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孝公这么一点,所有人都明白了,即使嬴虔,也是点头。
秦孝公看向公孙鞅:“说吧,这个子怎么个落法?”
公孙鞅一字一顿:“结亲!”
听到又是结亲,众人皆吃了一惊。
“这??”秦孝公皱眉,“紫云嫁给魏人,寡人今日想起,仍旧心疼!再说,寡人膝下,实在是无女可嫁了!”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为何不想娶一个回来呢?”
“娶一个?娶谁?”
公孙鞅手指棋盘天元:“周天子的公主!”
“唉,”秦孝公眉头微皱,“眼下千头万绪,百务缠身,寡人哪有闲心去娶亲哪?再说,夫人那儿怎么交代?”
“呵呵呵,君上没有闲心,殿下或有!”公孙鞅看向嬴驷,“禀报殿下,臣在魏时,听魏卬畅谈天下美女,赞叹天下绝色仅有二女,一个是紫云公主,另一个是周室的雪公主!”
在公父与众臣面前大谈女色,且矛头直对自己,嬴驷大窘,脸色通红,却又不便说出什么,便将头别向一侧。
公孙鞅见他害羞,微微一笑,转对孝公:“君上,臣之意,可将周室雪公主聘为太子妃!周室虽然没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强梁夺势不夺心哪。前番魏侯戏弄天子,今又自立为王,天下诸侯无不心寒。君上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收到奇效,陷魏罃于失道寡助之境!”
“爱卿所言甚是,”秦孝公朗声应道,“周虽行尸,其名可用!”转对景监,“景爱卿,筹备去吧,聘亲周室!”
“此事重大,何人去为妥?”景监目光征询。
秦孝公略略一顿,看向公子疾:“疾儿,你去如何?”
公子疾拱手:“儿臣遵旨!”
秦孝公转对景监,朗声吩咐:“场面要大,聘礼要厚,还要向列国发出喜帖,让天下皆知寡人向周天子聘亲之事!”
景监拱手:“臣遵旨!”
离开别宫后,嬴虔叫住嬴驷,瓮声道:“驷儿!”
“公叔?”嬴驷已经走到自己的驷车旁,扭头看向他。
“公孙鞅落这一子,刚开始还真把我蒙了,到后来怎么就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儿呢!”
“公叔疑虑何在?”
嬴虔压低声:“公孙鞅前番将紫云强行嫁给草包将军,害了紫云一生,今番这又突然为你提亲,意欲何为?周室弹丸之地,三十年前也许还有个空名,此番有魏罃开头,诸侯个个都要称王,连个空名它怕是也占不上了。公孙鞅说聘就聘,将个百无一用的周室公主硬塞给你,这不是逼迫贤侄吗?借口战魏,肆无忌惮,绑架君上,处心积虑地陷害你们兄妹,他这安的什么心?”
嬴驷似已料到公叔会有类似言论,长吸一口气,重重叹出,给他个苦笑,跳上马车。
御手打个响鞭,车子扬长而去。
望着远去的车尘,嬴虔猛一跺脚:“咦!”
秦国欲聘周室公主为太子妃的喜帖很快传遍列国。魏惠王盯着秦国的喜帖,眼睛眯成两道缝。
“据函谷急报,”陈轸禀道,“秦公聘亲使团长约数里,仅是运送聘礼的彩车就达二十余辆,一路上锣鼓喧天,好不闹猛。诸侯聘亲,如此规模甚是少见,是以臣可断定,这里面大有文章!”
“什么聘亲?”魏惠王一拳震在几上,“他这是故意做给寡人看的!他这是在天下人面前恶心寡人!”
“王上圣明!”陈轸拱手道,“秦公前番拥戴王上南面,与周室分庭抗礼,今番这却结亲周室,显然是故意陷王上于不义!”
魏惠王闭目有顷,睁开眼,询问道:“爱卿可有对策?”
“臣之意,针锋相对。秦公能向周室聘亲,王上为何不能?两家争聘,难题扔给周室,至少也可搅得他聘不成!”
