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司马错龇牙,“若在坟头上,怕是要诛三族了!”
“依据秦法,还得连坐十家!”
“他的坟在哪儿?”司马错皱眉。
“柳下邑。”
“柳下邑在哪儿?”司马错拿出形势图,摊开,摸出一块画石,作势标示。
张仪指向一个地方。
“这……”司马错又是一怔,“此地离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齐人所占地盘,莫说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个凉,怕也得问问齐人许不许呢!”
“呵呵呵,你呀,”张仪又是一笑,“这么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诏令忘了呢!”朝另一诏令努嘴。
司马错看向另外一道诏令,有顷,转望张仪,目光诧异:“相国是说,我们真的要打到临淄去?”
“咦?”张仪盯住他,“将士们背井离乡走这么远的路,不打到临淄又为个什么呢?”
“这……”司马错目光错愕,“前番在大梁,相国不是说——”顿住,挠起头皮来。
“司马将军,”张仪挤一下眼睛,诡诈一笑,“不瞒你说,王上的这两道诏令是下给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给你并众将士看的!”
“哦?”
“这么说吧,”张仪用指背敲响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贤,齐王乃负义之君,王令如此,将士守之,其中滋味,将军这下该当品得出来喽!”噘起嘴巴轻轻吹出口哨,与他的指节叩案声相和。
“在下明白了。”司马错苦思一时,抬头,“一是彰显我大秦之德,二是彰显我大秦之威!”
“哎哟哟!”张仪收起指节,竖起两个拇指,“不愧为我大秦第一名将!”
“可这……”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得给个实底,末将究竟是真打还是假打?”
“在下给你四个字,”张仪恢复敲案,“坐以观变!”
“若是齐人不变呢?”司马错问道。
“匡章乃庸才,齐王使他将兵,可见无人。庸才用兵,不会不变。再说,”张仪淡淡一笑,“如果将军战他不下,华公子那儿不是还有黑雕吗?想想田忌将军是如何奔楚的!”
“战他不下?”司马错冷笑一声,拳震几案,“哼,相国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张仪连声笑道,“司马大将军,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哟!”
“那……”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要末将何时破他?”
“待其气竭!”
当苏秦的辎车出现在韩国相府门前时,公孙衍吃惊不小。
相见礼毕,公孙衍带苏秦至府中花园,面水坐下,顺手递给苏秦酒葫芦。苏秦谢过,从腰间摸出一只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饮之。
听到“咕咕咕”的声音,公孙衍晓得是水,笑笑,饮一口酒:“苏子是百忙之人,此来可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让韩国出兵吗?”
“不是。”
“哦?”公孙衍略怔,盯住苏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够了。在下此来,只为纵亲。”
“纵亲?”公孙衍喃声重复,又喝一口酒。
“六国自纵亲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联军伐秦,裂痕愈大。纵亲之核是三晋。伐秦受挫,张仪入魏,结庞涓舍纵入横,倒向秦国,先伐赵,西伐韩,内核尽破,纵亲名存实亡。”
“是哩!”公孙衍认可,“苏子是要重启纵亲?”
“应该是修复。”苏秦纠正,“纵亲之核在三晋,三晋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韩、赵。在下有赵,公孙兄有韩,在下此来,是想与兄联手,逐走张仪,逼魏回归纵亲。魏人入纵,三晋核聚,列国纵亲可复,秦人可制矣。”
“苏子想说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张仪吧?”公孙衍把话挑明。
“就算是吧。”苏秦苦笑。
“好哪,在下应了。”公孙衍的话音刚落,相府御史急进,递给他一封密函。
公孙衍拆看。
“嘿,俨然成了仁义之师喽!”公孙衍哂笑一句,将密函递给苏秦。
苏秦接看,是司马错四处张贴的两道秦王诏令。
苏秦眉头凝起,良久,抬头:“公孙兄,可有应策?”
“不是有章子吗?”公孙衍反问,“应策也是他出!”
“我是说,在秦人溃退,入你韩境之后!”苏秦眯起眼睛。
“嘿?”公孙衍盯住苏秦,“苏子这是吃准他匡章能赢喽!”
