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 章|战商於景翠败北 伤别离秋果归秦(1 / 2)

玉蝉儿走后,约小半个时辰,也即玉蝉儿预言的三刻左右,苏秦悠悠醒来。

醒来的标志是睁眼。

苏秦睁开眼,看到了守在榻沿、一直握着他手的姬雪。

“雪儿——”苏秦轻叫。

姬雪没有应他,只将脸贴近他的脸,哽咽出声,泪水不住地流下。

“你……我……这是怎么了?”苏秦声音柔弱。

“苏子,”姬雪哽咽一时,止住,“没事了。”

苏秦的大脑慢慢地转起来,依稀记起过去的事,诧异道:“邹兄呢?”

“他在门外。”

“叫他进来。”

姬雪召进飞刀邹。

飞刀邹将近日发生的事情扼要述过。

苏秦缓缓闭目。

“苏子,是阿妹救的你呀!”姬雪补充道。

“师姐?”苏秦睁眼,欲坐起,但没有成功,“快,她在哪儿?”

“她……走了。”姬雪应道。

“她……”苏秦止住。

“她说先生在召她,她奉先生之命赶来救你,为你扎了三轮针呢。”

“先生……”苏秦眼里出泪,“弟子……又让您费心了……”

“苏子,”姬雪走到碳盆前,端起搁在盆边上的药碗,“是阿妹为你熬的药,这还热着呢。”

姬雪将药碗放在榻边的案上,扶苏秦坐起,将药碗端到唇边,小咂一点:“不凉不热,正好。”

苏秦喝下。

“还有一碗稀粥,想喝吗?”

苏秦点头。

姬雪端来稀粥,苏秦喝几口,躺回榻上。

休养三日,俟鬼谷子的三剂草药喝完,苏秦身上来力气了,尝试下榻,被姬雪止住。

“苏子,”姬雪盯住他,“阿妹特别吩咐,你的五脏伤得很重,至少要休养一年。”

“这……这怎么能成?”苏秦再欲坐起,“快,召邹兄来,备车,我……我要到大梁,路上养!”

姬雪出去,刚走几步,飞刀邹与屈将子疾步走过来。

问候礼毕,在屈将子为苏秦摸脉时,苏秦提及魏国,说他要尽快过去。

“苏大人,”屈将子把完脉,盯住他,“从脉相上看,至少三个月之内,您哪儿也不能去了。”

“我阿妹说,他得静养一年。”

“是的。”屈将子点头,“身子骨是大事。天下需要苏大人,但天下需要的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苏大人,而是一个虎虎生风的苏大人!”略顿,“不瞒大人,几日之前,老朽已在安排大人的后事呢。若不是鬼谷先生施救,大人绝无生机。”

“苏秦谢前辈了!”苏秦拱手。

“还有,”屈将子压低声音,“此地不可久住,老朽正在为大人安排静养之所。”

“为什么?”

“您这次涉险,与魏国的事有关。”

“哦?”

“有人知悉老朽禀报大人有关魏国王妃的内情,报告给她,她在情急之下,才向大人下毒。”

苏秦震惊。

“如果不出老朽所断,报信与下毒之人,就在大人府中。”

“何人?”苏秦急问。

“秋果。”

“啊?”苏秦目瞪口呆,良久,喃声,“不可能。她不会害我!”

“是的,但魏国的那个王妃会。她已无路可走,只能涉险。”

“可这……”苏秦脑子急转一会儿,“从前辈告知晚辈到晚辈中毒,前后不过旬日,秦人怎么会……”顿住。

“大人知悉宫廷,却不知悉秦人的黑雕台。黑雕台往来送信的是鹰,鹰击千里呀。莫说是黑雕台了,即使我们墨门,若有大事发生,音讯亦可于一日之内传送千里。”

“前辈可有证据?”苏秦补充一句,“秋果的事。”

“有两个证据,一是大人的饮水。听邹说,大人是在饮下竹筒里的水之后失去知觉的,毒就下在水里。大人的私物平素皆由秋果打点,那日她什么都备下了,不可能忘记装水。她是有意只装那么多的水。”

“为什么?”

