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臣拱手:“臣领旨!”
车氏三子泣拜:“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朝内臣摆手:“带他们去吧!”
内臣带车氏三子出去。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苦笑道:“看来,甘龙所言不虚啊!”
公子华早已觉出事有蹊跷,忙问道:“敢问君兄,甘龙说什么了?”
“说商君昨晚与希贤、景监谋议废立!”
公子华震惊:“废立?立谁?”
“疾弟。”
公子华倒吸一口凉气。
“今日凌晨,疾弟辞行,赴栎阳去了,国尉这又??”惠文公略顿,又是一个苦笑,“这几人中,还剩一个景监!”
“景监密折在此!”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函,“方才我在宫门巡视,刚好遇到景氏门人呈送此函,嘱臣弟亲手交给君兄,臣弟正要呈交,远远看到车氏兄弟,就带他们来了!”说罢呈上密函。
惠文公接过拆开,看毕,递还公子华:“这下齐了!”
公子华接过,拆看,眉头微皱:“景监要告老还乡?”
“景老的乡在楚国,景氏一门利在宛城,商君占了他家的地盘,这又拉他图谋大事,唉,我们的国父火烧心了!”
公子华拱手,激动不已:“商鞅谋反,证据确凿,臣弟请命抓他归案!”
惠文公苦笑:“先君尸骨未寒,商君又是国父,怎么能抓呢?再说,证据又在哪儿?疾弟去栎阳是尽孝,国尉自裁是自殉,景监是告老,没有一字言及谋反。再说,若抓商君,定谋反罪,如何处置国尉?如何处置疾弟?如何处置景老?他们虽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告密呀。按照新法,不告密者与罪犯同罪,处腰斩!还有,商君谋反罪定死,他行的新法,是废还是不废?”
公子华咂舌。
车希贤殉葬、公子疾辞行、景监告老还乡,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针一样扎在商鞅心上。晓得大势已去,商鞅关照冷向闭门谢客,由早至晚奋笔疾书。
甘龙回府,使人请到陈轸,将宫中情况大致述说一遍,末了叹道:“唉,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不想却功亏一篑!”
“呵呵呵,”陈轸笑道,“老太师一生沉稳,这辰光怎么性急起来?”
“非老朽性急,是??君上新立,先君尸骨未寒,老朽信誓旦旦地告发奸贼,却??却又拿不出证据!拿不出证据,就坐不实奸贼的案子。坐不实案子,叫君上日后如何看待老朽?说轻了是谗言,说重了就是诬陷。无论是轻是重,老朽都是承担不起呀!”
陈轸诡秘一笑:“老太师若想坐实,倒也不难!”
甘龙盯住他:“哦?”
陈轸缓缓捋须:“听闻老太师有召,晚辈一路赶得慌急,有点儿口渴了!”
“呵呵呵,”甘龙赔笑道,“慢待了,慢待了,老朽慢待了!”亲手斟茶。
陈轸接过,咂几口:“好茶!”
甘龙眼巴巴地盯住他,等待下文。
陈轸环顾四周,刻意岔开话题:“今日天气晴好,心旷神怡,晚辈来棋瘾了。老太师,能否把先君赏你的玉棋拿出来,与晚辈手谈一局吗?”
甘龙急了:“这??坐实??”
“呵呵呵,”陈轸扬手打断他,“那桩小事儿,犯不上费老太师的心,老太师只管坐等就是!”
夜深了,嬴虔伸个懒腰,正欲入睡,忽觉窗外有异,便敏锐地竖起双耳:“谁?”
话音落处,一道黑影飞身进来,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直抵嬴虔胸膛,动作快得使人心颤。
嬴虔躲闪不及,闭目受死。
黑影却不杀他,反而退后一步,瞄见墙上挂着一剑,拿剑挑下,掷他面前:“拿起剑来,在下不杀束手之人!”
嬴虔睁开眼,捡起剑,抽剑出鞘,二目直盯刺客。
二人对视。
嬴虔拱手道:“在下嬴虔,从来不杀无名之人,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刺客拱手还礼:“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卫人朱佗是也!”
“卫人朱佗?”嬴虔吃了一惊,“嬴虔与朱壮士无仇无怨,亦与卫人向无瓜葛,敢问壮士,为何行刺嬴虔?”
