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不快了?”
“赛马。”
“呵呵呵,赛马不是将军最喜之事吗?”
“若是寻常,倒是最喜,只是眼下,”田忌长叹一声,苦笑摇头,“邯郸军情十万火急,我王却旨令赛马赌钱,你说急不急人?”
“这么说,”孙膑看向苏秦,“苏兄此来,是为邯郸军情了?”
苏秦点头。
“说起赛马的事,真该怪你孙兄呢!”田忌看向孙膑,一脸责怪。
“为何要怪孙兄?”苏秦不解。
“不瞒你说,”田忌来劲了,连根刨起,“三年前,孙兄让我奏请大王举办马会,不想大王是个马痴,一拍即合,当即旨令上大夫田婴操持,每年一届,定于三月春播后举办。眼下春播未就,邯郸这又军情火急,大王不议出兵救赵,反而诏令提前赛马,真让人??”长叹一声,一拳击在案上。
“说起赛事,在下倒是有问。”孙膑不急不缓,眯眼望着田忌。
“问吧。”田忌看过来,气仍没消。
“今年共有多少车马参赛?”
“五都相加,当不下三百乘,千二百匹。”
“千二百匹。”孙膑闭目有顷,抬头又问,“如果征召,照你估算,旬日之间,齐国可以征用多少马匹?”
田忌扳算手指,自说自话:“上中下三等赛马,按三十选一计,当有三万六千匹,加上其他,或可征用四万匹。”
“四万匹?”孙膑眉头微皱,摇头,“还是少了点儿。”
“什么?少了点儿?”田忌眼睛大睁,“四万匹可征之马,用于驭车,就是万乘驷马战车,排列于军阵,天下无敌矣。”
“田将军,”孙膑却似没有听见,顾自问道,“你的兵士中,能舍车骑马者可有多少?”
“咦,”田忌一怔,“为何要他们舍车骑马?”
“将军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能舍车骑马者或有三千。”
“在下还有一问,将军愿否与庞涓大战一场?”
“这还用问?”田忌拳头一紧,“在下梦中也想把那厮碎尸万段!”
“若是此说,将军可让这三千人在一个月内教出三万骑手。”
“三万?”田忌惊愕。
“田将军,”孙膑微微一笑,又叮嘱一句,“若想取胜,此事尚须保密,至于眼下,将军大可安心赛事。大王既已悬下千金重赏,将军理当拔得头筹才是。”
“好!”田忌朗声叫道,“苏兄,孙兄,二位慢慢享用嫂夫人的美酒佳肴,在下这就前往备战,誓拔头筹。”说毕,朝二人一一拱手,起身径去。
入夜,雪宫一片漆黑。
太子辟疆神色紧张地跟在内宰后面,快步趋入正殿。
灯光下,威王端坐于席,显然专为候他。齐威王很少于夜间召见臣属,此时召他觐见,必是发生大事了。
“儿臣叩见父王。”辟疆伏地叩道。
威王扬手,指指对面席位,见辟疆起身坐下,开门见山:“疆儿,为父召你来,不为别个,只为赛事。”
“赛事?”辟疆看向威王,多少有些茫然,“敢问父王,赛事怎么了?”
“孙爱卿,”威王看向右边,“你来告诉太子,赛事怎么了。”
辟疆顺眼看过去,方见对面席坐一人,是宫廷马师孙悦,因着一身黑衣,这又刚好坐在灯影下,辟疆急切间未曾留意。
“启禀殿下,”孙悦拱手,“往年赛事皆为上大夫田婴操持,大王今日召臣议及此事,臣以为,今年赛事非同往年,是以提请由殿下操持。大王当即恩准,特请殿下相商大事。”
见是这事,辟疆嘘出一口气,不无放松地看向孙悦。
孙悦是秦穆公时著名马师伯乐孙阳的第八世孙,世居祖地郜邑。郜邑本为郜国都城,郜室于百年前绝祠,其地并入宋室,三十年前割让于齐,世居郜都的伯乐后人也就顺势成为齐民。至孙悦,因擅长祖传相马术而受威王重用,被聘为王室马师,官至大夫,十年来已为王室觅得千里马数匹,良马塞厩。齐国数度赛马,王马地位迄今无可撼动者,皆是孙悦之功。
辟疆对他笑笑,拱手回礼:“辟疆不学无术,今年何以不同往年,还请先生赐教。”
“殿下折杀奴才矣。”孙悦回一个笑,侃侃应道,“往年赛事,无非赛马。今年赛事,于赛马之外更多一赛,就是赛钱。”
“赛钱?”辟疆长吸一口气,身体前倾,情不自禁地重复道。
“据臣所知,各都邑殷实之家,无不在为赛马下注,赌注少则数两金子,多则百两,更有甚者,赌以千金豪注,是以臣称之为赛钱。”
“疆儿,”威王接腔,声音故意拖长,“马也好,钱也好,皆为国力。既然赛的是国力,万不可马虎,你当全力以赴,不可有失。”
“父王,”见威王提到国力,辟疆打个激灵,小声禀道,“三国兵加赵室,庞涓围困邯郸,苏秦求救,已是水火之急了。”
“魏人伐的是邯郸,”威王微微一笑,瞥他一眼,“不是临淄,你急个什么?”