“因为水装满了,大人若是只喝几口,一是毒不足够,二是会留下证据。”

“其二呢?”

“其二是,大人中毒后,秋果一直守在身边,一刻不停地哭,什么也不肯说,后来,老朽忖出什么,不让她守大人,她也觉出什么,于昨晚黄昏时分出门,行动隐秘,中间换过衣装,最终进入一家铺面。时已很晚,所有店铺均已关门,惟有那家铺面留着一扇暗门,她进去时里面透出亮光。她进门良久,才从店里出来,在街上游荡一夜,于天亮之后方才回府,这辰光就在她房间,想是睡去了。”

苏秦闭上眼睛。

显然,这完全不是他所想听到的。

“谢前辈关爱!”良久,苏秦睁眼,对屈将子拱手,“无论如何,晚辈恳请前辈,不可伤害秋果。”沉吟一时,几乎是喃声,半是说给自己,半是说给众人,“如果苏秦必须死,苏秦情愿死在她的手里。”

“苏秦——”姬雪扑倒在他身上,悲泣。

“雪儿,”苏秦轻轻拍她,苦涩一笑,“苏秦这不是……还在活着嘛!”

得知苏秦被鬼谷子救活,秋果遭到墨家猜疑,天香震惊,将实情急禀公子华,请求下一步行动。公子华没再奏报秦王,令她与秋果即刻回秦。

秋果接到返秦指令这天,苏秦府中刚好发生两件大事,一是屈将子为苏秦安置好了休养场所,在筹备搬迁,二是木实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子回来了。

秋果扶着门扇,隔着门缝向外窥探。

门缝外面,喜气盈盈的院子里,守在苏秦身边一刻不离的姬雪从她的寝处飞跑出来,在半大的女孩子跟前停步,盯住孩子。

女孩子有木实的肩头高了,一身墨装,披着短剑,英气飒爽,一看就是个从小就习武功的。

女孩子也盯住姬雪。

“叫娘亲呀,菲菲,”木实指着姬雪,鼓励她,“这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娘亲!”

叫菲菲的孩子一动不动,只将两只大眼盯住姬雪,一个衣饰锦绣、华丽典雅的贵妇。

“叫呀,菲菲,你不是一直想着娘亲的吗?”

姬雪缓缓蹲下,盯住那孩子。

“叫呀,菲菲,叫娘亲!”木华走过来,站在她的另一侧。

“娘——”孩子的声音极轻。

“菲菲——”姬雪扑嗵跪地,向她张开双臂。

女孩子一步一步挪向她,两个躯体合在一处,搂在一起。

门缝里面,秋果出泪了。

秋果腿软了,出溜在地上。

一行脚步声传入秋果的耳里。

脚步声渐渐弱下去,隐没在苏秦的寝处。

两行泪水无声地淌下秋果的眼眶。

光阴一寸一寸地挪动。

秋果终于站起来,擦去泪水,脱光身子,将满满一桶水一瓢一瓢地舀进一个大铜盆里,缓缓清洗她的身体。

洗脏两盆清水,秋果走到妆台前,面对铜镜坐下,对着铜镜一处一处地品鉴自己那发育得近乎完美、一直守至如今的处子之躯:头发是油亮的,五官是端正的,眉眼是清秀的,鼻子是小巧的,嘴唇是性感的,牙齿是洁白的,皮肤是滑腻的,胸脯是高耸的,乳尖是精致的,细腰是紧束的,屁股是圆润的,两腿是修长的……

秋果震撼了。

秋果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也是这么美。

秋果将头发高盘,笄起,而后是粉黛,描眉,涂唇,再后,她打开首饰盒,将她的所有饰物一支一支地插在头上。

然后是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时值夏末,天气依旧很热,但秋果觉不出。秋果一古脑地将她平时几乎没有穿过的漂亮衣裳一件不落地全都穿在身上。

