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魏惠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
负责宫值翻牌的宫宰走进来,端着一堆后、妃的牌子。
宫宰挑出一个牌子,小声禀道:“王上,按照轮值,今宵该歇于燕妃宫,时辰已到,燕妃这在恭候呢!”
魏惠王似是没有听见。
宫宰将燕妃牌子收起,声音更小:“各宫室的牌子老奴全都带着,王上欲幸何宫何室,请翻牌!”
魏惠王翻了个身,给他个背。
宫宰又要说话,毗人咳嗽一声。宫宰退出。
魏惠王复转过来,仰躺着。
毗人笑道:“王上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魏惠王忽地坐起:“你说实话,申儿近日都在忙什么呢?”
毗人吃一怔道:“臣??不晓得呢。”
“听说他总是朝市井里走呢?”
“王上,”毗人轻声说道,“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魏惠王闭目有顷,面上松和下来:“果真这样就好了。你可访查一下,看看他都体察了什么民情!”
“好咧,臣明日就使人访查。”
“还有,进早膳时,叫申儿也来!”
“好咧!”
翌日晨起,毗人在前,太子申在后,脚步匆匆地赶向御膳房。
太子申小声叫道:“内宰?”
毗人顿步,回头,拱手:“臣在!”
“父王召申,真的只为早膳?”
“是哩。”
“父王问过你什么没?”
“问过了。”
太子申表情紧张:“父王问你什么了?”
“问殿下是否常到市井里走动?”
太子申盯住毗人,额头汗出:“你??怎么回的?”
“毗人回的是,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太子申拱手:“谢内宰成全!”
毗人冲他一笑,礼让:“殿下得走快些,辰光到了,王上在候你呢!”
二人赶到御膳厅,魏惠王果已候坐。
太子申趋前,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笑了下,指对面席位:“申儿,坐下用餐。”
太子申忐忑坐下,迟迟不敢提箸。
魏惠王提箸,夹起一块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儿,尝尝这个。”
太子申起箸,将蛋卷塞进口中,不及咬嚼就一口吞下,因咽得过急,蛋卷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伸着脖子,面红耳赤。
毗人端过一杯清水,服侍太子申喝下。
“呵呵,”惠王扑哧笑了,“申儿,你平日也是这般吃饭的?”
太子申缓过气,回他一笑:“回父王的话,是儿臣饿了,吃得急些。”
“申儿,自今日始,就与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不无吃惊地望着惠王。
惠王略显诧异:“哦,你不乐意?”
太子申以指叩案:“儿臣谢父王厚爱。”
惠王向他碗中夹些菜肴,不无慈爱地盯住他:“申儿,吃吧。”
太子申宽下心来,腼腆一笑,夹起一只鸽蛋,轻轻放在惠王面前:“父王,请。”
惠王夹起鸽蛋:“呵呵呵,申儿这只鸽蛋,父王吃了。”便将鸽蛋一口吞下,没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见惠王对他方才的慌急这般回应,太子申心底一酸,眼中盈出泪花。
惠王递过丝绢:“申儿,擦擦,吃饭要紧。”
太子申接过手绢,擦干泪,埋头吃饭。
早膳过后,惠王、太子申在石径上信步漫走,毗人跟在后面。
惠王边走边问:“申儿,听说你近日常在市井走动,可都见了什么稀奇?”
太子申也早想好了应对:“回禀父王,儿臣遇到一个奇人。”
“是何奇人,说给寡人听听。”
“申儿若是说了,只怕父王会笑掉大牙。”
惠王来劲了:“哟嘿,快说,快说,为父等不及了!”
“此人赶了五辆牛车,车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书简。此人一到安邑,就将五辆牛车一字儿停在东市,在车辕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观物十事,真叫个惊世骇俗呀!”
“观物十事?十个什么事儿?”
