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受重托犀首担纲?逞顽劣张仪戏师(1 / 2)

翌日午后,在少梁城西河郡守府,西河郡十余名将领站作一排,无不神色严肃。

龙贾站在他的庞大几案后面,一脸威严道:“??真正的敌人就要来了,建功立业的时刻近在咫尺,该说的本将都已说过了,该下的令本将也都下过了,诸位将军这就回去,精心筹划,自今夜起,三军进入战时戒备。无论哪一个环节发生过失,无论哪一位将军有所疏忽,本将绝不姑息,一律军法处置!”

众将尽皆跨前一步:“末将得令!”

龙贾转向其中一人:“曹将军!”

曹将军顿足:“末将在!”

“加紧整训新募军士,务必于一个月内完成所有技击,确保投入疆场搏杀!”

曹将军拱手:“末将得令!”

“诸位—”

龙贾话刚出口,守值军尉趋进,跪叩道:“报,王使到!”

龙贾略略一怔,朗声道:“恭迎王使!”起身,大步迎出。

众将跟着迎出。

龙贾与众将走到府门处,将传旨的御史迎至府中。

御史拱手道:“龙老将军,在下奉旨宣示王命,请将军合符!”取出一半虎符。

龙贾亦从一个密匣中取出代表军权的另一半虎符。

二符契合。

龙贾将王使让至主位,叩道:“西河郡守龙贾恭请王命!”

王使朗声道:“??命西河郡守龙贾于五日之内点河西锐卒三万,函谷锐卒一万,车卒两万,车五百乘,出征卫境,与上将军魏卬合兵迎击齐、韩、赵等犯我之师??”

龙贾、公孙衍、众将无不错愕。

陈轸府门外,朱威候立,其车马停在旁边。

陈轸、戚光脚步匆匆地走出府门,陈轸笑容可掬,长揖道:“哎哟哟,没想到会是司徒大人哪,您可是稀客呀!”

朱威还个礼:“在下冒昧,有扰上卿了!”

“同朝为臣,谈何冒昧。”陈轸又是一笑,伸手礼让,“司徒大人,请!”

“在下有杂务在身,就不进府了!”

“哦?”陈轸略略一怔,“司徒大人有何吩咐,陈轸恭听!”

“吩咐不敢,在下此来,是有一事求问上卿!”

“司徒请问!”

朱威二目直视:“上卿真的认定秦人诚心睦邻?”

“司徒有何惶惑?”

朱威语气坚决:“在下认定秦人有诈!”

“哦?”陈轸愕然,“秦人为何而诈?”

“为河西七百里!秦弱之时,还曾与我大战数遭,小战不计其数,今秦变法强盛,国力不弱于我,本可与我一战,公孙鞅却突然来使,俯首称臣,缔结姻缘,窃以为不合常理!”

“呵呵呵,”陈轸笑应道,“司徒大人过度谨慎了。”压低声,“天下相争,家国一理,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居家为邻,原本没有常理可循,朱大人可曾见过一直在打打闹闹中过好日子的邻居吗?”

“可??”朱威急了,“我了解秦人!”

“呵呵呵,”陈轸又是几声笑,“在下晓得大人了解秦人。”凑近,声音更低,“难道大人能比王上更了解秦人吗?”

朱威气结:“你??”

“朱大人,”陈轸敛住笑,“你我都是臣子,为人臣子,你我都得听主子的,是不?王命征卫,我们只能去征卫,王命睦邻,我们只能去睦邻,是不?”

朱威驳道:“为人臣子,更要向王上力谏!”

陈轸冷冷一笑:“若为力谏,大人当是访错门了,应该直接入宫才是!”

朱威语塞,脸上泛红,呼呼喘气。

“朱兄,”陈轸缓和语气,“那日宫廷之辩,想必您还没有忘记吧?自古迄今,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只有一个是不变的,那就是利益!秦、魏皆是大国,是强国,争则互伤,和则互利。在在下眼里,王上和秦公,哪一个都是明白人哪!”