“你是旧党之首,乃主公大敌,佗代主公清理障碍,维护新法!太傅大人,请受死吧!”话音未落,朱佗一剑刺来。
嬴虔以剑相迎,二人你来我往,殊死格击。
朱佗剑术了得,但也显然小觑了嬴虔,因为嬴虔的剑术在秦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用的又是从越地特购的吴钩,丝毫不落下风。双方由厅中斗到院中,来来往往,越战越勇。朱佗削去嬴虔一只袍角,嬴虔挑下了朱佗的帽子。
兵器相撞声响自然惊动了仆从。一阵脚步声急,众仆各拿器械,赶过来。
朱佗纵身跳上屋顶,消失在黑夜中。
嬴虔捡起地上的帽子,嘘出一口气。
翌日晨起,嬴虔匆匆来到复兴殿,将昨晚之事禀报惠文公,末了呈上刺客的帽子。惠文公接过帽子,端祥一阵,闭目自语:“不杀束手之人,自报姓名,朱佗??”
嬴虔激动道:“臣叔查过了,朱佗就是商鞅的贴身侍卫,剑术着实了得。我与他斗有一刻,虽不输他,却也没占上风。更难得的是其轻功,我那屋檐少说也有丈高,他只轻轻一纵,人已站在屋顶!”
惠文公转对内臣道:“传商君觐见!”
公子疾、车希贤、景监皆已不在,惠文公突然传召,商鞅已经猜到是何结果,顿觉万念俱灰,缓缓闭目,端坐于席。
冷向神情紧张地盯住他。
商鞅睁眼,指着案上捆扎好的一捆竹简:“这捆东西归你了!”
冷向愕然:“归我?”
“这是鞅毕生心血,有朝一日也许对你有用!”
冷向跪地,涕泣:“主公??”
“拿去吧,寻个地方藏起来!”
冷向悲哭,叩首:“臣??臣不敢受啊,臣??受不起啊,我的主公??我的君上??”
商鞅泪水亦出:“在鞅身边,也只有你受得起了,拿去吧!”
冷向双手接过:“向暂收下,为主公代管!”
“备车,我这就进宫去!”
冷向大急:“君上,不能去呀,你去不得呀,君上—”
商鞅长吁一口气:“大势既去,去得去不得,都不重要了。备车吧。”
商鞅来到复兴殿,与惠文公见过礼,同入灵堂参拜孝公。
拜毕,惠文公转对商鞅,伸手礼让道:“国父,请偏殿小坐!”
商鞅还一个礼,瞄到内臣已经守在偏殿门口,遂大步走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惠文公略略皱眉,跟在身后。
殿中并无刀兵。
商鞅嘘出一口气。
惠文公在主席就坐,指下客席:“国父,请!”
商鞅拱手:“臣鞅谢君上赐坐!”在客席坐下。
“驷召国父,是有几件大事请教!”
“教字不敢,君上吩咐就是!”
“第一件事,国尉心系先君,殉身去了。国尉一职,事关重大,何人堪当此任,驷不敢独断,敬请国父举荐!”
“君上想必已有人选了!”
“没有。”
“太傅可任。”
惠文公略怔:“太傅?”
“举国之兵,咸阳卫戍,皆系国尉一身。希贤既去,除去太傅,无人堪当此任!”
“叔父年岁已高,这??”
“君上可暂命太傅兼任,待觅到合适人选,相信太傅自会让贤!”
惠文公微微点头:“好吧,就依国父所荐。第二件事,”拿出景监辞呈,“上大夫景监奏请返乡归楚,颐养天年。嬴驷新立,百业待举,万事待理,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景老却于此时请辞,实出驷之意料。就驷所知,上大夫最听国父的。驷恳请国父劝劝景老,即使颐养天年,秦地也是不错的呀!”
商鞅淡淡应道:“叶落归根,景监思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国父既有此说,驷就允准他了。自入秦以来,景老尽忠职守,单是三番五次举荐国父,就是大功于秦啊。”惠文公转对内臣,“拟旨,准允上大夫景监返乡归楚,颐养天年。赐辎车十辆,足金三十镒。”
内臣拱手:“臣领旨!”