魏惠王眼睛一亮:“好主意!”
“基于此,”陈轸嘴角浮出一笑,“臣已快马吩咐崤关,让他们寻个缘由拦下秦使,阻他几日行程。待王上旨下,我们一同聘去!”
“正合吾意!”魏惠王兴奋道,“你可查过,周天子膝下有几名公主?”
“共有七女,五女为嫔妃所生,一女出嫁,二女尚幼,正宫蔡后生女二人,长女是雪公主,年方二八,次女是雨公主,尚待及笄!”
“这么说来,秦公往聘的是雪公主了!”
“正是。”陈轸压低声,“据传此女国色天香,贤淑聪慧,堪称绝色!”
魏惠王伸手捋须,有顷,阴阴一笑:“嘿嘿,嬴渠梁有太子,寡人也有!既然此女贤淑聪慧,才貌俱佳,不妨为太子续娶一房!”
陈轸阴阴一笑:“据臣所知,天下绝色唯二女子,一是周室雪公主,二是秦室紫云公主。王上已收紫云为上将军夫人,若是再将雪公主纳为太子妃,就是天下美谈哪!”
“秦室使何人往聘?”
“五大夫公子疾!”
“咦,”魏惠王惊讶道,“他不是陪送紫云来安邑了吗?”
“嘿,”陈轸半是遗憾道,“二十日前,听闻上将军归来,此人惧怕上将军拿他祭旗,半夜里翻墙逃了!”
“呵呵呵,”魏惠王乐了,“嬴渠梁是百密一疏啊,这么大个事情,仅派一个五大夫来,且是个翻墙逃兵,岂不是屈了雪公主吗?”看向陈轸,“陈爱卿,你去!礼品多带,架势扎大,给足周室面子。记住,不惜代价,把雪公主给我聘回来!”
陈轸拱手:“臣领旨!”
魏地崤山谷道的一个驿站里搭着一个简易草棚,棚下是一张木案,案上摆着三道菜,陈轸独自就餐。
副使快步跑来,叩道:“报,已令崤关放行秦使!”
“好。”陈轸吩咐道,“我们暂不声张,跟在秦使后面,保持五里间距!”
副使拱手:“遵命!”
洛阳西郊十里亭中,公子疾与几个身边人边喝水边啃干粮。副使抬头看看日头,对公子疾道:“五大夫,看辰光,中午之前就可抵达洛阳西门。”
公子疾道:“绕道东门。”
“为什么?”副使惊愕道,“西门既顺又近。”
“听说过五行吗?金木水火土,西为金,东为木,金主杀,木主生,我们这是去聘亲,不是去攻城,走东门更有韵味儿。”
副使咂舌道:“老天,走个门也有恁多讲究!”
“呵呵呵,学着点儿。”
有车疾驰而来,一人下车叩道:“报,有大队魏人跟在我们后面!”
公子疾正在吃干粮,遭此一惊,噎住了,喝水急冲几下,方才吃力咽下,又喝几口水,顺下气,问道:“多少人?”
“具体没数,不比我们的少。车上放着礼箱,张着彩旗,看样子也是来聘亲的!”
公子疾吸一口气,眉头凝住。
副使急问:“怎么办?”
公子疾沉思一时,扑哧笑了,咬口干粮,指向众人:“吃呀,吃饱了才有劲儿轧闹猛!”
听到笑声,副使心定下来,朗声问道:“五大夫,这个闹猛怎么个轧法?”
“让锣鼓响起来,让嗓子亮起来!”
副使拖出长音:“好嘞!”
秦使团走后不久,魏使团亦在亭中驻脚。陈轸坐在公子疾歇脚处,仰脖喝水。一车驰来,一人跳下车,叩道:“报,秦人没进西门,沿前面岔道拐向北,往东去了!”
“哦?”陈轸吃一惊,自语,“秦人意欲何为?”
“似乎是想进北门!”
陈轸“啪”地扔下水囊,吩咐副使:“管他进哪个门,跟上!”