朱威不想再听下去,一个转身,跳上车子。

马车疾驰而去。

戚光冲马车扬尘“啪啪”甩几下袖子:“什么玩意儿,竟然上门要求主公—”

陈轸横一眼,戚光戛然止住。

望着朱威远去的扬尘,陈轸轻吸一口气,良久,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芽都还没冒出来,真当自己是根葱呢。”转对戚光,“备车,进宫!”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里,龙贾望着几案上的虎符,忧心如焚,几次起身来回走动,又都坐下。公孙衍端坐于席,两眼闭合,似是入睡了。

龙贾猛地一拳砸在几上:“咦!”

公孙衍眼睛睁开,看向龙贾。

龙贾重重叹出一口气:“唉,犀首呀,老相国说得是,王上发昏了!”

“不是昏,是妄想!”

龙贾沉思良久,猛地抬头,不死心道:“犀首,你说秦人??真的会??”

公孙衍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犀首?”

公孙衍睁眼,看向他。

“我是说,万一秦人真的是??结好呢?”

公孙衍又是一声苦笑,反问道:“龙将军,您是历经百战的人了,两军对阵,您能寄望于万一吗?”

龙贾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四周静得出奇,水漏声清晰可辨。

“犀首,”龙贾猛地起身,“走,你我这就驰回安邑,进宫面君!”扯起公孙衍。

公孙衍一把推开,轻轻摇头。

龙贾略怔:“犀首?”

“王命既颁,身为主将,您若回宫,就是抗命,身且不保,能救河西否?再说,一个完全昏掉的人,他能听您的吗?”

“那??”龙贾急了,“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河西七百里葬送秦人之手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我是真的不晓得怎么办了!”

龙贾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顿住:“你看这样成不?河西守将中,勇武善战者莫过于张猛和吕甲。在下将两万新兵带走,换下两万武卒并他们二人,交由你全权统领!”

一阵沉默。

“还有,河西另有苍头数万,不少后生自幼习武,熟知兵器。这些后生多是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他们愿意为国效力。你可再征一军,虽说不能用作劲旅,却也能在关键辰光帮些小忙!”

公孙衍微微抬头,缓缓睁眼,拱手道:“谢将军信任!在下可以效死,但无法答应将军统领河西!”

龙贾略显诧异:“为什么?”

“名分!”

龙贾语气坚决:“在下这就表奏王上,封你为副将,统领河西!”

公孙衍重重摇头:“将军最好不要表奏!”

“为什么?”

公孙衍反问道:“如此重职,王上能交给一个相府门人吗?”

龙贾轻叹一声,再次闭目,沉默。

翌日晨起,东方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招摇过市,走出东城门,离开少梁。

郡守府的正厅里,一身披挂的龙贾坐于主位,公孙衍仍旧是一身士子服,坐于客席。在其对面,端坐着吕甲、张猛两员虎将。

龙贾拿起郡守印玺、统兵令牌,对公孙衍道:“犀首,没有后路了,请接印玺、令牌!”

公孙衍纹丝不动。

龙贾叹口气:“犀首呀,该说的我都说过了,难道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你不成?”

公孙衍打个惊战:“我??”

龙贾起身,作跪姿,两眼直视他:“犀首,老相国在看着你吧!”

公孙衍两眼泪出,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跪下,闭目接下西河郡守的印玺和令牌。

龙贾转对张猛、吕甲,声音激昂:“张猛、吕甲二将听令!”

张猛、吕甲拱手:“末将听令!”

“本将奉命东征,关于河西守御,本将全权交由公孙衍统领,从现在起至本将返回之日,公孙衍暂代西河郡守之职,你二人全力协助!”

二人再拱手:“末将领命!”

龙贾双手解下佩剑,转对公孙衍:“公孙将军,请受御剑!”

公孙衍双手承剑。

龙贾看向吕甲、张猛二将,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语气斩钉截铁:“此剑为王上亲授。此剑在,本将在!无论何人,凡不听号令者,斩立决!”