秋果走到妆台前,再次对镜坐下,望着镜中的自己。

秋果笑了。

秋果笑得很灿烂。

秋果笑出泪花来。

秋果给自己做出各种鬼脸。

秋果缓缓走到榻前,摸出她克扣下来的那瓶药水。

秋果打开塞子,伸鼻嗅嗅,没有怪味。

秋果塞上塞子,掂掂重量,一滴儿没少。

秋果缓缓跪下,对天祷道:“阿大,娘,恕果儿不孝了……”

祷毕,秋果从枕下摸出黑雕台发给她的雕牌,别在领口的显眼位置,将药瓶揣进内襟,打开房门,一步一步地走向苏秦的寝舍。

一人抢过来。

是木华。

“阿妹,”木华盯住她,笑道,“穿这么漂亮呀,是要做啥呢?”

“我要走了,来与义父告个别。”

“走了?”木华眼珠子连转几转,“哪儿去?”

“很远的地方。”秋果指指西方,给她个笑。

木华明白她指的是秦国,她这是来诀别苏秦,要回国去,略一思忖,带她走向苏秦的主卧。守在门外的飞刀邹迎上,一脸诧异地盯住秋果。

“邹叔,”木华指着秋果,“阿妹要走了,来与主公告别!”

秋果对飞刀邹笑笑,盯住他。

“秋果,”飞刀邹盯住她的衣服,“不嫌热吗?”

“不嫌。”

飞刀邹迟疑一下,进门禀告苏秦。

苏秦传进。

飞刀邹引她走进苏秦的卧室,木华守在门口。

苏秦身体仍旧很弱,斜躺在榻上,背后靠着软垫。榻沿上坐着姬苏菲菲,菲菲身边是姬雪。

看着秋果的装饰,菲菲一脸惊奇。

秋果走到屋舍中间,距苏秦几步远处,缓缓跪下。

“秋果,快起来,”苏秦语气兴奋,“义父介绍你一个新朋友,你的妹妹,”看向菲菲,“菲菲,她就是你的秋果阿姐,阿大的义女。”

这几日,姬雪已经晓得秋果的事,两眼不眨地盯住秋果,全身高度戒备,仿佛她身上藏着杀人的凶器。

秋果未作回应,也没有看任何人,只将两眼盯住苏秦,似要把他刻在心底。

“秋果?”苏秦的目光转向她的服饰。

“苏秦,”秋果改了称呼,直呼他的名字,“我想单独与您说句话。”

在场人无不震惊,包括苏秦。

“秋果,你……”苏秦略顿,看向姬雪与菲菲,“雪儿,带菲菲出去一会儿,我与秋果说句话。”

“苏子?”姬雪急了。

“去吧,秋果有话只对我说。”苏秦执意。

姬雪迟疑一下,拉起菲菲走向门外,回头又望一眼,见飞刀邹与木华一左一右守在秋果身边,适才放心,大步出去。

“说吧,秋果,”苏秦笑了,“邹叔叔,还有木华姐姐,都不是外人。”

“我只想对您一个人讲。”

飞刀邹、木华愈加紧张,盯住秋果。

“邹兄,木华,你俩也出去。”苏秦的声音越发轻柔。

“主公?”木华急了。

“出去吧。”苏秦摆手。

二人退到门外。

“秋果,没有人了,你有什么,就说给阿大。”苏秦目光鼓励。

秋果朝苏秦连叩三下,一字一顿:“苏秦,我想说三句话。”

“说吧,义父听着呢。”

“第一句,秋果不想做你女儿,从来就没有想过!”

“你……”苏秦晓得她要说什么了,笑笑,“好吧,那就做我阿妹。我有个师姐,正好缺个阿妹呢。”

“也不想做您阿妹。”

“好吧,第一句先撂置,第二句。”

“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秦国黑雕台的人。”秋果指向胸前的雕牌,“这是我的标志。”

“我已经知道了。”苏秦淡淡一笑,“第三句呢?”