“第一事,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第二事,深千里,无厚;第三事,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第四事,物方生方死;第五事,万物皆同皆异;第六事,宇宙无穷亦有穷;第七事,今日适越而昔来;第八事,连环可解;第九事,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王思忖良久,看向太子申:“对这十事,你作何想?”
“儿臣想不明白,向他讨教,他讲出许多道理,儿臣不服,与他论辩,可辩来争去,那人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儿臣??”太子申略顿,干笑,“不得不服了!”
“呵呵呵,服就对了。你说的这人,当是宋国惠子。”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盯住惠王:“父王也知此人?”
“听说过他。惠子名叫惠施,治名实之学,三年前在齐国稷下与一个叫公孙龙的人辩证名实,将公孙龙驳得哑口无言。公孙龙也算是闻名天下的铁嘴,竟然败给了惠子,可见惠子学问精深哪!”
“父王日理万机,竟还熟知百家学问,实让儿臣叹服!”
惠王长叹一声:“唉,申儿呀,你该明白,这个家不好当呀!坐在那把椅子上,寡人不仅要掂量柴米油盐,也要熟知百家学问。”又走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经此一辩,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游学我邦,寡人不能不见一面。申儿,你知会惠子,就说寡人近日抽个机缘,向他讨教名实之论。”
太子申兴奋道:“儿臣一定知会惠子。”
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还有一事,寡人这想听听你的主张。”
“儿臣恭听。”
“自白相国辞世,相国之位一直空悬,百官无人节制,内政、外务诸事烦冗,寡人手忙脚乱,深感力不从心。”
“父王欲置相国,选出一个就是了。”
“申儿呀,选相拜将是邦国大事,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已有合意人选了吧?”
惠王苦笑:“唉,白相国在时,寡人倒没觉出什么。白相国一走,寡人真还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儿推举陈轸,朱爱卿反对。朱爱卿举荐一个叫公孙衍的,卬儿看不顺眼。朱爱卿与卬儿都是寡人倚重之人,他们这般互扯,倒让寡人难断,想听听你有何举荐。”
“儿臣听人说起过公孙衍,说是白相国生前也曾举荐过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公孙衍跟从白相国多年,白相国举荐他在所难免。你还听何人提起过他?”
“一些朝臣。”
“哪些朝臣?”
“这??”太子申迟疑有顷,“儿臣记不起了。不过,儿臣以为,百闻不如一见,公孙衍是何才具,父王召他一问便知!”
惠王沉思有顷,转身,朝毗人招手。
毗人赶前几步。
惠王吩咐道:“你亲去访查公孙衍,试试此人才具。”
毗人拱手:“臣遵旨!”便转身就走。
太子申叫住他:“内宰?”
毗人顿住。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那片竹简,递给他道:“本宫捡到一片竹简,听说是公孙衍写的。内宰早晚访查时,可顺便还他。”
毗人心领神会,纳入袖中,拱手:“谢殿下引见!”
从使馆回来,陈轸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耳畔一直萦绕着公子疾的声音:“陈兄若有此意,在下或可助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陈轸忖道:“若能除去公孙衍,且是由秦人除去,当然是好,我陈轸怎么说都是嘴。可??他们怎么除呢?会不会他们没有把人除去,反倒泼我一脸脏水?秦国之事,尤其是甘龙的事,秦公想必看我不爽,万一他们是为此报复我呢?无论如何,我得有所警觉才是!”
翌日清晨,陈轸起得迟些,走到后花园时,戚光的一套拳法将要打完。
陈轸歪头欣赏一时,轻轻鼓掌。
听到掌声,戚光收住势,迎上道:“主公!”
陈轸伸给他个拇指:“有长进!”
“是主公教导有方!”
“有个动作还得再练!”
“哪个动作,请主公示教!”
陈轸扎下架势,打出一个摆腰:“就是这个,是甩腰,不是甩胳膊!你要以腰带动胳膊发力!”
戚光连打几次,陈轸满意,点头。
戚光鞠个大躬:“老仆谢主公指点!”