桑丘前线,秦军营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从旗帜到甲胄到装备到栅寨的颜色,无一不黑,整齐划一,远远望去,偌大的营盘就如一个张翅欲飞的黑褐色巨鹰。在秦律的严格约束下,无一秦卒外出扰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逻,也是成伍成行,军服整洁,装备优良。
不同于寻常外征依靠秦国辎重保障,司马错出征前带足金子,专门成立一个辎重司,以高于市场一至二成的价格向泗下列国购置军需,且是现金交易,买卖公平。为赚这点儿差价,泗下商贾争先恐后,不遗余力。
数里之外,与之相对的齐营则是另一番景象。与秦初对峙时,齐军如临大敌,待营垒建成,秦人不再搦战,遂松下一口气。后见对峙日久,秦人亦如他们一般闭门不出,齐军无不松懈。
齐军来自五都,别的不说,单是军旗,各都有各都的颜色,各将有各将的标志,可谓是五花八门。甲胄多是从魏武卒手中缴获的,相对统一,营帐却如同旗帜一样各成体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声不好,邹忌在时一直受到压制,只由于是王族血统(匡章姓田),他才成为五都军将之一,主政前番救韩时被提升为副将,军将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为主将,无一肯服,只因是王命钦点,且赋予他生杀大权,这些军将也就只能把不满压在心中,明则唯唯诺诺,实则我行我素,是以各种散漫充斥军营,匡章三令五申,仍旧收效不大。监军太子地视察军情,大急,要求匡章严明军纪,不服者斩,匡章笑笑,似也没当回事儿。
日光如梭,转眼过去两个月,秦营愈见严整,齐营愈见散乱。司马错探得明白,正欲禀报张仪,求请一战,突接黑雕密报,说是齐人新近造出十多种新型防护兵器,并于昨日起陆续装备到兵营,而关于这些兵器的性能,他们尚未摸清,只听说有种飞器,上有转刃,可如鸟一般在天上盘旋,于百万军阵取人首级。司马错震惊,一面要求黑雕抓紧摸清新兵器的底细,一面快马禀报张仪并秦王。
张仪由大梁飞马驰至军营。
“我查清了,”张仪没看,将密函推到一边,“是墨者。苏秦请到不少墨者帮忙。”
“打吧,”司马错握拳,“甭说将士了,一天一天无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这就想看看那个飞器是如何在百万军阵中取人首级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轻描淡写,“将军放心,是齐人虚张,没那么厉害!”敛笑,盯住司马错,“司马将军,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点,其一,完胜,把齐人彻底打趴下!”
“哟嘿,”司马错来劲了,兴奋得搓着手,“开战自然是要完胜喽,否则,我们大老远的跑到这儿做什么?”
“其二,适可而止,见好即收,万不可穷追,不可割对手耳朵,顶多追至鲁齐边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齐境!”
“这个好办,我先使人探好齐鲁边境,做好标记,谁敢踏入齐境一步,斩其足!至于耳朵的事,一只不割,让将士们各自记下斩敌数目即可,谅他们不敢虚报!”
“还有其三,将军须做到先礼后兵!”张仪盯住他,“以春秋笔法下战书,晓谕对手,我们要进攻了。如果匡章服软请降,愿给我王一个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将军再用兵不迟!”
“好嘞!”
司马错当即召来参将,草就一封战书,言辞甚恭,差参将为使,赴齐营下战书。
参将临行时,张仪拿出一箱礼品,让他在驰往齐营时放在显眼处,并以司马将军名义赠送匡章将军。
司马错不解,见张仪使眼色,挥手放行。
参将递完战书,赠送礼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齐营亦出一车,齐国参将回递一书,亦赠司马将军一箱礼品。
司马错拆书,却非战书,所有措辞只为交好。
接后一个月,两大阵营之间,先是使臣往来,继而是军将往来,再后是兵士往来。外出秦卒日益增多,双方兵士甚至在军营之间本该做战场的野地里交换有无,其乐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机在此设摊开店,生生将沙场变作了市集。
与此同时,秦国各类黑雕出动,流言在泗下列国及齐国各地疯传开来,皆说是匡章通秦。对匡章不满的五都军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纷纷上奏,弹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往临淄,或入田婴府,或直接入宫,无不要求撤匡章的军职,治其通敌之罪。
田婴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折前往宫中,摆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内臣也抱出一摞,搁在田婴的那摞旁边。
两大摞奏折足有数尺高,不下几十册。
“王上,”田婴苦笑,“苏子怕是荐错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从两摞奏折上转过来,盯住他。
“臣去桑丘两次,一为督粮,二为探视。别的不说,臣只看到秦军营阵整齐如一,而匡将军的营寨是五花八门哪!军中臣也待过,无论是田忌将军,还是孙军师用兵,无一似匡将军这般。”田婴从袖管里摸出一封密函,“这是副将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过,拆看,眼睛几乎眯成两道缝。
“看来,匡章与秦将真还扯不清了!”田婴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宣王没有抬头:“依爱卿之见,当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田婴又出一个苦笑,“只是,此战关系甚大,匡将军若是真有通敌……”顿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折上,眼睛突然睁大:“咦,孟夫子也在军中?”
