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军营的情景,不过我那时满脑子想的还是吃饭,后来真的开饭了,我们俩一人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稻饭,傻傻地看了许久,又不敢放开吃了!哈哈,太久没有吃饱过,怕一顿吃太多会撑死。”
转过脸去,我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其实我挺没出息的,吕将军要我好好练箭,我就乖乖地每天练箭,从不想其他的。我那兄弟就不同,他想要立功,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有一天为父母家人报仇!”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的沉默却漫长了许多,然后渐渐地,被他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取代:
“可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怎么可以死呢?……他说过立功,要出人头地,要为父母家人报仇的呀!”
翻过身子,他趴在江滩上呜呜大哭起来。默默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许久,我试图安慰他说:“你不要哭了。”
“你不会懂的,你永远都不会懂的!”他捂着脸大声说道。
默默又饮尽一碗酒后,我也“砰”的一声把自己摔倒在江滩上:
“谁说我不懂?”
或许是摔的力气有点大了,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景物有点晃,然后整个胸口都疼痛起来——里面的心摔破了一样疼痛起来。
“我怎么会不懂?是,我没有饿过肚子,可你知道么,阿平,你的父母死去了,我的父母也死去了;你的好兄弟死去了,我的三个哥哥也死去了……三个哥哥,在朝阳般的年纪,在朝阳般谁也不敢估量他们前途的年纪,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一个……一个……一个……”
他的哭声终于变低了些,我的眼前却开始变得模糊:“刘备去取荆南四郡了,可你知道我有多想让咱们江东的将领去取,然后跟着他一起去么?长沙郡,临湘城,那有我曾经的家,是我们一家人最后团聚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时常梦见那里,梦见那所老宅,梦见我的父亲母亲,梦见院子里的大榕树,梦见我的哥哥们。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英气勃发,俊朗非凡,那份夺目的光彩,没有人见了会不惊叹!我还时常梦见舒城,周府,我的哥哥们在庭院里射靶击剑,谈兵论武。只不过庭院里栽的不再是榕树,而是一株花开胜雪的流苏树。他们正练得起劲儿,我母亲端着一盘点心走过来说,‘好了,歇歇吧!’然后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阿策,你父亲来信了,快给弟妹们念念吧。’……”
“舒城,周府……是大都督的家么?听老兵们说,大都督与先讨逆将军总角相交,是那个时候么?”
他的脸上犹自挂着几滴泪珠,于是这突如其来的好奇便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拂去悲伤,我坐起身:“是,那时候我父亲去讨伐董卓,我家就搬到了舒城,大都督的故乡,我们全家都借助在他家的大宅子里。”
“是这样……”他亦重新坐起身,一手托腮抵在支起的膝盖上,若有所思地,“我能想象得出你说的那种光彩,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大都督,当时我就在想,世上怎会有这样俊美的男子?不单单是样貌,而是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嗯,就是你所说的那种光彩——夺目的光彩。所以,我能懂得你的悲伤,就像……”
“就像,我也能懂得你的悲伤。”
终于,我们相视微笑起来,然后他再度转目望向夜色下与幽黑宽广的天地连成一片的幽黑宽广的长江,幽幽地:“不知我会死在哪里呢?……一片平沙旷野上?我的血流出来,渗进去,若干年后,那里会长出一棵茂盛的大榕树?”
“瞎想什么呢你?你不会死的,别胡说!”蓦然大声地,我警告他,用那么大的声音去压制心底骤然升起的一丝莫可名状的惊恐。
而他慢慢伏下身去,将下颌抵在膝间,“从前并没有想过的,只是现在……”他先是微笑了一下,然后那笑容隐去,神情间渐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一般的毅然,“其实也没什么,和许许多多人一样,无论为吕将军还是大都督去死,我都无怨,不悔!”
注释:
[1]《诗经·秦风·无衣》。