“父王?”辟疆不解了。
“疆儿,”威王敛住笑,倾身过来,“你须记住,当年魏伐中山,以文侯之明,乐羊、吴起之智,大魏武卒之力,尚且历三年才破,何况今日伐赵?”
辟疆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再说,你拿什么去打?战争打的是钱粮。寡人查问过了,库粮虽说不缺,钱却不足。无钱,何来辎重器械?钱在哪儿?钱在各邑百姓豪吏的私库里。如何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来呢?下注!是以此番大赛,赛马倒在其次,赛钱方为根本。你可传寡人旨意,取缔五都设注,所有注庄收归王室统辖。”
见父王算计在此,辟疆豁然开朗,大是叹服,闭目思忖一阵,似是想到什么:“如此甚好,只是各级吏员、各地赌庄早为今年赛事摩拳擦掌,煞费苦心,若是临时取缔五都设注,只怕他们一时??”
“嗯,你说得是,火不可急熄。”威王连连点头,略一思索,“这样吧,传旨田婴,五都赌庄依旧由五都分设,但决赛赌注,必须由王室设庄,他人不得涉足。”
“儿臣遵旨。”
“还有,”威王看向孙悦,“孙爱卿,依你眼力,今年赛事,可有与王马一决高下的?”
孙悦摇头。
“五都之马,可有与田将军府马一决高下的?”
孙悦再次摇头。
“这个不妥。”威王思考良久,摇头,“一边倒的比赛没有看头。若无看头,就不刺激;若无刺激,就不会有人肯下大注。”
“若是此说,”孙悦笑道,“臣倒有个主意。”
“爱卿请讲。”
“能与田将军府中赛马一拼高下的,或为成侯之马,但成侯之马输在上驷,因其上驷缺匹合意辕马,如果??”孙悦顿住了。
“说下去。”威王直望过来。
“两个月前,臣在中山觅得骐骥一匹,名唤如风,目下尚不为外界所知。我王若是舍得,臣请??”
“去吧,”威王摆手止住他,“就依爱卿之意,务必闹出个景致来。对了,此马花去寡人多少库金?”
“两百两。”
“听说成侯经营盐铁,置业不少,这价钱嘛??”威王努嘴,微微闭目。
孙悦会意,拱手:“臣领旨。”
“千里马?”邹忌两眼放光,长吸一口气,身体前倾,两只老眼眨也不眨地紧盯新近投来的门人公孙闬,“你敢笃定?”