张猛、吕甲相视一眼,表情肃然。

龙贾起身,走到一侧,礼让道:“代郡守,请坐正位!”

“我??”公孙衍表情尴尬。

龙贾走过来,将他拉起,连拖带扯地推到主席位上,公孙衍硬着头皮坐下。

龙贾走到公孙衍对面,扑地跪下。

公孙衍、吕甲、张猛三人皆是呆了。

“公孙兄弟,”龙贾声音恳切,“白相国临终之时,将河西七百里江山托予老夫,不想老夫??唉,什么都不说了,河西,老夫??只能转托您了!”

公孙衍亦跪下,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龙将军??”

龙贾声如洪钟:“公孙将军,请受老夫一拜!”叩拜于地。

公孙衍对拜,泣不成声:“龙??将??军??”

张猛反应过来,紧忙起身,跪在龙贾身后。

吕甲略作迟疑,亦跪过来。

龙贾起身,对张猛、吕甲道:“二位将军,河西七百里,老夫这也托予二位了。自现在起,公孙衍的命令,就是本将的命令,你二人不可违背,否则,本将必以军法处置!”

张猛、吕甲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龙贾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府门。

公孙衍在前,吕甲、张猛分别跟后,送出。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公孙衍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他几乎承受不了,因为压的不仅是白相国和龙贾的重托,更有史家记载,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成者王侯败者寇,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让秦人夺回,那么,他的名字就会与吴起的一道留在史册上。唯一的不同是,吴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孙衍,只能是失败者。

公孙衍一直在内心深处自比吴起,今日情势将他推至这般境地,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若有龙将军和他的五万武卒在,与秦人尚可一战。而眼下,公孙衍不寒而栗。

除敌我力量相差悬殊外,公孙衍的最大担忧是,除龙贾留予他一柄仅具象征意义的宝剑之外,他既无君上任命,也无任何正式职衔。可以说,他初来乍到,一无所有,留下来的两万武卒能否听从调遣,实难预知。大兵压境,众心不服,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

回到府中,公孙衍面对沙盘思索有顷,使郡司马传召众将,定于次日午时谋议防务。

就在河西甲士纷纷开赴大梁的当日,少梁城内某个普通的商肆后院,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放飞了一只黑雕。

那只黑雕直飞咸阳,盘旋一会儿,落于一处深宅,大声鸣叫。

驯养此雕的是公子华。

听到雕鸣,公子华急走出来,与雕亲热一阵,给它喂足食,解下它腿根上绑缚的密函,急报嬴驷。嬴驷让他将密函直接献给秦孝公。

秦孝公接到函,迅即召来公孙鞅。

秦孝公、公孙鞅显然都很激动,但这激动又被刻意压抑了。

“大事成矣!”公孙鞅给孝公个笑。

秦孝公朝他拱手:“一切皆是爱卿之功!”

公孙鞅拱手还礼:“是君上洪福,臣不敢居功!”

“唉,”秦孝公轻叹一声,“大事虽成,可寡人仍有一虑!”

“敢问君上何虑之有?”

“我已撤去全部关卒和守备,可魏人非但未撤,反而加强防御了。这个说明,龙贾对我仍存戒心,也必然严密布防。”手指密函,“就探报来看,龙贾带走两万新募兵卒,留下两万武卒,在阴晋、洛水、长城一线重点布防,由张猛、吕甲统领,实力不可小觑。两万武卒皆是精锐,能征善战,又据险以守,即使我夺得河西,也必是伤亡巨大啊!”

“只有圣君才存体恤之心,秦得圣君,鞅为秦人贺幸!”公孙鞅起身,长揖。

“嘿,”秦孝公苦笑一声,“什么圣君呀,一点儿私念而已。方今乱世,得勇士者得天下。秦人青壮无不是勇士,失之心疼啊!”

“不瞒君上,臣所忧虑的倒还不是这个!”

“哦?”秦孝公倾身问道,“爱卿所忧何在?”

