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晚,范厨手提一只精致的漆木饭盒径至秦氏皮货行。见是范厨,伙计客气地将他迎入店门。
范厨揖道:“恩公在否?”
话音未落,公子华从内院走出,惊喜道:“哦,范兄来了,里屋请!”
范厨随公子华走进内院,放下饭盒,跪地,从盒中取出四碟小菜,拿出一只小酒壶,摆在几面上,叩道:“恩公在上,小人别无他物,亲炒几碟小菜,聊备一壶薄酒,特请恩公品尝!”
公子华扶他起来:“范兄请起,既有好酒,你我一道畅饮如何?”
范厨禀道:“此酒只能恩公品尝,小人不敢!”
公子华正自惊异,范厨半跪于地,已拿出酒壶。
尚未倒酒,屋中就已酒香四溢,公子华脱口赞道:“好酒!”
范厨不无自豪道:“此为小人家酒,恩公纵使走遍大梁,也是喝不到的!”
“哦?”公子华笑道,“如此说来,本公子口福真还不浅呢!”
“不瞒公子,”范厨倒好酒,缓缓说道,“小人祖代皆为酒工,所酿美酒是宫廷御品。在下曾祖一生为宫室酿酒,先祖承继曾祖之业,酿酒三十余年,于五十年前仙去。此酒为曾祖生前私酿,家中仅此一坛,已藏百二十年,非金钱所能买也。”
公子华震惊:“本少爷饮酒无数,逾百年陈酿,当真是第一次喝上!”
“莫说恩公,即使当今王上,也未曾喝过!”
“难道你家主公也不曾喝过?”
范厨颇为自豪:“小人身贱人微,却不可夺志。若非知己,任他是公子王孙,想闻此酒,小人也是不允!不瞒恩公,迄今为止,在此世上,得饮此酒者仅有五人!”
“哦?”公子华大感兴趣,“是哪五人,范兄说来听听!”
“第一个是曾祖。曾祖一生品酒无数,唯独此酒未品一口。封坛之后,曾祖即在院中挖出一窖,将酒坛藏于窖中。每至年关,曾祖必沐浴熏香,亲下窖中,隔坛闻酒。曾祖走后,先祖含泪开坛,取出一爵,缓缓倒入曾祖口中,自己却滴酒未沾,再次将坛封好!”
“第二人是谁?”公子华惊问。
“第二人是先祖。”范厨缓缓说道,似在陈述一个故事,“先祖亦如曾祖,每至年关必沐浴熏香,隔坛闻酒,仪式隆重。先祖故去时,先父再开此坛,倒满一爵,含泪倒入先祖口中。第三人自是先父,为他斟酒的正是小人!”
公子华几乎被震惊了:“如此说来,三位品酒之人,均已故去!”
“是的!”范厨含泪点头。
“敢问范兄,第四人是谁?”公子华的兴趣越发浓了。
“先父故去之后,小人本来不欲开坛,可在昨日,小人祭过先祖,将坛私开了。小人打出一壶,献给一人。”
公子华大是惊异:“昨日?献给何人了?”
“孙将军。”
公子华眼睛大睁:“可是孙膑?”
“正是!”范厨说道,“数月以来,孙将军一切食用皆由小人打点。小人本为下人,终老一生,无非是为达官显贵忙活,挨的是主人的板子,听的是主人的吆喝,稍有不慎,就有杀头之祸,生活如牛马一般。自从遇到孙将军,小人方知,小人原来也是一个人!”遂将昨日之事备细述说一遍。
公子华听得感动,连连点头:“嗯,应该为孙将军开坛!”
“是的,”范厨泪出,双手捧爵,呈给公子华,“小人再次开坛,则是今日。恩公在上,请饮此爵!”
公子华生于贵门,长于宫廷,何曾听过这般小人的故事?一个小小臣工,一个侍候人的下等厨子,竟有这般经历,又怀如此侠肠,当真让他感叹!
公子华眼含泪水,亦跪下来,朝空连拜三拜,双手接过,举爵:“如此人间佳酿,在下得闻酒香,已是大幸,何况饮乎?”
见公子华如此敬重,范厨泪水再出,泣道:“恩公请饮!”