惠文公看向商鞅:“还有最后一件!”
“君上请讲!”
“国父府中可有一个名唤朱佗的壮士?”
商鞅心中咯噔一下,点头道:“有。他是臣数月之前招募的侍卫。”
惠文公从案下拿出朱佗的帽子:“这个可是朱佗所佩之物?”
“正是。”商鞅瞄一眼,怔了下,“它怎么会在君上这儿?”
“是太傅拿来的。昨晚人定时分,此人潜往太傅府,行刺太傅,太傅与之搏击,挑下此帽!”
“臣鞅??”商鞅震惊,脸色白了,“确实不知此事,请君上查证!若是朱佗,臣鞅同领死罪!”
“是否朱佗,又如何行刺,皆为太傅一面之词。国父既不知情,朱佗又为国父家臣,还是烦请国父亲自查证为好!”惠文公将帽子递过来。
商鞅双手接过,拱手道:“臣鞅领旨!”
回到府中,商鞅急召朱佗。
朱佗显然晓得自己做了错事,头垂着。
商鞅将帽子扔给他:“朱佗,是你的吗?”
朱佗轻声:“是。”
“说吧,昨晚干什么去了?”
“杀太傅!”
商鞅脸色阴沉:“谁让你去的?”
“没有人,是我自己想做的。”
商鞅全身颤抖,指他道:“你??为何擅自去杀太傅?”
朱佗目露凶光:“不仅是杀太傅,佗还想杀太师,杀杜挚,杀公孙贾??凡是旧党,凡是主公不喜之人,一个不留!”
商鞅气得跺脚:“你??你在害我!”
朱佗震惊:“主公,佗??佗??”跪地,“佗??”叩首。
商鞅指着他,手指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太傅已经告到君上那儿,君上召本公,要本公处置!”
朱佗抬头:“是佗自己的事,与主公何干?”
商鞅渐渐平静下来,苦叹一声:“唉,你有所不知,按照新法,私械杀人,是不赦之罪,何况你要刺杀的是当朝太傅,君上的叔父!你是本公的人,本公就有连坐之罪,亦是不可赦啊!”
朱佗不假思索:“若此,佗死即是!”一个起身,拔腿就走。
商鞅厉声:“你去哪儿?”
朱佗边走边回答:“进宫,向君上自首!此事与主公无关,是佗一人所为!”
商鞅喝道:“站住!”
朱佗站住,回头。
“唉,”商鞅长叹一声,“一切都是天意,是天要灭鞅啊!”
朱佗跪下,悲哭:“主公??”
“你不是有个朋友叫陈忠吗?”
朱佗擦下泪,点头:“是。”
“他愿意随从本公吗?”
“佗到哪儿,我这兄弟就会跟到哪儿。若是佗为主公赴死,我的这位兄弟也绝不偷生!”
“甚好。”商鞅赞道,“世事纷乱,这样的义稀有了。朱佗,鞅且问你,真的愿为本公赴死吗?”
朱佗拱手,激昂慷慨:“士为知己者死,主公知佗,佗有死而已!”
商鞅亦拱手道:“谢义士了!去吧,知会你的兄弟,让他明日晨起在咸阳东郊十字路口候命!”
“佗这就去!”朱佗起身,匆匆出去。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进来。
商鞅看向他:“有请司马将军!”
冷向拱手,匆匆出去。
陈轸冥思良久,猛地抬头:“看这架势,大戏来了,那厮要逃!”
“逃?”戚光惊问,“他往哪儿逃?”
“就眼下而言,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商於!”
几人皆是吃惊。
戚光惑然:“如果秦公真的收拾他,那个弹丸之地,他能顶得住吗?”
“不要忘了,商於的背后是楚。有商於在手,商鞅就可与楚人讨价。以商鞅之才,以楚人之力,对秦未必是个好事哟!”
几人倒吸一口气。
朱佗打一激灵:“主公之意是,不让他逃往商於?”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数声,敛住笑,看向他,反问道,“为什么不让他逃到商於呢?”
朱佗尴尬:“这??”
“秦国得商君,秦强,楚国得商君,楚强。商於夹在中间,秦、楚必战!你们说说,两强相争,何人得利?”