公孙鞅一字一顿:“公孙衍!”

“此人怎么了?”

“据臣所知,龙贾将行之际,已将河西府印连同所有令牌全部托给公孙衍了!”

“公孙衍?”秦孝公眯眼,坐直身子,“寡人好像未曾听说过他,此为何人?”

“一个与臣相差无几的人!”

“啊?!”秦孝公探身,“爱卿可知此人?”

公孙鞅微微点头:“臣奉君命使魏睦邻之时,就差点儿栽在公孙衍手里!”

秦孝公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函谷道上,前面战车,后面步卒,河西武卒排成一线长龙,自西而东,蜿蜒而行。

龙贾坐在战车里,正自打盹,军尉驰至:“报,王上犒劳三军,车驾已过渡口,欲在函谷关迎候将军!”

龙贾急道:“快,恭迎王驾!”

龙贾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惠王,遂急不可待地驱车赶到函谷关,果见惠王已到关令府,正站在台阶上迎他。

目睹了河西甲士的威势,这又见到龙贾,惠王分外高兴,携龙贾手步入正厅,分主次坐定。龙贾支开众人,一脸忧急地将心中所疑悉数倒给魏惠王。

惠王眉头紧拧,陷入长思。

“王上呀,”龙贾急了,又砸一锤,“秦人靠不住,河西不可弃,陈轸不可信哪!”

“唉,”魏惠王重重叹出一口气,“龙爱卿呀,你怎么也说起这些话来?”

“王上,”龙贾忧心如焚,搬出白圭,“非臣说,是老相国的遗言哪!老相国不信任秦人,认定公孙鞅是欺诈。臣与秦人相抗二十多年,算是知秦之人,老相国所虑,臣深以为然!老相国临终之时,唯恐河西有失,不仅将河西托付于臣,更将一生积蓄捐于河西防御。河西若失,叫臣怎么对得起老相国的在天之灵啊!”

说到白圭,龙贾数度哽咽,掩袖抹泪。

“唉,龙爱卿呀,”魏惠王听他哽咽一阵,方才应道,“你说的这些,寡人也早晓得了。说起白爱卿,寡人深深后悔一件事哪!”

龙贾抬头:“敢问王上后悔何事?”

魏惠王环视四周,见厅中并无他人,方才压低声音:“后悔未将寡人的底牌及时端给白爱卿,否则,他就不会误解寡人了!”

“底牌?”龙贾心头一震。

魏惠王捏紧拳头,语气激昂:“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秦人吗?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他公孙鞅吗?不,在寡人心里,他们是死敌,寡人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寡人这么做,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龙贾目光急切。

“爱卿知道,”魏惠王激动起来,声音放大,“自公孙鞅赴秦,秦势日强,秦人变成一块硬骨头,啃起来吃力了。寡人本欲趁秦羽毛未丰,借朝王之名收拾秦人,永除西患,不想公孙鞅前来睦邻,甘愿臣服。人之常情,不打笑面的,不赶送礼的。人家和颜悦色前来臣服,诚意睦邻,叫寡人怎么处置呢?寡人思来想去,正自没个发落,陈爱卿献策借力消力,寡人是越想越妙啊!”

“借力消力?”龙贾陷入沉思。

“是啊!”魏惠王不无得意道,“秦公不是自愿臣服吗?秦公不是有粮有枪吗?秦国不是有人有马吗?那就让他为寡人效力去!那就让秦人为寡人打仗去!秦、魏合力,天下何人可敌?”

“臣急的就是这个!”龙贾一脸疑惑,“王上真的认为秦公甘愿臣服?真的认为秦人甘愿为王上效力?”

“哼,”魏惠王语气决断,“盟约已签,墨香未散,秦公若是毁盟,史官会怎么记他?再说,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他秦公?他的女儿刚嫁过来,嬴渠梁即使再无信誉,总也不至于将他的宝贝疙瘩置于火炉上烤吧?”

