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复兴殿的几案上摊着一张大图,图上画着三个红色的圈圈。
孝公盯住地图,将一块湿巾捂在嘴上,连续干咳。咳有一阵,孝公松开湿巾,看上去,是一团带血的浓痰。
孝公皱下眉头,端起案前一只药碗,眼一闭,一气饮下。
孝公将药碗推到一侧,拿起朱笔,俯身图上。
一阵脚步声急,内宰引公孙鞅趋进,小声禀道:“君上,大良造到了!”
孝公放下手中朱笔,看过来。
公孙鞅叩首:“臣叩见君上!”
孝公抬头,满脸堆笑:“呵呵呵,你走得快哩!”
“君上有召,臣不敢不快!”
孝公招手:“来来来,看图!”
公孙鞅趋前,指图,不解地问道:“君上,这是??”
“呵呵呵,寡人这在为你选块地儿。”
公孙鞅怔了。
孝公指图:“这三块里,哪一块能中你的眼?”
公孙鞅再看图,一个圈圈画在河西,上面写个甲;另一个圈圈画在关西岐山一带,上面写着乙;最后一个圈圈画在汉中,写着丙。
审看有顷,公孙鞅再次看向孝公,目光诧异。
孝公感慨道:“公孙爱卿,秦国能够富强,能有今天,得力于你一人,寡人分国予你也不为过。有功当赏,而寡人一直未能赏你尺寸土地,不为别的,只为你没有军功,而依据先君规制及爱卿的新法,唯有军功才能割地封君。河西一战,你把这个缺补上了,寡人一直琢磨着要为你划块地儿!”
公孙鞅复跪,叩首,哽咽起来:“君上??”
孝公起身,扶他起来,按他坐下,指图:“寡人选来选去,觉得这三块地儿都不错,河西是首选,它是你亲手打下来的。岐山是秦兴之地,由你治理,寡人放心;至于汉中地,虽说偏僻,却为沃野,可自成一体!”
公孙鞅拱手:“谢君上错爱!”
孝公摆手:“不是错爱,是你该得的。”又指图,“选一块吧!”
公孙鞅看图良久,回道:“如果臣一块也选不中,君上不会降罪吧?”
孝公吸一口气:“哦?”看图,“你??”略顿,强作镇定,“不会是相中咸阳了吧?”
公孙鞅诚惶诚恐,五体投地:“臣不敢!”
“呵呵呵,”孝公弯腰扶起他,“没有关系,爱卿若是相中咸阳,寡人就搬回栎阳去!”
公孙鞅执意不起,重重摇头:“臣不敢!”
孝公松开,起身,盯着他,一阵诧异:“那??”
公孙鞅缓缓站起:“如果君上定要赐鞅一隅之地,”指图,指尖落在商於,“臣就选此处!”
孝公看过去,愕然:“商城?”一脸疑惑,“这儿尽皆山地,贫瘠不说,武关以西横竖不过五邑,人口不足五千,配不上爱卿的丰硕功绩啊!”
“要是君上觉得不够,可以加上这儿,”公孙鞅拿过笔,从商城东侧的武关一路画过於城,直到淅水、涅阳一线,形成一个狭长的圈圈,“共一十五邑,东西六百里!”
孝公不解地说道:“这儿是人家楚国的呀!”
公孙鞅诡秘一笑:“只要君上赐给臣,它就姓秦了!”
孝公看着地图,沉思良久,抬头:“秦楚隔着千山万水,相安无事有些年头了。寡人若取於城,也就启了战端。楚人不比魏人,与魏人,我们说打就能打,说走就能走。与楚人,别的不说,单是调兵遣将,输粮运草,就不是个简单事儿,这仗怎么打?再说,家门口的雪都还没有扫好呢!”
公孙鞅盯住孝公,目光征询:“君上真的一心只想守在关中吗?”
“当然不想。”孝公迟疑一下,“这样吧,寡人决定封你为商君,那道谷地的事就是商君你的事,你与邻居之间怎么过日子,自然也是你的事。假使邻里之间产生龌龊,爱卿想借些人手前往摆平,寡人倒是乐于帮忙!”