公子华一饮而尽,果是直沁肺腑。
范厨拿起酒壶,正欲再倒,公子华拱手谢道:“美物不可多用,一爵足矣!”
范厨亦不坚持,放下酒爵,再拜:“小人谢恩公品酒!”
公子华回过礼,眼望范厨,话入正题:“方才听范兄提及孙将军,在下倒是想起一事。”
“恩公请讲。”
“不久前,一位友人托在下捎带书信一封,说是呈给孙将军。在下四处打探孙将军,得知将军已遭不幸,又被接入君侯府中。侯门府深,此信自也无法送达。时间一久,若不是范兄提起,在下差点忘了此事呢!”
“孙将军一日三餐,皆为小人所送。这点小事,恩公尽可包在小人身上!”
“谢范兄了。”公子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予范厨,“此信是友人私托,还请范兄小心为上,最好于无人时亲呈孙将军。孙将军现为罪人,万一事泄,累及仁兄,在下也是惶恐。”
范厨双手接过:“恩公放心,小人自有分寸。”
孙膑榻前,婢女研墨,孙膑执笔,在竹简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范厨手提饭盒,走进院子,小声禀道:“孙将军,歇会儿吧,午饭来了!”
孙膑拱手:“有劳范兄!”
婢女拿走木板、竹简及其他用品,候立一侧。
范厨一拍脑门:“对了,将军爱吃咸蛋,小人忘带了!”又转对婢女,“姑娘,咸蛋就在案板上,你腿脚快些,速去拿来。”
婢女应一声,拔腿跑去。
范厨走到院中,四顾无人,回房,从袖中摸出公子华书信,跪地禀道:“有人托小人捎一书信给将军,务请将军在无人时拆看。”
孙膑大吃一惊,凝视范厨,见他如此郑重,知非寻常书信,便伸手接过,放入枕下,拱手道:“谢范兄!”
见恩公所托之事已经办妥,范厨取出饭菜,摆于几前。不消一刻,婢女拿着两个咸蛋回来,为孙膑剥开。
孙膑用完餐,范厨拿上餐器,自回灶房。
孙膑想了一下,对婢女道:“姑娘,我想打个小盹,你也累了,关上房门,偏房歇去。”
婢女应过,退出,关上房门,却不敢去偏房歇息,就在院门外面候立。
孙膑从枕下取出书信,启开读之:
惊闻将军蒙冤,在下心如刀绞。经多方查证,在下窃知,诬陷将军之人,正是武安君。事出突兀,在下惊愕之余,急告将军,望将军小心为上。
望春楼对局之人秦矢
孙膑将信函合上,闭眼沉思许久,自语:“不可能!”顿有一时,再次摇头,“断无可能!”
又过一时,孙膑再次拿过信函,细读一遍,闭目有顷,恍然大悟道:“嗯,我明白了。秦人所欲者,魏也;秦人所惧者,我和贤弟也!眼下看来,我受陷害,或是此人所为!前番此人约我对弈,若非王上点破,我仍不知是计。今番他又写来此书,必是再行离间之计,好使我与贤弟反目,以利秦人。且罢,待贤弟来时,我当言及此事,让他有所提防才是。”
孙膑想定,将信置于枕下,安心睡去。
及至傍黑,庞涓回府,因是惦念《孙子兵法》,匆匆用过晚膳,就与庞葱赶到小院,于孙膑榻前坐下,将被子掀开,察看伤势,轻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好多了,只是痒得钻心。”
“呵呵呵,”庞涓笑道,“痒是好事。只要发痒,就说明伤口在愈合了。看这样子,不消多久,孙兄就能下炕了。”
“是该下炕了!”孙膑亦很高兴,“一天到晚躺在榻上,憋屈得很。再说,坐在榻上写字,真还不行,一个时辰也写不出几行。”
庞涓从几案上取过竹简,扫过几眼,赞道:“孙兄坐在榻上,也能写出如此好字,实令涓弟叹服。写完几篇了?”