龙贾闭目,显然是在思考。

“爱卿不必多虑,这一次,你听寡人的。不瞒爱卿,比起秦公来,田因齐更让寡人上火!前番孟津之会,寡人旨在试探秦公;此番逢泽之会,寡人伐卫是假,试探他田因齐才是真章!结果呢,秦公看得明白,田因齐却不识相了!爱卿啊,你这次出征,好好替寡人教训一下齐人,让那个贩盐的学识相点儿。”

龙贾摇头:“臣不乐观!”

魏惠王皱眉:“哦?”

“我方增兵,齐也必增兵。赵人、韩人自也不必说了。如果列国尽皆增兵,我就是一对三,即使大家严阵对峙,只在卫地干耗时日,单是粮草,我也耗不起呀!”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寡人耗不起,那三只猴子就耗得起吗?单说粮草,卫地离我最近,寡人补给最快,这且不说,单是上将军在卫地的收获,少说也可支撑半年,反观那三只猴子,哈哈哈哈??”缓缓捋须,吸入一口长气,“不过,爱卿提醒得恰到好处,眼前局势,还真是消秦之力的好机缘!爱卿此去,就不必急了,选好地势,稳住阵脚,坚固壁垒,将那三只猴子慢火炖着。寡人这就安排陈轸使秦,向秦公借力,一则试试那厮的诚意,二则也正可消耗秦力!”

龙贾拱手:“臣遵旨!”

征东大军走后的次日,将近午时,郡守府门前的车马渐多,各地守丞络绎而至。

公孙衍住在郡守府后院的一处雅致小院,正厅靠墙是个香案,案上是白圭塑像,白圭赠他的属镂之剑被他高高地挂在塑像上方,像前供着祭品,燃着三炷香,轻烟缭绕。

从凌晨起,公孙衍就关门闭户,静静地坐在厅中。公孙衍的面前放着一张几案,案上摆着龙贾留给他的剑。

“公孙衍啊公孙衍,”公孙衍思绪万千,“你饱读史书,你博闻强记,你才华盖世,你心比天高,你志向远大,你自比吴起,可??难道这就是你的宿命吗?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今日却在你的手中毁掉,叫史官怎么记?史官或将你的名字与吴起的名字写在一起,留存于史,不同的是,吴起是征服者,是赢家,而你公孙衍,只能是替罪者,是输家??”

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滴漏的声声滴答。

“不,公孙衍,”公孙衍陡地睁眼,凝视白圭遗像,“你不能输,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你有两万武卒,你有三万城防,你还有不下五万青壮苍头,你有储备已久的辎重粮草,龙将军已将所能留下的全都留给你了,你还奢望什么?”

公孙衍的拳头渐渐捏起,表情渐渐刚毅。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是府司马。

府司马叩门,轻声禀报:“公孙大人,张将军、吕将军及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悉数抵达,皆在厅中候命!”

“晓得了。”公孙衍缓缓起身,拿起案上的剑,开门出去。

公孙衍健步走进郡守府正厅,果见旅帅以上的将军与十几个守丞,依序肃立,打首二人是军将,龙贾留下的河西守军最高军事长官,左侧张猛,右侧吕甲。

在郡府司马的引导下,公孙衍一袭白衣,徐徐走向龙贾主位,端坐于席。

所有目光射向公孙衍。

尽管在相府谋差多年,经历军旅场面却是平生第一次。公孙衍轻咳一声,尽量使自己放松,朝众将拱手一周:“诸位将军,诸位守丞,在下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衍字,人称犀首,奉先相国遗命来河西效力。前日,龙将军奉王命东征,昨日将行之际,特将河西守备重任托付在下。在下初来乍到,对河西防务尚未完全知情,又受将军重托,心甚忐忑,特召诸位将军、诸位大人到此,共商防御大事!”

众将面面相觑,表情僵硬。

公孙衍给出个笑,再次拱手:“诸位将军,诸位大人,请大家放松些,既为议事,这般紧张,我们怎么议呢?”