公孙鞅会意,拱手道:“臣请借五万锐卒!”
“准??”奏字未出,孝公喉咙一阵奇痒,面孔扭曲,忙捂嘴剧烈咳嗽。
公孙鞅颤声:“君上?”
孝公咳完,给他个苦笑:“让爱卿见笑了。”
公孙鞅关切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是没啥大事儿,”孝公指下案上的药碗,“喝几剂汤药就好了。”
公孙鞅拱手:“君上,大业未成,龙体最是紧要啊!”
“呵呵呵,寡人晓得,离死还远着呢。”
诏命下达的第二天,公孙鞅的府宰冷向招呼几个仆从把“大良造府”的匾额拿下,换上“商君府”的匾额。
公孙鞅从府内走出,欣赏匾额。
冷向手指匾额:“主公,您看看正不?”
公孙鞅缓缓捋须,竖起拇指:“不错,不偏不倚。”又转对冷向,“呵呵呵,这个匾额一挂,你们就可改改称呼了!”
冷向眼珠子一转,低声叫道:“君上?”
“就限于府内与封地吧,不可张扬!”
冷向心领神会:“臣遵旨!”
公孙鞅割地封君的消息很快传到安邑。
公子卬摊开地图,看向商城,愕然道:“商城?”
“据说秦公为他选定三块封地,”陈轸指图,“一是这儿,西河郡,二是这儿,关西岐山,三是这儿,汉中地,”看向公子卬,“那厮却一个也没选中,自请商城!”
公子卬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为什么呀?河西沃野数百里,更是—”
“呵呵呵,”陈轸笑着打断他,“贤弟想说的是秦魏‘必争之地’,对不?”
公子卬点头。
陈轸诡秘一笑:“必争之地,他敢讨吗?那片土地下面刚刚埋下魏国的八万烈士,他能睡安稳吗?”
“关西呢?”
“风鸣岐山,那儿既是大周的龙兴之地,也是老秦人的本根所在,他公孙鞅敢去吗?”
“汉中也不错呀。”
“汉中是好,可汉中是秦、蜀所争之地,蜀人极是难缠,且公孙鞅是何等样人,岂肯偏安于一隅?”
公子卬越发糊涂了:“商城乃弹丸之地,贫瘠无出,连一隅也算不上,他却??”
“呵呵,贤弟,如果我是卫鞅,也会选在商於!”
“哦?”公子卬瞪大两眼。
陈轸指图:“贤弟请看,从关中到商城,须穿越终南山,卫鞅在此设立一关,就可切断与关中的联系,自成一统!”
公子卬愕然:“你是说,公孙鞅有反心?”
“不是有反心,而是他自知作恶多端,不容于秦,有朝一日山陵崩,他好有个躲处!”
公子卬看着商城的弹丸之地,仍是不解。
“贤弟再看,依卫鞅个性,必不甘居于商城,而是会??”陈轸指向於城,“向东扩展,将整个谷地据为己有!几百年来,这条谷地为秦、楚共有,秦立武关,楚立於关。今卫鞅已得秦地,若是再得楚地,就可坐拥此谷!”
公子卬吸一口气:“陈兄是说,公孙鞅欲据此谷,图二国之利?”
陈轸鼓掌:“不愧是上将军啊!贤弟请看,若是拥有此谷,卫鞅进可借秦势以击楚,东取宛城,南下荆襄,使楚方城不攻自破,退可筑关自立,结楚人以击秦,北出终南,直取咸阳!”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那厮果是想得远哪!”
陈轸鼻孔里冷冷出声:“哼,想得远?这正说明他恐惧了!他要退缩,他要保身!”
“哦?”
陈轸拳头一紧:“他开始怕死了!”
公子卬又吸一口气。
陈轸扯下公子卬的袖子,站起来:“走,进宫去!”
见到魏惠王,陈轸将商鞅获封的事大体讲述一遍,末了说出三个字:“弄死他!”
“弄死他?”魏惠王身子略略前倾,两眼眯成一道线,直直盯住陈轸,“怎么弄?”
陈轸目露凶光:“臣就一个字,杀!”