“回禀主公,”公孙闬略作迟疑,“臣不善马,只是今晨闲逛马市,恰遇一人卖其坐骑。臣观那马状态雄奇,声闻九天,断非寻常之马,也是一时好奇,上前打问价钱,那人开口就是三百金,毫无还价余地。三百金堪称天价,臣大是惊叹,回到舍中,与人议及此事,方才得知主公思马如渴,深恐误下主公大事,是以冒昧求见。”
“那马现在何处?马主何人?”邹忌急问。
“在北市马场,臣未问马主姓名,观其颜色,貌似北地胡人,说是特为赛事而来,途中遇雨,因惜马而误下脚程,昨日才到马市,欲为那马寻找新主。”
“公孙闬,”邹忌略一思索,草草写就一书,递给公孙闬,“你持此帖即刻前往宫廷马师孙大人府宅,敬请孙大人屈驾北街马市一趟。”
公孙闬朗声应允,匆匆走出。
邹忌换过服饰,吩咐家宰带足三百金,分三箱装车,引领数十名家臣前呼后拥地往投北街。及至马市,公孙闬已在胡人居所之外恭候,说是孙大人性急,已先一步随那胡人后院相马去了。
邹忌不及细话,三步并作两步,随公孙闬赶到马厩,远远望见孙悦正在抚摸一匹骊马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正在与它交流。骊马一动不动,似在倾听,又似在享受孙悦的抚摸。一个身着胡服、一脸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斜倚在一根拴马桩上,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
“有劳孙大人了,”邹忌走前一步,朝孙悦拱手,“公孙闬推荐此马,老朽眼拙,特请大人过来,这想过过大人慧眼。”
“谢相国抬爱,孙悦愧不敢当。”孙悦从马身上移开,拱手揖道,“相国但有驱使,孙悦愿效微劳。”
“孙大人,这马??”邹忌急不可待,直奔主题。
“相国请看,”孙悦回到骊马身上,指马之身体各部位赞不绝口,“此马毛色纯正,其颅如剥兔之首,其目双突,满而泽,大而光,状若垂铃;其鼻广大而方,色赤如血;其口红而有光,上唇急而方,下唇缓而多理,上齿若钩,下齿若锯??”
孙悦拿出看家本领,不厌其烦地将那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赞美一遍,因其所言皆为马业术语,纵使邹忌之智,也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只在心底明白,这是遇到骏马了。
好不容易等到孙悦收口,邹忌方才悄声问道:“依先生之见,此马??”
“千里马也!”孙悦一言断之。
邹忌再无二话,转过头,朝家宰努嘴。
家宰吩咐仆从抬下三只箱子,对那胡人道:“这位客人,你这良驹,我家主公收了。这三只箱内各装足金百两,请客人点数过秤。”
“三百两?”那胡人双肩一耸,轻轻摇头。
“这??”家宰看向公孙闬。
“咦?”公孙闬急了,“昨日不是讲好三百两吗?”
“那是昨日,”那胡人给他个笑,“今日不是这个价了。”
“你哪能??”公孙闬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正欲理论,家宰摆手,嘴角挤出个笑,换过称呼,语气中不再客套:“这位客商,你出个价。”
“不瞒官家,”那胡人脸上依旧堆笑,“从昨日迄今,已有多位大人前来相马,价格也就涨上去了,有人力压群雄,出金四百五十,这回府中取钱去了,留下此剑作为抵押。”胡人说着,走到墙边,取出一剑。
家宰接过那剑,细审之,见柄底标有田字,料是田忌府人,心中一颤,面上却是声色不动,递还宝剑:“客商稍等片刻。”
家宰走向马厩,在邹忌耳边低语有顷。
邹忌倒吸一口冷气,捋须有顷,伸出五根手指,朝外努嘴。
家宰会意,回到胡人处,照旧摆出五根手指,指三只箱子:“此马我府要定了,这是定金,余款一个时辰之内解到。”
胡人做出成交手势。
家宰再不迟疑,吩咐心腹仆役回府取钱,之后拿出竹、墨,写定契约,与那胡人签字画押,前后不过一刻工夫,就将买卖做到实处。
许是一路劳顿,见到孙膑后又贪几碗老酒,苏秦一觉困去,直睡到翌日后晌。
苏秦醒时,见孙膑守在榻边,正在凝神看他,显然坐有多时了。
苏秦心里发酸,一阵感动差点儿冲破泪门,急急揉眼,起身揖道:“孙兄??”声音沙哑。
“苏兄睡得香哩,”孙膑冲他笑笑,“想必数日没睡囫囵觉了。”
“是哩,”苏秦回以一笑,“只在孙兄这里,方能睡个踏实。”
说话间,瑞梅端铜盆进来,递过巾绢,伺候苏秦洗过脸,漱过口,推起田忌专为孙膑打造的轮车,导引苏秦走进院子后面的梅园。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察出瑞梅小腹隆起,显然已身怀六甲,颇为感慨。
梅园甚大,有数亩见方,因为是三年前才栽上的,梅树大多鸡蛋粗细,皆未挂果。只有田忌使人移栽过来的一株碗口粗细的老梅历经两载雨露滋润和瑞梅的精心呵护,今年总算根系扎实,枝繁叶茂,青涩果子挂满枝头,皆如枣子大小,让苏秦不免联想起寒冬腊月一树花时的繁华景致。
梅园正中有个莲池,半亩见方,一池荷叶青青,状若蒲扇,只不见一朵荷花,许是时令过早之故。合纵辰光,苏秦曾听魏国副使公子卬讲起过嫁给庞涓的妹妹瑞莲,说她与姐姐瑞梅情同手足,想这一池莲藕定是瑞梅为妹妹所种了。
餐案就在这株老梅树下。瑞梅伺候孙膑、苏秦在案前坐定,两位仆女各端餐料餐具入席。苏秦放开肚皮,吃个尽饱。瑞梅收拾一毕,招呼仆从离开,留下孙膑与苏秦继续叙旧。
望着瑞梅挺着肚子远去的背影,苏秦朝孙膑拱手:“恭贺孙兄,嫂夫人这是有喜了!”
