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的笑容还未在脸上停留多久,陆绩忽然打断她:“鼓琴时无问有人无人,常如长者在前,身须端直,且神解、意闲、视专、思静,而非随意娱乐、信手拔弄。重来!”
“是。”深深吸了口气,晴儿静了一下,才重又弹起。可未几,又被陆绩出言打断:“用指必须甲肉相兼,方得出声清润。甲多声焦,肉多声浊。重来!”
“是。”
“说过多少次了,弹琴之法,必须简净。非谓人静,乃手静也。手指鼓动谓之喧,简要轻稳谓之静。重来!”
……
“琴之为器,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明辨雅俗、黜俗归雅,对于鼓琴者绝非纤微小事,实乃琴品高下之根本。喜工柔媚则俗,落指重浊则俗,性好炎闹则俗,指拘局促则俗,取音粗粝则俗,入弦仓猝则俗,指法不式则俗,气质浮躁则俗,种种俗态未易枚举,但能体认得静、远、淡、逸四字,斯俗情悉去,方臻于大雅!重来!”
……
“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琴有正声,有间声。其声正直和雅,合于律吕,谓之正声,此雅、颂之音,古乐之作也;其声间杂繁促,不协律吕,谓之间声,此郑卫之音,俗乐之作也。雅、颂之音传播,则民风端正;郑卫之音风行,则人心放纵。然则如之何而可禁邪归正?须用黄钟以生音律,用中正加以节制,使郑卫之音无从混入其中。重来!”
……
陆绩在干什么?不过是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入门小曲而已,何以生出这许多啰嗦?——我的双手蓦地握紧——或许他根本不必再有什么不良图谋,单单如此,已足够将一个孩子的自信心击碎打落至谷底了!而对于一个心思单纯又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打击往往是致命的!
果然,当我再次将目光转向晴儿时,潮湿的雾气已在她眼中凝结,可她紧紧咬着嘴唇,脸上竟现出一抹似曾相识的倔强。然后,就在她吸了吸鼻子准备重新来过时,我终于坐不住了:
“陆……”强自把直呼其名的冲动咽下,我缓了一缓,“公纪先生,晴儿还只是个孩子,技法娴熟即可,懂什么邪啊正啊、俗啊雅啊的?您如此要求,会否失之严苛了?”
“哦?”抬了抬眼皮,陆绩满脸倨傲,“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导政事,和六气,调玉烛,实天地之灵气,太古之神物,乃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养之物。自古圣帝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咸赖琴之正音是资焉。然则琴之妙道岂小技也哉?而以艺视琴道者,则非矣!学琴者,非首重性情,虽声调铿锵,音律精审,是尤乐人之琴,而非儒者之琴也!””
你酸不酸呐!我在心底暗骂,这些读书读太多的人,就喜欢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好像不这样故弄玄虚就显不出他们学问高似的!可心里虽恼恨不已,为了晴儿,我却不得不强压怒火,维持着面色的和缓: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所接触的地方,肩所倚靠的地方,脚所踩踏的地方,膝所抵住的地方,都发出皮骨相离之哗哗声响,刀刺入牛体时更是豁豁有声,这些声响竟全然合乎《桑林》、《经首》之曲的韵律。文惠君问:‘你的技艺何以如此高超?’庖丁答:‘臣之所好者,道也,更进于技。臣初解牛时,所见者无非一头整牛。三年之后,入目则是牛之肌理筋骨,再不见整牛。如今解牛时,臣惟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感官停止而全凭神识驱使。’”顿了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情绪,“庖丁虽得解牛之道,但若无之前数年技之打磨,又如何能得入道?虽说彼道非此道,但解牛也好,鼓琴也罢,若不以研习技艺为根基而一味求诸道,怕是如无源之水,立见其涸矣。由此看,公纪先生或许是位好琴家,却未必是位好老师呢!”
举目间见陆绩非但未动怒,反而倨傲之色尽去,神色间现出一抹肃然,我不由淡淡一笑,继续道:“先生以为,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我却以为,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其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故性格清澈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又何必牵合矫强?”
话音落地,陆绩微扬下颌望向我的目光中已带了审视,我亦微扬下颌,带上一丝挑衅地盯视着他。然后,就在我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发作时,他忽然极有风度地笑了。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甜脆的声音响起道:“哈哈,舅舅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