副使拱手:“遵命!”亮起嗓门:“起程喽!”
“声势造起来!”陈轸又送一句。
“好嘞!”副使提高声音,“张旗,响锣鼓!”
洛阳南郊,井田里,炎阳似火,天上并无一片云。此时已交六月,从麦茬里长出的秋庄稼绿油油的没了脚跟。
谷田里一溜儿排着起落不已的四把长锄。排在左边的是个年约五旬的壮汉,名唤苏虎,依次挨着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周人干活也是长幼有序,紧挨他的汉子不足三十,是苏虎的长子苏厉。排在第三位的名叫苏秦,身上挂着一柄木剑,颇为怪异。名叫苏代的小伙子排在最后,尚未入冠。
这日老天特别整人,日头越来越毒,风一丝儿都没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只臂膀机械而有力地前后摆动。
苏秦的心思显然不在庄稼苗上,神情渐渐恍惚,一锄下去,一片谷苗应声倒地,自己却浑然不觉。
听到声音不对,苏虎扭头一看,脸色顿时黑沉,径直走到苏秦身后,心疼地捡起谷苗,瞪向苏秦。苏秦毫无感觉,又是一锄,几棵谷苗再次倒地。
苏虎越看越心疼,顺行看回去,苏秦锄过的一溜四行,隔三岔五就有几棵倒地的谷苗,一些大草依旧直直地长着。苏虎越看越上火,弯腰捡起一把,大步跨到苏秦前面,将庄稼苗扔他锄前,厉声喝道:“瞪大眼瞅瞅,魂丢茅坑里去了?草没锄掉,苗倒让你锄光光!”
苏秦吓一大跳,看向那把庄稼苗,拿袖子擦拭额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错的表情。苏虎恨恨地剜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锄把上夸张地“呸呸”连吐两口,造出个声势,继续锄地。
苏秦回过神来,也忙拿起锄头。
刚锄几下,远处隐隐有锣鼓声传来。
苏秦闻声看去,惊呆了。
七八里外的衢道上,一行车马正从北面一条衢道拐向西行,显然要进洛阳。队伍里飘着不少旗帜,锣鼓声正是从那儿发来。
站在他旁边的苏代也停住锄头,看过去,惊讶道:“老天,这是干啥子哩?”
苏秦没有理他。
苏代凑近他,压低声音:“二哥,听声音,好像是聘亲哩!”
苏秦仍旧没理他,只是牢牢盯住那些车马。
苏代咂吧几下,又要问话,瞥到苏虎脸色阴沉,正恶狠狠地盯住他俩,赶忙低头锄草。苏秦却无觉察,依旧手拄锄把,两眼痴痴地凝视远处。
苏虎脸色红涨,目光直逼苏秦,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几欲破口责斥,又强自忍住。
就在这时,苏秦突然扔下锄把,两条腿就像受到魔咒一般,机械地朝北跑去,完全不顾及脚下的庄稼苗。
苏虎呆了。
眼看苏秦的脚步越来越快,苏虎总算反应过来,厉声喝道:“你小子,哪儿去?”
苏秦根本就没听见,顾自踏着庄稼苗往前走。
苏虎震怒了,扔下锄头,紧追上去。
苏秦飞跑起来。
苏虎又要追,又要避开庄稼苗,距离越拉越大,终于放弃了。
苏虎站在田里,望着苏秦越来越小的背影,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阿大,”也想去看热闹的苏代小声道,“我去把二哥追回来!”
苏虎瞪他一眼,狠狠锄地。
苏代噘下嘴,不无失落地拿起锄头。
洛阳东门的城墙上,苏秦居高临下,远远地观望秦国聘亲使团的庞大车队打着清一色的黑旗,穿着清一色的黑衣,缓缓驰进城门。
秦国使团刚刚驰远,魏国使团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苏秦嘴皮子翕动,手指起落,似是在清点魏人的车乘。待魏国车队全部进门,后面再无人马,苏秦奔下台阶,紧跟在魏人后面,亦步亦趋。
多少年来就如死水一潭的洛阳城登时喧闹起来,男女老少全都出来看热闹,无不为他们的公主感到自豪。
看热闹的人群中,赫然出现了随巢子和宋趼。
宋趼的目光落在苏秦身上,悄声:“巨子,看那个人!”