“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孙膑陡然想起书函的事,将手伸入枕下,摸到书信,正欲拿出,却见庞涓扭头望向婢女:“今日范厨共送几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汤。”
“嗯,报上名来。”
“四菜是青菜、豆腐、腊肉、咸鱼,一汤是荠菜蛋汤,外加两个咸蛋。”
庞涓眉头一皱,眼睛一横,转向庞葱:“葱弟,召范厨来。”
庞葱转身,正欲离开,孙膑心头一凛,急问:“贤弟,召范厨何事?”
庞涓怒道:“本府虽穷,参、茸之物不是没有。孙兄伤势正在愈合,营养最是关键。这些菜肴皆是寻常百姓盘中之物,这厮却做来让孙兄吃,岂不找打?”
孙膑笑道:“贤弟,此事与范厨无关。这些菜肴均是膑所喜食,菜谱也是膑亲笔书写,范厨不过奉命做出而已。贤弟要责,责膑好了。”
“若是此说,涓弟暂先饶过这厮。”
孙膑低头思忖:“看来,书信之事真还不能告诉贤弟。他若知晓,必要追查书信出处,岂不是害了范厨?”思及此已经摸到书信的手遂抽出来。
庞涓扫一眼几案上孙膑写就的竹简,笑道:“孙兄,涓弟实在憋不住了,这些竹简,暂先拿回去拜读。”说罢动手将竹简悉数纳入袖中。
孙膑亦复一笑:“贤弟尽可拿去,只是??”
“孙兄直言。”
“这些均为膑之记忆,草率之间,尚不确切。膑之本意,是想全部写出,细加斟酌,待确认无误之后,打总儿交付贤弟。”
“嗯,如此也好。”庞涓点头,复从袖中掏出竹简,“涓弟暂放这儿,待孙兄写毕,打总儿拜读更好!”
自认庞涓夫妇做义父义母后,小白起时常受邀到武安君府一住数日。绮漪过于思子时,就使老家宰接他回来。庞涓多不在家,瑞莲孤独时,就喜欢小白起陪在身边。每当家人来接,瑞莲总是依依惜别,临出门再三叮咛他早日归来,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串个亲戚。
这日也是如此,瑞莲刚一张口,小白起就满口应下,商定两日后返回。
这边也是母子天性,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一见面就搂作一团。
亲热一时,小白起推开绮漪,急不可待地拿出庞涓特别为他定制的红缨枪道:“娘,看孩儿耍给你看!”
白起走至空场,将一杆小枪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风响。
转眼两日将过,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场中练过一阵枪法,向绮漪辞别,说要去义父家。绮漪割舍不得,不欲他去。
白起跪下,三拜后道:“娘,好男儿当言而有信,孩儿既已答应义母,就当前去履约,否则就是失信。待孩儿前去拜过义母,向她禀明娘亲思子之心,然后辞别义母,再回来陪娘如何?”
小小年纪竟能说出此话,着实让绮漪吃惊,不由得看向白虎。
白虎心中一动,对白起道:“起儿,我们出去转转。”
白起跟从父亲来到宗祠,在列祖列宗灵前跪下。
白虎指向白圭灵位:“起儿,你可知这一灵位是谁?”
“回禀父亲,是先祖父。”
“给先祖父叩头。”
白起面对白圭灵位连拜数拜,看向白虎。
白虎凝视儿子,犹豫许久,似是下定决心,神色庄重:“起儿,回答为父,你姓什么,叫什么?”
白起惊愕:“回禀父亲,儿子姓白名起。”
“此名从何而来?”
白起指向白圭的灵位:“是先祖父为儿子起的。”
“先祖父为何取此‘起’字?”
“起者,自立也;起者,自走也!”白起背诵起母亲自幼教给他的句子。
“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再回答为父,今年几岁了?”
白起越发怔愣:“回禀父亲,白起年方七岁。”
“起儿,”白虎凝视他,“你年已七岁,该做大事了。”
听到父亲要他做大事,白起握紧小拳,激动道:“回禀父亲,白起年已七岁,能做大事了,父亲但有吩咐,起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白虎重重点头,“为父这就让你去做一件大事。”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到义父家中,设法见到孙伯父,将此囊呈交你伯父手中。”
白起望着锦囊:“请问父亲,此是何物?”
“这是大人的紧要之物,你呈给孙伯父时,万不可使他人知晓!”
“也不告诉义父?”