“是哩!”
“这是大事,匡章为何不奏?”宣王较真在这桩事上。
“说是夫子不让对外讲,想必是有辱儒门斯文。不过,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说起来也是个笑话了!”
“什么笑话?”宣王上劲了。
“田文选出三千人从夫子学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们斋心养气,凝神观物,日复一日。起初半月,将士们还都受得了,一个月过去,夫子仍然不让他们摸弓搭箭,想把他们全都训练成后羿那样的神射手,这就急人了。将士们纷纷告状,没人肯听老夫子的。夫子气得吹胡瞪眼,到匡将军那儿告状,匡将军以军法鞭责三十人,方才压住。”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学也就是了,到人家的军营里瞎闹腾个什么呢?”
“王上,此战我们输不起呀!”
“依你之见,该如何办?”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与秦和谈,撤兵!”
“怎么和谈?”宣王眉头紧拧,“让寡人远隔千山万水,向一个西藩之邦俯首称臣吗?”
“这……”田婴吸一口气,看向两摞奏折,“臣之另一意,撤换匡章,审其投敌之罪!”
宣王闭目。
良久,宣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物,摆在几案上。
田婴拿眼角扫去,正是苏秦带匡章觐见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诺,由内臣逐字记下。当其时,田婴也在场。
什么也不消说了,田婴告退。
眼见秦军胜利在望,齐人军心涣散,魏嗣急见惠王,禀报情势,要求出兵。
惠王问过每一个细节,捋须良久,看向魏嗣:“张相国呢?”
“他刚从秦营回来,说是洗个尘就来觐见。是儿臣候不及,先一步来了!”魏嗣应道。
“你急个什么?”惠王歪头望着他。
“父王,”魏嗣声音急切,“我们不能等了,该出击才是。否则,所有收获全都是秦人的了,我们将坐失良机啊!”
“怎么打?什么收获?”惠王接连反问,“我们总不能隔着卫、宋收取齐人的一块土地吧?”
“襄陵!”魏嗣脱口说道,“让秦人帮我们收复襄陵!”
“嗯,这个可以!”惠王再次捋一会儿须,转对毗人,“传旨,有请张相国!”
旨未传出,张仪已经到了,果然是刚洗过尘,带进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张仪,满口是笑,“听说齐人与秦人非但没有开战,反而结为一家亲喽!”夸张地鼓掌。
“是哩!”张仪应道,“不过,就仪所知,不是真亲!”
“哦?”
“是司马将军的制敌之计!兵不厌诈呀!”
“嗯嗯,”惠王连出两声,捋须,“好计谋!”倾身,“这么说,还是要打哟!”
“当然要打!”张仪握拳,“司马将军说了,开弓就没回头的箭,秦人跑这么远,应该不会空手回去!”
“若是此说,”惠王盯住张仪,“烦请相国给司马将军捎个话,就说寡人有个小小的提议,待将军凯旋路过襄陵时,顺道把襄陵八邑一并收了。当然,寡人不会白让秦人出力,河西的那个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给秦王,也就是说,河西的那个郡,寡人拱手送给秦室。这个当是一笔好买卖哟!”
“买卖是不错,公平合理,只是——”张仪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惠王庞大的身子倾前。
“王上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更好的买卖?”张仪卖起关子来。
“爱卿快说!”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张仪和盘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锐卒收复,因为襄陵是魏国的,让秦国人收,就是白送他们一个人情。当然,秦人必须派个用场,就是在其凯旋之后,屯扎于襄陵附近,盯住昭阳。有击败齐人的秦卒在侧,昭阳必不敢动,而我大魏武卒则会士气倍增。至于河西的那个郡——”
“爱卿是说,寡人不必出让喽!”惠王拉长声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让,”张仪进一步解释,“河西一郡孤悬于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给不如早给!”