许是认为他在发牢骚,魏惠王打个哈欠:“怎么杀?”
“臣去杀!”
魏惠王、公子卬不约而同:“啊?”
陈轸拱手:“臣有三请!”
魏惠王凝视他,目光期待:“哪三请?”
“一、臣请使秦;二、臣请调配两个助手;三、臣请割上郡予秦!”
“什么助手?”
“一个善射者,可百步穿杨!一个善走者,可飞檐走壁!”
魏惠王自语:“善射者,百步穿杨?善走者,飞檐走壁?这个??”眯眼,沉思有顷,看向公子卬,“卬儿,三军可有?”
公子卬平时专于治军,倒是不曾注意这个,迟疑一下:“应该有。”
魏惠王脸一沉:“什么应该不应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公子卬声音响亮:“有!”
“找到他们,交给陈爱卿!”
公子卬拱手:“儿臣领旨!”
魏惠王转对陈轸,面色略带不悦:“还有一条,割让上郡??”
陈轸嘴角露出一丝黠笑:“王上,臣只是以割让上郡为由使秦,与秦睦邻,并非真正割让!”
魏惠王猜出什么,眼睛瞪大:“与秦睦邻?”
“有来无往非礼也。公孙鞅以睦邻为名使我,迷惑我王南面称尊,树敌于天下,以阴计骗我河西,臣请以其人之术回敬之。秦得河西,必觊觎上郡,以取整个河西而后快。我以上郡为饵,秦公必信,公孙鞅亦必不疑。”
“寡人准你所请!陈轸,”魏惠王拳砸几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寡人要的是公孙鞅死!”
陈轸拱手,一字一顿:“臣受命!”
魏惠王朗声道:“从今日起,寡人恢复爱卿的上卿之爵,待爱卿功成归来,寡人郊迎,为上卿洗尘!”
陈轸起身,叩首:“臣谢我王错爱!”
步出宫门,公子卬责怪道:“陈兄,那么大个事儿,你该事先打个招呼才是!”
陈轸重重摇头:“这个招呼不能打。”
公子卬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陈轸苦笑:“如果打了,王上就会以为我俩是串通过了。”
公子卬恍然若悟,叹服地点头。
“军中不乏奇才,你选出二人就是!”
“刺杀公孙鞅,人必须选好,否则,功亏一篑不说,不定还要牵连??”公子卬顿住,看向陈轸。
陈轸阴笑:“贤弟放心,什么也牵连不上,因为在下并非真的刺杀他!”
公子卬大吃一惊:“啊?”
陈轸恨道:“贤弟,轸谋事一向堂堂正正,怎么能搞暗杀这等让人不齿之事呢?卫鞅既已封君,杀之就是弑君,又教史家如何写轸?更何况,鞅贼若是死于暗杀,岂不便宜他了?鞅贼若再死于国事,岂不也太成全他了?”
公子卬蒙了。
陈轸拍拍他的肩,给出一笑:“卬弟放心,轸杀公孙鞅,是让他死得其所!”
公子卬仍不放心,眉头紧皱:“可??方才??”
“是说给王上听的!只有那样,我王才会解气!”
公子卬四处物色陈轸所需人才,不消十日,张猛送来两名军尉,一个是河西飞腿朱佗,另一个是新军培训营的箭师陈忠。
公子卬叫来陈轸,一行数人来到后花园中。
第一个展示才艺的是陈忠。公子卬让人在百步开外由细丝线吊起一片树叶,那树叶在微风中飘来荡去。陈忠引弓搭矢,略略一瞄,一箭射出,叶片剧烈动荡,箭矢深深嵌入丈许开外的夯土墙中。
一仆解下丝线,飞跑过来。陈轸、公子卬验看,树叶正中断裂,一半飞掉,另一半仍旧连在丝线上。
公子卬问道:“陈兄,箭艺如何?”
陈轸看向戚光。
戚光拿出一张秦弓,数支秦矢。
陈轸转对陈忠:“陈箭师,请试此弓!”