随巢子看过去。
苏秦目不斜视,旁若无人,紧紧跟在魏人车队后面,动作态度不像是个看热闹的,俨然就是魏人中的一员。
“他这是怎么了?”宋趼挠头。
随巢子努嘴:“跟上!”
在这多事之秋,交战两国使臣不期而至,于周室来说,既非礼貌,亦非善意。负责接待宾客的周室大行人等整理衣冠迎出,依据周室仪礼,将率先抵达的秦国使团导引至公国使馆区。
车辆停下,大行人拱手道:“周室行人恭迎远邦贵宾!”
公子疾深揖:“大周公国秦使嬴疾见过大行人,冒昧打扰了!”
“敢问秦使,此行是??”
“嬴疾奉秦公使命,此来结亲周室,为太子驷聘迎长公主!”
大行人惊道:“长公主?”
“就是雪公主!”公子疾双手递上礼单和聘帖,“这是聘帖,敬请大行人转奏天子!”
大行人接过,指公馆区:“这儿是公馆,久未住人了。贵客造访,事发突然,馆内凌乱,尚未备妥,客人可否稍稍候些辰光,在下这就使人整理清扫!”
公子疾再揖:“谢大行人费心,我们自己来吧!”
见秦使初来乍到便喧宾夺主,大行人脸上挂不住了:“这??”
“发什么呆,卸车!”公子疾没有睬他,转身对随从喝道。
随从纷纷跳下车,忙活起来。
大行人正自尴尬,属下行人飞跑过来,对大行人道:“报,魏国使臣也到了,怎么安排?”
“还能怎么安排?”大行人没好气道,“带他们到侯馆区!”
行人奉命将魏国使团带至万邦驿馆的侯馆区。
戚光环顾四周,小声对陈轸道:“上卿,此处好像是侯馆!”
陈轸脸色黑下来,对行人略略拱手:“本使初来乍到,对此地尚不熟悉,请问行人,”指向馆舍,“能否将这些馆舍简要介绍一下,让本使开开眼界!”
“魏使请看,”行人指向一个大庙,“那个是文庙,”指远处正在忙活的秦使,“那儿是公馆区,这儿是侯馆区!”
“有没有王馆呢?”
行人心中“咯噔”一下,吞吞吐吐道:“这??”
“楚使若来,哪儿歇去?”
“在那儿,”行人指向另外一片,“是蛮夷区,专门接待楚、蜀、巴、越等蛮夷使臣。”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转对戚光,“我们做一次蛮夷如何?”
戚光会意,指向蛮夷馆区,朗声道:“特使有令,王馆安歇!”
无一人理睬行人,大队车马径投楚国使馆。
看到最后一个魏人走进王馆,苏秦若有所失,轻叹一声,一步一挪地走了。
距他不远处,宋趼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显然不是对苏秦感兴趣,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宋趼:“秦、楚同聘雪公主,看来,河西的这把火烧到周室来了!”
“巨子,”宋趼低声道,“方才在大街上,我听到人们都在传说雪公主呢!”
“传说她什么了?”
“说她美得很呢,是天下绝色!”
“你有所不知,在她这年龄,她的母亲周王后才叫真美!”
宋趼愕然:“巨子见过她?”
“为师未曾见过,倒是有个人见过。不仅见过,想必他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宋趼略略一怔,恍然有悟:“巨子是说,鬼谷先生?”
“呵呵呵,”随巢子脸上现出难得的笑,“走吧,先寻地方歇足去!”
