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我终于见到了袁夫人的这位内侄女——太傅府灭门惨祸中唯一的幸存者。
站在一株流苏树下,她正把脸望向天边。此时那流苏树正开到全盛,但见花满树冠,如盖霜雪,她静然独立于树下,眉色淡远,素衣清绝,在这渐渐炎热起来的五月,竟清冷冷给人一种欲临风而去,出离尘嚣的错觉……
这几日断断续续听周府的老家人说起,我才恍然知晓,原来周、袁两家的密切关系竟可以一直追溯到百多年前,两家的高祖周荣、袁安那里。当年周荣以明经辟司徒袁安府,甚为袁安所器异,为其腹心之谋。和帝时袁安弹劾权倾朝野的外戚窦氏,奏章尽皆周荣所具草,为此,周荣几乎为窦氏刺客所加害。之后的百多年的岁月里,两家一代代的子弟位列三公九卿、刺史郡守,互相扶持,彼此联姻,真正是世交至谊。
“聆姐姐……”出声唤她,周珊走过去,仰起脸凝望着她,“你好些了么?”
历经一个多月的逃难,她看上去依然虚弱,然而轻轻揽珊珊入怀,她抚着珊珊的头发说,“我好多了。”
顺势倾靠在她身上,珊珊把脸埋入她衣袖间,她揽着珊珊,容色沉静如水,然后她慢慢转首,朝我的方向望过来——
视线相触的一刹那,我竟不自禁地瞬了一下目。那一刹那我只觉得她的双眸——不,她周身都淡淡流转着一种光华。有别于周瑜身上那种有着划破暮霭力量的光华,这光华柔和蕴藉,隐约闪现于她的一袭素衣下,闪现于她仍显哀戚的容色间,却势不可挡,一如珠蕴椟中,时有宝光外溢。
我不记得她是怎样向我点头微笑,又与我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自己离开时,喃喃地问珊珊:“她会抚琴么?”
“不,”珊珊摇了摇头,“聆姐姐善弹箜篌。”
箜篌……
眼前再度浮现出湍急的河面,风掀起惊涛骇浪,吹乱白首狂夫的长发,他不顾一切地向河心走去,直到被滚滚激流吞没,消失于茫茫天地间。耳边则回响起那盘旋天地间的悲怆之声——白首狂夫妻子的箜篌声,丽玉的箜篌声,袁聆的箜篌声……
“聆姐姐与琰姐姐是自幼相交的好友,琰姐姐出嫁前,她们互赠了自己心爱的乐器。”珊珊说。
蔡琰,蔡邕的爱女。却原来,那把“焦尾”,是袁聆转赠与周瑜的。她与他一同在雒阳长大,尽管未行聘定之礼,却已为袁、周两家所默认——她将是他未来的妻子。
我不再学琴了,第二天我宣布。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珊珊要守孝,作为好朋友,我自然不宜再摆弄丝竹。
母亲垂目不语——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吧?微微转首,我去看她几案上的插花。这几日母亲忙于安慰袁夫人,房中的插花一直没有更换,都已经枯萎了,宛如烧焦的劫灰。
雒阳已化作一片焦土,我的梦想,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枯萎。而未及绽放便已枯萎的,又似乎不仅仅是我的梦想……
注释:
[1]中平三年,公元186年。
[2]凉州,东汉十三州之一,辖境相当于今甘肃、宁夏回族自治区和青海湟水流域,及陕西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