陈忠换弓复射,再中。
陈轸冲陈忠竖起拇指:“果是神矢!”转向另一武卒。
公子卬吩咐道:“朱佗,也给陈大人露一手!”
朱佗身形瘦长,目光也不犀利,乍看之下与寻常人无异。陈轸正自诧异,朱佗陡然动身,一个侧转,如同一只陀螺,陈轸还没弄明白,人已在屋顶,紧接着又是一晃,复在眼前,形同鬼魅。
陈轸鼓掌,指弓、箭,对陈忠说道:“这张弓,还有这些箭,统归你了,具体如何做,”对二人,指向戚光,“敬请二位壮士听戚光安排!”
商君的几案上摊着一幅秦、楚地图,商鞅目光依次扫过车希贤、景监、司马错、公子疾四人,沉声道:“诸位,今天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就是请大家观看此图!”
几个人头凑过来,所有目光盯在图上。
商鞅指向汉中盆地:“这儿是我们的汉中,”又指安康盆地,“这儿是楚人的汉中,楚人在此建有一城,叫西城,就是最西边的城,”又指上庸盆地,“这儿是上庸,”接着指向上庸西南,“这儿是荆山,荆山脚下就是楚国的郢都!”
几人盯图看一会儿,又看向商鞅,不知他想讲什么。
“再看这儿!”商鞅指向商於谷地的一条水流,“此水名唤丹水,出商洛山东流,到达於城,再东南,到丹阳,”指丹阳,“就是这儿,汇入汉水,而丹阳,即为楚兴之地!”
几人无不吸口长气。
“这儿是大巴山,巴山深处有条溪,叫巫水,巫水出自一座山,叫巫山,巫山里面有道溪,叫宁水,宁水出自一座山,叫宝泉山,宝泉山下有个天下闻名的地方,叫大宁盐场,这个盐场出产大量的盐,叫巴盐,巴人背着这些巴盐,向南入江水,供应楚国,向西翻越崇山峻岭,供应巴蜀,向北越过巴山主岭,进入堵水,沿堵水河谷北下,在这儿(上庸)会聚,向东运往楚国北地,向西运往汉中,向北经由商於道,直入关中!”
提到“盐”字,几人相视,脸上皆起亮光。
商鞅手指猛地戳向於城:“由这儿东下,向南,可经由淅水直入丹阳、邓、襄,向东直入宛城!”
众人目光跟着移向宛、襄。
“若得邓、襄,郢都指日可破,而宛城里出产一种宝贝,堪称天下利器!”
司马错眼睛一亮:“乌金?”
商鞅瞥他一眼,重重点头:“正是!”从案下拿出一块生铁,“就是此物,宛地产的,经过锻造,坚硬锋利,楚人将之铸作犁铧,破土耕作,无往不克!”
司马错盯住商鞅手上的那块生铁:“末将听闻西戎有锻术,可将乌金锻作精钢,若是制成兵器,定是铜戈所不可比的!”
商鞅笑了:“鞅还想说的,司马将军已经说了!”
景监迟疑一下,道:“我们不是有韩地宜阳的乌金吗?”
商鞅应道:“宜阳是有乌金,但宛地所产质量更好,且宜阳乌金必须经过函谷道入秦,而函谷道卡在魏人手里,单是关税就是一笔巨大开支!”
车希贤恍然有悟:“商君不会是想与楚国开战吧?”
商鞅诡秘一笑:“楚国是头大熊,怎么能轻易开战呢?”
车希贤一头雾水:“这??”
商鞅的手指由商城东下,圈起包括於城在内的十个邑:“由这儿到这儿共有十邑,君上将之一并赐给在下了,可它们眼下却在楚人手里,在下有意收回,特请诸位谋议!”
几人皆是一震,不约而同地看向景监。
景监脸上微涨,看向一侧。
车希贤盯住景监:“於城等十邑皆在景氏辖下,只怕景兄??”顿住,目光移向商鞅。
“哦?”商鞅苦笑,“这个在下倒是忽略了!此事改日再议,景兄留步!”
众人散后,商鞅将景监邀至后花园。二人在园中漫步,各有所思。
商鞅问道:“景兄,商於之事,你作何想?”