“呵呵呵呵,喜了,喜了,还有一喜呢,”孙膑乐得合不拢口,冲瑞梅叫道,“梅儿,带菊儿来,让苏兄抱抱。”
瑞梅回身应道:“菊儿随飞刀叔叔去玩瀑水了,不在家呢,让苏兄稍稍等些。”
“好咧。”孙膑应过,转对苏秦,“看来苏兄得候些辰光了。”
“菊儿是??”苏秦目光征询。
“是你的大侄女,已满两岁了,顽皮得紧哩!”
“好哩,好哩,真正好哩!”苏秦连连拱手,“贺喜孙兄了。孙兄先得嫂夫人,再得菊儿,这又果挂枝头,羡杀苏秦矣。”
“呵呵呵呵,”孙膑连笑几声,“不瞒苏兄,在下也就这点儿福报了,有梅儿,有菊儿,若是上天垂顾,这再长出几棵松树柏树来,也算对得起孙氏宗祠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看向头顶累累青果,“我们兄弟几人鬼谷一别,恍若隔世。若是张兄、庞兄亦在此地,我们兄弟把盏,共贺孙兄连番之喜,同祝孙氏一门后继有人,该当多好啊!”
“谢苏兄美愿。”孙膑拱手,“听闻张兄喜得吴国公孙氏之女,甚是贤淑,庞兄喜得瑞莲阿妹,亦为佳配,想必皆有子嗣了。唯有苏兄,膑未曾听闻家事,甚是挂记。此地并无外人,敢问苏兄,可否略透一二,好让膑分享苏兄之喜。”
苏秦将脸别向一侧,凝视不远处的荷池。荷叶葱葱郁郁,到处都是尖尖头,大半个池塘已被覆盖,因仍在春时,尚未蛙鸣虫飞。
苏秦收回目光,闭目有顷,身心完全放松,没有提及小喜儿,只将姬雪的故事由头至尾,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听得孙膑唏嘘不已。
“不瞒孙兄,”苏秦一脸苦涩,抖底儿道,“如果苍天不悯,就这辰光,公主怕也??也如嫂夫人一般无二了!”
孙膑长吸一口气,陷入冥思。
“孙兄啊,”苏秦愁肠百结,“如果公主真的有孕在身,怕就不是喜,而是祸了。在下倒是无惧,可公主她??”
“雪公主说得好啊,”孙膑抬头,淡淡一笑,“一切皆是天意。既为天意,苏兄就当顺从。听苏兄方才所言,公主当是缜密之人。公主既生此心,想是把一切全备妥了,苏兄大可无忧。再说,自春秋以降,礼仪早崩,你与公主之间,情生于中,义存于里,实乃天作之合,非起于一时意乱淫溢。道法自然,非人为规矩,你我皆从先生寻道多年,苏兄大可不必为这些儒门礼仪所困。”
“有孙兄此解,”苏秦回以一笑,“在下心略安矣。”敛起笑,“对了,说起先生,在下刚好有事求教。六国合纵,在下本以为列国乱局会有所改观,未料天下愈加纷乱,在下迷惑,百思无解,刚好路过鬼谷,遂踅入谷中,欲求先生解惑,先生不肯出见,只托大师兄送来一首诗,在下才拙,迄今仍未悟出。谷中兄弟,除大师兄之外,唯孙兄的修为最高,此来求见,一为解除思念之苦,二为求请孙兄譬解此诗。”
“苏兄言过了。”孙膑仰脸笑道,“虽然,敢问先生所赠何诗?”
