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长长地“嗯”了一声,说“我感觉不是。”
“好,”烛九阴点点头,脾气很好地说,“那小友可以跟在下再探讨探讨。”
青牛车继续往南远行着。
远在武庚突袭西岐的时候,姬发带兵东进的步伐就已经压入潼关之前,犹如压天的黑云滚滚而来,大势之下,潼关的将领临阵脱逃,没了影子,风雨欲来时,小狐狸还在兢兢业业扮演她的“姜姬”。
就算帝辛早已明白姜姬已死。
大周反了,武庚发了疯,带着朝歌二万精兵向西横行,去了小半个月,至今没有一点消息,朝野里因为没了太子殿下那些所谓的改革都落了空,这位积威甚重,又“受伤”多日的君王最终还是被请了出去。
帝辛一走,偌大的后宫里就只剩下了小狐狸,她身份已经暴露,当然不能再去前朝招摇过市,只能待在后宫里发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小狐狸本狠狠教训过一次后,就再不敢乱动了,她除了应有的台词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动也不敢多动,帝辛一走,她就缩在奢华的床铺上,缩成一团白色的小狐狸,用舌头舔舐自己身上养了近一个月也养不好的伤口。
她那多出来的一只尾巴,在刑讯的时候,那群混蛋人类觉得稀奇,在她哀求和惨叫声中生生砍了下来,露出一块惨红的伤口。
帝辛肯留她这个妖孽一命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当然不敢奢求他愿意花心思治疗她身上的伤,她知道在这个需要交换才能换来点什么的世界里,只有国师才是唯一无偿对她好的人。
国师。
一想到他,小狐狸还是十分委屈,不由得在心里多喊了几句。
毫无疑问,他是突然失踪了,连以前交代他手上的国事也被他放到一边搁置,不然武庚不会在下山回国以后就那么快掌握大权,小狐狸和申公豹也不会那么快被清算。
小狐狸现在自身难保,当然也没有机会去探寻申公豹的下落,想得差一点,可能朝廷这边的事情结束了,申公豹不需要再呆在这里,干脆金蝉脱壳走人了。
可是明明都说好了一起走的。
小狐狸鼻子很酸,她从底层爬出来,
挨打挨骂挨罚都是经常的事,可是,她从来没有试过在付出全部真心后被人当做玩笑丢在一边的感受。
心真的很疼。
明明演别人都演久了,怎么属于自己的心还是那么疼。
不过,她连疼都只敢小心翼翼,藏着掖着,她现在活着都困难,思考这些完全是多余的,而且如果不压抑自己的难过,到时候耽误了自己扮演姜姬,伤的是自己。
她蜷成一团,舔舐自己的伤口,心道,她不能再受伤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打算趁着这几天帝辛不在后宫的时候偷偷跑掉,跑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就算只做一只普通狐狸,滚到底层里跟那些低贱到跟牲畜没什么区别的小妖怪堆里也没有关系。
她反正就是从那里爬起来的,她不怕再爬一次。
而且,比起赤裸裸的争斗,在经历许多过后的小狐狸认为,人的世界远比妖怪要可怕、复杂得多。
正想着,屋外传来人的脚步声,小狐狸吓了一跳,左右望了望,看到了放置衣物的柜子,不管二七二十一,先一步把自己塞了进去,微微发着抖,小心翼翼地借着柜子外的一道小缝隙查看着屋子里的动静。
帝辛已经吩咐过,除了他,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独属于小狐狸的宫殿,帝辛杀人不眨眼,又毫无忌惮之心,时时发起疯来,后宫那些女人简直死着玩儿一样,没有人敢不遵循他的吩咐。
所以,敢违背帝辛的指令擅闯宫殿的人是谁
小狐狸心跳如鼓,害怕来的是武庚的人,武庚那么想杀她,况且他是帝辛的儿子,就算因此动怒,帝辛也不会为了她这个赝品杀了他真正的儿子,所以,武庚肆无忌惮,而小狐狸战战兢兢。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洒进来一个由阳光组成的金色二角形,某个人轻轻踏了一步进来。
真的闯进来了
小狐狸浑身发抖,大脑急速运转,觉得自己又要大祸临头了。
可她光顾着害怕,没有仔细去看那个人的影子。