“呵呵呵,本公不是来指点你的,是有桩急事。”
戚光敛神:“老仆敬听吩咐!”
“不瞒你说,眼下又到关键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顶不上,我这一生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语气坚定。
“咦,你为何这般肯定?”
“王上躬身两次扶主公上座,且让主公坐在相国位上,这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
“呵呵,”陈轸笑了,“话虽这么说,但雨滴不落到头上,只打雷不算下雨。”
“听主公话音,是否还有岔巴?”戚光问道。
“是哩。”陈轸微微点头,“就是那个公孙衍,你得给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门里钻!”
“主公,”戚光眉头一横,“真要是那小子挡道,依小人之见,将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陈轸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里想着做掉别人,这就过了!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人处世,要给自己留足后路。你想想看,公孙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着他,巴着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让他坐到相位上。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稍出差错,就会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再说,连个庞涓你们都做不掉,莫说这个公孙衍了!你还不晓得此人厉害,别的不说,单是他手中的那柄吴钩,也足以把你们震住。那是老白圭赠给他的,据说当年伍子胥也曾用过,削铁如泥!”
戚光吧咂几下嘴巴,不敢再说什么。
“去吧,告诉丁三他们,无论看到什么,只须记在心里,莫要给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随即安排丁三与一帮能干的泼皮游荡在公孙衍的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着那扇破旧不堪的柴扉。
错午时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径走过来。瞧那样子,此人似是从未来过,观望许久,又问过一个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连敲几下柴扉,见无人应声,就哑起嗓子,朝里喊话:“有人在吗?”
公孙衍趿拉一双木屐走出院门,将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认识他。
来人深揖:“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点头:“仁兄是??”
来人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在下无意中得到这片竹简,听说是先生的,特来奉还!”
公孙衍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交给朱威的那片,心头一震,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还过一礼:“此物确为在下所有,几日前不小心丢了,幸遇仁兄,多谢多谢!”
来人正是易过装的毗人。
毗人还礼道:“先生不必客气。在下有一不当之请,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读了简上文字,颇感兴趣。可这一片前后不搭,让在下心痒难耐。在下甚想一阅其他竹片,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些竹简不过是在下信手乱写,仁兄既有雅趣,就请寒舍雅正!”公孙衍打开柴扉,伸手礼让。
毗人连连拱手:“谢谢,谢谢!”走进院中。
二人来到正堂,见地上摆着一大堆竹简,看得毗人两眼发直。
公孙衍显然仍在书写,几案上摆着空简与蘸在墨水里的羽笔。
“仁兄请坐!”公孙衍指着一块残破的席子礼让道。
毗人就如没有听见,蹲在地上,拿起一册起来。
毗人读完一捆,拿起第二捆。
公孙衍坐在案前,秉笔不写,眼角时不时地瞄他一眼。
许是蹲得累了,毗人席地坐下。
公孙衍起身,走到院中,从灶房里倒出一碗凉水,摆在几上:“寒门困顿,没有好吃好喝,只有凉水一碗,仁兄请便!”
毗人真也渴了,接过凉水,咕咕一气喝下,放下碗,揖道:“谢先生的好水!”又指地上竹简,“先生写得实在精彩,可惜在下杂务在身,不能一览全书,细细赏读。在下有一请,还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想把这些竹简带回家中,借阅数日,细细赏读,不知妥否?”
公孙衍略作迟疑:“这??”