然而,诸将中没有谁买他的账,没有人搭腔,即使已经知情的吕甲与张猛,也竖在那儿纹丝不动。

所有目光一直射向公孙衍,射得他心里发毛。

公孙衍再出一笑,环视众将:“诸位中有些在下认识,譬如张猛将军、吕甲将军,大多数在下尚未见过,这想熟悉一下,先点个卯。”从几案下拿出名册,“熟悉的我就不点了。”挨名字看下去,“赵立将军!”

没有应声。

公孙衍提高声音,脸上依然挂着笑:“赵立将军!”

赵立就站在吕甲身边,鼻孔里哼出一声,显然是憋了很久:“末将请问,是该叫你先生呢,还是称你将军?”

显然,这是在公然挑衅了。

场面立时紧张,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公孙衍的笑脸僵住,目光渐渐冷峻,射在赵立的脸上。

“赵立将军,”公孙衍的目光从赵立身上移开,逐个扫过众将,语气放缓,分量却重,“还有诸位将军,你们听好!是的,在下没有名分,在下只是一个相府门人,你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爱怎么称就怎么称。不过,自今日起,在下是代龙将军行使军令,直至龙将军东征归来!”从几案下摸出龙贾的印玺,轻轻搁在几案上,又从几案下摸出一堆令牌,一字儿摆在印玺两侧,动作像是孩子在摆玩具,“这是将军印绶,这是将军令牌,哪位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上前验看!”

众将愕然。

赵立身子动一下,似要拔腿上前,被吕甲止住。

公孙衍看得明白,斜二人一眼:“既然没有哪位前来验看,在下这就收起来了!”将玺印与令牌一一收回案下,“在下再请诸位观看一物!”从腰间缓缓解下御赐宝剑,抽出来,以手拭锋,“此剑诸位想必见过,”拭毕,轻轻一弹,吹口气,摆在几案上,语速放缓,但冷酷,“如果有哪位敢于违背军纪,不听号令,贻误战机,龙将军再三叮嘱在下可先斩后奏!”看向吕甲、张猛,“吕将军、张将军,在下可否虚言?”

吕甲嘴唇动一下,没有吱声。

公孙衍的系列举动与措辞,绝非一个碌碌无为者所能做出。张猛放下心来,朗声应道:“诸位将军,龙将军临行之际,全权委托公孙将军暂代西河郡守之职,在下与吕将军在场见证,望诸位莫存疑虑,在龙将军返回之前,一切听从公孙将军调遣!”

张猛驻扎在河西多年,颇有威信,话语举足轻重。

众将疑虑顿消,齐声应道:“末将谨听公孙将军!”

“犀首感谢诸位信任!”公孙衍朝张猛微微一笑以示感激,目光又扫诸将一遍,神色严肃,“诸位将军,在议事之前,在下先向诸位通报军情。据龙将军与在下近日所察,秦人行将进攻河西,远在一个月后,近在眼前,也许就在数日之内!”

公孙衍之言犹如惊雷,众将无不愕然,面面相觑,旋即交头接耳起来。

公孙衍提高声音,震住场面:“大敌当前,在下敬请各位群策群力,防备秦人攻击!”

几个将军看向吕甲。

吕甲跨前一步,目光不屑:“回代将军的话,末将有疑!”

“吕将军何疑?”公孙衍看向他。

“我王已与秦公签订盟约,缔结姻亲,秦人为示诚意,所有关卡尽皆撤兵,百里之内无一卒设防,代将军却说秦人攻击在即,与此大势不合,末将不敢苟同!”

公孙衍反问道:“吕将军可知秦人的这些兵马撤到何处去了?”

“开往咸阳以西去了!”

“吕将军可是亲眼看到?”

“这??”吕甲怔了下,“代将军知道吗?”

公孙衍手指远处:“就在阴晋附近的山沟沟里!”

众将惊愕。

吕甲冷笑一声:“代将军可是亲眼看到?”

公孙衍回以冷笑:“看来,吕将军是想见个分明了!”