秋果从胸襟里摸出那瓶药水,打开塞子,盯住瓶子,声音淡淡的:“瓶中之物本是用来毒杀您的,被秋果克扣下来一半,留给秋果自己。”没有再看苏秦,将瓶举起,仰脖就饮。

“秋——”苏秦大叫一声,噌地下榻。

苏秦的“果”字尚未发出,但听“嗖”的一声,一物飞来,疾如闪电,不偏不倚地穿过秋果的臂肘,击在瓶口上。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瓶子碎裂,药水洒落在秋果的身上与地上。

是一枚飞刀。

紧接着,两条身影几乎同时飞进,一左一右,将秋果紧紧拿住。

秋果惊呆了。

秋果第一次领教了她这个邹叔与木华的厉害。在他们面前,她在终南山里学来的三脚猫功夫,简直不值一提。

秋果伤悲地哭了。

与此同时,姬雪、菲菲也都冲进来。

姬雪扶苏秦上榻,紧紧坐在他的身边。

苏秦的泪水流出。

“秋果呀,”苏秦几近哽咽,“苏秦今日始知,这又欠你一条命啊!”

“邹叔叔,你……”秋果声音绝望,“你……杀了我,杀了我呀,秋果求你——”

“雪儿,菲菲,扶秋果过来。”

姬雪、菲菲走过去。

木华取下她的雕牌,搜查秋果,见她身上再无异物,方才松开她。

姬雪、菲菲一边一个,将秋果搀到苏秦榻边。

秋果跪在榻前,悲伤地呜咽,声音几近绝望。

“秋果呀,”待她的哭声弱下去,苏秦轻拍她的头,“这次的事苏秦不会怪你,不会怪天香,不会怪华公子,更不会怪秦王,因为,苏秦晓得,无论你们哪一个,都不想杀死苏秦。”

“你……怎么晓得的?”秋果止住泣,盯住他。

“先说你秋果吧,”苏秦缓缓解释,“苏秦晓得,这些年来,你的心只在苏秦身上,你怎能杀死一个你救下两次命且一直记挂在心的人呢?再说天香吧,苏秦与她无怨无仇,无牵无挂,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苏秦呢?还有华公子与秦王,如果他们要杀苏秦,苏秦早就死了。”

“可……是他们一定要杀你的!”

“是的,他们不得不杀!”苏秦轻叹一声,“现在没事了。秋果,你放心好了,你就安心守在这儿,没有人会伤害你。无论之前发生什么,苏秦都信任你,苏秦永远信任你。还有邹叔他们,他们会保护你的!”

秋果再次悲哭。

“木华,带秋果回她房间,加强守卫,我们就住此府,不必搬家了。”

“苏大人,”秋果拭去泪,移开身体,改过称呼,“谢谢您的信任。秋果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死,一条是回秦。雕台已经来令了。”

“这……”苏秦语结。

“秋果是一心求死的,可邹叔叔不让秋果死。秋果再无他路,只能收拾行囊,回秦复命!”秋果语气坚决。

“秋果,你再想想,你若回去——”苏秦欲言又止。

“若是我不回去,这又不死,阿大、娘亲、弟弟,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就——”秋果悲泣。

是的,他们就得死。

依据秦法,秋果若是受令不回,就是叛国罪,莫说是家人,包括亲戚、邻居,都要受到株连。

这是一条死结。

苏秦思考良久,转对飞刀邹:“邹兄,为秋果备车!”

就在苏秦遭难的当儿,一身商贾打扮的张仪在鄂君启、彭君与射皋君的陪同下由纪陵君的封地北上,巡游宛城,陪行的是车卫国。

西周时期,宛城本为申侯封地,后为楚人所灭,建立宛郡,辖周边北至方城、西至於城、东至漾陵、南至邓、穰等大片沃土,近二十年来,郡守一直是景翠。

宛城位于淯水边,城墙高厚,呈方形,东西南北各八里,有城门十二,东西南北各三门,中为主门,容大车通行,城门坚固。中门两侧,各五百步处,有左右二侧门。侧门狭小,仅容农车与行人出入,战时关闭。城门外面是濠沟,深且阔,引淯水环绕。如果加上周边各邑及更大范围的北地方城,就防御而言,宛城堪称是固若金汤。