“可这……寡人总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换取秦人胜齐的所有好处。秦人原本是为王上出兵的,战胜的好处归于王上,想他秦王也无话可说。”张仪略顿,“再说,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个郡吗?”
“什么好处?”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么好处,提出来就是。作为战败之国,田氏没有资格说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称臣!”
惠王轻哼一声,白他一眼,闭目,将长长的胡子又捋三次,缓缓睁开眼睛,朝张仪摆手:“就依爱卿所言,办理去吧!”
“臣受命!”张仪拱手。
就在张仪调兵遣将、筹划夺回襄陵八邑之时,秦、齐主场发生戏剧性一幕:一连三日,各有一名齐将带着手下亲信叛齐,人数不等。
他们清一色都是前主将田忌的人,因顶撞匡章治军不严而遭到不同惩罚,有一个差点儿被斩首,自忖上告无门,一怒之下干脆投秦。
与此同时,黑雕及其他秦国间者也查实了他们受罚的内情。司马错将不少降者召至大帐,亲自问讯,从他们口中得知五都之兵中不满匡章者不在少数,鬼也不晓得齐王为什么会派匡章为将,还得知匡章为人古怪,顶撞父亲,抛下妻、子出走,其母被其父杀死,葬于马厩,还得知他要么住在军营,要么一个人住在临淄城外,在齐没有朋友,等等。就几个月来的对峙看,匡章确实不会用兵,也确实约束不了五都之兵。司马错深信降者之言,为免意外,又将他们分散安置在各处军营,承诺破齐之后,奏请秦王封赏所有降臣。
接后数日,司马错快马禀报张仪,请求攻齐。张仪使飞雕传书,同意他的攻齐计划,再次要求他适可而止。
然而,就在司马错接到张仪密函、传令三军于三日之后与齐决战的当夜,浓云遮月,东北风急。将近黎明时分,秦卒皆在熟睡之时,各处营寨纷纷起火,远近喊杀声疾,秦军重演葫芦谷外公孙衍夜袭之祸,万千齐军四面进攻,从梦中惊醒的秦卒仓促应战,急切之间辨不清东西,或被杀,或自相残杀,火光中一片混乱。齐卒有备,皆着盔甲;秦卒无备,多数是赤膊应战,有的连枪都未及拿,整个现场几乎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中军大帐位于秦营中央,齐人一时尚未攻到。司马错显然完全没有料到齐军的突袭,于混乱中勿勿披挂,挺枪冲出大帐,放眼望去,远近皆是火光,尤其是后营。
司马错晓得是上了匡章的当,烧火的正是所谓“叛逃”而来的齐人。
然而,此时的局面已不堪收拾。司马错二话不说,传令召集秦卒三军,向宋境撤退。
数以千计的秦卒结成一个团块,紧紧护在司马错身边,向宋境方向杀出,边冲边叫喊,以召集秦人。听到叫喊的秦卒不断加入,队伍越冲越大,渐成阵形。齐卒显然也没有把秦人彻底围歼的打算,并未围堵通往宋境的路,只在三面冲杀叫喊,将秦卒朝宋境里赶。
秦军溃退约六十里,至宋境时天色大亮。司马错稳住阵脚,检点兵马,五万大军折损过半,辎重损失殆尽。
与此同时,黑雕来报,更多齐卒赶至齐宋边境,严阵以待,但也无赶尽杀绝之意,甚至有意放走伤残秦卒,可谓是做到了适可而止。
司马错长叹一声,传令守候三日,四处搜寻溃卒,收揽救治伤卒,又得愈万。眼见辎重、装备甚至旗帜、兵器等物皆在溃退中散失,司马错明白无力再战,急报咸阳,陈述战况,请求增援。
秦惠王早从黑雕处得到噩耗,司马错求援的急报刚刚发出,就已收到让他班师回国的旨令。
司马错率领溃卒徐徐越过宋境,向魏境进发,同时向张仪请求接济。
东西两个大国的这场持续近四个月的军事对峙以秦军完败收场。
匡章主持军政后首战大捷,斩敌逾万,伤敌不知其数。
捷报传至临淄,宣王喜得合不拢嘴,笑对田婴道:“怎么样,寡人用对人了吧?”
“王上知人善任哪!”田婴由衷赞叹一句,看向宣王,“只是,臣有一惑,还请王上释之!”