“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苏秦出口吟道。
孙膑思索一时,抬头笑道:“苏兄之心距先生最近,苏兄尚且悟不出,在下就更不敢妄断了。”
“观孙兄颜色,想已有解了,在下恭听。”苏秦拱手以待。
“苏兄费解之处,当是最后一句,公私私公。”
“正是。”苏秦点头。
“先生善于弄玄,此句或指天道时运,苏兄这里久解不出,或是运数未至,苏兄大可不必费心猜度。至于苏兄所惑之天下纷争,膑虽不才,愿为苏兄分担一二。”
苏秦将六国合纵之后的列国形势略述一遍,忧心忡忡道:“张仪今已辞去秦相,赴魏连横,逐走惠施,就任魏相,密结庞涓,联络秦、中山,三路伐赵。赵为合纵发起国,张仪明为伐赵,实乃破坏纵亲。今邯郸被围,滏口塞失陷,赵室被拦腰切断,危在旦夕。庞涓、张仪皆是狠角,看这架势,是要灭赵。赵亡,韩必危,中山亦将不存。三晋若是由魏一统,秦魏必合力谋齐,齐亦危矣!”
“苏兄所虑的,只怕不是齐危,是天下之危吧?”
“唉,”苏秦拱手,喟然长叹,“在下所思,孙兄尽知矣。天下失纵而成横,即使有所流血,也未尝不可,问题在于,天下不能由秦一统,秦法若不废除,天下由秦一统,必危!”
“若是此说,苏兄何不劝诫张兄,使秦先废秦法,再行一统,岂不为美?”
“唉,”苏秦摇头,“在下想过了,这是一道死结,行不通。”
“何以行不通?”
“秦志在一统天下。统天下有两种,一为道统,二为威服。无道失德,秦人只能选择威服,所以才有苛法。秦人若是废法,则难成一统。若是不废法,则一统可成,天下却危。”
“苏兄果是思虑深远。”孙膑点头,“纵横之争,关乎天下,苏兄任重道远啊!”
“当下急务,是救赵。”苏秦看向孙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救赵抑魏,事关纵横大局,而眼下能够救赵的,只有齐人了。与魏战,即斗庞涓;斗庞涓,天下怕也只有孙兄一人。”
“唉,”孙膑长叹一声,“这些事情,在谷中时先生就已料到。庞兄走到这一步,也是天意。既为天意,在下别无选择,只能奉从,只是??”
“孙兄但讲无妨。”
“今日之魏,远非昔日之魏,今日之庞兄,亦非刚出山时的庞兄了。”
“哦?”苏秦倾身问道,“孙兄何以见得?”
“一是函谷之战,二是邯郸之围。”孙膑侃侃言道,“纵观函谷之战,庞兄所谋不为不周,不为不奇。尤其是借助天寒,飞冰桥绝河水,拦腰斩断函谷要塞,令人叹为观止。之所以功未成、果未就,是天不助庞兄,非用兵之过也。再看此番邯郸之围,庞兄用兵,可谓是一气呵成,赵人漳、滏两道防线,均未撑过一日,滏水要塞,更在两个时辰内失陷。凡此种种,非赵人不善战、不备战,实乃庞兄用兵得当,魏武卒战力空前、所向无敌之故。”
“魏武卒所向无敌?”苏秦吃一大惊。
“是哩,”孙膑点头,“就膑所知,由庞涓训出的新式武卒,尤其是近万虎贲军,皆可以一敌十,较之吴起时代更胜一筹,目下列国,除秦卒之外,无可匹敌,齐卒远非对手!”
苏秦长吸一口气,面色冷凝。显然,他对军务所知过少,而庞涓用兵竟然臻于此境,更是他未曾料到的。
“当然,”见苏秦一脸忧郁,孙膑补充一句,“齐国也有相对优势,以齐目下之力,亦非不可一战。只是,两军阵上,膑不能保证十成胜算。”
“孙兄可有几成?”苏秦急望过来。
“若是天意顺遂,齐国君臣同力,膑或有七成。”
苏秦长嘘一口气,伏地拜道:“孙兄在上,请受苏秦一拜。”
孙膑大急,欲过来扶他,却受制于轮车,只得拍椅叫道:“苏兄,别别别??”
“非苏秦所拜,实乃苏秦代天下苍生敬拜孙兄矣!”