万邦使馆虽分几个馆区,其实是一条直直的长街,长约几里。为方便觐见,距王城也只二里多路,步行一刻钟即到。
将行李搬进去后,趁下人打扫、安顿期间,陈轸拿起芭蕉扇,走几步摇一下,信步来到秦国使馆,靠在一棵香樟树上,眼睛时不时地瞄一下秦使馆门,显然是在等候什么。
果然,不一会儿,公子疾就出来了,巧合的是,他手中也拿一柄芭蕉大扇。
望见陈轸,公子疾佯作惊愕,走过来,脸上堆笑,拱手道:“咦,这不是陈上卿吗?”
“正是在下。”陈轸亦拱手道,“陈轸见过五大夫!”
公子疾再次拱手:“在下见过上卿!”审视他的衣冠,“您这是??”
陈轸挺直身子:“奉王命使周!”
“巧哩!”公子疾也直起腰板,“在下是奉君命使周!”
“呵呵呵,”陈轸率先挑战,“不仅是巧,本使还觉得不可思议呢!”
“哦?”
“如果本使没有记错的话,五大夫当是在安邑侍奉上将军夫人,怎么眨眼之间就成为使周的人了?”
“身为人臣,由不得己呀!”
“是啊,是啊,”陈轸连连点头,“不久之前,偶然与上将军闲话起来,说是在他回府前的那天夜里,有几个秦人翻墙跑了,敢问五大夫可在其中?”
见陈轸上来就揭这么个短,公子疾先是一怔,继而坦然笑了:“呵呵呵,有这么个事儿!”
“啊?”陈轸故作一惊,盯住公子疾,似是不可置信,“这这这??怎么可能呢?听闻五大夫也算是个丈夫,怎么做起梁上之事来了?不是有正门吗?”
公子疾凑近他,假作神秘:“上卿有所不知,大门有大门的好,翻墙有翻墙的妙啊!”
“哦?敢问五大夫,翻墙有何妙呢?”
“吃里扒外呀!”
“吃里扒外”四字,显然是在讽刺陈轸,暗指他在河西之事上吃着魏人的饭,却帮秦人的忙。
“五大夫,”陈轸面孔阴下来,“你这是何意?”
“呵呵呵,上卿不必多想,在下并无他意,说的是这个!”公子疾做出个翻墙动作,嘴里叼着一物,两手扒着墙外。
“敢问五大夫口中所叼何物?”
公子疾拿手比画一只火腿的样子:“主人家的一只火腿呀!”
“呵呵呵,”陈轸干笑几声,“五大夫真会享受!”
公子疾凑得更近,声音更低:“在下不仅翻了上将军的墙,还顺道去了趟元享楼呢!”
陈轸震惊,手抖着指他:“你??你是??”
“上卿想必还记得一个叫初七的韩人吧?”
陈轸倒吸一口气,脸色苍白。
“唉,”公子疾两手一摊,轻叹一声,“可惜那日手气不佳,输了在下一箱金子!”
陈轸却像傻在那儿了,竟是一个字儿也回不出来。
“陈上卿,”公子疾悄声说道,“将行之时,君上特别吩咐在下,万一遇到上卿,一是道声谢,二是捎句话。上卿可愿听否?”
陈轸嘴唇哆嗦。
“君上说,上卿万一在安邑不如意,可到咸阳。上卿是个大才,大才须当大用!”
陈轸总算缓过气来,略略拱手:“轸谢过你家君上!轸也请五大夫转奏你家君上,河水滔滔,在水中淹死的多是水性好的。轸送给你家君上一个小小忠告,不要自以为得意,万一困在潜流里,可就出不来喽!”
“谢上卿提醒!”公子疾拱手,“敢问上卿,此来使周,所为何事呢?”
陈轸反问:“敢问五大夫,此来使周,所为何事呢?”
“聘周室公主为秦国太子妃!”
“呵呵呵,在下也是,聘周室公主为魏国太子妃!”
“敢问上卿欲聘何人?”
陈轸再次反问:“敢问五大夫欲聘何人呢?”
“秦公所聘,乃周王长女雪公主!”
“魏王所聘,也是周王长女雪公主!”