毗人略略一想:“你看这样如何?在下先借一册,赏毕即行奉还,另换一册。”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摆在几上,“这只玉佩权作押物。”
公孙衍拿起玉佩,递还给他:“在下胡思乱写,仁兄不嫌聒噪,拿去读就是。”说着拿绳子扎起两捆,共是四册,“只是这些物事太重,仁兄不便携带,可暂拿四册。待仁兄读毕,倘若不嫌烦冗,有心续读,使人来取即可。”
毗人拱手:“谢先生慷慨赠阅!在下告辞!”说着提起两捆竹简,转身出门。
公孙衍送至院门柴扉,挥手送别。
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简大步离去。
望着毗人渐去渐远,公孙衍正欲回门,一辆马车疾驶而来,离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孙衍扭头望去,见一人从车上跳下,朝驭手略一摆手,驭手挥鞭,驱车马远去。
从车上跳下的是公子疾。不过,他也换作便装,一眼看上去,似是一个收老货的商贾。
公子疾走到公孙衍门口,朝公孙衍打个揖道:“请问先生,此处可是公孙衍府上?”
公孙衍点头。
“敢问先生,公孙先生可在?”
“在下就是,仁兄是??”
公子疾又是一揖:“在下秦矢,久闻先生大名,素慕先生高义,冒昧相扰!”
“仁兄客气。”公孙衍还礼道,“在下与秦兄素昧平生,秦兄登门,敢问有何见教?”
“在下好古,日前购得一剑,说是吴钩,传闻为吴王阖闾所佩,后赐功臣伍子胥。在下甚喜,但心有忐忑,听闻先生识剑,特此求教,有扰先生清静了!”
公孙衍淡淡一笑:“在下愿意一睹!”礼让,“寒舍请!”
公孙衍将公子疾引至正堂,分主宾坐下。
公孙衍倒上一碗凉水:“秦兄,请用水。”
公子疾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过大碗,如品茗一般轻啜一口,吧咂几下:“啧啧啧,好水呀!”
公孙衍微微一笑:“能够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闲之辈了。仁兄可出宝剑一观!”
公子疾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盒,取出一剑,双手递给公孙衍。
公孙衍接过,观察有顷,弹敲几下,再向剑锋吹一口气。
公子疾盯住他,目光征询:“公孙先生,此剑如何?”
“赝品。”
“啊?”公子疾大吃一惊,急道,“先生再审审看,在下出到百金,方才购得此剑,不可能是赝品!”
“秦兄请看,此剑外形虽如吴钩,但剑锋有异。真正的吴钩锋而不刺,利而不耀,剑气逼人,所向之处,削铁如泥,杀人可不见血。反观此剑,剑锋闪亮,却无剑气,只可用于观赏,不可用于搏击。”
公子疾接过宝剑,再三视之,似乎不愿相信。望到院中有个石案,公子疾跨前一步,举剑砍去,石案现出一道白痕,剑却一断两截。
公子疾啪地扔掉断剑,悔恨交加:“果是赝品!唉,在下此生无他,唯爱吴钩,不想却受此骗,一掷百金,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竟连吴钩之面也难觅见。世间人情,唯此难堪耶!”
公孙衍淡淡一笑:“秦兄若想见识真正的吴钩,倒也不难。”
“哦?”公子疾先是惊喜,随即又现失望,“不会又是赝品吧?”
公孙衍走到墙边,取出白圭赠送的属镂之剑,置于几上:“请看此剑。”轻轻一抽,一股寒气破鞘而出。吹口气,剑身嗡嗡。弹之,铮铮作响。
公子疾赞不绝口:“好剑,好剑哪!”
“这才是属镂之剑,本为一代剑师干将所铸,此处刻有干将的铭文。后来,此剑落入吴王阖闾之手,破楚之后,阖闾将其赐给子胥。再后来,子胥以此剑自刎而死。”公孙衍持剑走至石案前,挥剑劈下,石案一角被削,剑完好无损。
公子疾拱手:“公孙兄,此剑肯脱手否?在下愿出千金!”
公孙衍收起剑,拱手还礼:“此为先师遗赠,纵是万金,在下也不会卖!”
公子疾再一拱手,赔笑:“在下无知,冒犯先师,望公孙兄恕罪!”
“秦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气!”
公子疾瞥向地上的竹简:“公孙兄这在读何宝书呢?”
“不过是在下随手所写,哪里是宝?”