“是的。”白虎郑重点头,“不只是你义父,即使你的义母、娘亲,也不可告诉。还有,自今以后,你须记住为父之言,对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说什么,哪怕是把刀枪架在脖子上,都不可泄露半点!”
白起郑重地接过锦囊,跪地叩道:“父亲放心,白起已经七岁了!”
白虎拍拍儿子的头:“好儿子,为父信你!”
白起将锦囊贴身藏起,与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
瑞莲早已候着,一见他来,自是一番亲热。白起花费一个上午陪伴义母,及至后晌,瑞莲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后花园里玩耍,寻机转入孙膑小院。
孙膑仍旧伏在榻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白起蹦跳着进来,在榻前跪下,叩首:“白起叩见孙义父。”
孙膑放下笔,慈爱地笑道:“起儿,快快起来。”
白起再叩:“白起谢义父。”
孙膑拍拍他的脑袋:“起儿,这几日不见你来,义父还在念你呢!”
“回禀义父,娘亲思念小起,要孩儿回家几日,今日方来。”
“好好好,你来就好!再过几日,待义父伤势好了,就到外面陪你玩去。”
“谢义父。”白起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吗?”
婢女应道:“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爷是贵体,做不得!”
白起缠住闹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为义父研墨!”
婢女无奈,看向孙膑。
孙膑笑道:“呵呵呵,让他研吧,我小时就帮爷爷研墨。”
婢女犹豫一下,将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接过干墨,一本正经地研磨。
见他研得有模有样,孙膑鼓励道:“小起儿,研得好。”
白起抬头笑道:“谢义父夸奖。”又转对婢女,“姐姐,给我做只柳哨好吗?”
婢女为难道:“这??柳哨怎么做?”
“这个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边折根柳枝回来,我教姐姐做柳哨。”
婢女笑道:“好咧。”便走出屋子。
听她走远,白起察知院中再无他人,跪下,从最里层衣服摸出锦囊,郑重递予孙膑:“家父要白起将此锦囊亲手呈予义父,不可使外人知晓!”
想到白虎曾经承诺为自己洗雪冤情,孙膑略怔一下,接过锦囊,拍拍白起的脑袋:“起儿,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灵,将来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谢义父夸奖!”
是夜,孙膑赶走仆从,拨亮油灯,拆开锦囊,细细读之:
孙将军,在下查实,栗平将军两年前被排挤出卫,回其家乡宋地。捎信之人名唤苟仔,为武安君部将。在下查实,欲捕此人,武安君先一步灭口。武安君为将军师弟,更为在下恩公,然事实如此。另,纵观朝中,力可影响上意、加害将军者,非武安君莫属。鉴于此案通天,在下力微,爱莫能助,只能诉诸实情,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阅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孙膑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从枕下取出范厨送来的书信,两相比较,内容竟是一致。
孙膑再三看过,将两封密函全都放到灯上,引火焚之。
孙膑躺回榻上,微微闭目,两行泪水淌出眼睑。
翌日晨起,老医师早早来到院中,为孙膑换药。
医师解开缚带,小声道:“恭喜孙将军,伤口结痂了。”
孙膑点头。
老医师换过药,重新包好缚带,一脸喜气地顾自说话:“有痂说明已生新皮。将军,不出七日,此痂当脱,新皮自出,将军的伤口也就痊愈了。”
孙膑并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医师觉得奇怪,打眼望向孙膑,见他两眼浮肿,想是失眠了,不无关切道:“将军昨夜是否未睡?”
孙膑再次点头。
老医师想了一下:“许是这伤口愈合,将军痒得难受,这才失眠的?”
孙膑摇头。
老医师一怔,望着他道:“既然不是这个,将军为何睡不去呢?”
孙膑轻叹一声:“唉,外伤虽愈,内伤却是加剧了!”
“内伤?”老医师摸不着头脑,“什么内伤?草民摸摸脉看。”
老医师摸过脉象,察过舌苔,折腾半晌:“将军脉象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内伤。”
孙膑苦笑一声:“晚生内伤,晚生自知。请问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医师摇头:“结痂期间,将军更不能乱动。膝为紧要关节,稍一活动,痂必脱落。再生新痂,又需时日了。”
“谢先生提醒。”
医师走后,婢女侍奉他洗漱,老男仆拿来便器,刚出完恭,范厨那边就又送来饭食。
孙膑无心吃饭,随便划拉几口,便打发范厨走了。
婢女看看时辰,准备好竹简,一下接一下地研墨。孙膑看一眼榻边堆放得甚是齐整的竹简,问道:“姑娘,写出多少片了?”