张仪是第二次来到宛城的。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他拖着伤躯与香女乘着贾舍人的辎车狼狈离楚时经过这儿,在宛城歇息过一宿,换过伤药。但那时的他一心只想逃离楚地,无心也无暇观赏街景。此番不同。张仪故地重游,真正感受到了宛地的富足与民风,不胜感慨。

张仪此来的身份是来购买犁铧的商贾,所以鄂君他们没有张扬,只以客商之礼相待。晚宴放在宛城一家豪华酒肆,幕后东家就是鄂君。陪酒的四人,分别是鄂君、射皋君、彭君与宛郡工尹昭鼠。

即使昭鼠,也不晓得坐在鄂君客位的上宾竟然是赫赫大名的秦国相国张仪,只认他是送来大笔生意的秦地财神。

酒过三巡,张仪兴致上来,用酒水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宛”字,笑问鄂君:“君上可知此字?”

显然,张仪要的是解字,而不是只读出来。

鄂君解不出,支吾一时,看向彭君。

彭君也是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摸摸头皮,拱手:“在下愚拙,敬请张子赐教。”

“呵呵呵,”张仪浅笑几声,“赐教不敢,在下不过是有感而发呀。诸位请看此字,上面是个‘宀’,就是一栋房子,下面是个‘夗’字。‘夗’的本义是遭风吹后弯着腰的沃野之草。‘宛’字呢?就是长在屋子之内的弯着腰的草。长在屋子里的草没有风为什么会弯腰呢?因为高处是屋顶,光线只能从门窗来,草木趋光,于是这些草就弯着身子,头朝门窗,所以叫宛。”

“哎哟哟,”公子启一脸惊讶,轻轻击掌,“张子不说,在下真还不知‘宛’字竟有这般寓意呢!来来来,”举爵,“张子,请为这个‘宛’字,干!”

众人笑过,喝下。

见张仪目中无人,卖弄学识,且将“宛”字解释为趋势就光、直不起腰的草,而几个封君竟无见识,甘受其辱,坐在末位的昭鼠看不下去了,缓缓放下酒爵,缓缓接道:“就下官所知,此字还有一解。据传当年炎帝过此,登高望远,见此地四周皆山,中如簸箕,清流不绝,繁草如毯,沃野平畴,由衷出叹,‘此地龙气宛潜,真乃富民之箕也’。得炎帝吉言,属下民众纷纷于此定居,播种收获,休养生息。及至先祖文王之时,灭申祠,得宛地,于此处建邑。城邑始定,要先文王定名,有人诉先王以炎帝之说,先王兴甚,一语定音,‘既然龙气宛潜,就叫它宛邑吧’。再后此邑历经变迁,由宛邑至宛城,再至宛县,再至宛郡,但变来变去,始终未曾离开过这个‘宛’字。”

昭鼠的这个解释极为高明,一是将“宛”字设为上古圣人所名,二是认定宛城是出龙气之地,三是点出宛地是由楚国的先祖征战所得。

昭鼠的急智为众王亲扳回面子,鄂君启等无不鼓掌。

张仪盯牢昭鼠。

昭鼠是由昭阳举荐、楚王任命的宛城工尹,主司宛城地区的工坊与冶炉。这个司职官职不高,位置却好,算是肥差中的肥差,前些年一直把持在景氏一门的手中,三年前昭阳费尽心思才算捣腾过来,荐举昭鼠掌管。昭鼠是昭阳亲侄,在昭门后辈中算是有见识的一个,为人八面玲珑,上任仅只三年,果是不负所望,自己赚个盆满不说,也将各方利益照顾得妥妥当当,昭氏势力也渐渐植根于景氏辖区。

“啧啧啧,”张仪收回目光,朝昭鼠竖起拇指,夸张地举爵,“来来来,在下提议,为昭大人的博学多识,干!”

众人皆饮。

“昭大人,”张仪望向昭鼠,拱手,“在下还有一请,代关中秦民,致敬大人一爵!”