他走得很慢也很轻,像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走到路上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小狐狸眼前的一缕光变暗,他关上了宫殿上的门,慢慢朝屋子里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走起路来,那衣服轻轻往后飘动着,小狐狸看着那熟悉的姿势,心里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她浑身颤抖地更加厉害,眼眶变红,聚起水光,张了张狐狸的嘴巴,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又低哑的惨叫声。
他怎么来了
她想。
他不是失踪了吗
如今形势如此,为什么还要冒险来到这个于他而言毫无用处的地方
小狐狸怎么也想不通,她蜷缩在柜子里,明明想不通,明明心也疼的要死,明明也决定好了自己不再相信任何人,要好好做一只四处漂泊的小妖怪
却还是期待着他能来到她身边,推开眼前这扇紧闭着的柜门,像当年那样,将她从命运的泥潭中拖出来,将她带去
更加广阔、更加安宁的远方。
想着想着,她的狐狸模样开始发生了变化,她慢慢变大,四肢慢慢变长,尾巴也逐一收掉,身上白色的皮毛逐渐隐去,尖尖的嘴收了回去,纯黑色的眼睛变大变长,拉成一双狭长而妩媚的狐狸眼。
狭小的柜子因为她的变化变得更加狭窄,她几乎不能动弹了,只能无声地流着泪,借着那一线天光,安静地瞧着他越来越近的影子。
他没有在空旷的屋子里胡乱寻找,他不仅知道小狐狸躲起来了,还知道她具体躲在了哪里。
这只活着都困难的杂毛狐狸要是躲只会躲在逼仄的环境里,用空间换取难得的安全感。
他停在了柜子的一旁,身处在明亮的天光中,无法借着柜子上的一条缝隙查看黑暗里的风光。
他抬起手,轻轻扣了扣柜子的门,然后听到再也藏不住的哭声。
她在哭。
意识到这件事,他的手滞在空中,没再敲了。
“娘娘。”他的声音平淡而又冷漠,却像是冬日里始终不结冰的水,潺潺流动,温柔绵长。
里面的哭声更大了。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说“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紧闭地柜门被“呼”地一下打开,露出一个衣着华贵却艰难蜷缩的贵妇人,她长着一张美丽却陌生的脸,那张脸不是什么姜姬的脸,也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是她自己的脸。
是小狐狸,是苏妲己的脸。
申公豹脸上短暂地跃起浮光掠影一般的诧异,然后又迅速隐去,他上前一步,然后被小狐狸哭着抱住了。
她根本不喜欢做人,可是只有人才能这么彻底地拥抱他,于是她的身体顺从着她的想法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国师。”她喊。
申公豹伸出双手,将她从狭窄而黑暗的柜子里温柔地抱了出来,轻轻应了一声。
“我找了你好久,”她委屈地哭道,“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申公豹将她抱到床上,单膝跪在床边查看她浑身的伤口,只要不特意使用变身术,她身上那些醒目的伤口根本藏不住,看着看着,申公豹一向毫无波澜的心泛起波澜,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狐狸在喊疼。
他太失态,抓得太紧了。
“对不住。”他松开了手。
小狐狸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头看着他那张不知为何毫无血色的脸,说“没关系。”
申公豹淡淡地“嗯”了一声,看着他们相牵的手,说“大周已反,大商被灭不过朝夕之事,你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处了,我带你走吧。”
这正是小狐狸求得,只不过在经历了残酷的刑罚,在绝望之际,她没想到申公豹在事情结束后真的可以带着她一起离开。
她擦了擦眼睛,用力点头,抱住申公豹,说“那我们去哪”
我们
申公豹听出她话中的期待,抬起手,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
伤痕累累的脊背,心里想,没有我们。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瑰丽却罪恶的商宫,出去以后,小狐狸把苏妲己的名字又捡了回来,安在自己头上,要求申公豹不要再称呼她娘娘了,要好好叫她名字,但申公豹明显是无视了她的需求。