“说吧!”宣王笑道。
“二十日前,群情激愤,纷纷上奏,弹劾匡将军,连臣弟也沉不住了,奏请治罪匡将军,唯独王兄气稳心定,对匡将军信任如初,拿出当初的承诺堵塞臣弟之口。臣想知道,五万锐卒、齐室安危系于一人,王兄对匡将军的信任由何而来?”田婴半是恭维,半是求问。
“哈哈哈哈,”宣王长笑几声,“寡人的信任,一半归于苏秦举荐,另一半嘛,当是归于一个女人!”
“女人?”田婴震惊,不由得瞪大眼睛。
“一个在死后被葬在马厩里的女人,叫启。”
“匡将军的生母?”
“正是!”宣王接道,“还记得匡将军出征之前,寡人要你在他凯旋时为他更葬生母之事吗?”
“记得,可他不肯葬呀!”
“是呀!”宣王由衷感慨,“一个连自己所怨恨的死父也不肯去欺瞒的男人,怎么可能有负于寡人呢?”拿起匡章的捷报,欣赏良久,咂嘴,“啧啧啧,有此良将在朝,寡人可无忧矣!”
“臣弟有个奏请,还请王兄恩准!”田婴双手起拱。
“说吧!”
“臣请为匡将军先母更葬!”
“可他……”宣王迟疑了。
“匡将军不肯更葬先母,是因其先父未曾交代就故去了。身为王臣,其先父必听王上的。若是由王上旨令更葬,料其先父在天之灵不敢不听。其先父既已听旨,匡将军就不是欺瞒死父了,自然也就可以更葬其先母了!”
“嗯,”宣王捋须有顷,“你办去吧!不过,既然匡将军的先父与先母不睦,葬在一起也是不妥。你可另选福地,更葬匡将军之母,为其立祠,向天下昭示匡将军孝心!”
“臣领旨!”
秦卒显然没有准备好有此大败,溃退得极是狼狈,不仅拿金子换来的所有粮草、日用等辎重丢失殆尽,部分将士甚至连盔甲也没穿戴,就在一片惊慌中拿着短兵器亡命奔逃了。亡者未及葬,悉数丢给齐人,但数千伤者不能不顾。见齐人没有赶尽杀绝之意,秦人也就放下心来,相互搀扶,络绎行走在宋境的衢道上,远远望去,犹如年成不好时外出逃荒的饥民。
前有大把的金银铜钱,泗上商民争相供给,而今一无所有了,商民们无不躲得远远的。沿途百姓生怕饥饿的秦人抢食吃,纷纷将粮食藏起,没有人出头接济。张仪使尽浑身解数,一面使属下救急,一面入宫求告魏惠王。
听闻是张仪,魏惠王传旨闩门。
眼看着宫门关闭,耳听着闩门声响起,张仪苦笑一声,摇摇头去寻魏嗣。
“你倒是有脸来哩!”魏嗣劈头就是一通挖苦,“父王与本宫听信你的大话,调集勇士五万,连攻城的器械也都备好了,只待秦人凯旋而归时屯扎在睢水岸边,观赏我大魏铁军收复襄陵八邑。这下倒好,秦人没有观赏成,反倒是被观赏了。”眼睛挤起,嘴角一咧,鼻子拧到一侧,给出一个轻蔑的笑,“什么大秦铁军,什么战无不胜,张大相国,你为什么不去瞧瞧他们的熊样子呢?”
话音落处,魏嗣抽出剑,以剑拄地,就地学起伤卒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口中还发出夸张的呻吟。
张仪火气上冲,真想上前照鼻子揍他一拳,可拳头紧紧,又松开了。
好好的一盘棋下砸了,张仪悔不当初。
是的,一切皆是他张仪的错。伐齐战略是他制订的,进攻路线是他划定的,即使如何与齐对阵,也是他一步一步筹谋的。
然而,他错了。
究竟错在何处呢?
张仪回到府中,痛定思痛,闭目凝神,细细盘想已经发生的每一个步骤。不能责怪司马错。依司马错脾气,一到齐国就会直入齐境,与齐人干上一架。那时,秦势正炽,齐军初聚,匡章尚不服众,胜算多多。是他不让司马错打,非但不让打,还让求战心切的秦卒步步为营,
温文尔雅,向天下展示王师风范!
司马错做到了,秦师做到了,但……
纵观这场对峙,齐人胜得完美,无一丝儿瑕疵,前后过程简直就是马陵之战的翻版:先现乱象,再现拙象,再后是窘象,在意想不到处绝地反击,且选准的是最佳时机。
这个匡章,真还是个奇才!可他张仪为什么就没有预判出来呢?