吕甲意识到自己越级了,拱手:“末将不敢,末将只想??”

张猛咳嗽一声,止住他。

公孙衍看向张猛。

张猛跨前一步,拱手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龙将军既已授权将军,如何防御,敬请将军下令!”

一语点醒公孙衍。

公孙衍长吸一口气,冲他点个头,重重咳嗽一声:“诸位听令!”

众将齐跨前一步:“末将听令!”

“在下代龙将军宣布军令,从即时起,河西进入战时态势,望诸位各司职守,尤其是阴晋、洛水、长城一线要冲,务必昼夜戒备,兵不卸甲,马不离车,发现敌情,即燃烽火!”

众将齐声道:“末将得令!”

走出郡守府,众将及各城邑守丞如释重负,各个长出一口气。

“我呸!”第一个发飙的赵立朝地上狠啐一口。

“赵立,”吕甲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呸个什么?”

赵立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一个相府家奴也来指手画脚,闷杀我也!”

“你闷什么了?”

“我闷龙将军。”赵立愤愤不平道,“河西守御,何处比得过长城?何处比得过洛水?长城、洛水皆在将军辖下,将军分量可想而知!然而,龙将军东征,不将河西托付将军,却托给一个相府家奴,让人如何不闷?你这也看到了,”手指远处正在驱车散去的诸将,“他们哪一个肯服?”

“你呀,”吕甲给他个苦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白相国临终时,将家当全部捐给龙将军了,龙将军欠下白相国一个大情,不得不还哟!”

“这??”赵立愈加不解,“还情也得还给白公子呀,哪能轮上他这个家奴逞狂?”

吕甲盯视他:“赵立,你做旅帅多久了?”

“唉,”赵立长叹一口气,“末将这个旅帅还是几年前由将军提携的,末将??”

“想不想做个关令?”

“关令?”赵立眼睛一亮,“何处关令?”

“大荔关关令!”

赵立激动道:“大荔关,那是师帅!”

“不想做吗?”

“可??”赵立怔了,“大荔关已经有关令了呀!”

吕甲阴阴一笑:“方才代郡守说眼前是战时态势。既然是战时态势,本将就可按战时处置嘛!”

赵立激动不已,拱手道:“末将誓死效力吕将军!”

“记住,”吕甲面现不悦,“不是效力本将,是效力龙将军,效力我王陛下!”

赵立“啪”地行个军礼:“谢将军教诲!”

众将散去后,张猛没走。

是公孙衍留下他的。

“张将军,”公孙衍朝张猛深深一揖,由衷谢道,“方才的事,多谢您了。在下第一次经历那种局面,当真是手足无措呢!”

张猛回礼道:“公孙将军不必客气,末将不过是说了应该说的!”

“叫我犀首吧,我仍旧听不惯将军这个称谓!”

“军旅之内,末将不敢!”

公孙衍苦笑:“在下不知军旅,总以为是在相府呢。”

“以公孙将军才气,很快就会适应的。”

“唉,”公孙衍叹道,“在下也曾看过一些治军的书,本以为不是难事,岂料事到临头,完全不是那回事呢!”拱手,“还请将军教我!”

“教字不敢!”张猛应道,“治军以律,将军只要把握住这四个字就成!”

“犀首受教!”

“末将建议,将军再次颁令时,穿上戎装!军旅重仪,您一身士服,军将不服也是自然!”

“将军提醒得是,”公孙衍又出一叹,“唉,只是在下这??没有名分,言不顺哪!”

“名分有了呀!河西将士无不听从龙将军的,龙将军既已授权于您,这就是名分!”

“就算是吧。”公孙衍轻叹一声,“张将军,听龙将军说,河西尚有一些可以技击的青壮,据将军估算,多久可将他们召集起来!”

“一个月。”

公孙衍摇头。

张猛解释道:“河西刚刚征召两万新卒,余下的青壮要么是豪门贵胄,不愿从军,要么是仆役,未能入籍,不在征召之内!若要征召他们,就得讲个由头!”

