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策提出将我送回牛渚大营,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默默地接受了——尽管我为自己的怯懦而感到羞耻,但我还是默默地接受了。
紧张的战争中策抽不出多余的人手,便安排最可信任的阿祥叔带领一队侍卫护送姑姑和我。回到牛渚大营没几日,秣陵捷报传来,薛礼战败,弃城而走,经过短暂的休整,不过这一两天之内,策哥哥就要回师牛渚了。
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中军帐里,我拿起帅案上的一枚令牌,用指尖慢慢抚过上面的纹路,不知不觉间,神思便又飞远了。曾经多么渴望战场驭兵杀敌啊——红簪缨,玄铁甲,戴盔穿袍,执戈擎剑,三军山呼,威风八面……却原来,真正的战场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从前,我特别喜欢偷翻出父亲的战报来看——“是役杀敌五百”;“是役斩首千余”;“是役斩首上万”……从来都觉得那只是一串串数字罢了,一串串誊写在纸页上的、冷冰冰的数字。不,也是热腾腾的,令人热血沸腾!因为它们意味着胜利,意味着战功!可当我真正目睹过战场厮杀,那一串串数字却仿佛在眼前跳起来了,跳起来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热腾腾的鲜血从他们腔子里喷出来,一具具活生生的躯体倒下,慢慢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冷冰冰,热腾腾;热腾腾,冷冰冰。
截然相反却熔融为一体,动魄惊心……
动魄惊心,动魄惊心!陡然之间,一颗心狂跳起来,只听外面喊杀声骤起,从辕门外传来,越来越近!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起身奔向门口想要一探究竟,撩开帐帘的一刹那,只觉一道凉飕飕的劲风直从头顶劈将下来,汗毛根根竖起的同时,我很想抬头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却猛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闪开——!”继而我整个人被这个声音的发出者扑倒,一直扑倒在地上……
是阿祥叔!倒地的一瞬间我扭头看到他,却被一注喷溅而出的液体猛地射中了双眼!与此同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宛如一柄利锥刺入我的耳道直穿透我的耳膜,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脸擦在地上,火辣辣地疼;阿祥叔压在背上,沉甸甸地动弹不得;霎那前溅射入双目的液体温热粘稠,我睁不开眼;而周遭一片死寂,我什么都听不见……
就在这一片黑暗的死寂中,我感到有某种液体顺着我脸颊流淌下来,温热的、粘稠的、带着丝丝腥甜的气味,慢慢地、蜿蜒地流淌下来。不知是这气味令我感到窒息,还是阿祥叔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渐渐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呼”地透过一口气来,却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了。压在背上的重量骤然消失,我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扶起,托住。我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情景,睁开双目,却发现一切都是红色的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的山峦,近处的营帐,眼前的人脸……而周遭依然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我什么都听不见。
是策,我终于认出他来,然后我抬起双手揉眼睛——他怎么是红的呢?怎么是红的呢?可当我感受到满手的黏腻而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时,却发现上面沾满已变作暗红色的、半凝固的——
血?
血。
血!
宛如一道电光,阿祥叔大叫着将我扑倒的情景陡然在脑海里亮了一下。慢慢移动目光,我开始寻找他,然后在我侧后不远处,我看到了他,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尽管头上盖着一方布,但我从衣服认出了他。又在他身旁不远处,倒着一个身穿敌军服装的人,沾满血的环首刀已撒手,而背上,高高插着一支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