她一身是伤,变成了一只小狐狸,挂在申公豹的怀里,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
她本来闹着要去涂山耀武扬威,被申公豹凉凉地拆台,告诉她,她现在既没有两条尾巴,也没有高强的法力,自身难保,就不要去涂山招摇过市。
她表示很生气,而且要大生特生,娇纵的样子就像笃定了申公豹会好好哄她。
申公豹却也如她所想,千依百顺。
她本来想再作一点搞一出离家出走,但是一个人多远走几步,就发现混战的世道,不太适合她作天作地,她很能屈能伸,又灰溜溜地跑了回去,从背后抱住洞府里捣鼓药材的申公豹,宣布“我决定暂时给她们那群恋爱脑留点面子,不去招惹他们了”
申公豹咳了咳,弯下腰,扔掉放在自己腰前的手,完全不理她的宣言。
待她要闹时,他打量着手里晒干可以制药的昆仑雪莲,淡声问道“你不去涂山,不是还要回青丘衣锦还乡吗”
小狐狸涨红着脸,被申公豹说过一顿,她知道就眼下的情况回去不过是自取其辱,但她被戳了痛处,开始跳脚,发出刺耳的狐狸叫。
申公豹蒙住她的嘴,皱着眉,不适地说“闭嘴,不雅。”
小狐狸“”我又要闹了
她从人又变成狐狸,放心地在洞府里打滚,滚来滚去的,直到被申公豹勒令过来喝药。
自从跟着他走出商宫,她的日子就是养伤养伤养伤,喝药喝药喝药,无趣极了。
而且那药苦的要死,她才不要喝,满山乱跑,然后被申公豹面无表情地抱回来。
药碗怼在嘴边,申公豹命令道“一滴不剩喝掉。”
“那我不喝呢”
申公豹发现她是在认真作妖,瞟了她一眼,道“你不喝,那我只能掰开你的嘴了。”
小狐狸熟练地给他抛了一个文雅的媚眼,声音也变得暧昧“你喂我,我就好好喝完。”
申公豹闻言,只安静了二秒,在小狐狸以为自己奸计要得逞的时候,掰开了她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小狐狸一直挣扎,最后还呛到了,可申公豹真的一滴也不准她浪费,死死捂住她的嘴,任她在自己怀里扑腾。
扑腾完,那药也喝完了。
小狐狸呛的狼狈不已,生气极了。
申公豹不理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狐狸还是在生气,但申公豹完全不管。
他们睡觉是分开,小狐狸一直不知道申公豹睡在哪里,申公豹也从来不告诉她,平时她就好奇一下,今天她就非要把他抓出来,趁着他睡觉,也灌他一碗水,好好报复他。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水,学着平时申公豹走
路的样子,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翻遍了洞府然后看到了一只蜷缩在隐蔽地方的巨大的黑豹。
它喘着粗气,十分痛苦地缩成一团。
小狐狸知道申公豹是妖怪,但她一直不知道他原型是什么,申公豹似乎笃定要一直做个人,尽全力要跟妖怪的原身切割,无论怎样都不会暴露自己妖怪的原身,可是今天这是什么
小狐狸不敢相信那只虚弱的豹子就是平日里顶天立地的申公豹。
她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却还是走上前,然后那只豹子忽然睁开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月夜里披着人皮的她。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喊“国师”
那只豹子的呼吸短暂的停了一瞬,他就这样狼狈地和小狐狸对视一眼,然后迅速在黑夜里离开,很久也没有回来。
小狐狸至此再也没见过申公豹,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事,申公豹又不要她了,她后悔极了,然而等无可等,从洞府里跑到山外的时候发现这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禁制,怎么也出不去了。
她只能蜷缩在结界里,祈求着申公豹的又一次来临,在此期间,她的伤奇迹般地好了,不止如此,她陡然多出千年的修为,长出了五条尾巴,她左想右想,想到申公豹手里那些非要灌到她嘴里的药和他身上无法痊愈的伤以致要在黑夜里变成他厌恶的原型。
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大错。
申公豹在半个月后还是回来了。
只不过,他这一次伤重得就算变成人也藏不住了,他的黑袍浸满了血,衣服结成了坚硬的纸,抱起来非常咯人。
小狐狸一看到他就立马抱住他,生怕他再次跑掉,可她不管怎么像人一样拥抱他,他都会离开。
他这一次就是来道别的。