景监低头不语。
又走一阵,商鞅轻叹一声。
景监住步,看向商鞅。
商鞅亦住步,回视。
二人对视有顷,景监缓缓说道:“公孙兄,你是想听官话呢,还是想听私话?”
商鞅不假思索:“私话!”
“不同意。”
商鞅怔了一下:“官话呢?”
景监沉默不语,看向别处。
“景兄?”
景监淡淡道:“商君,下官可以不说出来吗?”说罢略略拱手,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商鞅眉头拧起。
景监前脚一走,商鞅后脚就到了国尉府,向车希贤下令道:“筹备五万锐卒,由司马错任主将,嬴疾为副将!”
车希贤目光征询:“商君,那道谷地,您真的志在必得吗?”
商鞅盯住他,脸上略显失望:“希贤,连你也认为我是为自己?”
车希贤赔笑道:“在下不是此意,在下是说,楚国方城是景氏地盘,宛城郡守景翠是景兄的亲侄??”
商鞅截住他,冷冷接道:“你就直说,景监的胞兄景舍是楚国当朝令尹!”
车希贤咂吧一下嘴巴,不说话了。
商鞅长嘘一口气,摆手:“好了,你讲的这些在下全都晓得。景兄那儿,你得空劝劝他。既然来到秦国,他就该是秦国的人,秦人不为楚谋,儿女情长非大丈夫所为!”
车希贤拱手:“遵命!”
“还有,告诉景兄,无论他作何想,秦、楚必有一争,且此争亦必始于商於谷地,因为,谁能控制这道谷地,谁就在未来大争中占据上风!”
“遵命!”
向晚时分,商鞅一行共五辆辎车辚辚驶过咸阳大街,一百名短兵跟在车后。商鞅坐在中间的一辆豪华辎车上,车上无篷。
正行之间,“嗖”地一响,一矢从左侧射来,正中商鞅冠冕,头上表示君侯封爵的几串珠子应声而落。
商鞅未及反应,又是一响,一矢正中头顶,巨大的冲力将冠冕整个掀掉。
商鞅惊骇不已,急急趴在车里,惊叫:“快,抓刺客!”
场面大乱。
车马回到府中时,天已黑定。商鞅黑沉着脸端坐正堂,面前几案上摆着一张弓和两支箭。闻讯赶至的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三人轮番审视所获凶器。
车希贤看向卫队长,指弓问道:“此弓是在何处捡到的?”
卫队长拱手应道:“禀国尉,在房坡上捡到的。末将察看过了,是刺客走得慌急,在房坡上滑倒,此弓失手落下,还捣烂不少瓦片呢!”
车希贤审视长弓:“是张老秦弓。”猛地一震,眼睛凑上一处。
司马错看过去:“看到什么了?”
车希贤指着方才所视之处:“这儿有行小字,我的眼花了,看不清哩。”
司马错拿过弓,凑到灯光下,细审。
公子疾猛地耳朵一竖,打个手势,轻叫道:“嘘!”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拔剑出鞘,悄悄出门。
车希贤、司马错尾随公子疾悄步至府外,仔细察看。
一道黑影从屋顶闪下,公子疾看个真切,大叫:“有刺客!”说罢举剑冲向黑影。
黑影显然未曾料到对方反应如此迅速,以剑还击。一时间,火光四溅,剑屑横飞,正酣战间,车希贤、司马错奔至。冷向也带卫士赶赴过来。
眼见寡不敌众,黑影“嗖”地上房。
司马错冲上屋顶追赶,刺客已闪到屋脊后面,一物从屋顶滚下。司马错蹿上屋顶,追到屋脊,人已全然不见。
在兵士火把的照射下,司马错从屋檐上捡回一只夜行靴。
商鞅走出来,接过靴子,借着火把验看。
火光下,商鞅的脸渐渐变得愤怒、扭曲。
之后数日,咸阳多处府宅被兵士包围,里面的男女被悉数押出,府中军士皆被缴械,上枷。
刑狱内,在一张张沉重的木枷上面,是一个个惊诧且不服的面孔,其中有前太师甘龙的儿子甘茂、前国尉杜挚的儿子杜勇等,大多是在变法期间抗拒过商鞅的旧党成员。
大抓捕过后三日,一行十余辆辎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旗幡上打着“魏”“使”“陈”等字样。
陈轸端坐于中间车乘,身边放着使节。
公孙鞅初行变法时,功臣甘龙带头反对,被秦孝公削去职爵。后来,变法兴起,反对变法的人遭到强势弹压,甘龙的府宅落寞,拴马桩旁长起野蒿,在这入冬的风里悉数干枯,一片荒凉。
日将昏时,一辆辎车在门外停下,前国尉杜挚从车上跳下,用力敲门。
门“吱呀”一声洞开,老家宰探出头,见是杜挚,激动道:“杜大人,您总算到了!”忙伸手礼让,“请!”