就匡章的过去看,他应当没有这个实力。他的背后究竟是谁?是苏秦吗?可他苏秦怎么会用兵呢?若是会用兵,他就不会寸步离不开孙膑了!再说,整个过程中,就他张仪所知,苏秦没在匡章的帐中,守在帐中的是孟夫子。难道是孟夫子?哼,倘若真是那个愚夫子用的兵,首先得问问他张仪的鼻子信不信!
张仪思来想去,愣是整不明白这局棋输在哪儿,正自忖思,公子华入见,说是情势紧急,秦卒行进甚缓,急需大量辎重增援,尤其是粮食与药物。
“宋王偃呢?”张仪问道。
“缩起来了。”公子华恨道,“在下两番入宫,他都避而不见。
这且不说,他还让宋军沿途看护,生怕我们抢他的百姓!”
“在下送去的粮草还能支应几日?”
“基本上没了。退得慌乱,不少将士连烧饭的釜也没带,宋人躲得远远的。这几日在各方筹款,但数量有限,远水不解近渴。”
“王上怎么说?”
“王上正在安排钱粮,出函谷关接应。关键是眼前,照这速度,仅过宋境就得三日,过魏境至少得三日。最难的是韩境,韩人那儿,恐怕得劳烦张兄走一趟。”
“有公孙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坏事!”张仪皱眉,有顷,看向公子华,“还是你去为妥。他落难时,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
“还有,”张仪盯住公子华,“转告司马将军,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公子华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势火急,公子华快马驰至新郑,拜访韩国相府,递上拜帖。
门人持帖入内,约过一刻,府宰出来,连说抱歉,称公孙衍不在府中。
公子华晓得公孙衍是不想见他,也就辞别,径去宫城,以秦王特使名义向韩宣王借粮。
韩宣王不敢怠慢,将他好生安排在馆驿里,宣公孙衍入见。公孙衍没有奉诏,只托来人捎给他一封密函。
韩王看过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华再度入宫催问,传召上卿公仲并大夫司农,让他们分别诉苦。司农陈述韩地上党地区连续三年闹旱,多地颗粒未收,府中余粮尽皆赈灾仍然不够,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购粮。
这两年上党确实在闹旱灾,甚至有饥民拖家带口地逃往秦地谋生,这个事实公子华是知道的,因而并无话说。
“唉,”韩宣王轻叹一声,朝公子华连连拱手,“实在抱歉哩!寡人早就听闻关中有粮,原还打算舍个面子向秦王张口讨一些,不料司马将军伐齐,粮草供给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应以粮换兵器,寡人也应下了。第一批楚粮已在路上,说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愿意守候,待楚粮到时,寡人先不赈灾,悉数交给特使如何?”
“谢大王慷慨!”公子华拱手谢过,“大军就要抵达韩地,楚粮怕是来不及了。嬴华恳请大王以秦韩睦邻关系为重,从现有库粮中拨出少许粮草,接济急需。嬴华承诺,只要渡过眼前急难,秦国必以十倍之利相偿!”
“请问特使,”韩宣王盯住公子华,“你所说的少许粮草是多少?”
公子华略一沉思,拱手应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韩宣王看向公仲,“库房里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应道,“库房之事归司徒辖制,臣不知!”
“召司徒!”韩宣王看向内宰。
内宰传旨,足足候有小半个时辰,方才召来司徒。
“司徒,”韩宣王开门见山,“府库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应道,“府库里只剩一个库底了!”
“啊?”韩宣王不无夸张地惊叫一声,敲几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儿去了?”
“这……”司徒打个惊战,扑地跪叩,声音打结,“臣……数月来连奉三旨赈灾,已将府中粟米悉……悉数调……调往上党了!”