“唉,将军呀,”公孙衍长叹一声,“秦人就要打过来了,河西就要沦陷了,这难道还不是由头?”

“话虽如此,可??”张猛苦笑一下,“眼下我王与秦睦邻,举国诏示,河西人人皆知,将军这个认定,连将帅都不肯信,怎么能鼓舞百姓呢?”

张猛讲到了要害,公孙衍表情痛苦。

“说吧,”张猛问道,“将军欲征多少丁役?”

“能征多少就征多少!秦人若打过来,就是举国之力,必以全得河西而后快,龙将军不在,主力东征,就我们眼前这点儿兵卒,莫说是抵敌,即使重点防御,也是不足啊!”

“好的,末将这就着手征召!”

距少梁东北约三十里坐落一个小邑,名唤张邑,有约近百户人家。

魏文侯时,吴起属下参将张欢因军功受封于此。张欢之后,其子张耀不谙武艺,却善经营,先后二十年间,置下百余井田产,成为少梁大户之一。张耀辞世,家业传予儿子张豹。张豹偏又承继先祖的禀赋,天生喜爱舞枪弄棒,十八岁时,与结义兄弟张猛应征入伍,成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献公征伐河西,张猛是百夫长,张豹是左军参军。秦魏大战,张豹殉国,张夫人悲恸欲绝,结好绳套,正欲随张豹而去,偏巧年仅两岁的爱子张仪口中喊娘,冲进门来。看到儿子,张夫人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张仪成人。张家本为富户,又得张猛照顾,日子过得也还惬意,可谓是丰衣足食。

这日后晌,一辆辎车在张家大院门口停下,张家的家宰兼车夫张伯跳下车,垫好凳子,朝车里的私塾先生鞠躬礼让道:“沮先生,到家了,请下车!”

一位先生模样的斯文人小心翼翼地掀开车窗,探头看看。张伯上前搀扶,先生摆手,自己下到乘石上,两足着地。

仪态端庄的张夫人闻声走出,站在门口,深鞠一躬。

张伯指向张夫人,向先生介绍道:“沮先生,这位就是张夫人!”

沮先生冲张夫人拱手道:“在下沮生,幸会夫人!”

“劳烦先生了!”张夫人还个礼,对张伯道,“张伯,快到书房里请仪儿出来,就说先生到了,让他前往客房拜见!”转对先生,伸手礼让,“先生,请!”

沮先生走进院门,左右审视张家的宅院,认定是个大户人家,颇觉满意。

张夫人将先生引入客房,刚刚坐下,张伯就匆匆进来,走到夫人跟前,轻声道:“公子不在书房。”

“咦,”张夫人惊愕,“午饭后我还到书房查过他,嘱他哪儿也不许去,恭候先生!”

“呵呵呵,”张伯笑道,“想是林子里去了,老仆这就寻他回来!”朝先生拱下手,匆匆出去。

婢女斟茶。

张夫人端起一盏,双手递给先生,赔笑道:“先生,请茶!”

张邑不大,没有城墙,甚至连个寨沟也没有,其实就是一个村落。张伯心里有数,径投邑东的一片大林子。

张伯刚刚拐过一条巷子,就见张仪的小厮小顺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张伯,张伯—”小顺儿也看到他了,叫起来。

“叫魂呀你,”张伯没好气地斥他一句,“公子呢?”

“禀??禀张伯,”小顺儿喘着粗气,“麻??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

小顺儿喘几下,调匀气:“我们正陪公子在林子里闲耍,有人领着十几个人寻来,点名要找公子。顺儿觉得势头不对,这跑回来搬救兵哩!”

“你们在林子里耍什么来着?”

“没有耍啥,”小顺儿两手一摊,“一棵楸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公子琢磨几天了,今儿说是摘它下来,这还没动手哩,那伙人就??”

张伯嘘出一口气:“公子在哪儿?”

小顺儿往远处一指:“打谷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