杜挚走进客厅,见甘龙坐在几案前,神情落寞。
杜挚趋前,拱手道:“甘兄,杜挚见礼了!”
甘龙没有应声,抬手指下对面的客席。
杜挚坐下,盯住甘龙,情绪激动:“他有何凭证?”
甘龙淡淡说道:“刺客留下一张弓,弓上刻着几个字。”
杜挚急切问道:“什么字?”
“甘茂之弓,三石六斗。”
“甘茂之弓?”杜挚深吸一口气,“既然是这几个字,怎么又扯到我家杜勇了?”
“有人告密,说他们是合谋。”
“何人密告?”
甘龙给他个苦脸。
杜挚回以苦笑:“我这是昏头了。既然是密告,又怎么晓得呢?”
“茂儿若做大事,定会与老朽谋议,这么大的事老朽迄今不知,知他必是蒙冤了!”
杜挚恨道:“定是鞅贼借此陷我,以绝后患!”
“勇儿、茂儿之罪如果坐实,依那贼的连坐法,你我诸家室不会有人得脱,你我这把老骨头??唉!”甘龙苦叹一声,看向窗外。
杜挚急了:“甘兄,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无路走了!”甘龙缓缓起身,“你我这就进宫去。”说着朝门外走去。
“进宫有何用呢?”杜挚叹道,“君上早就不待见我们了。”
“君上不待见,太后总得赏个脸吧!”
两个退休老臣寻到太傅嬴虔,在他的安排下直入后宫,觐见老夫人。
三人赶到时,太后正听琴师赵良弹琴。赵良真正的身份不是琴师,而是赵室公子,与赵肃侯同宗于赵襄子,辈分上当为肃侯堂弟,自幼住在晋城,从大儒者子思的弟子修习中庸之学,颇得意趣,于两年前入秦,经由嬴虔觐见太后,为她奏琴解闷。
赵良弹奏的是《韶》,他的三个弟子以萧配和。《韶》乐已经奏至尾声,凤来仪,宫正趋至太后跟前,小声奏道:“报太后,太傅带太师甘大人、国尉杜大人求见!”
“哦?”太后先是惊愕,旋即乐了,“呵呵呵,来得好哩,快请,老身有些辰光没有见到老甘龙了!”
宫正出去。
赵良停止演奏,朝太后拱手:“有贵宾到访,草民恳请回避!”
太后笑道:“呵呵呵,大可不必,你们都是老身的贵客,正好结个缘呢!”
赵良拱手:“草民遵旨!”
太后转对宫人:“加三个席位!”
宫人刚刚摆好席位,一阵脚步声急,两个老人跌跌撞撞地直扑进来,“嗵嗵”两声叩首于地,涕泣:“太后??呜呜??”
嬴虔跟在身后,脸色也是阴沉。
众人无不傻了。
太后蒙了,死死盯住二人。
甘龙、杜挚呜呜咽咽,埋头于地,只是悲哭。
太后看向嬴虔。
“禀母后,”嬴虔小声道,“商鞅近日抓走不少人,听说有甘茂、杜勇。”
“啊?”太后震惊,虎起脸,嗔怪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儿臣??”嬴虔迟疑一下,低头,发出一声长叹,“唉??”
太后猜到什么,举拐猛敲地面,吩咐宫正:“快,叫嬴渠梁来,叫他这就来!”
