吒在这“有心人”的脑袋上糊了一巴掌,打断了她的鸡血。
杨婵不遑多让,踩了哪吒一脚,将浑身的重量都放在那只脚上,以巴掌还脚掌。
真有她的。
他们在一边耍宝多时,老君的神识也仔细地查看了宝莲灯没有一点事后,放下手,看到他俩还在闹,有些尴尬地清咳两声。
两人立即不闹了,杨婵藏在哪吒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哪吒说“喊人呐。”
杨婵顶着一双金色的眼睛低低地喊“老君。”
老君心跳漏了一拍,以为昊天又来了。
他转过头,揉了揉眉心,告诉自己,把杨婵是昊天女儿的事彻底忘掉,不然这杨婵不能看了。
杨婵见老君听她说话就别过头,有些受伤,她说“你师叔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也是,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傻兮兮的疯婆子谁能喜欢
杨婵心里委屈,揪住哪吒的耳朵说“都怪你不早说”
哪吒无辜“那怎么能怪我啊”
“就
怪你。”
老君终于调节好心态转过身来,摆出一张和煦的笑脸,尽量慈祥“就跟哪吒一样叫我师叔祖吧。”
再这样叫“老君”,他又得调频到昊天身上,调都调不过来。
杨婵乖乖改口“师叔祖。”
老君“诶”了一声,又心重地觉得自己让人改口的样子十分自以为是,玉清身为正儿八经的师祖手都没又伸那么长,自己管天管地,倒管到人家媳妇儿头上了,想到这里,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尴尬极了。
杨婵见老君站立不安,揪住哪吒的耳朵揪得更紧了“他果然不喜欢我。”
“都怪你”
哪吒抓住杨婵揪耳朵的手,让她放下“怪我怪我。”
杨婵他是没办法了,他转头喊道“师叔祖”
老君一怔,问“怎么了”
哪吒指着屋子里唯一的桌子,义气凌然“请坐”
老君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多感叹号。
哪吒拍了拍杨婵“现在收拾去。”
杨婵点点头,眼睛转了转,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拿起地上的宝莲灯,沿着墙沿爬到另一个屋换行头了。
然而,老君的不安不是针对杨婵这一个人,他一来到不熟悉的环境,见到不太熟悉的人,就会觉得不自在。
可能是自闭太久,有点社恐了。
跟他相比,哪吒都显得在人情往来上练达了,哪吒拿过家里的杯子给老君斟酒,老君拿过酒,道了一声谢,尝到了熟悉的酒味儿,浑身放松了很多。
“是乾元山那边的酒”
哪吒愣了愣,苦笑道“我也不爱喝酒,身上的都是师父给的。”
老君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酒,拐弯抹角地问“杨婵这些天在做什么”
哪吒无奈道“她跟孔宣一战后,受五色神光的影响,宝莲灯不能用了,她一直尝试着唤醒它。”
“是这样。”
“不过,我觉得那破灯不醒最好了。”
老君拿住杯子的手微微一滞,问“为什么”
“她是宝莲灯的寄主,却不是主人,”哪吒沉下眉眼,冷道,“她曾因为宝莲灯丢过一次命,那时也许是愿望比较简单,所以献祭的东西少,只是付出了她当时作为人的寿命和肉身。”
“她现在真正剩下的只有她的灵魂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许下什么不能反悔的愿望把灵魂也给丢进去,像师父一样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老君攥紧杯子。
“我心中一直有一种预感,”哪吒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破破烂烂的山水,皱着眉道,“杨婵很危险。”
老君低下头。
“师叔祖。”他也许是想拜托些什么,可是杨婵风风火火跳进来打断了这一切。
杨婵换了身蓝色的衣服,飞速整理好头发,与哪吒一齐喊道“师叔祖”
哪吒一顿,嘴角扬了扬,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接住了跳进来的杨婵。
他怀抱很轻,专程调侃道“又要用你那不太利索的腿跑到哪里去。”
杨婵哼了一声“你管我呢。”
哪吒捏了捏她的脸,在她反抗之前,把她又推到身前,给老君正式露了个脸,老君捧着酒杯,淡笑着问好。
杨婵看着老君现在放松一些的样子,觉得问题果然出在她之前疯婆子似的造型上,她决定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她坐在桌前,盯着老君的酒杯,等他默默喝完时候,非常殷勤地要给他斟满。
老君冷清惯了,难得接受这么周到的服务,他看着哪吒笑着瞧杨婵的傻模样,想了想,到底没有拒绝杨婵倒过来的酒,酒一斟满,他便在杨婵饱含着期待的眼神中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就着这对小夫妻的善意,他心中升起一团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意。
哪吒、杨婵和老君并不相熟,但攀扯起来,竟然能说许多,当然,主要说话的是杨婵,她话可多了,坐在桌子前,张牙舞爪的,十分夸张地跟老君讲述她和哪吒这一路路的见闻,说到激动处,成语一串串的,哪吒别过头笑,杨婵炸毛地问笑什么。
哪吒捏捏她的脸,说笑她有文化。
有文化的聪明人不少见,有文化的傻子却很少见。
杨婵跟他混了太久,虽然听别人的讽刺有点勉强,听他的还是能听懂的,她的毛炸的更厉害了,像猫又像狗,又抓又挠,又叫又吼。
哪吒熟练地顺毛。
他俩在一起就没有真正消停的时候,老君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哪吒等顺过一轮毛,杨婵也差不多显摆完的时候,提到了正事,说起了杨婵身上的伤。
老君身上一堆丹药,别的不说,丹药管够。
吃着他的药,辅以老君温和的灵力,过不了多久就会好。
杨婵听到自己脱离发霉的日子有望,高兴不已,高兴完还不忘哪吒的事,她拉着哪吒问无所不能的太上老君能不能治一治哪吒的头疼。
“已经治了。”哪吒言简意赅地替不善言辞的老君解释。
杨婵音调略高的“欸”了一声,看向哪吒,得到哪吒一个肯定的点头,杨婵肉眼可见的喜悦,捧着哪吒的头,兴奋地看来看去,然后看到了全程很少说话却总是温柔微笑的老君,杨婵顿了顿,觉得老君的性子有点像杨天佑。
她认真地向老君道谢,老君带着微笑谦和地摇了摇头。
老君之后跟着他们住了一段时间,杨婵发霉的日子有人陪伴,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有老君的陪伴,眨眼间,杨婵的伤就快要养好了,老君不太说话,却很有耐心听别人说话,于是,杨婵整天东拉西扯很快跟老君混熟了。
老君和她接触过的天尊,以及昊天口中的通天完全不是一类人,实在是温和的太像个普通人,和传说中高高在上的三清离得很远,跟他待在一起很容易就暴露自己全部的样子。
杨婵捧着手里
的宝莲灯诚挚向此时她心中无所不能的老君请教能不能“救”宝莲灯一命,老君看着她手里的宝莲灯,愣了愣,古怪地沉默了很久,看着她,沉静的目光变成一汪柔和的泉水,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摇了摇头。
aaadquo连您也不知道怎么办吗aaardquo杨婵心想,难道真只有拜托昊天那个油盐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