“哦?既为公孙兄所著,在下恳请一阅,可否?”
“秦兄自便。”
公子疾拿过一册,正襟危坐,敛神翻阅。公子疾读过几片,肃然起敬,赞叹:“好书啊,好书!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放错地方了。”
“依秦兄之见,该当放于何处?”
“该当放于君上案前,化作旨令!”
公孙衍哑然,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公子疾瞟他一眼,慨然叹喟:“唉,束之高阁的书,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剑,即使再锋利,又有何用?”
公孙衍又是一声轻叹:“唉,在下心事,秦兄尽知矣!”
公子疾放下竹简,抱拳:“公孙兄,在下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时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琐事在身,这就告辞。”
公孙衍送至门口。
公子疾微微一笑,再揖一礼,朗声:“在下告辞,公孙兄留步!”
公孙衍拱手:“恕不远送!”
公子疾走出几步,瞥见摆鞋摊的丁三,已明就里,再次回头,朗声道:“公孙兄,好剑当有好用啊!”
魏宫御书房里,惠王正在批阅奏章,毗人满载而归,将两大捆竹简搁在地上。
惠王看看毗人,又看向竹简,略显吃惊。
毗人跪叩:“臣奉旨探访公孙衍,特此复旨。”
魏惠王目光落在两捆竹简上:“此为何物?”
毗人起身,解开,取过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摊在几案上,拱手道:“禀王上,这是公孙衍近日在写的《兴魏十策》,臣特意借回四策,供王上御览。”
“《兴魏十策》?你可看过?”
“臣粗粗浏览一些,未看真切,还待王上审评。”
魏惠王摊开一册,刚看两行,精神为之一振,遂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埋头细读起来。
毗人退出,守在殿门外面。
向晚时分,丁三返回陈轸府,将公孙衍家的事情大致向陈轸讲了一遍。
陈轸惊愕道:“说说前面那人?”
“他走走停停,一路打探公孙衍家,上前叫门,与公孙衍寒暄几句,看样子并不熟。后来二人进屋,他在公孙衍家足足待有一个多时辰,一手提溜一捆竹简出来,一路走到胡同口,有辆很漂亮的车马在候他。他坐上马车,一路驶去,我们一路狂追。”
陈轸急切问道:“后来呢?”
“马车停在王宫后花园的宫墙外面,那儿有道后门。那人跳下车,提上两捆竹简,径直进去了。”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多大年纪?是何模样?”
“不年轻,但也不见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白净,眉清目秀,没胡须,长得像个娘们,看上去像个寺人(太监)!”
陈轸知是毗人,脸色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戚光忐忑道:“主公?”
陈轸回过神来,陡然问道:“丁三,他的手里提着两捆竹简,你可看清爽了?”
丁三语气坚决:“回禀主公,他就从小人跟前过,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简全是新的,上面的绳子也是刚串起来的。”
“晓得了。”陈轸摆手,“去吧,继续盯他!”
丁三拱手:“小人遵命!”退出。
戚光不无忧虑道:“会不会是元亨楼的事?那小子早就弄清底细了,这是要在关键当口禀报君上,坏主公大事哩!”
陈轸陡然想到河西,打个寒噤:“不是元亨楼的事!备车,秦使馆驿!”
天色黑定,秦使驿馆大门外,一阵车马声响。
门卫禀报,公子华对公子疾道:“陈轸来了!”
“我先洗澡,你唱上半场。”公子疾转身入内。
“好咧!”公子华转身迎出,对陈轸拱手道,“不知上卿光临,嬴华迎迟了!”
陈轸还礼:“早说来看看你们的,不想公务烦冗,抱歉抱歉!”
公子华礼让:“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陈轸问道:“上大夫呢?”
公子华应道:“后晌出去,跑出一身臭汗,这在浴盆里泡着呢!”
“疾公子辛苦!”
公子华略显不悦:“他这瞎忙乎,却是坏了在下好事!”