二人对视,不约而同地发出长笑:“哈哈哈哈—”
公子疾收住笑,夸张地摇头:“唉,可惜呀,雪公主只有一个,分不得身哟!”
陈轸亦收住笑,夸张地点头:“是呀,是呀,最终就看花落谁家喽!”
大周御史府宅的后花园里,御史时礼蹲在地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旁边站着一个奴婢。家宰带着大行人匆匆走过来,正要禀报,奴婢嘘出一声,朝地上努嘴。
家宰顿住脚步,示意大行人少安勿躁。
大行人一脸着急地冲家宰连打几个手势。
家宰悄悄地走过去,朝地上一看,却是一群蚂蚁在抬一只大青虫。青虫没死,仍在蠕动,但蠕动的动作已经很慢了。
家宰扭头看向大行人,苦笑一声。大行人朝他扬扬手中的聘帖,又指指时礼。家宰凑近,小声道:“禀报主人,大行人有急事求见!”
时礼的眼睛仍在大青虫上:“晓得了,不就是接待秦、魏使臣吗?”
“好像不是接待的事!”
“哦,让他进来。”
“他已经进来了,就在这儿!”
“哦!”时礼抬头,看向大行人。
大行人拱手道:“禀报御史,秦公、魏侯皆遣使朝觐,聘亲王室!”
“晓得这事了,动静闹得不小呢!可有聘书?”
大行人走上前,呈上聘书。
时礼接过,展开,将两道聘帖浏览一遍,脸色陡变。
大行人气恨恨道:“魏使尤其可恶,下官将他们安置在侯使馆区,可他们自称是王,强行住进楚使馆,气杀人也!”
时礼显然顾不上听这些,将两道聘书收入囊中,转对家宰:“备车!”
时礼急至王宫,宫里却是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人。时礼连寻几处,门皆锁着,没有值班臣子,也没有值班宫人。
时礼略作迟疑,直奔御书房。
周王的御书房大门紧闭,门外站着内宰。
时礼揖道:“请内宰转奏王上,臣有急事觐见!”
内宰苦笑一下,回他个揖:“王上有旨,谁也不见!”
时礼从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书:“内宰请看这个??”
内宰瞧也不瞧,一把推开,顾自说话:“王上有旨,外事可问太师,内事可问两位周公!”
时礼步出宫门,驱车径去太师府。
门人见是御史,又见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赶忙禀报。
老家宰迎出。
时礼长揖:“下官求见主公,烦请家宰禀报!”
家宰还个礼道:“主公正在会见远方贵客,请大夫改日再来吧!”
“事关重大,火烧眉毛了!”
“御史稍等,老奴这就禀报!”老家宰转身进府,不一会儿,急急走出,伸手礼让,“御史大人,主公有请!”
时礼随家宰走进府中,果见客位上端坐一人,年约五十来岁,秃头闪着亮光。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颜太师坐于主位,正与光头聊得起劲。
时礼趋前,长揖:“下官叩见太师!”
“呵呵呵,起来,起来!”颜太师指着客人道,“给你介绍个大学问人,稷下先生淳于子!”
时礼转对淳于子一揖:“在下见过淳于先生!先生大名,在下久闻了!”
淳于髡还个礼,抬手指指自己的秃头:“呵呵呵,是在下这个老光头扎眼哪!”
“禀报太师,”御史顾不上闲扯,转对颜太师道,“下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淳于髡听得明白,起身笑道:“在自家屋里,怎么能借呢?光头这也坐累了,正想出去溜达溜达!”话音刚落,人已走到厅外。
老家宰跟在后面,与他一道走出房门。
颜太师看向御史:“什么急事儿?”
“魏室、秦室遣使来朝,欲聘公主为太子妃!”
“好事呀,女大当嫁,长公主这也到了受聘年龄!”
“可他们不是问聘呀,是??”御史说着拿出聘帖,“太师请看!”言毕呈上。
颜太师接过聘书,看毕,合上,长叹一声:“唉??”