齐国连续三年举办春季赛马盛会,齐地沸腾,人为马狂,马价看涨。莫说是高等赛马,即使寻常驽马,也由三金涨至五金,各国马匹如流水般涌向齐地。自入冬始,北方诸国,尤其是赵、中山、燕等地马贩纷至沓来,数以百计的马队不绝于途,马料、马具、马车等也各成行情,水涨船高,识马相马之人各觅其主,大行其道。
得知今年赏金加倍,那些没有赛马或车马不足参赛的中小型富户人家后悔莫及,纷纷参与投注,各个都邑注金日益看涨。
五都分场赛事历时五日,最终决出五支赛队。经过几日跋涉,五支赛队于第十日分别驰入临淄。
随从赛队而入的是各地看客,一时间,临淄城内餐饮业火爆,客栈一榻难求,甚至寻常人家的屋檐下也睡有看客,组织赛事的王室更是大发横财,在赛场周围遍设王室赌庄不说,又将赛场四周封闭,单留一道辕门,进出皆须出示王室统一颁发的御制铜牌,而所有铜牌均由王室授权的赌庄代卖,每块牌子统一定价为三十枚齐刀(刀币)。然而,这些铜牌多数又被赌庄转手倒卖,流入黑市,及至赛前,由于看客纷至争抢,寻常赛场的铜牌涨至一金,挑战王马之赛更有涨至三两黄金的。
决战赛场选在靠近临淄稷门的三军演练并誓师校场,离稷下学宫仅三箭地。按照赛程,五都赛队采用循环赛制,两日内赛毕,决出两家,再行淘汰制,决出胜家,取得挑战王马资质,与王马决胜。
为增加刺激,威王于决赛前夜又为赛事特别颁发一道旨令,令分四款:一是取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由三百加增为五百;二是但凡居留临淄之人,不分国别、男女、童叟,皆有资质投注,注本既无上限,也无下限;三是所有赌庄皆须王室授牌,凡私设赌庄、私立赌局者,皆以抗旨罪论处,杀无赦;四是所有赌庄收注,皆以自愿入注为准则,赌庄不得逼注、诱注,或以其他方式强人所难,赌庄须与下注者订立契约,而后设注,赌注兑现严格以赛场输赢为依据,输者认输,赢者通吃,一切以所立契约为准绳,王室与赌庄各取赢家十一(十取一)之利。凡因赌输而无视契约、寻衅滋事者,皆以抗旨罪论处,严惩不贷。
齐王此旨一下,整个临淄为之癫狂,几大赌庄门前纷纷排起长龙,下注者往来如织。
听闻齐王将赢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加至五百,邹忌愈发认定在那匹骊马身上所花的五百金物超所值。一天循环赛下来,所有看客均为邹府疯狂,往年赛事中向无对手的田府之马此番竟与邹府之马在伯仲之间,其中一赛,邹府之马一负二胜,场上喝彩声不绝,直让那些在赛前笃定田府必胜的注家目瞪口呆,大呼不解,更让田忌擦下一把又一把冷汗。
首日比赛,结果毫无悬念,田府之马与邹府之马双双进入挑战王马的胜负决赛。
经此一战,邹忌信心大增,再请孙悦,长揖道:“谢先生所荐良马,让本府长脸了。”
“是相国福运到了,与下官无碍。”孙悦回揖。
“敢问先生,明日之战,我可有胜算?”
“相国胜算可有五成。”
“敢问五成何在?”
“相国或会赢在上驷,输在下驷,一比一扯平,鹿死谁手,当看中驷。”
“中驷?”邹忌皱紧眉头,“大人可有良策提升中驷战力?”
“以孙悦观之,田府中驷与相国中驷在马力上难决高下,差别只在驭手。”
“驭手?”邹忌心里一动,“大人慧眼识才,可否荐举大贤?”
“不瞒相国,”孙悦苦笑一声,轻轻摇头,“驭术之要在于人马车三体合一,不可或缺。就临淄工艺而言,所有赛车皆为定制,可做定数,人与马可做变数,唯有彼此相知,方成善驭。临时换驭,只会有碍人马交流,不会得助。”
“若是此说,”邹忌惊道,“本府上驷岂不也??”
“相国提醒得是,”孙悦点头,“在下所荐骊马虽为千里之骏,但也因临时上套,马与马、马与驭尽皆缺少磨合,相国五成胜算可去一分。”
送走孙悦,邹忌思忖一时,召来公孙闬,语言恭敬,以先生称之:“公孙先生,诚如孙大人所言,本府之马与田忌之马各有优势,不分伯仲,难成胜算,明日决战,本公观你是个大才,或有制敌良策教我?”