婢女禀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昨日数过,已写五十一片了。”
孙膑点头道:“昨夜头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写了。姑娘先忙别的活去,我若有事,再唤你来。”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无他人,孙膑闭目,将这些年来与庞涓共同度过的日子盘点一遍,从平阳结识到宿胥口重逢,再从安邑历险到鬼谷数年,庞涓为人虽说狠辣,却也是个爽快之人,有恩有义,未曾有过欺瞒。只这两年,庞涓竟是变了。
“唉,”孙膑长叹一声,“想必是好胜之心害了师弟!在谷中之时,师弟处处与我争锋,今日见我远胜于他,心自变了。”
孙膑坐在榻上,任思绪海阔天空,信马由缰,眼前接连浮出孙机、孙操、孙安、栗平、随巢子前辈、先生、玉蝉儿、大师兄、苏秦和张仪等人,越想越是伤感。
胡思乱想一阵,孙膑悲从中来,滚下泪来。
伤心一时,孙膑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写的“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陡然打个惊愣,顾自叹道:“眼下看来,我的价值,只在这部兵书。一旦兵书写成,师弟既生此心,就不会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废人,且又身在虎穴,师弟若要杀我,就如捻死一只蚂蚁??”想至此处,泪水再出,“唉,眼下沦入这般境地,叫我如何脱身?”
又怔一时,孙膑的思绪再次回到鬼谷,记起临别之时鬼谷子曾对他谆谆告诫:“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将‘宾’字改为‘膑’字,以使你有所进取??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孙膑眼中泪出,喃喃自语:“先生,您将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领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请先生教我脱身之计。”
语至此处,孙膑陡然想起一事,自语:“对了,临别之时,先生付我锦囊一个,嘱我于紧要时启之。眼下当是紧要之时,何不启之?”
孙膑想定,噌噌脱去身上衣物,撕破内中夹层,取出一个锦囊。
孙膑手拿锦囊,望空祷告一番,拆开,里面是块丝帛,上面别无言辞,唯有一个“风”字,且没有居中书写,而是略偏右下。
孙膑凝视丝帛,良久不得其解。
孙膑闭目凝神,进入冥思。
有顷,孙膑睁开眼睛,拿出丝帛,摆在面前,看过一时,口中自语:“这个‘风’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绢仅此一字,视其大小,甚是尴尬,若加一字,无处可加,若是不加,先生为何又不居中书写?”又审一时,心底陡地划过一道亮光,“此‘风’当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么呢?
孙膑再次入冥思,灵机一动:“是了!我受刑身残,久居床榻,当是病人。病人得‘风’,当是此字了!”迅即取过笔来,在“风”字上加了一个“疒”头,再视此字,刚好写满丝帛,点头道,“风者,‘疯’也!”
孙膑悟出先生的锦囊授计,击打火石,点燃油灯,将锦囊、丝帛一并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谢先生教弟子脱身之计。”
及至傍黑,庞涓急至,不无焦虑道:“涓弟刚回府中,听闻孙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赶来。孙兄怎么了?”
孙膑微皱眉头,苦笑一声:“谢贤弟挂念。昨日夜半,膑梦中醒来,头疼欲裂,难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庞涓不假思索,朗声应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节变换,孙兄体弱,想是受到风寒侵袭。待涓弟召个医师,为孙兄诊治!”
“贤弟不必了!”孙膑摇头,挤出个笑,“今日观之,已无大碍。午后辰光,膑已熟睡一个时辰,头疼略减一些,今夜若是无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庞涓见孙膑神情轻松,知无大碍,转过话头,“听说孙兄伤口结痂,数日之内将会痊愈,涓弟甚慰。待孙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为孙兄庆贺!”
“膑是罪人,不便太过铺张!”