时礼恨道:“听大行人说,魏使不住侯馆,强行入住楚馆,真把自己当王使了!”
“唉,”颜太师又是一声长叹,苦笑,“他没有住进王宫,已算是客气的了!”
“太师,”时礼应道,“虽说礼坏乐崩,可我堂堂大周,总该??”
颜太师打断他:“总该什么呢?”
“总该??说句什么吧!”
“说句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颜太师略顿一下,叹道,“唉,都是这个孟津之会害了王上!什么武王伐纣七百年大典,什么天下公侯朝觐天子,他魏罃是个什么货色,方今天下又是个什么情势,诸侯真要朝王,为什么不到王宫来??这些都是明摆的,老朽苦劝王上,要他莫去,可王上不听啊。王上这是没有看透啊!王上这是雄心不死啊!王上醉心于借此振作,这下算是死心了!自打孟津回来,所有朝事尽皆废了,小朝不说,即使大朝,王上几曾临过?老朽本欲再去劝谏,可思来想去,又能劝谏个什么呢?”拿起聘书,缓缓纳入袖中,摇头又叹:“唉,这些个公呀,这些个侯呀,天下都让他们搅尽了,仍旧不知足,连天子这块弹丸之地也不让安生啊!”
“太师呀,”时礼急了,“您扯远了,眼前火烧眉毛,该怎么办哪?”
颜太师继续叹气:“唉,扯远喽,扯远喽??”缓缓站起身子,颤巍巍地走向门口,口中唠叨:“老朽的确是扯远喽!想我堂堂天子之国,竟让两个属国拼抢公主,这??这这这??这是什么世道呀!”
时礼以为太师是要进宫面君,紧忙跟上,不料太师尚未走出屋门,就又拐回来,一屁股坐回席上。
时礼惊愕:“太师?”
“咦,”颜太师盯住他问道,“方才你说什么眉毛来着?”
“回禀太师,是火烧眉毛!”
“什么事儿烧到你的眉毛了?”
“这??”时礼怔了,“秦、魏两国各自遣使来聘雪公主的事!”
“聘雪公主?这是好事儿呀!聘书呢?”
御史哭笑不得:“哎呀,我的老太师呀,聘书方才已经呈给您了!”
“呈给我了?”老太师四处寻觅,“咦,在哪儿呢?”
时礼指向颜太师的袖子:“就在您老的袖子里!”
颜太师伸手入囊,摸出聘书,细看一遍:“呵呵呵呵,好事儿呀!”
时礼摇头,叹口长气:“唉—”
“咦,人家聘亲,你叹什么气呢?”
“我是?我们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呀!”颜太师悠然笑道,“去,告诉两国媒人,让他们纳上彩礼!”
御史答应一声,转身急去。
望着他的背影,颜太师嘴角现出一笑:“唉,年轻人哪,好事儿就要多磨,你烧个什么毛呢?”
王城附近有条小巷,巷子里家家户户以卖空白竹简为生,门前及院里大多竖着做竹简用的青竹竿。然而,随着周室日衰,做竹简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大部分店门都关闭了。
后半晌时,看完热闹的苏秦觉得肚子饿了,像往常一样走进这条巷子,想寻生活讨口饭吃。
苏秦的生活是到店里劈竹做简,或进书肆抄书。他从十二岁起就在这儿干活了,因而每个店家于他都是熟客户。苏秦干活不讲报酬,有口饭吃即可,因而每逢他来,总有店家争相叫喊,苏秦也总有干不完的活。
这一日却是不同。苏秦倒背木剑,从巷头走到巷尾,竟然没有一家留他劈竹。
天已近昏,不少人蹲在门前吃晚饭,见苏秦过来,时不时有店家邀他。苏秦无不笑笑,扬手走过。店家也不勉强,晓得他从来不吃白饭。
天色黑定,苏秦饿着肚子拐入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里有几个书肆,其中一家生意最好,苏秦总有抄不完的书。
店门半开,苏秦敲几声,见没有反应,就径直走进去,穿过铺面,来到后院。
一家人正在吃饭。
见苏秦进来,店主赶忙起身,扬手道:“苏秦,吃饭没?”