朱佗、陈忠恍然有悟,纷纷点头。
戚光皱眉,半是不甘道:“好倒是好,只是??这也白白便宜了商鞅那厮呀!”
陈轸指向戚光,半是嘲弄道:“呵呵呵,你呀,出口就是个小商小贩!”
“主公?”
“你且说说,商鞅在哪儿得罪你了?”
“他??他得罪的是主公!”
“不不不,”陈轸夸张地摇头,“他没有得罪本公,他谁也没有得罪。秦魏河西之争,他做了他该做的,本公做了本公该做的,上将军做了上将军该做的,秦公做了秦公该做的,魏王做了魏王该做的,你们说,本公说得对吗?”
显然,陈轸的话超越了这几人的认知范畴,戚光三人无不茫然。
陈轸笑道:“呵呵呵,你们听不懂,本公就不扯了,本公只说一事,商鞅若是逃往封地,最有好处的是魏国!”对朱佗、陈忠,“你二人务必全力以赴,保护他安全抵达封地。单凭此功,本公就可奏报我王,重重奖赏!”
朱佗、陈忠拱手:“敬受命!”
陈轸转对戚光:“明日晨起,他走,我们也走,看看他到底去哪儿!”
戚光拱手:“小人这就筹备!”
“还有,商君出行是件大事,莫忘禀报太傅!”
“好咧!”
商鞅紧盯司马错,目光犀利。
司马错候有半晌,不安道:“商君召错,可有大事?”
商鞅一字一顿:“鞅想讨将军一句实言!”
司马错诚惶诚恐:“讨字错不敢当,商君有问,错知无不言!”
“请将军想想,这几年来,鞅待将军如何?”
“这还用说,”司马错蒙了,“没有商君赏识,就没有错的今日!”
“如果有人对鞅不利,将军怎么做?”
司马错激动道:“何人敢对商君不利?”
“不管什么人,鞅只问将军怎么做?”
“但听商君吩咐!”
商鞅重重点头:“鞅没有看错人!”
“敢问商君,你讲这些,是想让错??”司马错止住了。
“想必你已看出来了,先君薨天,新君继立,旧党官复原职,磨刀霍霍,以鞅为靶。就在昨日,有人密报君上,说鞅使人行刺太傅。将军想想看,若鞅有心行刺太傅,他能活到今天吗?”
司马错长吸一口气。
“唉,”商鞅叹道,“鞅非贪生,鞅实乃忧心秦法不继啊!那拨人恨的不是鞅,是秦法!将军想想看,秦民素勇,秦民素鄙。勇则好战,鄙则无序。好战而无序,民则不治。若是没有新法约束,秦民早就斗作一团了!还有那些世袭门阀,权重贵胄,无不盘根错节,贪婪无度,秦国有多少钱粮,也都要被他们吃空!这就是他们反对新法、要求藏富于民的原因!他们要藏富于民,不是藏富于苍头百姓之家,而是藏富于这些权贵之家。他们的富一旦藏得多了,就会蔑视宫廷,蔑视君上,就会为利益而彼此争斗。自立国以来,秦国的元气多是这样被耗掉了!”
司马错重重点头:“商君所言甚是!”抬头,“敢问商君,今日召错,要错做些什么?”
“到商地去!”
“商地?”
“君上新立,对鞅存疑,旧党复结,对鞅不利。秦地举国治丧,鞅再三寻思,眼下还不能与旧党交恶,不是鞅惧旧党,而是秦国经不起内耗呀!秦国有今日,实属不易!鞅再三思索,只有暂离咸阳,到封地避几日风头,一观旧党如何闹腾,二观君上对新法态度。然而,国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还乡,公子疾赴栎阳尽孝,除将军之外,鞅实无可信任之人哪。”
司马错握拳:“错这就护佑商君赶赴封地!”
商鞅重重摇头:“不可!”
“为什么?”
“就眼下而言,鞅去哪儿都可,唯有去商於,君上不容!”
司马错眼睛睁大了:“为什么呀?那是你的封地呀!”
商鞅苦笑:“正因为是鞅的封地,君上才不容许!”
司马错一脸茫然。
商鞅迟疑一下,干脆将话说白:“这么说吧,鞅向先君讨下这块封地,防的是今日。君上不想看到鞅去商於,防的是明日!”
