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大船制非常模,极尽雄伟,行驶于滔滔大江之上,直如移动的岛屿劈风破浪。左右无事,我便仍旧带着我的女兵们每日在船上习演兵事。然后我惊讶地发现,明明一身诗书气质的陆议竟颇知兵事,且每每有独到见解。比如谈起山越问题,他说山越依阻深地,腹心未平,难以图远,然起兵征讨山越却不宜一味杀戮,而应将其强壮者招募为兵,羸弱者用于屯田,如此既充实了兵源、粮源,又可将其慢慢同化。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极有趣的现象,一个人的用兵风格简直与其人的性格如出一辙。比如周瑜,挥师用兵雄强凌厉,大开大阖,如雷霆裂天劈地,如苍鹰破击长空。陆议虽未上过战场,但谈起先代本朝的著名战例,其所思所言间所体现出的他的风格却是步步为营的,避实击虚的,犹如一川静水,水静却流深,虽避高而趋下,却能吞山而咽海。
这一天船行至秣陵,十二年前策开辟江东、攻打秣陵的往事忽然历历现于眼前。我想起了那个杀人如麻、见利忘义,却又虔诚礼佛、耗资累万的笮融。然后我想起了一个流传于宫亭湖的故事,是当地百姓讲给我听的,关于高僧安世高。
安世高本为安息国太子,幼时以孝行见称,加上他聪敏好学,外国典籍及七曜五行、医方异术、乃至鸟兽之声无不综达,其俊异之声名遍传西域。后让国于叔父,出家专心修道,既而游方弘化,遍历诸国,于桓帝之初来到中夏,因其安息国太子身份,人称安侯。其人多有神迹,自称前世已为出家人,在那一世他有一位同学,生性好嗔怒,托钵乞食时,若施主不称合心意,常心怀嗔恨,安世高屡加劝诫终不改过。如此过了二十余年,安世高向同学辞别道:“我须前往交州了结宿世之业力,你明经精懃不在我之下,然而性多瞋怒,死后定投生恶形,我若得道必当相度。”既而那一世的安世高来到交州[1],正赶上贼寇作乱,于行路之际遇一少年,唾手拔刀道:“真逮到你了!”安世高笑道:“我前世曾亏负于你,故而千里跋涉前来偿还宿债,你的忿怒本就是前世的积怨。”于是引颈受戮,容无惧色,那少年挥刀杀之,观者填满街巷,莫不惊骇于事情的奇异。其身既死,神识归来投生为安息王太子,即此世的安世高。安世高游化中夏,在雒阳翻译、宣讲了大量佛经后,值灵帝末年关雒扰乱,遂振锡江南,言道:“我当过庐山度昔日同学。”安世高行达宫亭湖庙,因宫亭湖庙神甚有灵验,能分风擘流,住舟遣使,同舟人莫不敬惮庙神,同旅三十余船便奉牲请福。这时庙神藉由庙祝宣旨道:“船上有一位修行的沙门,你们延请他到庙里来。”众人惊愕异常,遂慌忙至船上请来安世高。庙神对安世高说:“我与你前生都出家学道,我喜好布施,但性多嗔恨,今世成为宫亭庙神,方圆千里,皆为我所统治。因前生布施的功德,今世珍玩颇丰;也因前生嗔恨的罪业,今世堕此神报。今见往昔同学,实在悲欣交集,我已命在旦夕,若死于此处,我庞大丑陋的形体势必污染清澈的湖水,所以我决定在庐山之西的草泽间待死,然深恐死后会堕入地狱。现在我有绢布千匹并许多珍奇宝物,希望你代我立坛修法,营造塔寺,使我能够投生善道!”安世高说:“我特地前来度你,你为何不显现原形呢?”庙神说:“我的形体丑陋异常,如若现身,定会惊吓众人。”安世高说:“你尽管现身,众人不会责怪你的。”于是,庙神从床座后探出头颅,却是一条大蟒蛇,庞大的身躯令人无法测察它的长度。大蟒蛇行至安世高膝边,安世高对它念诵梵语赞呗,于是悲泪如雨,须臾间隐身不见。安世高取得绢布宝物辞别而去,当舟楫扬帆起航时,大蟒蛇又现身在高山上眺望,众人向它挥手,方才黯然离去。一帆风顺到达豫章后,安世高立即取出庙神的绢布宝物建造佛寺,而在安世高离去后不久,大蟒蛇便死去了。黄昏时,忽有一位美少年登船长跪在安世高面前,受其祝愿,刹那消失无踪。安世高告诉同船的人说:“刚才出现的美少年正是宫亭庙神,他已得脱丑恶的蟒形了。”
一只白鹤从天际飞来,在半空中盘旋半晌,轻轻地落在船栏上。这白鹤又名小白鹭、雪客,我凝神望着通体雪白的它姿态优美地亭亭而立,不由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可尽管小心翼翼地,在我的指尖将要触碰到它的一霎那,它还是扑棱棱腾起,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一道目光静静地落在我背上,伯言的目光,我知道。回过头,我有些怅惘、又有些期待地道:“伯言,你说人死后真的能转世,再次来到与他有夙缘的人身边么?”
见陆议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实在没头没尾,正思忖着该从何说起,不意陆议在一怔过后很快地回答道:“未知生,焉知死?”
张了张口,望着沉静微笑的陆议半晌,下一刻,我亦不由扬起唇角大声笑起来,“是我迂了!”吁了口气,我转身扶着船栏向秣陵城眺望,“不过啊,这世上的迂人也实在不少,一世雄杰如秦始皇也免不了犯起迂气来呢!就说这秣陵好了,本来好好地叫金陵,偏偏秦始皇听信方士之语,以为金陵地势虎踞龙蟠,王气极旺,五百年后会出天子。为保自己死后大秦江山千秋万代,他又是凿金陵东南聚‘帝王气’的方山,又是导龙藏浦贯穿全城北入长江以泄尽王气,还把好好的金陵改成秣陵这么难听的名字!哦对了,还有本来叫云阳的曲阿!秦始皇东巡经过时,也是因方士称其地有王气,便截断那里的会稽驰道,使直道变曲,并改了名字。可他这样到处挖来挖去、改来改去又如何?他的大秦帝国还不是在他死后三年就亡了……”
我们又聊起许多,聊起吴王夫差筑冶城于如今的秣陵城西,冶炼铜铁,铸造兵器;聊起吴县虎丘终年不干的剑池,剑池下陪葬阖闾的三千柄宝剑;聊起秦始皇东巡会稽,祭祀大禹,望于南海,立石颂秦德;聊起庐江,我们年少时曾生活过的地方……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暮春时节煦暖的和风伴着大江的潮湿水气扑面而来,温柔而黏稠,微微濡湿我们的发肤,也让原本泛黄的记忆一下子鲜润起来,被拉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偶尔,我们会在话题的间隙陷入到一种谁也不先开口说话的温馨静默中,便只剩下温柔而黏稠的风,在周遭轻缓游走,蠢蠢欲动。然后,也说不清是哪一个先微笑起来,另一个便也跟着微笑起来了……
回到吴县家中时,徐嫣的身体已恢复得七七八八,她一向不是多愁多病的身,我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令我大为惊愕并倍感怪异的是,晴儿竟然在习琴——随陆绩习琴!
注释:
[1]此处《梁高僧传》原文记载为:“我当往广州毕宿世之对”,“既而遂适广州”。东吴黄武五年(公元226年),孙权将交州拆分为交州、广州两部分,这是“广州”的地名首次在历史上出现。因文中此时尚在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故将此处记作“交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