苏秦给他个苦笑。
店主朝屋里叫道:“他娘,苏秦来了,还没吃饭哩!”
女主人端着饭走出。
苏秦笑笑,不再客气,双手接过,蹲在地上大口吞食。
“咦,”店主问道,“你阿大不是叫你回家锄草了吗?怎么又来了?”
苏秦给他个笑,继续吃饭。
“苏秦老弟,我得给你讲个事儿。”
苏秦看向他,口中依旧吃着。
“最近生意不好,没有人买书,我也不能再请你抄书了!”
苏秦呆了,正在嚼的饭窝在嘴里。
“唉,”店主长叹一声,“实在没办法了,这书肆下月关门,我打算卖掉铺子,回老家置井田,混个饱饭。”
“这??这??这??”苏秦结巴道。
“苏秦老弟,”店主又叹一声,不无感慨道,“你在我这书肆抄书多年,从未讨过工钱。我晓得你的心思,你不在乎钱,你就想抄书。我这不干了,就讲给你一句实在话,甭说抄书了,即使像我这样卖书的,也是没出息呀,上上下下十几辈都在这条巷里卖书,可到我这儿,竟然连几个娃子也养不活了,唉,天子脚下,时过境迁哪!”
苏秦一脸落寞。
“苏秦呀,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店主指向墙角,“墙角处有堆竹简,还有你用过的几支笔、砚和墨柱,我就送给你了,算你这些年来帮我抄书的报酬。天子太学里还有七八个学子,你得空可去那里转转,不定能够寻到买主,为他们抄写几卷,赚个营生!”
苏秦放下粥碗,拱手道:“谢??谢??谢??”
填饱肚子,苏秦将一大堆空白竹简分作两捆,削根粗竹做成扁担挑上,揣上笔、墨柱与砚台等物,满载而归。
挑着完全属于自己的竹简,苏秦心旷神怡,一身轻快地走出洛阳城门,走向轩里村。将近伊水时,苏秦的脚步慢下来。苏秦眼前渐渐浮出绵绵不断的待锄禾苗及父亲苏虎横过来的眼神,耳边响起父亲那恶狠狠的声音:“??瞪大眼瞅瞅,魂丢茅坑里去了?草没锄掉,苗倒让你锄光光??”
苏秦打个惊怔,顿住脚步。
苏秦扭转身,开始往回走。
前面就是洛阳的东城门了,苏秦再次驻足。
家是不能回了,进城又住哪儿呢?总不能寄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吧?再说,有谁家的屋檐可以让他栖身呢?
天地苍茫,苏秦彷徨,举目四望,忽然看到左前方有个高坡,坡顶现出一座黑乎乎、孤零零的房舍。苏秦猛然记起这儿有个庙宇,心里一阵狂喜,挑担大步走去。
苏秦走上台阶,看到有个匾额,在星光下看不清楚。不过,从周遭看,显而易见,这是一座久被废弃的破庙。
苏秦推开院门,刚跨进去,忽听“嗖嗖”两声响,两个黑影从庙堂里蹿到院中,继而蹿上围墙。苏秦唬得一声惊叫,跌倒在门槛上,担中竹简碰到门上,发出响声。
四周归于沉静。
苏秦沉定下来,断定黑影是两只狐狸,嘘出一口气。
苏秦站起来,摸黑走进庙殿。
殿里一片漆黑。苏秦摸出火石,引燃火绳,借着微光,看到正殿坐着一尊塑像,像前竟然有盏油灯。苏秦吹着火绳,点亮油灯。
殿里亮起来。苏秦环顾四周,发现是个神庙,神位前面还有被狐狸咬过的供品。
苏秦走出殿门,将竹简拿回来,放进殿里,摘下一扇门板,寻个位置放好。
苏秦坐在门板上,拿出竹简,又拿出笔、墨柱与石砚。
灯光下,苏秦的脸上浮出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