“这……下官……”昭鼠看向鄂君。

“呵呵呵,这是该当的,”张仪笑道,“听鄂君说,犁铧的事儿全是由昭大人张罗的呢!”

“下官承蒙诸位君上错爱,谢张大人抬爱,只是,这爵酒过重,下官不敢轻饮!”昭鼠再次看向鄂君。

“哦?”张仪这也看向鄂君。

“喝吧,”鄂君朝他挥手致意,“张子的美意,怎么能轻拒呢?”

“谢张子盛情!”昭鼠这才执爵,向众君致敬一圈,与张仪对饮。

“请问大人,”张仪亲手执壶,起身,走到昭鼠跟前,为他斟满,笑道,“首批货物可否备齐?”

“库存清点完毕,有一万多张,各家商号里存货一万来张,计二万张有余。”

“哦?”张仪震惊,“首批是四万张,这还差有一万多呢。”

“正是。”昭鼠点头。

“启公子,”张仪看向鄂君启,“契约是一个月内交货,这已过有旬日了?”

“张大人放心,”射皋君接过话头,“我们盘查过了,各家库中还存一些糙金,这就熔铸,不出旬日,当可交货!”

“这么说来,”张仪鼓几下掌,转向昭鼠,“旬日之后就可发货喽?”

“集散整装至少需要三日,至于何时发货,下官谨听诸位君上的旨令!”昭鼠看向几位王亲封君。

张仪看向鄂君启。

“张子,十五日后起货如何?”鄂君启轻扣几案。

“为十五日之后起货,干!”张仪举爵。

翌日晨起,昭鼠自去安排集散犁铧的事,鄂君启等几个封君邀请张仪前往鄂君封地巡视炼炉。

鄂君封地广约六十里,都邑鄂邑位于宛城正北五十里开外的淯水两岸,是宛郡的最重要冶铁重邑,有大小冶炉数十座。显然,子启请封此地,看中的正是这些冶炉。这些冶炉多是远近封君投资兴建的,鄂君只有两座。但无论是谁家冶炉,只要在鄂君地盘,他就有十分之一的抽头,单是这笔收益,任谁都是眼红。

巡视完炼炉,接着是存放生铁的库房。望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铁块,张仪笑逐颜开,又让鄂君带他前往附近农地,观赏农人如何使用耕牛犁地。张仪兴致上来,脱光靴子,挽袖束腰,手扶犁把,学农人的样儿由歪到直地犁了小半个时辰。

是夜,张仪在鄂邑住下,于次日晨起,离开鄂邑返秦。

将别时,张仪本已上车,又从车上跳下,将鄂君扯到一侧,附耳悄道:“仪有肺腑之言,这想吐给公子!”

“启洗耳恭听!”鄂君应道。

“想必公子已经晓得,”张仪压低声音,“秦王已将於城封予在下。於城虽为弹丸之地,却也是在下家底。一如公子所知,於城贫瘠,在下奔波多年,亦无多少积蓄。如今家大业大了,没有钱就养不起家室。眼见逾万张口嗷嗷待哺,在下苦无良策,欣闻楚有犁铧,而关中之民却苦于耕地之难,这才灵机一动,出策货贸犁铧,欲籍此赚笔小钱。于是在下奏请秦王,贸犁铧以济秦民,秦王听在下议论合理,就允准了。可在下没有多少本钱,集全部家当亦不过是百两足金。无奈之下,在下只好说服秦室有钱的公子并世家参股。他们听闻犁铧前景广阔,无不振奋,各自倾尽家财,无不想籍此大赚一笔。公子晓得,在下虽为王室之婿,在秦却无根底,此笔生意,在下是赚得赔不得。万一做砸了,那些公子任哪一个都有能力将在下剁为肉泥!”

见张仪如此这般讲出隐密之情,鄂君启大是感动,郑重承诺:“张兄放心,有启在,保管这笔交易顺顺当当!”

“可在下一路看来,大王似是铁心伐秦呢。伐秦,首冲就是於城,也就是在下的食邑,这……”张仪欲言又止,给他个苦笑。

“唉,”鄂君启恨道,“都是景翠那条老狗搞事!是他一心要伐!”