商鞅大动干戈,抓捕数百人入狱,且多是与公室有关联的贵族,着实让孝公吃惊不小。无论如何,眼下不是变法之初时需要立威。新法已入人心,所有秦人,包括这些公族,没有谁敢再明目张胆地抗法。眼下已抓数百,若照连坐法,面临抓捕的必将数倍于此,这些人多为贵胄,其祖上皆有大功于秦。
然而,刺杀商鞅毕竟是事实,且想杀他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孝公正在苦思两全之法,内臣趋进,说是老夫人请他马上过去。
得知甘龙、杜挚皆进宫了,孝公眉头皱起,沉思良久,吩咐内宰:“叫宫正回禀太后,就说寡人前往商君府上去了!”
内宰面露难色:“这??”
孝公摆手打断他,不耐烦道:“是去为他们求情!”
“好哩。”内宰应一声,匆匆出去。
内宰打发走宫正,折返回来,见孝公在自己穿戴服饰,怔了一下:“君上?”
孝公整整衣襟,朗声道:“摆驾,商君府。”
孝公驾到,商鞅出迎。
一下公辇,孝公赫然看到商君府的大门处站着一十二名持戟甲士,心里“咯噔”一声,旋即恢复常态,与商鞅并肩走进府门。
然而,进入府门,更为夸张的是,门内站着甲士,即使是屋顶,也在不同角度设着几个岗哨,各持弓箭在手。
如此兴师动众,孝公由不得打个寒噤。
二人步入正厅,商鞅让出主席,于陪位坐定。孝公恢复坦然,关切道:“听闻有刺客,寡人震撼,这来为爱卿压个惊!”
商鞅拱手:“谢君上关切!一切都过去了。”
“刺客抓到否?”
“正在查询。臣本欲在查明实情后奏报君上,不料君上竟??”
孝公打断他,意味深长道:“爱卿是秦国支柱,寡人股肱,不能有闪失啊!”
商鞅离席跪地,叩首:“君上恩宠,臣??”哽咽起来。
“爱卿请起。”孝公弯腰将他扶起,问道,“是谁在查办?”
“司马错在查,车希贤督办!”
孝公转对内宰:“传旨,召车希贤、司马错!”
内宰朗声道:“君上有旨,召国尉车希贤、左庶长司马错商君府觐见!”
“叫嬴疾也来!”孝公掏出丝巾捂嘴,干咳起来。
内宰唱宣:“召五大夫公子疾商君府觐见!”
大牢刑讯室内,甘茂被绑缚在刑讯柱上,伤痕累累。一个狱卒手拿烙铜,恶狠狠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司马错坐于问讯案前,冷冷道:“甘茂,招供吧,免得皮肉受苦!”
甘茂抬头,看向他:“要我招什么供?”
司马错扬起手中的弓:“这张弓呀!”
“我说过一千遍了,它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上面为何刻着你的大名?”
“我也可以在某张弓上刻上你的大名!”
司马错指他,气结:“你??狡辩!”
甘茂重重摇头:“不是狡辩,”喘会儿气,一字一顿,“是招供!”
司马错看弓:“弓上这些字可是你刻上去的?”
甘茂将头瞥向一边,不屑道:“我的字没有那么丑!”
司马错瞥一眼狱卒:“放他下来!”
狱卒放甘茂下来。
“给他笔、简!”
狱卒递给甘茂笔和竹简。
甘茂活动下手腕,看向司马错:“写什么?”
司马错晃下弓:“就写弓上所刻的字,甘茂劲弓,三石六斗!”
甘茂伏案写字。
待他写完,司马错比对甘茂的字与弓上小字的差异,眉头拧紧。
正思索间,一个军尉走到司马错跟前,耳语一阵。
司马错转对狱吏:“送案犯回牢!”
两名狱卒上前,一左一右扭住甘茂的胳膊。
甘茂极力反抗,大声冲司马错喊道:“抗议,本人不是案犯!”