“呵呵呵,公子是何好事,能否给在下分享一二?”
公子华眉飞色舞道:“就是上卿推荐的那个楼呀!”
“哈哈哈,看来公子是嗅到香了!”
公子华颇为得意:“嗅到了,嗅到了!春夏秋冬四香,还有地香、天香,本公子是无一遗漏,全都领略过了,尤其是那天香,果真是天姿国色啊!”
“啧啧啧,”陈轸不无叹喟道,“安邑城里,寻常富家子莫说是见天香,纵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即使在下,尽管去过几趟,也是连天香的影子都没看到哩!”
“哈哈哈,在下也就这么点儿能耐!”
陈轸压低声,半是羡嫉半是调侃道:“公子能否说说,你是怎么领略到天香的?”
“在下与她对弈,给她讲各种蛐蛐,她开心极了。她一高兴就弹琴,叫来地香鼓瑟,春夏秋冬伴舞,嘿,那阵仗,真叫个香艳!玩累了,我们就坐在那儿,天南地北地唠嗑儿,好不逍遥自在。”
“都唠些什么嗑儿?”
“大至天下邦国,小至卿相百姓,我们是无话不唠呀!”
陈轸吸一口长气,倾身问道:“敢问公子,她都聊到哪些卿相大人了?”
“殿下呀。听话音,天香对殿下情有独钟,早晚提及殿下,天香是粉面含羞,媚眼生盼,但在提到安国君时,她的语气就全变了。”
“她怎么议论安国君的?”
“听语气,她还没有见过安国君呢,好像是殿下对安国君颇多微词。”
陈轸心头一紧:“殿下什么微词?”
“殿下说安国君葬送河西,说他冒领公孙衍的军功,说他将河西之败归咎于副将龙贾,说没有龙贾,河西只会败得更惨??”
陈轸浑身冒汗,似是自语,又似是提问:“咦,殿下怎么关心起政事来了?难道他平日是装出来的?”
“这个上卿该问殿下。”
“是哩,是哩。”
外面传来脚步声,公子疾一身睡衣进来。
公子华瞥见,叫道:“疾哥,你总算洗完了。陈上卿候你多时哩!”
陈轸迎上,拱手:“陈轸见过疾公子!”
公子疾还礼,尴尬地看下自己的睡衣:“这??”
“呵呵呵,这才见真情呢!”
“疾哥,陈上卿,你俩唠嗑儿,我到外面遛个弯儿!”公子华冲陈轸拱个手,匆匆去了。
公子疾朝陈轸苦笑一下,与他分别坐了。
陈轸盯住他道:“听下人说,疾公子后晌见了个人!”
公子疾笑了下:“你的下人很厉害呀!”
“感觉如何?”
“听闻公孙衍有把属镂之剑,在下买了个膺品登门求教,被他识破。他让在下品鉴了真正的属镂之剑,就此交了朋友。在下看到几捆竹简,征得他的同意,随手翻看,见没有开篇,随即问他,他说让人拿走了。在下问他被何人拿走,他说不知。如此宝书,竟然交给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的人,此人倒是有趣!”
“什么宝书?”陈轸屏住呼吸。
“如何治理魏国,是他自己写的,叫什么‘兴魏十策’。在下看了剩下的几策,真是个大才子呀!魏国若是照他这般治理,想不富强都难!”
听到写的不是河西战事,陈轸刚刚嘘出一口气,猛又想起丁三的话,惊得更是呆了:“天哪,《兴魏十策》?”
“唉,”公子疾半是遗憾地轻叹一声,“不瞒陈兄,就在下浅见,此人不该住在那个破院里!”
“他该住在哪儿?”
“白家的那个大院子。”公子疾压低声,“听说现在是上卿的了!”
陈轸似是没有听见。
“陈兄?”
陈轸回过神,长长一叹:“唉!”
“陈兄为何长叹?”