司马错越听越糊涂,拱手:“请商君详解!”
“鞅若不到商於,商於就是君上的,鞅若到了商於,商於就是鞅的。既然是鞅的,何去何从就得由鞅处置。君上控制不了鞅,也就控制不了商於。未来大争,当在秦楚之间,如果君上想有作为,商於谷地他就不会放弃!”
司马错总算听明白了,倒吸一口气,有顷,盯住商鞅:“敢问商君,你不会带着商於归楚吧?”
“唉,”商鞅给他一个苦笑,“你怎会有这念头呢?鞅已将毕生交付秦国,于鞅而言,秦国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换作将军,能舍得这一切吗?”
司马错嘘出一口气:“得商君此语,错心甚安!”
“鞅不过是暂借那块弹丸之地,休养生息,待君上醒悟。”
“那??商君怎么走?”
“迄今君上诏令未至,鞅仍然是国父,仍然辖制百官。我举国大丧,楚人或会趁机袭我商於,你可奉鞅之命,大张旗鼓地赴商於布防。至于鞅,只能步景兄后尘,向君上奏请东走函谷,回卫地养老。”
司马错一怔:“商君你??真要入卫?”
商鞅苦笑:“卫地能容鞅吗?”
“那你??”
“过函谷,或由曲沃南入宜阳,沿洛水河谷,入商洛谷地,或经由韩地,过楚鲁关,入宛,由宛入於城,虽然绕道,却多平坦。”
“好。”司马错点头,“错在商於恭候商君。另,至商於之后,错该做些什么呢?”
“以鞅的名义布告安民,整顿吏治,东扼武关,西锁峣关,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司马错拱手:“敬受命!”
凌晨时分,咸阳东郊通往函谷的衢道上,一行五辆辎车辚辚而行,七八个仆从跟在车队两侧。车队没打任何旗号,感觉像是商队。
冷向坐在第一辆车上。
第二辆车的车帘徐徐撩开,商鞅探出头,对走在身边的朱佗道:“你的朋友呢?”
朱佗打了一声口哨。哨声刚落,后方二里开外传来一声回应。
商鞅的脸上浮出笑,窗帘合上。
将近中午,车队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道旁竖着几个路标,向南的一条通往商於,向东的通往函谷,向北的通往少梁。
车队没有南拐,径直往东。
朱佗诧异,小声问道:“主公,我们这是去哪儿?”
车中传出商鞅的声音:“函谷道。”
朱佗一怔:“哦?”
“怎么了?”
“佗以为要去商於呢。”
听他点出商於,商鞅心中咯噔一下,但迅即淡定下来,回道:“不是。”
与此同时,在同一条衢道上,两辆辎车辚辚而行。
陈忠飞步赶至第二辆辎车前,轻敲车窗。
车帘拉开,陈轸露头。
陈忠拱手道:“主公,朱佗禀报,他们没去商於,奔函谷道了!”
“函谷道?”陈轸吃一大惊,窗帘缓缓拉上。
车子依然在走,陈忠不紧不慢地跟着车子。
继续走有一刻,陈轸将窗帘拉开:“停。”
车辆停下。
“叫戚光来!”
戚光急跑过来。
陈轸看向他:“商鞅不去商於,走函谷道!”
戚光怔了:“函谷道?他能去哪儿?”
陈轸招手,戚光伸过脑袋。
陈轸附耳低言。
戚光答应一声,回到车上,辎车疾驰而去。
复兴殿里,惠文公正在伏案审阅奏折,公子华趋进,拱手,兴奋道:“不出君兄所料,商君走了!”
惠文公放下奏折,淡淡说道:“是吗?”
“今日晨起,臣弟得报,说是商君出行,急至其府查看,见印绶在堂,案上放着一份奏章,是写给君兄的!”公子华呈上奏折,“君兄请看!”
惠文公接过拆看,轻轻嘘出一口气。
“君兄,臣弟这去抓他回来!”
惠文公的语调依旧淡淡的:“你可晓得他是去往哪儿吗?”
公子华不假思索:“那还用说,必是他的封地商於!”
