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偷偷留在历阳为他,平生与伯符唯一的一次争执为他,你与我们置气离家,投奔的依然是他……做母亲的虽只在一旁瞧着,可心里头怎会一丝了悟也无?”她轻轻轻轻地叹息一声,“可香儿你知道么,当年你一到宛陵,他便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后来他要动身前往寿春,又派人快马送信过来。伯符当时就要接你回来,因他清楚,和袁术反目是迟早的事,可我拦下了他,你知道为什么么?”
我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她,而她无限爱怜地回望着我,“因我知道,你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害怕他一去不返。而这种担忧的滋味,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这大半生,都是在这样的担忧中度过,先是为你父亲,后来是为伯符,再后来又是为仲谋……于是我想,有他在,你总不至于出事;而有你跟着,他亦不至于一去不返……”
“……母亲!”我心中一阵酸楚,把头埋入她怀中,眼睛便湿润了。
“怎么,我的小女儿害羞了么?”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这有什么呀,他那样的品貌才干,哪个女孩子会不心动?而那种心有所系、梦有所牵的甜蜜心事,哪个女子年少时不曾怀有,只悄悄地,同月亮和风儿分享?”
她温柔地笑着,可渐渐地,笑容隐去,脸上浮现出伤感的神色,“都说人濒死之际眼前会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全程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想这是真的,这两天我老想起以前的事……你还记得聆姑娘么?那年你随公瑾学琴学得好好的,可她一来你就不学了。当时啊,我见一向争强好胜的你竟懂得舍弃,心里也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难过。后来聆姑娘故去了,你也眼看到了及笄之年,我开始犹豫,犹豫要不要遂你所愿,就这样犹豫着犹豫着,伯符遇到了云依姐妹……”幽幽地,她一直望进我眸心深处,“其实你不知道母亲有多喜爱公瑾,我真的视他如亲子一般。可有时候,你越是喜爱一个人越是不能给他太多,因为荣宠与祸患往往是相伴相生的,而他注定是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人。而你,我只盼望那些风那些浪永远吹不着你的衣襟,挨不到你的衣角。母亲的心,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了,母亲!”我的泪水潸然而落。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她的眼圈红了,“香儿,你不想你父亲么?……他昨晚来我梦里看我了,他还是那个样子,英武爽飒,只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性子是不是还那么急躁……”
我的泪水汩汩流淌,而她淡淡笑着,“那时候你父亲长年在外征战,我身为当家主母,整天忙于府中事务,却忽略了你。你从小跟哥哥们在一起,难免染上男孩儿气……还记得那一年让你学绣花么?你把许阿婆气走后,我哭了。因为我忽然感到恐慌,恐慌自己已无法改变你。现在想来,如果我当时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那样,或许你就不是今天的你……只是一念之差啊!我既害怕你因为过柔而受欺,又担心你因为过刚而易折。我就这样在放任与干预之间犹犹豫豫,一转眼,你就大了,我也管不了了……”
她抬袖印去我满面的泪痕,“这一年来,你一定过得很不开心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婚姻也会像你哥哥们的一样,沦为利益交换的筹码,拉拢同盟的工具?你误会母亲了……”她拭了一下眼角的泪,“他们都是乱世中顶天立地的男儿,有些东西,是必须承受的。可你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做母亲的,哪有不盼着自己女儿幸福的?其实,我不过是想在会稽为你挑选一户知根知底的书香人家,既生活优渥,又远离权力中心的熙攘纷争。更重要的,男孩子品性温厚敦良,能处处容你让你,珍你重你。那样,你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也不会看到这许多算计,平添这许多伤感……而我,亦可以瞑目……”
“母亲,您别说了……”我再也把持不住,伏在她怀里痛哭。
而她捧起我的脸,“可我怎能不说呢?你该叫我如何放心呢?”她紧紧地望着我,焦虑而忧伤,“或许你这一生,注定不会在平淡中度过吧?如果这一切都是天意,那么母亲最后告诉你一句话:在这样的乱世中生存,每个人都不可能只凭感情做事,而是要衡量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诸如利弊,诸如得失,或以大局为重,或为计出万全,于是,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而你所要学会的,就是原谅——既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你能做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