“疾公子,你可知提走前面几策的是什么人吗?”
公子疾摇头。
“王前幸臣,毗人。”
“哦?这么说来,那些竹简已经摆在魏王的几案上了?”
陈轸点头。
公子疾紧锁双眉。
陈轸盯住他:“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前几日公子亲口答应在下,承诺除去此人。事急矣!”
公子疾拱手道:“上卿放心,在下承诺之事,绝不放空。只是,如何除掉此人,在下尚须上卿配合!”
陈轸拱手:“公子请讲!”
公子疾招手,陈轸伸过一只耳朵。
鸡鸣三遍,旭日东出。
太子东宫的后花园中一丝风儿也没有。
莲池里,一泓清水如明镜一般,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叶睡莲。惠施凝视清水中匆匆掠过的云影,慨然长叹一声,脱口吟道:
不动之水动兮,乱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万事蹉跎!
渐走渐近的太子申听得真切,脱口赞道:“好句子呀!”
听到声音,惠施转过身来,揖道:“野民见过殿下。”
“‘好一个不动之水动矣??不惑之人惑矣??’,佳句呀!”
惠施苦笑一声:“何来佳句?望水兴叹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仍如一片浮云掠水,划波无痕,由不得伤感哪!”
“依先生之才,便作这水中之鲲,也是该的。”
“纵使水中之鲲,若无北冥之水,也只能屈死于河湖之中!”
“先生勿忧,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惠施略怔:“殿下?”
“魏申已将先生荐给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有耳闻,说要寻个机缘向先生讨教学问。昨晚魏申与父王共进晚膳,问及此事,父王约请先生午后进宫,听先生高论!”
“午后?几时?”
“申时。父王喜欢在这个时辰召见臣下。父王博闻强记,熟知天下学问,相信与先生有话可说。”
惠施深揖道:“谢殿下举荐!”
“不客气,申不过是为国荐贤而已。”太子申指向远处,“先生,我们园中走走!”
太子申、惠施在林荫下并肩而行。
“先生,”太子申走有一程,顿住步子说道,“申有一事求教!”
“教字不敢当,殿下请讲!”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扬扬,说河西大战之时,公孙衍早已看出秦人谋划,但主将公子卬不听他与龙将军的警告,一意孤行,轻敌冒进,终致河西惨败。公孙衍率阴晋守军夜袭敌营,斩首不过万余,公子卬却冒功请赏,夸大战果,反将战败污水泼在龙将军头上!”
“还有什么?”
“唉,这事儿已经够大了。先生,你说申该怎么办呢?若是捅上去,在卬弟是弥天大罪,在申是灭亲。卬弟与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将如何处置亲子?若是瞒而不报,八万将士就会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也会丢得无声无息。更加可怕的是未来!卬弟如此胆大妄为,颠倒黑白,如果继续执掌兵权,三军将士必离心离德,朝臣亦将清浊不分,再有大战,悲剧岂不重演?”
“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谙风月,不问国事,只读死书,不理活人,看来是只知其一,不明就里啊!”
“唉,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专断,卬弟处处能干,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场呢?”
“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当不为过。”
“先生过誉了。河西之事,先生可有万全之策?”
“殿下是听何人说破此事的?”
“这??”太子申面色微涨,“是魏申的一个知己。”
惠施微微一笑:“可是眠香楼里的红粉天香?”
“是虞国公主!”
惠施略显诧异:“哦?”
“她先祖就是虞公。”太子申辩护道,“对了,先生何以知晓此事?”
“不瞒殿下,草民在宋国就听说了。”
太子申长吸一口气,不再作声。
“草民不知的是,如此机密之事,虞公主何以晓得?”
“眠香楼里无人不晓。”
“唉,流言蜚语,或招杀身之祸啊!”
太子申惊愕:“朗朗乾坤,几句闲言就有杀身之祸?”
“草民姑妄言之。”
“依先生之见,河西之事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