惠文公将书函递给公子华。
公子华阅毕,震惊道:“他回卫地养老?”
惠文公不无赞赏道:“啧啧啧,真正是个人精啊!”
公子华不解,看向惠文公。
“他晓得寡人绝不容许他前往商於!”
公子华纳闷道:“这??怎么办呢?”
惠文公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办呢?身为先君之臣,旧党政敌,寡人这又疑他刺杀太傅,他有足够理由离开险地。变法强秦,收复河西,夺占於城十邑,打通楚道,他功盖日月,也有一百个理由颐养天年。如今他又留下书信,挂印封府,正大光明地离秦返乡,反教寡人??”
“君兄是说,放他走?”
“不放他走,就得杀他。商君有大功于秦,寡人新立,因疑罪而杀功臣,岂不叫列国士子寒心?商君是新法的缔造者,若是被治死罪,又置新法于何地呢?”
“可他??”公子华不无忧心道,“会不会到魏国去呢?魏王若得此人,岂不??”
“他若想去,就让他去吧!”
公子华急了:“君兄,他是最最知秦的人哪!”
惠文公阴阴一笑:“他知秦,也有人知他,想必是不会容他的!”
“谁?”
惠文公的笑容越发阴冷:“那个在河西战后一直赖在咸阳不肯走的人!”
公子华脱口而出:“陈轸!”
日暮时分,夕阳西下。
商鞅一行赶至阴晋地界,前面就是秦国的边关了。
远远看到边关大门缓缓关闭,朱佗如飞般冲到关门处,挥手大叫:“甭关,甭关,让我们过去!”
不知是守关人没有听见他的叫声,还是无视他的存在,关门继续哗啦啦地关闭。
朱佗郁闷地回到车边。
车辆回头。
一行车马在阴晋边关的驿站前面停下,朱佗看到院中竖着一个写着“客满”的木牌。朱佗进去询问几句,又走出来,对冷向道:“客满了!”
冷向皱眉:“附近可有其他客舍?”
“问过了,那边有一家!”朱佗指向一个方向。
一行车马驰向客舍方向,不一会儿,停在门外。
店主热情迎出。
朱佗迎上,拱手道:“还有客房吗?”
“有有有,”店主脸上堆笑,“最近农忙,客人不多。”瞄车队一眼,“嗬,人还不少哩。”
“大生意来了,客舍我们全包!”
店主兴奋道:“太好了。请问客人,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咸阳。”
“是故秦人,还是臣邦人?”
朱佗是魏人,不知秦国习俗,怔了下:“什么叫故秦人?什么叫臣邦人?”
“咦?”店主惊愕,“你打咸阳来,连这个也不晓得?”
“我们这??很少出门,不晓得这些呢。”
“故秦人就是祖辈都在秦国的老秦人!臣邦人就是从外地来的,也就是从其他邦国入秦的人。”
朱佗赔笑:“哦,是这么回事呀。我们原为臣邦人,现在是故秦人了!”
“既是故秦人,请出示籍符!”
“籍符?”朱佗挠头皮,“这这这??我们没有籍符!”
店主重重摇头:“不可能,所有故秦人都有籍符!”
“不会吧?难道君上也有?”
店主怔了:“君上有没有,在下就不晓得了,但其他人都得有!”
朱佗返回车队,对冷向道:“店家要验看籍符!”
冷向随他上前,赔笑道:“这位店家,我们原有籍符来着,可??走得过于急切,竟是忘带了!”
店主摇头道:“那就没办法了。所有故秦人都晓得,若出远门,什么都可不带,唯独籍符是必须带的。在秦地,没有籍符,寸步难行,莫说是住不到店,即使投宿民宅,也没有人家敢收留啊!”
冷向倒吸一口气:“这??为什么呀?”
店主郑重应道:“商君之法,行客投宿,舍家须验明籍符,否则坐之!”
冷向一咬牙关:“若是商君本人投宿呢?”
“那也得用籍符验实他就是商君呀!”
冷向吸一口气:“臣邦人呢?”
“臣邦人入秦,有客符,也得验实!”
冷向拱手:“谢店家!”回到商鞅的车前,苦笑一声,“住不成了。”
商鞅不解道:“为什么?”
“要籍符。”
“我们没有籍符吗?”
