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理想是一回事,而现实是另一回事,是不是呢,妹妹?”
“所以……你是想说什么?”我不得不再次警惕起来。
他却不马上回答,而是微微眯起眼睛端详着我。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用这样的神情看着你时,那眯阖的眼帘虽稍稍遮掩了他目中的精芒,那凌人的姿态却释放出一股触骨的压迫感——能令许多隐秘与伪饰无所遁形的压迫感。瞪着眼睛与他对视了片刻,一颗心再次不可抑止地有些乱。在他迫人的注视下,在这一片纷乱中,我终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饰——曲裾端雅、佩香挂玉,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三环高髻、步摇斜坠……
血倏地往脸上涌,我竟莫名有些心虚。“有话请说,无话请回,我有点累了。”说着我起身来到房间另一角的妆台前坐下,三两下除去头上叮叮当当的饰物,又三两下拆开发髻,只用一根丝带松松挽住,这才悄悄舒一口气,偷眼自镜中观察权的反应。
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慢慢起身踱过来,“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妹妹近来的妆扮似乎不同以往,”他拿起我刚刚除下的那支步摇端详,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笑着道,“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妹妹不会是……”
“哦?”我故作惊讶地做出一个夸张表情,“怪不得二嫂整天把头发插戴得跟棵彩树一样,原来是兄长你喜欢?”
见他喉口滞住仿佛说不出话来,我赶忙“安抚”道:“按说权哥哥你的品味不至于如此啊?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轻轻笑了笑,他脸上的表情波澜不兴:“自柴桑归吴,一路上妹妹与伯言相处那么久,也没见你学到一点点伯言的温和谦谨,可见这话是作不得数的。”
一怔之下我猛地抬头看他,却见他薄唇轻抿,笑意隐隐:“听说妹妹回吴后还曾前往陆府做客?”
——又是听说?我不答,只沉默着与他对视。片刻后,却听他缓缓道:
“香儿就快二十二了吧?”
我愣住,然后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怔忡——“香儿就快十五了吧?”这突兀的一句话晃动了时空,穿越飞扬而起的岁月风尘,我听到策的声音陡然响起。
“二叔!”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这怔忡,举目间见晴儿跨进门来,欢快地奔向权道,“您也在呀!”
“晴儿下课了?”笑吟吟地,权拉着晴儿重又回到坐塌前坐下,询问她课业如何,琴技可有进益。晴儿一一答过,然后问:“阿萱说她母亲被婶婶请到家里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大约是聊聊家常,聊聊陆家的事吧。”
“陆家的事?”
含糊地应了一声,权却不回答徐嫣请陆敏来是聊陆家的什么事,而是温言道:“这个时辰客人差不多要走了,晴儿既然回来了就去拜见一下吧。”
“好,我这就去!”
目送晴儿跨出门去,他又慢悠悠饮了一盏茶,再面向我时,却已不再含糊:“我今日来,主要是想问问妹妹对陆伯言印象如何。”
有什么东西在头脑中轰然迸裂,一刹那,关于陆议的回忆如桃花乱落纷繁交织,蓦然回首时才猛然惊觉,十六年的时间,每一次目光触及到他竟都是心怀欢喜的。
沉寂是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权一定从我这一刻的沉寂中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因为我看到那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再次浮上他的唇角:“放眼江东,伯言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目下虽离‘天下英雄’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出将入相的人物……”他顿了一顿,“妹妹不言不语,我可否当作默认?以我所听说的判断,妹妹应该对伯言印象不错的……”
——又是听说?又是听说?
随着心头莫名其妙的怒火蹿起的,是房门突如其来的一声异响。腾地站起身,我几步走上前去,房门外,之前显然在偷听的徐嫣一脸尴尬心虚地望着我;晴儿被她搂在身前,眼睛圆圆地睁着,嘴巴大大地张着,能塞下一只桃子。
突袭而至的恐慌与混乱如麻的思绪交织,如同浇油,令心间怒火灼烧,愈烧愈旺。只是那火焰不像在灼烧别人,倒像在灼烧我自己。
“少听别有用心的人胡说!”回头看一眼权,我愤怒的目光停驻在徐嫣脸上良久,最终仍落到权身上,“我的事,也不要你们乱管!”
“好吧,我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权徐徐起身离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我回身倚住房门,头脑中的混乱仍在延续:这件事,我要仔细地想一想。我想,我需要的,仅仅是一点时间。对,仅仅是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