“对对对,”庞涓迭声道,“孙兄所虑极是。这样吧,涓弟只请殿下与梅公主如何?”
“谢贤弟厚爱。”
庞涓看向几上的竹简,拿过几片,匆匆读过,转头问道:“孙兄,写完几篇了?”
“此书共有一十三篇,膑写十余日了,仅成八篇,甚是惭愧!”
庞涓放下竹简,笑道:“孙兄不可急切,慢慢写来就是。”
“贤弟放心,”孙膑应道,“待膑伤愈之时,即可下榻。余下篇目,不消两日,当可写就。”
“有劳孙兄了!”
接后几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亲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泽别宫。庞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刚一回府,庞涓就与庞葱赶赴孙膑小院,见孙膑两手抱头,端坐榻上,表情痛楚。
庞涓震惊,急问:“孙兄,你??这是怎么了?”
孙膑一语不发,有顷,指指脑袋,再次闭目。
庞涓看向几案上的竹简,见未多出一片,眉头微皱,退出小院,回到自己书房,使庞葱召来范厨、医师、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询问。
婢女禀道:“这几日来,孙将军日日都嚷头疼,有时疼得抱头捶胸,未曾写下一字。”
庞涓转向范厨:“孙将军饮食如何?”
范厨叩道:“回禀主公,孙将军饭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汤,孙将军吃不过一半,只此几日,孙将军每顿几乎全都吃光。小人就加大了供量。”
庞涓凝住眉头,在屋中连踱几个来回,停住步子,问老医师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医师叩道:“回禀大将军,孙将军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当落。昨日后晌,孙将军已经试着下榻,以两手撑地移动数步。照医理上说,孙将军的外伤已经痊愈。”
“孙将军何以头疼?”
“草民只医外伤,头疼属于内伤,草民医术肤浅,看不出病因。”
“嗯,”庞涓点头,“这也在理。”
老医师又道:“孙将军既已痊愈,请问大将军,草民是否可以回乡探望老母?”
“你可走了!”庞涓点头,转对庞葱,“老先生医治孙将军有功,本君言出必行,再赏足金五两!”
老医师连拜几拜:“谢大将军重赏!”
庞葱吩咐范厨、婢女领他前去账房,支领赏金,见他们走远,转对庞涓道:“大哥,孙将军确实是突患头疼,前日小弟就说为他请个医生,孙将军想是怕添麻烦,只说无碍。小弟去问医师,他说单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小弟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庞涓略想一下,对庞葱道:“再观一夜,若是明日孙兄依然头疼,就请医师诊治!”
“小弟遵命!”
翌日晨起,范厨提着饭盒走进小院,见孙膑独坐院中,两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范厨放下饭盒,小声叫道:“孙将军,早餐来了!”
孙膑似乎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自语。范厨又叫一声,孙膑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两手抱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范厨大惊,扔下饭盒,急捏人中,孙膑依旧不醒。
范厨急了,取来一碗凉水,当头浇下。
孙膑受激,打个惊愣,不无惊惧地盯住范厨,大叫:“你是何人?”
“孙将军,小人是范厨,你不认识了?”说着伸手搀住他,欲扶他回屋里去。
孙膑猛地缩手,以手撑地,恐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厉:“何方妖魔,敢来害我!”
范厨觉得不对,急跪于地:“孙将军,小人是范厨呀,就是天天为您送饭的范厨,您怎么连小人也识不出了?”
“哈哈哈哈,”孙膑大笑数声,“我乃天神下凡,我有八万天兵天将,你个小小妖魔,焉能害我?哈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以手撑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门内,将门关上,从里面顶牢。
范厨意识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厨一气跑到庞涓的正院,大叫:“不好了,大将军!不好了??”
庞葱急急出来,厉声喝道:“范厨,大将军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觉,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厨跪地掌嘴:“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着急,方才大叫!”
“出什么事了?”
范厨手指后花园:“孙将军疯了!”
“疯了?”庞葱震惊,“如何疯的?”
“小人不知呀。方才小人为将军送饭,见将军疯了!”
庞葱不及说话,拔腿就朝后花园跑。范厨起身跟后。
二人转过墙角,刚到后花园,远远望见小院里浓烟滚滚。
庞葱急道:“不好,孙将军放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