冷向再出一苦笑:“就没办过。”
“为何不办?”
“规矩是咱府上定的,谁来给咱府办呢?再说,主公出行都是前呼后拥,谁能想到会用上这么个符呢?”
商鞅反倒嘘出一口气:“如此看来,新法已入人心矣!”
“心倒是入了,可这??套上咱自家了!”
“套就套吧,我们在露天过夜!寻那店家,买他些吃用、草料,生意他不能不做吧!”
就在商鞅一行露宿荒野之时,方才宣称“客满”的驿站里,其实并无其他客人。陈轸悠然坐在他的大客房里,案上摆着几道菜。店家搬进一个酒坛,开过封,退出。
陈忠大步走进。
陈轸看向他:“你那兄弟哪儿去了?”
陈忠拱手,朝一边努嘴,压低声道:“前面那家客栈。”
“住进去了吗?”
“没有。”
陈轸一怔:“咦,为什么呢?”
“没带籍符。”
“呵呵呵,这个倒是好玩!”
陈忠走至案前,斟酒,看向陈轸:“主公,怎么个好玩了?”
“我们把这驿店包了,方才还觉得对不住他呢,这下好了,即使我们不包,他也住不进来呀!哈哈哈,”陈轸越说越兴奋,笑过几声,举盏,“来来来,开喝!”
二人举盏。
翌日晨起,鸡鸣时分,关门开启。
商鞅一行辎车早早驰到。
关卒拦住辎车,一名关尉扬手道:“下车下车,统统下车!”
冷向从车上跳下,盯住他:“商君的车也要核查吗?”
关尉惊愕道:“商君?商君何在?”
冷向朝后面的车辆一指:“就在车里!”
关尉吸一口气,走向第二辆车,打量几眼:“报,车中可是商君?”
商鞅拉开车帘,探出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关尉认出商鞅,打个礼:“报,关尉曲靖向商君致敬!”
商鞅扬手:“哦,曲靖,你能认出我?”
曲靖激动道:“禀报商君,葫芦谷大战时,曲靖就在中军营帐,时常看到商君呢!”
“真好!柏将军呢?”
“曲靖这就去叫柏将军下来!”曲靖转身欲走。
商鞅扬手叫住他:“留步!”
曲靖停下。
“暂不打扰他了,这辰光想必他还在梦乡里呢!”
“不会的,将军日日鸡鸣即起!”
商鞅指下车队:“我这出关有点儿急务,待办完公务回来,再与他叙旧!代我向他问候!”
关尉打礼:“曲靖敬听商君!”转对关卒,扬手,“商君出关,免检,放行!”
一行车马过去秦关,不消一时来到魏国的阴晋边关。
一名魏国关尉冲车队扬手:“下车下车,接受核查!”
商鞅一行下车。
见商鞅一副宋国商人打扮,关尉盯住他:“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到哪儿去?”
冷向上前一步,赔笑道:“我们是打宋国定陶来的,在秦地做些生意,这要赶回去呢!”
“姓什么,叫什么?”
冷向指商鞅:“东家姓卫,名之后,在下姓苗,名正。”又指朱佗,“他们都是仆从,名姓就不报了!”
“不用了。”关尉对关卒,“查验货物!”
众关卒在几辆车上翻腾一阵,一名关卒对关尉道:“是秦地毛皮,还有一些西戎铜器。”
“算算多少关税?”
关卒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两?”
关卒点头。
关尉对冷向道:“关税二十两!”
冷向苦笑:“都是家用,太多了吧?”
关尉横他一眼。
冷向赔笑,拿出钱袋,交钱。
关尉挥手,商鞅等上车,五辆辎车辚辚东行,驰入函谷道。
函谷关的关楼上,戚光与关令并肩站着,远眺函谷道上渐行渐近的一行车马。望到朱佗,戚光指向几辆车,对关令道:“就是这五辆车!”
关令应道:“明白。”
“寻个因由,人车全部扣下!”
关令转对关尉:“照戚爷的话做!”
“魏将军,照你估计,安国君何时可到?”
“信使明日可到安邑,从安邑来此,至少也要两日!”
“好的。你在这儿好好侍候贵宾,在下这迎主公去!”戚光走下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