“是吗?”韩宣王收住目光,不无懊悔地连叹几声,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不消再说什么了。公子华拱手辞别,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回望殿门,如黑雕一般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不消数日,秦军大队人马如同一只受伤的千足虫,动作迟缓地移过魏境边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韩境。
远远望去,秦军旗帜不乱,仍在尽力保持大秦铁军的尊严。在前开道的是步军,打着“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后是车辆,所有车辆上或躺或坐着伤卒。再后是伤得轻的人,扶着车走,再后是健壮的汉子。
走在最后的是司马错,没有乘车,扛着自己的枪。与他同行的是几个旗手,轮番扛着主将旗号。
这条齐整的虫子持续蠕动到第三天,越动越缓,终于僵住不动了。
几个将军模样的走到队伍末尾,与司马错围坐在道边一块空地上。
“将军,再不让搞粮,实在撑不住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将军率先开口。
司马错晓得这个“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严禁的,也是这个“搞”字。
“还能撑多久?”司马错看向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偏将。他是负责辎重的。
“回禀将军,”那人拱手应道,“绝粮两日了,从昨天晚上起,大伙儿入口的全是水。张相国他们送的粟米只剩一小点儿,全部留给伤卒了。估计到明日,恐怕伤卒都得喝水!”
“这是到哪儿了?”司马错扭过头,看向在前开道的车卫国。
“再过三十里就是汜水和虎牢关!过去虎牢关就是巩地与偃师,该当交接东周公的地界。”车卫国拱手应道。
“三十里?”司马错几乎是轻声呢喃。
“大家实在挪不动了,照眼前速度行进,到虎牢关还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开头说话的年长将军欲言又止。
司马错看向他。
“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撑到过关!”那人牙关一咬,率性说出。
司马错白他一眼,蹲下去,两手捂在脸上。
是的,没有多少人能撑下去。别的不说,单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没沾牙,凭水撑着肚皮,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
“将军,搞吧!您不必发话,点个头就成!”那将军几乎是恳请,末了追加一句,几乎是嘟哝,“若是王上责怪,将军就……推在末将身上!”
“废话!”司马错睁开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远处。
司马错就地躺下,二目微闭。
司马错的眼前浮出张仪的声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司马错睁眼,看向车卫国:“车将军,甘茂将军可有接应?”
“仍是昨日的,已禀过将军了,说是接应粮草已至崤关,估计今日可抵洛阳。”
“若是昼夜兼程,后日可达虎牢关!”司马错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将军,”年长将军却是不见任何喜色,“我们的难关是,如何撑到后日?”
“好吧,”司马错轻叹一声,“传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粮!注意,是借,不是抢!还有,派出精干将士,到附近河湖捕鱼狩猎!”转对车卫国,“卫国,搜寻附近乡医,求取草药,救治伤者!”
诸将应声“喏”,兴高采烈地去了。
秦军不再矜持了,不再装样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动的无不抖起精神,越过道路,如饿狼般纷纷扑向附近的村庄,方圆十数里的田野里,到处晃动着“借”粮的秦兵。
韩人村落皆有粮食。任凭秦卒说破嘴唇,韩民只是不借。秦兵无奈,只好用强,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于是,一群群老弱妇幼哭天抢地,各施绝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尽一切夸张办法,恳请秦人别“抢”他们的“救命粮”。
秦卒被逼得急了,将村民踹倒于地,扬长而去。
所有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数十名画工描绘下来,标上对白。
一块块的画布被送入韩国相府,呈给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孙衍。
公孙衍审看几幅,将酒葫芦塞进嘴里,动作夸张地狠喝一口,将一摞子画布推给坐在对面的苏秦。
苏秦审完画布,苦笑一声,复推回去。
“呈送大王,让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于仁义之师的!”
公孙衍扬手。
来人抱起画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苏兄呀,”公孙衍看向苏秦,“没想到你也够狠的!”
“唉,”苏秦长叹一声,“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无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张兄下得一盘好棋啊!秦师虽然狼狈,但若真的如此这般文质彬彬地班师咸阳,正义之师、礼仪之邦的美名就将扬于天下;反观齐人,则胜之不武!秦人是虽败犹荣,齐人是虽胜犹败。一正一反,秦人不胜也是胜了。”
“呵呵呵呵,”公孙衍连笑数声,“苏兄与张仪,真是棋逢对手啊!若是张仪看到这些画面,准得气死!”
“说到这个,倒是提醒在下了!”苏秦盯住公孙衍,“相国大人可将部分画作以国书名义送达魏室,让魏王与张兄也都看看!”
“成!”公孙衍用力握拳。
“公孙兄,”苏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辞了!”
“苏兄欲往何处?”
“楚地。”
“莫不是去找陈轸吧?”
“还有惠施。”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苏兄这是要撕吃张仪,收复失地呀!”拿起葫芦,小啜两口,慢悠悠道,“苏兄,折腾他张仪,得把在下与白虎兄弟也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