他坦白了自己的伤情,说是修炼万年的仙人伤的,治不好也活不长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留给自己的保命药给我”
“保命药”申公豹摇了摇头,说,“我留着它不是保命的,嗯,这昆仑雪莲算是我过往的纪念品吧。”
“骗子。”
小狐狸吼道“大骗子”
申公豹点点头,温声道“我本就是骗子。”
小狐狸愣了愣,听他说“不管我怎么模仿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我都是烂心烂肺的妖怪。”
“我狭隘、嫉妒、傲慢、敏感、贪婪,”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这就是我,天生的妖怪之心。”
小狐狸红了眼眶,哭道“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做个人”
“不知道。”申公豹想了想,说,“我可能认为做人很好吧。”
“可是你为了做人累成这个样子,又伤成个样子值得吗”
申公豹闭上眼,想起很多年前,元始天尊远行在雪中顶天立地的背影,摸着滚烫的心,说“或许,是值得的吧。”
小狐狸跑上前,又一次抱住了他。
申公豹回拥了她,然后拉着她的手,来到了铺满书卷的石桌上,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刚刚捡到小狐狸时,抓住她的手,教她写字,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字字清晰。
小狐狸一直在掉眼泪,泪水落在竹简上,洇湿了上面清晰的字迹。
申公豹停了笔,他道“我这次回来是跟你道别的。”
小狐狸瞳孔一缩,立即偏过头去看他,申公豹解释道为了阐截合流,阐教由我开始挑动起了阐截旷世之斗,这一场大战,就算是赢,也会是败。”
“阐截所有的损失,人间所有的灾难,这一切的因果,我身在其中,必定要承担。”
“我注定因此而死。”
小狐狸想要挣扎,申公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温柔地抓着她的手,在空白的竹简上,浓墨重彩地落下一个“死”字。
“娘娘,”他依旧那样称呼她,“我既不想重伤病死在路上,也不想被随便什么人杀掉。”
“我想死在我师兄手里。”
“这是我欠他的,我也跟他说好了,”他脸色苍白,神色平和,“善恶终有报,这是我作为人的圆满。”
“那我呢”她哭着问。
申公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吃下了昆仑山的千年雪莲,以后就不会再被人随意欺负了。”
“娘娘,”他说,“活着,对你而言再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你不用依靠谁,也不必和什么人做交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脸上流露出一个笑,“你顶天立地做个人也好,逍遥自在地做个妖怪也好,随你喜欢。”
“你自由了。”
小狐狸抓住他的手,忽然说“我喜欢你。”
申公豹愣了愣,拿笔的手滞在空中,听小狐狸说“我想去涂山耀武扬威,也想回青丘衣锦回乡,还想去昆仑山看你过去的时光”
她握笔的手攥成了拳头,哭着说“但这一切的重点是和你一起。”
申公豹眨了眨眼,面对小狐狸终于说出口的直白的告白,一如既往地平静,他说“我有一颗妖怪的心,我狭隘、嫉妒、自私、傲慢、贪婪、偏执,好像很难学得会这些美好的感情。”
“可我就是妖怪。”小狐狸反驳道。
“是啊,”申公豹说,“我现在发现人和妖怪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他将怀中的小狐狸抱在铺满书卷的石桌上,低下头,看清了她的原身,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就像当年元始天尊点化他一样点化了这只与当年的他一样执着、一样可怜的小狐狸,他笑着说“你的生命还有很长的时间,就算没有我,也要一个人走下去。”
“不要彷徨,不要犹疑,不要绝望,不要怨恨,”他抬起头,放下点化的手,温柔地说,“你会成为天之外最自由、最光明、最坦荡、最厉害的仙狐。”
他这个烂心烂肺的妖怪在谎言和阴谋之外,将他全部的真诚、美好堆在她面前。
“娘娘,”他的笑容无比真诚,“做你自己的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