司马错改口道:“送疑犯回牢!”便匆匆走出。
司马错赶赴商君府,车希贤、公子疾已到多时了。
所有目光盯向司马错。
司马错将一片竹简与那张弓摆在几案上,手指竹简,向孝公禀报道:“君上,这是我让甘茂写的几个字,”指弓上的小字,“这是弓上的原字,请君上明审!”呈上二物。
孝公接过,看毕,目光扫向众人:“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说着递给商鞅。
商鞅接过,仔细审视,完后递给车希贤,车希贤察看后再递给公子疾。
待公子疾看毕,孝公扫视一遍众人:“你们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孝公看向商鞅:“商君,你怎么看?”
商鞅手扶下巴,若有所思:“字迹是有不同!”又看向司马错,“司马错,这张弓你让甘茂看了?”
司马错应道:“看了。”
“上面的字也让他看了?”
“没有。”
商鞅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车希贤指着弓道:“有个细节,就是弓上面的字体,不完全是秦体,有模仿痕迹,甘家是秦国望族,甘茂若是制弓,上面刻写什么,必是详细审核。”
公子疾亦指向弓:“弓上的那个茂字,似乎多出一撇。”
司马错缓缓点头:“无论怎么上刑,甘茂宁死不肯招供,说他如果刺杀商君,应该是在三年前,而不是现在!”
连司马错也跟着附和,商鞅一脸诧异:“为什么?”
“因为三年前,他不赞成变法,现在,变法使秦国强盛,让秦国战败了魏国,收回了河西,他没有理由再刺杀商君了!”
商鞅显然不曾想到这个,恍然若悟:“哦,是这样。”
一直凝眉苦思的秦孝公看向商鞅:“商君,看来此事尚须详审。新法重在公正,若是冤枉无辜,秦民就会不服。民若不服,新法威严就不复存在了!”
见君上也如是说,商鞅只好作罢,向秦孝公拱手:“臣遵旨。”转对司马错,“按君上旨意详加审理,如果确实不是甘茂等人所为,就具表结案吧。”
司马错拱手:“下官遵命!”
“这也是个警示。”孝公转对车希贤,“为商君府增派侍卫,确保商君安全!”
车希贤拱手:“臣领旨。”
“现在有多少侍卫?”
“三百!”
“增加到三千!”
车希贤惊愕:“这??超过规制了!”
孝公猛地变脸,站起身来,声音几乎是吼:“什么规制?没有商君,秦国就没有今天,商君安全关乎秦国未来!”许是过于激动,又咳起来。
车希贤震恐,拱手:“臣遵旨!”
商鞅起席,叩首:“臣鞅叩谢君上偏爱!”
是夜,咸阳魏国使馆里,陈轸端坐于主席,戚光、陈忠、朱佗侍坐。
朱佗拱手道:“禀主公,商君查出甘茂诸人不是元凶,已将他们全部放出。”
陈轸大吃一惊:“哦?”吸一口气,“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是陈忠留下的那张弓,甘茂不认,说那张弓不是他的,因为刻在上面的字与甘茂的字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是字的写法不一样,尤其是茂字,多出一撇!”
陈轸看向戚光:“老戚,谁写的?”
戚光一脸尴尬:“是??小人写的。”
“唉,”陈轸轻叹一声,“你呀,不懂也不问一下,魏字的写法与秦字的写法是大不一样的!”
戚光拍打几下自己的脑瓜子:“小人该死!小人模仿了秦国写法,谁料这茂字??”做个苦脸,懊悔不已。
“哈哈哈哈,粗心了吧。”陈轸笑几声,看向朱佗,“都是哪些人去了甘家?”
朱佗应道:“放出来的人全都去了,齐刷刷地跪下一满院子,这辰光还有不少没走呢。”
“该跪呀!”陈轸慨叹道,“他们欠下甘家的是一窝窝的命啊!”又转对戚光,“递上拜帖,太傅府!”
戚光应一声:“好咧!”
陈轸突来乍到,嬴虔吃一大惊,命家宰迎至客厅。
礼仪过后,嬴虔盯住他:“陈上卿,你别是登错门槛了吧?”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在这咸阳城里,除去宫门,就数太傅大人的门槛高了,想登错也得借个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