“启公子,”张仪盯住他,语气凛然不可犯,“在下也不是吃素食长大的,早已在於城备下精兵三万候他,在下想让公子对王叔捎个口信,争来打去,无非是为利害。未来无事最好,咱们双方全力于生意往来,各挣小钱,各享各乐。万一有事,就请王叔的麾下勇士高抬贵手,给在下留点薄面。当然,在下也会保全王叔颜面。但凡是王叔的人马,在下不会让秦人放出一支箭!但凡王叔看上的一草一木,一城一池,在下传令秦人悉数让出!”

“谢张子成全!”鄂君启拱手,“张子厚意,启一定捎给王叔!”

张仪依依惜别鄂君,当晚驱至宛西涅邑。涅水由北部伏牛山的五垛顶奔流直下,流至山脚后,在宛城通往於城的衢道处打个大弯,形成这座城池,再流向南,汇入黑水。这座城池位于涅水的弯道北岸,故叫涅邑。涅邑原为楚人的一座商贸集散小邑,被商鞅攻占之后,方才扩建成一座中等城邑,屯锐卒八千,成为秦人最东部的前沿阵地。

翌日晨起,张仪巡视完四门防御,交待守将一些事项之后,驱车向西,过黑水至於东重镇淅邑,再次巡检防御,于次日回到於城。

张仪刚进府门,一行车马亦入城门。

是由咸阳一路赶来的秦惠王。

与惠王同行的是公子疾与公子华。

张仪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当惠王赶到府上时,张仪仍旧泡在池子里,正自哼着曲子搓皮。

是魏章进来禀报的。

张仪惊呆了,噌地从盆里跳出,匆匆穿上衣裳,赶到正殿。

正殿是当年公孙鞅建的。张仪来后,未作任何改动,只将商君府改作於城君府。

君有君位。张仪的君位也是商君留给他的,与其他席位稍稍不同的是,地上铺着一块织锦软毯,面前立着高大气派的雕龙几案,案上放着玉圭。

张仪进门,见秦王坐在客席上,君位给他留着,不由分说,将他硬扯到君位,按他坐下,道:“委屈王上了,先凑合着坐!”自己退后,叩首,“得罪,得罪,臣是真的不知王上驾到呀!”

“呵呵呵,”惠王扬手笑道,“寡人可是算准了你将在这个辰光回来,卡着点儿上门,只没想到你会在澡池子里。”

众人皆笑起来。

一番客套之后,张仪与魏章在右侧的臣位坐下,虚出左侧席位,按公子疾与公子华分别坐了,君臣切入正题。

“张相国呀,”因有魏章在,惠王不便称妹夫,改作官称,“不瞒你说,一个多月来,寡人心里惦着个事儿,辗转反侧,睡不着呀。”盯住张仪。

“如果不出臣所料,王上所惦的当是那几箱黄物。”张仪缓缓应道。

“嘿,”惠王笑了,“你倒说得轻巧。什么几箱,是几十箱呀,寡人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快说说,寡人的犁铧在哪儿?”

“如果王上有耐心,在此小住半月,当可看到楚人首批送来的四万张犁铧!”

“是吗?”惠王来劲了,“要是这说,寡人真就不走喽!”

接下来半个时辰,张仪将如何前往纪陵面见王叔、如何到宛城看货又如何约定起货日期等过程详述一遍,听得惠王心向神往。

“呵呵呵,”惠王乐不合口,“看来这宗生意寡人是亏不了喽。”略顿,敛笑,轮番看向张仪与魏章,“张相国,魏章将军,让寡人真正睡不踏实的还不是这二千镒金子,而是商於。一连好多天,寡人都在凌晨时分梦到南蛮在磨刀,这才动身赶过来。”盯住魏章,“魏将军,兵来将挡,南蛮若来,寡人想听听你是如何挡的?”