“谢主公赏识。”公孙闬拱手谢道,“闬有一计,不知当讲否?”
“先生但讲无妨。”
“就今日赛事观之,”公孙闬侃侃言道,“明日决战,主公或会胜在上驷,输在下驷,持在中驷。闬之计,主公可将中驷换成下驷,舍一争二,或可制敌。”
此计不失为绝杀。
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有顷,睁眼看向这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稷下学子。
不知怎么的,邹忌对这个已来数月的公孙闬一直没有好感。一是觉得他尖嘴猴腮,相貌猥琐;二是听闻他浪迹列国,频换主公,至齐后也未安分,先事田婴半年,后到稷下求拜慎子为师,未及半年,又改拜在淳于子门下。也正是淳于髡向邹忌力荐,邹忌磨不开面皮,这才勉强收他做门人的,但一直心存顾忌,未予大用,不想此人真还不可貌相。
然而,邹忌却有自己的底线。邹忌向以当世管仲自居,处处事事效法管仲。而管仲一生以信取民,以义事君,以仁扫天下,以礼奉天子,方才成就一代霸业。今日若听公孙闬,他邹忌以中驷换下驷,以下驷换中驷,虽能取胜,却非正道,倘若传至世人,岂不笑他以诡计取胜?
邹忌微微闭目,长思一时,决定不可因小失大,摇头:“先生此计虽妙,却不适合邹府。本公为人,向以信义为本,明日决战,本公胜要胜个堂堂正正,败要败个光明磊落!”
一个决胜妙策,邹忌不用不说,反倒以不光明不磊落侮之,真正是匪夷所思。公孙闬面色尴尬,长叹一声,告罪退出。
翌日决赛,结局未出孙悦所料,邹府一胜而二负,上驷胜出半个车身,中驷落后半个车身,唯有下驷,整整落后田府五个车身,邹府上下,颜面尽失。
是夜,田忌府中杀猪宰羊,置办酒席庆功。
田忌兴甚至哉,把酒临风,冲几位前来贺喜的朝臣、将军、好友、家臣道:“诸位朋友,为已经到手的五百金,干!”
“恭贺将军,为五百金,干!”众人纷纷举爵。
田忌一口气饮下,抹抹嘴唇,将爵“咚”地放到案上,鼻孔里哼出一声:“邹忌这只老狐狸,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万能神哩,什么都想插一手,这不,碰他一鼻子灰,总算把尾巴夹起来了,哈哈哈哈,今朝解气。来来来,在下为诸位斟上,一醉方休!”说着,拿起酒壶,为众人一一斟酒。
“一醉方休!”众人纷纷应和,举杯把盏。正自畅饮,一个声音由外面进来:“田将军,这有好酒好菜,也不让在下尝尝?”
众人扭头望去,见苏秦推着一辆轮车走进宴席,轮车上坐的竟是一向没有露面的孙膑。
“先生?”田忌搁下酒具,急迎上来,接住轮车,悄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呵呵呵,”孙膑笑道,“听闻将军今日获胜,这来讨碗喜酒喝喝。”
“喝喝喝,”田忌急道,“快拿酒来,给苏大人和??先生斟上。”
早有人端上酒具。
田忌安排苏秦坐定,又将酒爵递给孙膑,举爵对众人道:“诸位高朋,在下介绍一下,”指苏秦,“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六国共相苏秦大人,想必大家都晓得了。”又指孙膑,“这位就是??”
田忌以为孙膑到此露面,是不再隐身了,正欲隆重介绍,苏秦重重咳嗽一声,将他打断,举爵起身,笑道:“在下苏秦,听闻将军今日大捷,在下欣喜,特与老友孙先生前来道贺,不想来迟一步,有扰大家雅兴了。在下认罚一爵。”说毕,仰脖,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起身,举酒饮下。
田忌没有料到孙膑会来,更忖不出他此来何意,略作迟疑,忍不住好奇,将他轮车推到一侧,悄问:“先生此来,必有大事,快快请讲。”
“呵呵呵,”孙膑再次笑笑,“听闻将军明日挑战王马,在下按捺不住兴奋,特邀苏兄前来讨要两张入场令牌,前往看个热闹。”
“先生肯去,实出在下所望。明日晨起,在下亲往谷中迎接。”
“谢将军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