魏章早就有备,引他们走到一侧,拨开一道帘子,现出一张沙盘,是魏章用庞涓的沙盘技术制作的,其上涵盖西至咸阳、东至宛城、北至洛阳、南至郢都的广域地貌,层峦起伏,道路沟壑、城池村镇、兵营要塞、粮草集散等无不赫然在目。

“禀奏王上,”魏章指沙盘插着楚旗的楚卒营寨,“就末将所知,楚人已调动三路大军约二十一万于我商於周边,其中有王师三万、景氏方城守御劲卒六万、屈氏劲卒六万、王亲封君出师六万,征战指日可待。”指向商於谷地,“如果不出末将判断,楚人袭我,可有三种方案,一是兵分两路,一路由宛城沿商於衢道西征,抢涅邑、淅邑,夺占东武关;一路由丹阳沿淅水河谷北征,夺占於城;二是兵分三路,上述两路不变,第三路由丹水河谷插向商南,从背后袭击西武关;三是上述三路不变,再分一路,出上庸,击我汉中地,与我全面开战。”

“将军所析甚是,”惠王点头,“敌势汹汹,将军作何应对?”

“末将的计划是,”魏章指点沙盘,“无论楚军主攻何处,末将皆起本部主力迎战其中军,与景翠对阵,寻机决战。其他二路,皆重兵布防,据险以守。只要击溃楚国中军,其他二路也必不战自退。至于上庸之敌,末将以为,就眼前楚军动向,楚王尚无意图与我全面开战,因而可以忽略不计。”

“将军麾下能战之士可引多少?”惠王问道。

“五万。”

“以五万之士抗二十一万楚国锐卒,将军可有胜算?”

“胜算有三。”魏章声音清朗。

“哦?”

“一在势险,我得地利;二在气聚,我得人和;三在器锐,我得器利。地利,可以少胜多;气聚,可同仇敌忾;器利,可勇气百倍。反观楚人,远征攻坚,不得地利;家国杂糅,不得人和;更重要的是三,两兵对战,决胜之勇,在器。两兵相若,智勇相当,执矛者胜执棍者,放矢者胜掷石者。”

“将军有此气势,寡人就放心了。”惠王再次点头,“虽然如此,我们还得防个万一才是。”转向公子华,“华弟,你有何说?”

“若以臣之意,不战则已,要战就得把楚人打趴下。”公子华握拳。

“怎么个打趴下?”

“仿效张相国在楚灭越之法,”公子华指向地图,“增调锐卒一十五万,合兵二十万,以锐卒隐于沟壑,之后敞开大门,坚守城池,放敌长驱直入。待敌完全入袋,我锐卒封闭关隘,截断楚人粮道,关门打狗。”

“是够狠的!”惠王笑了,转向公子疾,“疾弟?”

公子疾笑笑,看向张仪。

惠王也看过去。

“魏章将军,”张仪没有答话,转向魏章,“如果楚有中军六万,在你跟前排兵布阵,你需要多少兵马可以敌之?”

“何谓敌之?”魏章不解。

“就是与敌决战沙场,枪对枪,刀对刀,将军需要多少兵卒可以守住阵势?”

“若是单单守住阵势,锐卒两万足矣。”

“若是击溃对方呢?”

“再加五千!”

“王上,”张仪转对惠王,“臣之意,商於谷地不可再增一兵一卒,仅以现有五万御敌。”

“说说,你如何以五万之卒御敌二十一万?”

“由魏将军引锐卒两万,迎击景翠中军,溃之,但不追击。臣另备一万接应,但不参战,以防万一。臣引一万,驻守涅邑,与敌一军交战后,让出涅邑、黑水关,坚守东武关。另有一万锐卒,七千守西武关,其余三千布疑兵于丹水谷道,应对楚人右军。臣使人探过,丹水河谷多险滩深谷,由丹阳至商城,长约数百里,人迹罕至,险阻重重,虽有小道,但若通行大军,几无可能。楚人袭我,只能出奇兵,杀我于不防。我出疑兵,且在各处小道上据险设隘,楚人见我有防,必退。”

“哟嘿,”惠王拧眉,“你这是将商城十五邑摆空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